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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五節

背叛的誓言 约翰·莱斯科瓦 9193 2018-03-18
晚上十一點十五分,哈迪拖著疲憊的身子從前門回到家時,屋子裡已經沒有了燈光,顯得黑暗而又寂靜。他甚至都懷疑自己是否還有力氣爬完通向臥室的樓梯,或許就倒在客廳的沙發上睡上一覺算了。 客廳的壁爐裡,餘燼還散發出一絲火光。他放下手中的公文包,用力地按下牆上的電燈開關,打開天花板上昏暗的頂燈,隨後扭著身子脫掉身上的雨衣和西服,走到房間的另一頭。壁爐架上是弗蘭妮重新使用壁爐以來所收集的一些裝飾性的玻璃大象,一溜排開放在仙人掌盆景旁邊。他已經習慣性地幾乎每天都要把它們重新排列一下——這似乎是一種沒有規則和棋盤的國際象棋遊戲,成了他和妻子之間的某種聯繫方式。好像還有一點點實際作用。在孩子們,她的學校和自己的工作之間,有時他認為他們幾乎需要預約才能見個面。如果沒有一成不變的禮儀式的約會夜,他們就會完全失去對方的消息。因此,他把那些大象移動了幾步。

餘燼還在燃燒,柴堆垮塌時散落出一叢火星。哈迪伸出一隻胳膊靠在壁爐架上,頭擱在胳膊上打起盹來。過了一會兒,他猛然醒來,發現不知什麼時候自己已經坐在了柔軟的腳凳上,胳膊肘撐著膝蓋,呆呆地盯著壁爐中的最後一絲余光。 “我想我是聽到了開門的聲音。”弗蘭妮裹著一件白色的土耳其式浴袍,還是一年前他們最後一次週末外出度假時在納帕買的。她走了過來,把自己塞進了他給她讓出的一點空間裡,緊挨著他坐了下來,用手在他的後背上撫摩著。 “你起來幹什麼?”他問道。 “摩西和蘇珊才剛走了一會兒,”她說,“我就沒有睡著。” “摩西和蘇珊?他們來這兒做什麼?” “還有科倫和霍莉。顯然是你跟他們說的,為了他們倆能夠外出,我們今晚會幫他們照看孩子。”這還只是問題的一半,“這對他們來講當然是一件美事了,但下一次你或許應該事先讓我知道,尤其是你不准備待在家裡的時候。”

他垂下腦袋,無力地搖了搖頭。 “我能說什麼呢?我真是個白痴,抱歉。” “知道抱歉就好。”她的手繼續在他的背上撫摩著。她沒有就這件事情跟他發脾氣,“但沒關係,”她接著說,“沒什麼事,一切都很好。幸運的是我正好在家,就是這樣。順便說一聲,阿布來過電話。還有一個叫瑞貝卡的女人,說是有什麼重要的事情找你。” 要是在今天早些時候聽到這些消息,他或許會很感興趣。但此刻,這只能讓人覺得更像是加班。 “她是波托拉醫院的一個護士,我今天跟她談過話。這是個新案子。”他仍然對格里斯基背著他去詢問他的委託人這事耿耿於懷。他盡量不讓話音之中顯露出自己的怒氣。 “阿布想說什麼?” “他說你會知道的。” 哈迪揣摩了片刻。 “他撒謊。”他應該對她作出一大堆解釋嗎?但她的撫摩讓他覺得很是享受。此刻他們待在一起,感覺真好。他微微地將身子靠在她的懷裡。 “他在我對他講過不要那樣做之後,仍然從我的委託人那裡取得了一份證詞。全是法官審案似的逼問,火藥味十足。或許他發現我的當事人根本沒有乾過,想跟我說聲對不起。不過我懷疑不是這事。”

