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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七章穿夏裙的女孩

島上書店 加布瑞埃拉·泽文 4228 2018-03-18
伊斯梅在自家門廳裡等著。她雙腿交叉,一隻腳兜著另一條腿的腿肚子。她曾見過一位新聞節目女主持人那樣坐,給她留下了深刻印象。對一個女人來說,需要腿瘦、膝蓋靈活才能做到。她在想她為這天挑的裙子是否顏色太淺。料子是綢子的,而夏天已經結束了。 她看看手機。上午十一點了,那意味著婚禮已經開始。也許她應該自個兒去,不跟他一起? 因為已經遲了,她覺得一個人去也沒什麼意義。如果她等的話,他回來後她還可以吼一吼他。她要及時行樂。 丹尼爾十一點二十六分進了門。 “對不起,”他說,“我那個班上的幾個孩子想去喝一杯。一來二去的,你知道怎麼回事。” “對。”她說。她覺得不想吼了,沉默更好。 “我在辦公室摔了一跤,我的背疼死了。”他在她的臉上吻了一下,“你看著真迷人,”他悄聲說,“你的腿還是很棒,伊西。”

“換衣服吧,”她說,“你身上的味道像是酒舖裡的。你是自己開車回來的嗎?” “我沒醉,我只是有點宿醉。那不一樣,伊斯梅。” “你還活著,這真是讓人吃驚。”她說。 “很可能是這樣。”他一邊上樓一邊說。 “你下來時,把我的披肩拿下來好嗎?”她說。但是她拿不准他是否聽到。 這場婚禮,就像婚禮本該的那樣,就像婚禮永遠的那樣,伊斯梅想。 AJ穿著他的藍色薄布西裝,顯得邋裡邋遢的。他難道不能去租套燕尾服嗎?這是艾麗絲島,而不是澤西海岸。阿米莉婭又是從哪兒弄來的那件難看的文藝復興風格的裙子?它顏色偏黃而不是白,她穿上顯得有點嬉皮。她總是穿樣式古老的衣服,但事實上她又沒有正好適合穿那種衣服的體型。她的頭髮上插著大朵非洲菊,她跟誰開玩笑呢——看在上帝的份上,她又不是二十歲。她微笑時,牙齦全都露了出來。

我什麼時候這麼事事看不順眼?伊斯梅心想。他們的幸福並非她的不幸;除非是,那才說得過去。如果在任何一個時間點,世界上總是有相同比例的幸與不幸又當如何?她應該友善一點。眾所周知,一旦年過四十,憎惡就會流露在臉上。另外,阿米莉婭長得漂亮,即使她不像妮可那樣美麗。看看瑪雅的笑容多麼燦爛,她又掉了顆牙。 AJ也那麼開心。看看那個幸運的傢伙吧,他在忍著不哭出來。 伊斯梅為AJ感到高興,不管那意味著什麼,然而婚禮本身讓她感到難熬。婚禮讓她的妹妹似乎死得更徹底了,也讓她不想卻偏要想起自己的種種失意。她四十四歲了,嫁給了一個長得太帥的男人,她已經不再愛他。在過去的十二年裡,她流產七次。根據她的婦科醫生所言,她已經出現了停經期前症候,到此為止吧。

她望向婚禮現場那邊的瑪雅,她長得可真是漂亮啊,還很聰明。伊斯梅朝她揮手,但是瑪雅在埋頭看一本書,好像沒有註意到。這小姑娘跟伊斯梅從來不是特別親,大家都覺得挺怪。通常,瑪雅更喜歡跟大人在一起,而伊斯梅擅長跟孩子相處,她已經教書教了二十年。二十年啊,老天。不知不覺地,她就從一位聰明的新老師(所有男生都盯著她的腿看)變成了負責學校裡戲劇排演的帕里什老太太。他們覺得她那樣關心上演的戲劇挺傻的。當然,他們高估了她的投入。一場接著一場平庸的戲劇,又能指望她堅持多少年呢?不同的面孔,但是這些小孩子中沒有一個會成為梅麗爾·斯特里普。 伊斯梅裹緊披肩,決定去走一走。她朝碼頭走去,然後脫下中跟鞋,走過空無一人的海灘。時值九月底,感覺像是秋天已臨。她想回憶起一本書的名字,書裡有個女人朝大海遠處游去,最後淹死在海裡。

