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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四節

背叛的誓言 约翰·莱斯科瓦 5102 2018-03-18
拉揚·巴丹已是快五十歲的人了,但乾護士這一行只有短短的十年時間。他二十五六歲時和妻子從印度來到美國尋求自己新的生活。在美國這些年,他斷斷續續打過種種零工,還在連鎖商店裡做過賣女式鞋子和男式服裝的售貨員。儘管幹這樣的工作不太適合他的性格,但這也是他在家鄉加爾各答時干過的老本行,對他來說還算是熟練的行當。小個子,憂鬱的神情,性格有點內向,可是出於職業的需要,他不得不強顏歡笑來取悅顧客。他辦事乾淨利索,為人誠懇,頭腦靈活,這是他身上的優點。他每天都堅持上班,從不缺席,對下班晚和上班早毫無怨言。因此,在不再乾售貨員這個行當之前,他很看重自己的工作,並且打算一直幹下去,讓自己相對穩定下來。他先在梅西百貨公司的赫羅德廣場連鎖店乾了六年,之後又在諾德斯特姆零售公司乾了五年多。

他妻子也通過給別人教授鋼琴來增加家庭的收入。因此,他們在海特的一套小公寓里共同度過了十多年較為幸福的時光。對他們來說,最大的缺憾是查特吉一直未能生育。終於,在他們三十五歲的時候,她的肚子有了懷孕的跡象。她以為是老天有眼,奇蹟出現了。但後來才知道她子宮裡不斷長大的根本就不是一個嬰兒,而是一個腫瘤。 查特吉死後,拉揚的臉上就再也沒有了笑容。他也因此丟掉了售貨員這個工作,勉強度日。在照料生病妻子的幾個月裡,他終於發現其實自己很喜歡做護理工作。接下來的四年裡,他幾乎花光了絕大部分積蓄,到一所護理學校進行了全日制的學習。後來他從聖瑪麗醫院取得了註冊護士資格證書,並在波托拉醫院找到了一份全職的護理工作。

他這個人還是那樣心無城府、憨厚老實,學不來世故圓滑的處世哲學。醫院的醫生和行政管理人員也正是因為這一點都比較喜歡他。他做零工時的老闆們都願意長期僱用他的原因也在於此。但他幾乎沒有什麼朋友,就算是在身邊的護士同事中間也找不出來。現在,他讓入覺得他比以前當售貨員時更加深沉、更加鬱鬱寡歡了。那時候他至少還會努力擠出點笑容來讓人感覺自己親和些。儘管如此,他的護理工作幹得還是相當出色。隨著時間的流逝,無形之中他開始變得對人敬而遠之,主動疏遠於人群,再加上讓人捉摸不透的舉止行為,跟他搭班的一撥又一撥夥伴都覺得他哪兒都不對勁,似乎他身上透著某種不祥的兆頭。 此刻,他就站在詹姆斯·萊科特的病床旁。在檢查完所有監護設備的連接都完好,確認沒有問題後,他輕輕拉起毯子重新蓋在老人身上,轉頭向身後看了看。病房的另一頭,肯森醫生與他今天的當班搭檔護士羅正在為剛從手術室出來的馬卡姆先生調整靜脈滴注的輸液速度。

拉揚回過頭來向下看著病床上的萊科特,他已經靠生命維持設備支撐好幾個星期了。雖說最近他的狀況稍稍穩定了點,但誰又知道這種穩定的狀況能保持多長時間呢?看著這位面如死灰的老人,跟往常一樣,他忍不住又懷疑起那些所謂的現代醫藥的神奇療效來。他腦海中的記憶又再次鮮活:在妻子查特吉生命中的最後幾天裡,他們用生命維持系統和麻醉劑延續著她的生命,據說這樣做可以使她免受苦痛。但是這麼多年過去了,他寧願相信這種做法對他和妻子來說都是一種不必要的殘忍。對他而言,只是一種虛幻的希望;而對他妻子,則人為地違背了生老病死這一自然規律。 他對救助患者,減輕患者的病痛這一點深信不疑。畢竟,這也是查特吉走後他的職責所在。但不必要地延續病人生命這種做法,正是現在困擾他的問題。在重症看護病房工作的日子裡,他一直忍受這種困擾的煎熬。

他再一次把視線停留在萊科特的臉上,然後又抬起頭看了看肯森醫生和羅護士,他們正在忙著救治另一位看起來至少也是受了永久性腦部創傷,活過來希望不大的患者。 荒唐,他心想,這真是荒唐至極。 他遺憾地搖了搖頭,長嘆了一聲,朝下一張病床走了過去。 馬拉奇·羅斯在重症監護室的門口停了下來,目光在這個病房繞了最後一圈,再次確認情況一切正常。重症監護室是一個大大的呈圓形的房間,有七個獨立的床位可供接納重症患者。就像一年中的任何一天那樣,現在裡面的病床也都住滿了病人。七個病人中的五個,或者可能是全部,都不會活著走出這間病房。羅斯知道,出現這樣的結果,原因不在於缺少專業技術或是醫療費用。實際上,費用因素在前幾年裡已經成了他生命中壓倒一切的決定性要素。他是帕納塞斯健康集團的醫療主管和首席財務官。他的工作既要確保成本的可控性,還要向患者們提供合適的治療——他把這種治療定義為最低限度的必要治療,以避免遭遇醫療事故方面的官司。對他來說,在實際工作中要做到兩相兼顧、兩全其美幾乎是不太可能的。