“他一定是認為你的委託人做過什麼。”這始終都是個問題。自從哈迪當上辯護律師,她就對這樣一種現實感到不快,就是跟她丈夫打交道的不僅僅是那些遭到犯罪指控的人,而且常常是那些確實犯了罪的人。如果指控看起來就像是一對二重唱演員那樣你唱我和地上演,要么是偷竊,要么是欺詐之類的事情,那情況還不是太糟。不過如果是謀殺案,弗蘭妮就會因為她頭腦中這個不合理的論斷而感到擔憂,即任何殺過人的人都有可能遷怒於別人——按她的話說,就是他們的律師——並且再次殺人。 “那你的委託人究竟有沒有做過?” “他說他沒有,”哈迪簡單地說,“不過誰都會這麼說。” “那你相信他所說的嗎?” “我始終都相信。”他面對著她,“我的問題在阿布。我不知道他都做了些什麼。”

“這可能就是他打電話來要跟你談的事,要跟你解釋的。” “我相信是這樣的。”嘴上這樣說,但哈迪心裡不是這樣想的。他掃了一眼腕上的手錶。 “我很想立刻就給他打電話,把他這個要說對不起的蠢驢叫醒。”他有氣無力地嘆了口氣,“另外一個電話是怎麼回事?瑞貝卡打來的嗎?那個護士嗎?她說有什麼重要的事嗎?” 他能夠看出來弗蘭妮討厭再次去承認此事。她已經告訴過他一次了,義務也已經盡到了。很顯然,她希望他忘了這件事,但他並沒有。哈迪是不大會忘掉工作上的事的,只有像他所答應的為親戚們照看孩子這類事情他才會拋在腦後。現在該輪到弗蘭妮無可奈何地嘆息了。 “她說無論什麼時間都會等著你回電。” “我猜她的意思是現在也可以,嗯?”

“我認為你或許應該上床睡覺。” “我會盡量長話短說的,不會用太長時間。” 他感覺到某種東西從她身上消失了。 “我留下了她的電話號碼,”她說著就站了起來,“你吃過東西了嗎?” 他搖了搖頭。 “我的委託人終於開始意識到他有麻煩了,但我能做的只是讓他在電話上跟我談談而已。晚上原本是他和孩子們待在一起的時間。他以為他和格里斯基半個多小時就會談完的。我問他什麼時候有空談談,這樣我就不必通過我們的三方會面來找出我想要得到的東西。他說他不知道今晚有沒有時間,這個週末也要跟孩子們在一起。他一天到晚都忙得團團轉。但我跟他通過電話,看來他是抽不出時間了,於是我建議他給前妻打電話,改變他的預定計劃,說他今晚不過去接孩子了。我們有事得談談。”

弗蘭妮就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居高臨下地看著他,雙臂交叉著抱著胸前,用自己的姿態表達心裡的失望、不滿和難過。 “冰箱裡還有剩下來的廈條。”她淡然地說道。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瑞貝卡西姆斯說。 “沒關係的,”哈迪說,“如果它擾得你不能上床睡覺的話,也許就是值得一談的事情。”他坐在客廳的茶几旁邊,面前攤著黃色的筆錄本,手機貼在耳朵上。他給自己倒了一杯橙汁,一口喝掉了一半。 “你記起來跟肯森醫生有關的事情嗎?” “不,不完全是。實際上,根本就不是那回事。” 哈迪沒有接話,等著她繼續說下去。 “我一直在想我該怎麼說,因為我真的不知道有什麼特別值得一提的東西,我不敢肯定。我們談話之後我就回了醫院的大樓,而且我揣摩著我們討論過的所有內容。你知道嗎,這裡的大概情況?”