會很容易的,伊斯梅想。你走出去,遊一陣子,游得太遠了,不去努力遊回來,你的肺裡全是水,會難受一會兒,可是隨後一切都結束了,哪裡都不會再疼,意識一片空白。你不會留下一個爛攤子。也許有一天你的屍體會被沖上來,也許不會。丹尼爾根本不會去找她。也許他會找,但是他肯定不會很盡力地去找。 當然!那本書是凱特·肖邦的。她十七歲時,可真是愛那部長篇小說(中篇小說?)啊。 瑪雅的媽媽也是這樣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伊斯梅想知道瑪麗安·華萊士是否讀過,這個念頭可不是第一回出現。這幾年她想到過瑪麗安·華萊士很多次。 伊斯梅走進水里,水比她原以為的還要冷。我做得到的,她想。只要繼續走。 我也許就是要這樣做。 “伊斯梅!”

伊斯梅不由自主轉過身。是蘭比亞斯,AJ那位討厭的警察朋友。他拿著她的鞋子。 “游泳有點冷吧?” “有點兒,”她回答,“我只是想讓自己的腦子清醒一下。” 蘭比亞斯走到她身邊,“當然可以。” 伊斯梅的牙齒在打架,蘭比亞斯把自己的西裝外套脫下來披在她的肩膀上。 “肯定不好受,”蘭比亞斯說,“看到AJ跟不是你妹妹的人結婚。” “是啊。不過阿米莉婭看著挺好的。”伊斯梅哭了起來,可是太陽基本下山了,她拿不准蘭比亞斯是否能看到她哭。 “婚禮就是這樣,”他說,“會讓人感覺孤獨得要命。” “對。” “我希望這話說得不過分,我也知道我們彼此並沒有那麼熟。可是呢,嗯,你的丈夫是個白痴。如果我有像你這樣一個有職業的漂亮妻子……”

“你說得過分了。” “對不起,”蘭比亞斯說,“我失禮了。” 伊斯梅點點頭。 “我不會說你失禮的,”她說,“你的確把你的外套借給了我。謝謝。” “艾麗絲島上的秋天來得急,”蘭比亞斯說,“我們最好回屋裡去。” 丹尼爾在吧台那邊跟阿米莉婭的伴娘大聲地講話,頭頂上是裴廓德餐廳的那條鯨魚,這次鯨魚身上應景地纏了聖誕燈飾。雅尼納是位希區柯克電影中的那種金發女郎,戴著眼鏡,跟阿米莉婭一樣在出版業一路幹過來。丹尼爾不知情的是,雅尼納已經領了任務,確保這位大作家不要失了分寸。 為了這次婚禮,雅尼納穿了一件黃色的條格平布裙子,阿米莉婭幫她挑的,而且付了款。 “我知道你再也不會穿這衣服了。”阿米莉婭當時說。

“這種顏色不容易穿好,”丹尼爾說,“不過你穿上很棒。雅尼納,對嗎?” 她點點頭。 “伴娘雅尼納。我應該問一下你是做什麼的嗎?”丹尼爾說,“或者這麼問是乏味的派對套話?” “我是個編輯。”雅尼納說。 “性感又聰明。你編過什麼書?” “幾年前,我編的一本關於哈麗雅特·塔布曼的繪本獲得了凱迪克榮譽獎。” “不簡單。”丹尼爾說,儘管事實上他感到失望。他正在為自己尋找一家新的出版社。他的作品銷量大不如前,他認為原來的出版社為他做得不夠多。他想在被拋棄前,先拋棄他們。 “那是頭獎,對吧?” “沒有獲頭獎,是榮譽獎。” “我打賭你是位好編輯。”他說。 “有何根據?”

“嗯,你的書沒有得頭獎,你並沒有讓我以為得了頭獎。” 雅尼納看了看手錶。 “雅尼納在看手錶,”丹尼爾說,“她對老作家感到了厭煩。” 雅尼納微笑了。 “刪掉第二句。讀者會知道的。表現出來,別講出來。” “你要是這樣說,我就要喝一杯了。”丹尼爾朝酒保示意,“伏特加,灰雁伏特加,如果有的話。兌點賽爾脫茲礦泉水。”他轉向雅尼納。 “你呢?” “一杯桃紅葡萄酒。” “'表現出來,別講出來',完全是一派胡言,伴娘雅尼納,”丹尼爾教導她,“這句話來自悉德·菲爾德關於編劇的書,但是跟長篇寫作一點關係都沒有。長篇小說都是要講出來的,至少寫得最好的都是。長篇小說可不能模仿劇本。”