“當然了。我記得。” 兩人一時都沒有開口。電話上只能聽到線路里傳來的嗡嗡的雜音。隨後瑞貝卡突然說:“事情是,所有的員工都知道這裡真的有問題。我指的是護士們,或許也包括一些醫生。但沒有人真的談論過這事,更多的是一種感覺,就像幽靈盤旋在這個地方的那種感覺。” 哈迪閉上了他那沉重得快要撐不開的眼皮。她的話聽起來像是有板有眼的,沒有一點開玩笑的意思。這真可怕,他心想。他在醫院的餐廳裡無意之中隨便選到的這個女人,儘管在光天化日之下看上去像是個有頭腦的人,但實際上是個瘋瘋癲癲的傢伙,而且現在她還得到了他家裡的電話號碼。弗蘭妮是對的,他不該把家裡的電話號碼放到他的名片上。 “好吧。”哈迪打算結束這次談話,“我不明白要是一種感覺——”

“不,不。”她打斷了他的話,“那不是我要說的事。事情是……我說的是這兒的人在接連不斷地死去。” 哈迪放下已經端起來的果汁杯子,疲乏馬上就消失得無影無踪,眼睛一下子也變得有神起來了。 “你說的是什麼意思,什麼人?” “就是病人。那些不該死去的人。病情還不至於嚴重到讓他們這麼快就死掉的那些人。” “什麼樣的病人?” “我想多數都是些年老的病人,大部分都是送進重症監護室的病人。” “不過你對此不敢肯定?” “是的,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他能夠聽得出她話語中的激憤之情。 “好吧,”他說,心裡期待著她繼續順著這條線往下說,“很好,我很有興趣聽你說下去。” “但沒有人清楚這是怎麼回事,或者說他們是不是……”

“沒錯。但不管怎樣我更感興趣的是那兒所有的情況,沒必要非得是不同尋常的東西,比如說人心惶惶的事情都可以。” “是的,那倒也是真的,不容易拿到手的錢,沒有保障的工作,就是那個樣。不過說實話,我們談話那會兒,我還沒有完全搞明白這是怎麼回事,直到今晚回到家時我才意識到……” “但又怎麼了?”這話問得就像是要撬嘴拔牙一般窮追不捨,不過瑞貝卡緊閉的牙關似乎開始鬆動了。 她停頓了片刻。 “這說起來甚至都讓人覺得有點愚蠢可笑。” “你能試著說說嗎?我不會認為這是蠢得可笑的事情,不管它是什麼,我保證。” 又一次較長時間的停頓,瑞貝卡正在說與不說之間進行著思想上的鬥爭。 “那好吧,”她說,“如果人們不斷地死去,在他們不該……”

哈迪打斷了她的話,給她提示了一下。 “也許有人在故意殺害他們。” “那就是我想要說的意思,就是那麼回事。” “你認為會是誰幹的呢?” “沒有想過。也許,我不知道。正如我所說的,我甚至都不知道這是不是確有此事。但我第一次聽到這種事大概是在一年以前,有個男人患了腦溢血,不過也就是那些常見的情況之一,你知道,他的家人都在那兒盼望著他康復,如果他能從昏迷狀態中甦醒過來的話,痊癒的可能性是很大的,而且他們不願意停止對他進行搶救,一直在旁邊等著他醒過來。照他當時的狀況來看,所有人都認為他能挺很長一段時間,但是送進重症監護室僅僅兩天時間,他就突然死掉了。” “很好,”哈迪說,“但正常情況下這種事不會發生嗎?” “有時候有。當然了。” “這並不一定就意味著有人殺了他。” “不,當然不是。”她再次沉默了良久,“如果單單是那個男人出現這樣的情況,到現在可能所有人早把這事忘得一千二淨了。但他好像是那個月死的第三個病人。有個重症監護室的護士在護士休息室提起過這件事情,有一個讓人覺得怪怪的傢伙一直在那兒工作,實際上就是那個拉揚巴丹護士。他是那些死掉的病人的值班護士。” “有人認為他可能在殺害病人嗎?” “不,真的沒有人這樣認為,我甚至都不知道為什麼要提起這個。我的意思是,當時沒有人想到過這事,但之後……這樣的事在連續不斷地發生。” “在連續不斷地發生……”哈迪跟著又念叨了一遍,“有多少次?” “這個,我說不上來確切的數字,真的不清楚,但已經夠頻繁的了。”他聽見電話那頭的她如釋重負般舒了一口氣。 哈迪又趁勢問了另一個問題。 “你知道是否有人就此事向警方報過案嗎?關於這個叫拉揚的人?” “不,我不知道。要是有人這麼做過的話,難道我們會不知道嗎?” “你可以這麼認為。” “而且……”她話到嘴邊又停住了。 哈迪卻對此緊追不放。 “什麼?” “沒什麼,”瑞貝卡停了停說,“真的沒什麼。” “拜託了,瑞貝卡,你是打算要說點什麼的。” 說還是不說,這個問題讓瑞貝卡猶豫了一會兒。 “好吧……那我們就只說說這個吧。要是有人向警方或報社或是別的什麼機構告發這事的話,就會很難保住自己在這兒的工作。我的意思是,看看肯森醫生在艾米麗這件事上的下場就知道了。想想吧,如果波托拉醫院害死自己的病人這事被捅了出去,會有什麼後果。醫院裡有一種內部文化,就是,”她停頓了一下,搜腸刮肚地找出了一個自己認為合適的詞語,“明哲保身,我認為是這樣的。” “大多數地方的文化都是這樣的,”他說,“但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夠信仰這個。你是在說院方不想知道他們是否有一位員工在殺害病人這件事嗎?” “哦,他們應該想知道,只是他們不願意讓別人知道罷了,就像他們在認定不稱職醫生這件事上的做法一樣。” “認定不稱職醫生?” 瑞貝卡對此報以幾聲輕笑。 “基本上,這兒沒有不稱職的醫生。” “那你說的是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這兒的所有員工都是不錯的,直到他們被調離,到別的地方工作之前,比如說伊利諾伊州的醫院。他們得到寫得很好的推薦信,甚至會得到加薪和一筆搬遷費,為什麼呢?因為這兒沒有不稱職的醫生。” “而且也沒有告發者。” 這是一句發人深省、嚴肅認真的話,讓瑞貝卡的內心受到了觸動。她的聲音變得低沉了下來,微弱得幾乎都讓人聽不見她在說什麼。 “我現在還沒有成為其中的一個,哈迪先生。我已經有三個孩子了,而且我的丈夫和孩子們都需要我保住這份工作。我並不知道事情究竟是怎麼樣的。我只是認為這也許會對你了解醫院的基本情況有所幫助而已,正如你所說的,它們是一些基本情況。我們心裡明白馬卡姆先生是被殺死的,不是嗎?或許這事的發生會改變點什麼。” “也許有人會向警方揭發的。” “我認為那不會發生的。我的意思是說,他們會說什麼暱?” “他們會說你剛才跟我說過的那些話。” “但那都是些沒根沒據的含糊之辭。沒有任何……沒有一點真憑實據……” “那屍體總是會有的吧。”哈迪用平靜的口吻反駁道,“他們可以對那些屍體進行解剖。他們已經做過什麼樣的屍檢了嗎?起碼是對他們中的一兩個人做過嗎?” “我不知道。我想他們的家人通常都不……”她的聲音突然低了下去,嘴裡只是重複念叨著自己不知道,“總之,你不是這兒的一分子,我是說在波托拉醫院。或許你能做點什麼。” 哈迪覺得這場談話讓他如願以償地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至少今晚是這樣的。 “也許我能吧,”他說,“無論怎樣,我都會盡力而為的。”他感謝瑞貝卡跟他通這次電話,“你說得對。這個情況非常重要。