“我上初中時讀過你的書。”雅尼納說。 “哦,別跟我說這個。讓我感覺自己已經七老八十了。” “我媽最喜歡那本書。” 丹尼爾做了個被擊中心臟的啞劇動作。伊斯梅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要回家了。”她在他耳邊低語。 丹尼爾跟著她出來朝汽車走去。 “伊斯梅,等一下。” 伊斯梅開車,因為丹尼爾醉得開不了車。他們住在克里弗斯,艾麗絲島最貴的地段。每座房子都有風景可看,通往那裡的路是上山路,拐來拐去,有很多盲點,照明不佳,路邊有黃色的警示標誌,提醒人們小心駕駛。 “你那個彎拐得太急,親愛的。”丹尼爾說。 她想過把車開出路面,開進大海,這個念頭讓她感到高興,比她一個人自殺更高興。那一刻,她意識到自己不想死,只是想讓丹尼爾死,或者至少消失。對,消失。她可以接受消失。

“我不再愛你了。” “伊斯梅,你在胡鬧。你參加婚禮總是這樣。” “你不是好人。”伊斯梅說。 “我複雜,也許我不好,但我肯定不是最糟糕的。根本沒理由結束一樁普通得完美的婚姻。”丹尼爾說。 “你是蚱蜢,我是螞蟻。我當螞蟻當累了。” “這樣打比方很小孩子氣。我肯定你能打個更好的比喻。” 伊斯梅把車停到路邊,手在顫抖。 “你很糟糕,更糟糕的是,你把我也變糟糕了。”她說。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一輛車從他們旁邊呼嘯而過,近得差點擦上這輛越野車的車門。 “伊斯梅,把車停在這裡太危險了。想吵架的話,開車回家好好吵。” “每次看到她跟AJ和阿米莉婭在一起,我都感覺不舒服。她應該是我們的。” “什麼?” “瑪雅,”伊斯梅說,“如果你做了正確的事,她就是我們的。可是你,你永遠不會做任何棘手的事。我還慣著你那樣。”她死死地盯著丹尼爾,“我知道瑪麗安·華萊士是你的女朋友。” “不是。” “別撒謊了!我知道她來這兒,要在你家的前院自殺。我知道她把瑪雅留給了你,可是你要么是太懶,要么太懦弱,沒有認她。” “你如果覺得是那樣,幹嗎不做點什麼呢?”丹尼爾問。 “因為那不是我的活!我當時懷著孕,你出了軌,幫你擦屁股可不是我的義務!” 又一輛車疾馳而過,差點跟他們擦撞。 “可是如果你能勇敢地跟我說這件事,我會收養她的,丹尼爾。我會原諒你,接納她。我等著你說,可是你從來不說。我等了好多天,好多個星期,然後是好多年。” “伊斯梅,你願意相信什麼就相信什麼,但瑪麗安·華萊士不是我的女朋友。她只是我的書迷,來參加朗誦會。” “你以為我有那麼蠢?” 丹尼爾擺擺腦袋。 “她只是個來參加朗誦會的女孩,我跟她睡過一次。我怎麼肯定那個孩子是我的?”丹尼爾想抓住伊斯梅的手,但是她抽開了。 “真有意思,”伊斯梅說,“我對你的最後一丁點兒愛也沒有了。” “我還愛你。”丹尼爾說。突然,後視鏡上出現了車頭燈光。 車是從後面撞上來的,把這輛車撞到路中間,結果它橫在路上,把兩個方向的路都佔了。 “我覺得我沒事,”丹尼爾說,“你還好吧?” “我的腿,”她說,“可能斷了。” 又看到了車頭燈,這次是從另一側路面過來。 “伊斯梅,你必須開動車子。”他轉過身,剛好看到了那輛卡車。一個逆轉,他想。 在丹尼爾那部著名的長篇小說處女作的第一章,主角遭遇了一次災難性的車禍。那一部分丹尼爾寫得很艱難,因為他想到他對可怕車禍的全部了解,都來自他讀過的書、看過的電影。那段描述他寫了肯定有五十遍才定稿,還一直覺得不滿意。那是一系列現代派詩人風格的斷片。也許像阿波利奈爾或者布勒東,但也根本不足夠好: 燈光,亮得能擴大她的瞳孔。 喇叭,不夠響亮且太遲。 金屬像紙巾一樣皺起。 身上不疼,只是因為身體沒了,已在異處。 對,在撞擊之後、死亡之前,丹尼爾想,就是那樣。那一段並不像他以為的那麼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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