而且我認為對你來說真的沒有什麼可擔心的。無論我做什麼,都不會讓你受到連累。要是有什麼事,你只管大膽給我打電話。” 他聽出了她話語之中的感激之意。 “謝謝你,”她說,“你是個好人。太晚了,我對此感到抱歉。” 掛掉電話之後,他一動不動地又在茶几旁待了好長一陣子,陷入了思索之中。他終究沒能夠在極短的時間內結束這次通話,而且毫無疑問弗蘭妮肯定已經睡著了。就算是她沒有睡著,那種想與他溫存纏綿的情緒也消失了,早已在她上樓的那一刻就蕩然無存了。瑞貝卡西姆斯說他是一個好人,但此刻他覺得自己不算是個好男人。 終於,他端起杯子喝光了剩下的果汁,拿著杯子站起身來走進了廚房,在水槽裡沖洗乾淨。在用毛巾擦著杯子上的水時,他聽出來有什麼熟悉的東西出現在了自己身後。他轉過身一看,是兒子站在門口,一隻腳踩在另一隻腳上,歪著腦袋看著他。 “嗨,小傢伙。”他輕聲地說道,“你在做什麼?” 文森特還不算是個大孩子,但最近他身上那種小男孩的樣子卻看不到了。現在,他的短髮硬硬地豎了起來,耳朵也直了起來,而且他那胖乎乎、圓滾滾的身子也開始變得細長,瘦得像皮包骨似的。 “我睡不著。” 哈迪走了過去,彎下腰對他說:“到現在你一直都沒有睡著嗎?” 小傢伙坐到他的膝上,用一隻胳膊摟住爸爸的脖子。 “不,我在做噩夢。” “是什麼樣的夢?” “你把自己藏到那裡去了。我們大家都在這個森林裡,但你只是說有點事要辦,要離開一會兒,後來我們就等啊等啊,直到媽媽說她要去找你,但是我們求她不要走,因為走了之後她也不會回來的。不過她還是走了,把我和貝克扔在了那兒,於是我們就開始在媽媽的身後不停地追著叫她,這時候我就醒過來了。” 哈迪一下子就能明白出現這種夢境的現實基礎是什麼,雖然文森特肯定不是故意用這種夢境來責備他,他希望兒子的心眼還沒有到這樣複雜的地步。如果換作是他姐姐,哈迪就不會這麼有把握了。他把兒子拉進自己的懷裡,這也只是在今晚,在這個很晚的時刻,他的兒子才會接受他如此近距離地靠近自己。 “好的,我在這兒,”他安慰道,“而且如果你醒過來了,那就說明你是睡著了的,不是這樣的嗎?這也就是說你還是可以入睡的,不是嗎?”這位律師不停地跟他兒子辨析著,試圖說明自己的想法。 “我也是這樣想的。”文森特說。 “來吧,我送你回到床上去,讓你益好被子安心睡覺。” 在廚房後面那間臥室裡,文森特自己的床鋪上沒有一點他曾上床睡過的跡象。他指著自己臥室的後面,也就是哈迪曾用作辦公室的那間屋子,看著他爸爸往那兒去。 “我睡在貝克的房間裡。媽媽說這樣是可以的。” 他們走到了連接兩個房間的隔門處,哈迪注意到挨著女兒床鋪旁邊的地板上堆著的幾條毯子。 “你為什麼睡在這兒?”哈迪心想,難怪兒子睡不好覺。 “你知道貝克的,她覺得害怕。”文森特在他耳邊輕聲說道。 哈迪當然知道了。這都是她那個學校搞的什麼稀奇古怪的意識教育造成的,讓瑞貝卡對死亡、少女自殺、陌生人的誘拐、艾滋病、毒品上癮等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東西都產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極度恐懼感,大約一年前,這種心理狀態發展到了一種非常危險的境地。 “我以為我們已經幫她解決了這方面的大部分問題。她還在害怕什麼呢?”哈迪說完嘆了口氣。 “主要就是黑暗,而且有時候會害怕一個人單獨待著。”文森特明白過來他爸爸那一聲沉重的嘆息所包含的意思後,又趕緊加了一句,為他姐姐掩飾起來,“並不是每晚都這樣。她現在的表現比以前強多了。” “很好,我也是這麼認為的。你有床墊或是什麼東西墊在那些毯子下面嗎?” “沒有,我就睡在地板上。” “我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哈迪說,“這樣沒法不做噩夢,而且在十二點半鐘醒過來也不奇怪。”但說這話時,哈迪只是用了旁敲側擊的口吻,而不是直截了當的批評方式。這個時候,屋裡的這兩個傢伙之間已經建立起了他們自己的關係——他們得緊緊地靠在一起。 “那麼讓我們來給你找點什麼吧,好嗎?” 於是他們從文森特房間裡拿來椅子上的軟墊並把它們鋪在了地板上。兒子睡下之後,哈迪拉過毯子蓋在他身上。 “現在你也許可以睡到你自己的床上去了,而且貝克是不會發現的。” 但兒子搖了搖頭表示不同意,關鍵是他自己樂意這麼做。 “沒關係的。她偶爾需要我待在這兒。女孩子都膽小,這你是知道的,爸爸。” 哈迪愛憐地用手揉了揉兒子硬硬的短髮。文森特不是有意往他的心口上紮刀子,他只是在磨煉自己那張小男人的嘴巴,期待有一天他會把它用得比他爸爸的還要好。 “我知道,”哈迪說,又伸手撫摸著兒子那頭髮豎得直直的腦袋,“今晚你還是不吻別說晚安嗎?”這個晚上的禮儀只是在幾個月前才停止的,也就是聖誕節過後吧,只有偶爾當文森特的警惕心放鬆下來,或是家裡沒有其他人在旁邊時,他才會忘記親吻爸爸不是什麼難為情的事。今晚哈迪算是走運了,並且這是最近屈指可數的父子間的親吻道晚安。他比平常多擁抱了兒子一會兒。 “好吧,睡覺吧,文。” “我現在就睡。謝謝,爸爸。” “不用謝。” “想听個笑話嗎?” 腳剛抬起一半正準備離開的哈迪停了下來,拿出最後的一點耐心說:“好吧,就一個。” “當你把一隻大像變成一隻貓的時候,你會得到什麼?” “我不知道。” “不,你得試著去想想。” “好吧,我正在努力。看著,我的眼睛可是閉上的。”他心裡默數到三,“好了,我猜不出來,放棄。答案是什麼?” “你真的不知道嗎?一頭大像變成一隻貓?想想吧。” “文……”他起身說道。 “一隻貓,”文森特說,“你把一頭大像變成一隻貓,你就得到一隻貓。明白了嗎?” “真是個不錯的笑話,”哈迪說,“你應該把它講給阿布叔叔聽一聽。他會喜歡的。” ※※※ 說不清到底是出於什麼原因,他昂首闊步地從房子這頭走到那頭,來來回回地走了好次,漫無目的地又把那些玻璃大象隨意地擺了擺位置,然後在客廳裡坐了一會兒。這時候文森特應該已經睡了,於是他起身再次來到貝克的房間,彎下身子,藉著昏暗的光線看了看兩個分別睡在坐墊和床上的孩子模糊的臉龐。現在他們都安然入睡了。 最後,他終於說服了自己來到主臥室。他不放心,又檢查了兩遍鬧鐘,想看看鬧鈴時間是不是又設定在了四點三十分。他想自己有必要發布一個家庭公告,除了他和弗蘭妮之外,其他人不許碰他的鬧鐘。他把鬧鈴時間向後撥了兩小時,定在了六點三十分上。 躺在床上,妻子在他身旁鼻息勻稱地睡得正酣,自己卻一時難以人眠,腦子裡亂糟糟的一片,想的都是那些讓他一時理不出頭緒、發生在家人之間的那種潛意識裡的交流與溝通。他和弗蘭妮之間的大象;雖然貝克現在閉口不談那些讓人心煩意亂的胡話了,但顯然她還是會讓人隱隱感到不安和擔心;文森特給他講的最後一個笑話,明顯是想讓父親在房間裡陪他多待一會兒,儘管他不會直接說出來。家庭成員之間那種正常合理而又積極互動的交流機制,突然之間讓他覺得似乎已經改變了,背離了常軌,而且哈迪感到自己難以掌控這一局面,有點無依無靠、漂泊不定的感覺,只是出於一種類似於地球引力的慣性,不由自主地隨著家裡的其他人往前走,但他們之間沒有任何真正稱得上牢固的東西,能夠把他們緊緊地維繫在一起。 此刻,他睡意全無地躺在床上,腦子裡迴響著他兒子的那些話,儘管早已是精疲力竭,困乏得不行了,但就是怎麼也睡不著。現在,他記憶之中翻出來的一個自相矛盾的問題又佔據了他的腦子,困擾著他。今天早些時候,瑞貝卡西姆斯還以嘲笑的口吻對有人在醫院對蒂姆馬卡姆下手這種想法表示過不以為然。那太荒唐了,那肯定是起意外事故,她說過。 或許馬卡姆就是死了而已,沒有什麼別的複雜的原因,為此她還提醒過哈迪:“人都是要死的。”但到今天晚上,這樣的死亡病例——說不清道不明的可能的殺人案——已經成了去年或是過去幾年波托拉醫院裡司空見慣的一個特色了。他想給她打電話,搞清楚她的立場。在這家醫院有一種潛在的不容許有人提出批評性意見的企業氛圍,但或許他已經衝破了這種文化障礙,可以迫使她好好考慮一下馬卡姆這件不可思議的事情,而且它已經異醒了別的鬼怪。 可是單就這些死亡病例的事實本身而言——如果它們是確有其事的話,如果它們自身所包含的那些現在還不能確定的暗示性的東西能夠被證明的話——不管以什麼形式被曝光,不僅對他的委託人肯森醫生會牽涉其中,肯定還有其他人會受到牽連。對哈迪而言,那就意味著他要投入更多的時間,承擔更大的責任並逐步地深入其中;也意味著與妻子相處的時間更少,與孩子們聯繫的時間更少,對家庭日常生活的興趣更小。 同時,那還意味著他完全把自己置於不利的境地。要是有某個人——不管他是不是這個拉揚巴丹,或是波托拉醫院裡的別的什麼人——確實在一次又一次地殺人,而且如果哈迪打算揭露這些犯罪事實的話,那麼他也將進入那個罪犯的視野之中。 他翻了一下身子,側身躺著,似乎已經進入一種半睡半醒的迷糊狀態,並開始做起夢來。他夢到自己正在和比科的鯊魚們在湍急的水流中游泳,鯊魚們正圍著他轉圈,撕咬著他並不斷地向他衝過來。然後又是他房子裡裝設的什麼東西,外面傳來的不經意的響動,他感覺到腎上腺激素襲遍了全身,一陣驚悸讓他再也躺不住了。他一把掀掉蓋在身上的被子,用盡全身力氣直直地從床上坐了起來,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他的舉動驚醒了弗蘭妮。 “迪斯馬斯,你沒事吧?現在幾點了?” “我沒事。我沒事。”嘴裡雖然這麼說著,但實際上他覺得自己並不是這個樣子的。那種瑞貝卡西姆斯所描述的瀰漫在波托拉醫院上空的巨大的恐怖,他此前還不以為意,但似乎現在也正在向他蔓延而來。即使自己的臥室裡那再熟悉不過的黑暗,此時也讓他覺得暗含著某種不祥的徵兆,好像有什麼可怕的東西就潛藏在黑暗的邊緣。 他心裡對自己說,這些都是些噩夢醒來之後所產生的無端的恐懼,是正常不過的事,試圖以這種解釋來對這些夢境一笑置之。但它們揪住他不放,讓他怎麼也揮之不去。終於,雖然他覺得自己這種做法有些可笑,但還是忍不住打開了床頭燈想著個究竟,到底有什麼東西在旁邊。 無疑什麼也沒有。什麼也沒有。 就算是這樣,他仍然費了好一陣子才讓他那急促而粗重的呼吸恢復正常。最後,他讓自己仰頭躺了下去,拉過被子蓋在身上。過了一會兒,他翻了個身,靠著妻子把自己的身子呈勺子狀安靜了下來。 在他的腦子再次開始胡思亂想之前,睡意終於仁慈地眷顧了他,讓他進入了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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