羅斯知道,帕納塞斯健康集團又要進入另一個危機時期了,至少在短期內是這樣。今天在這兒佔著一個床位的是他的同事,也是這家醫院的首席執行官蒂姆·馬卡姆。他是在晨跑時被車撞倒的。馬卡姆以一種近乎宗教信徒般的狂熱進行著自己的晨跑鍛煉,努力讓自己在功成名就但不年輕的年紀保持活力與健康。羅斯認為這真是一種命運的嘲弄,但自己很多年以前就對命運的嘲弄無動於衷了。 那些監護儀器有規律地滴滴作響,其他的機器則發出嗡嗡的工作聲。病房四壁的窗戶都拉上了白色的遮陽傘,擋住了春天裡柔和的陽光。馬卡姆躺在左邊第一張床上,整個身子都被綁在上面。他已經在這兒待了三小時了。說實話,傷勢如此嚴重,他居然還能挺這麼長時間,簡直就是一種奇蹟。羅斯向馬卡姆的病床走去,但剛跨出一步,他就停住了。是的,他是一名外科醫生,但已經十年沒有操刀上過手術台了。正在滴注的那隻液體袋裡還剩下一半液體,但病人接下來要用的那隻輸液袋應該也掛在病床旁邊的輸液支架的掛鉤上,這樣的常規他當然是知道的。他得讓所有的東西看上去都在它們原來的地方,就像沒有被別人動過那樣。

實在是筋疲力盡了,他舉起雙手搓了搓臉,這才注意到自己的那雙手,低頭端詳了起來。他母親經常說,他那可是一雙外科醫生的手啊。他感到臉上發燙,但他的手告訴自己並沒有出汗。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轉身退了回去,隨手關上了重症監護室的門來到大廳。大廳裡有三四個等待進入重症監護室的病人,不是剛做過手術的,就是剛從急救室出來的。他們躺在各自的輪式金屬擔架床上,身上連著監護儀器和輸液設備。從馬卡姆被重症監護室收治起,他們就被送到這兒等候著空床位了。現在的情況是,一旦裡面有空床位,這些病人就會被送進重症監護室接受理論上說“更好的”加護照料了。埃里克·肯森是今天上午重症監護室的主管醫生,此刻他正站在大廳裡一張病床旁向一個男護士吩咐著什麼。羅斯壓根就不想跟肯森醫生搭腔,因此遠遠地避開了,從另一邊繞道穿過大廳,心無旁騖地由便捷通道來到重症監護室旁的特別等候室。同樣是為病人服務,但跟醫院裡其他地方相比,這個地方最大的不同是要讓人感到愉快。這個重症監護室的等候室配置有舒適的沙發和椅子,讓人賞心悅目的裝飾品,格調不俗的牆紙,帶百葉的窗戶和為防止人走動時動靜過大而舖有地氈的地面。之所以這樣佈置,是因為絕大多數在這兒等候的病人親屬得到的都是讓他們悲慟欲絕的壞消息。當初的建築設計顯然已經考慮到了這一點,設法讓這裡的環境能夠調解那些不幸的病人親屬的情緒。對等候室的這種設計裝修,羅斯卻認為作用不大。

在他看來,這只不過是又浪費了一筆錢而已。 在等候室的門口,他向裡面看了看。雖然沒有什麼東西能讓他感到滿意,但至少眼下布倫丹·德里斯科爾已經離開了這兒。這樣,他也就用不著再忍受布倫丹的過激反應並聽他的那些指責之詞了。德里斯科爾是馬卡姆的執行助理,但有時讓人覺得他才是帕納塞斯真正的首席執行官。他對所有人都呼來喝去,甚至對羅斯也不例外,好像他真的就是首席執行官。德里斯科爾一聽到馬卡姆出了事,就馬上從恩巴卡德羅的辦公樓來到醫院,並一直守護在馬卡姆身旁。他曾在這兒對羅斯動過手。好在,謝天謝地,他現在不在這兒。德里斯科爾進了重症監護室,誰也不知道為什麼,或許只是因為他想進去並且認為自己是可以進去的這麼簡單吧。但他的這一做法激怒了肯森醫生。肯森醫生一怒之下,根本不管德里斯科爾是誰,就把他趕出了等候室。

但是,不管德里斯科爾能不能那樣做,他對羅斯來說都是個棘手的問題,就像馬卡姆的妻子卡拉·馬卡姆一樣。現在,她就坐在鬆軟的沙發的一端,看起來精神有些恍惚。她抬起眼皮看著羅斯,雙唇緊咬,臉上既透著悲傷,也帶著敵意。這個樣子的她,嘴巴的形狀看起來就像是一道深深的傷疤。但轉瞬之間,寫在她臉上的痛與恨都消失不見了,看不出任何表情,就像漣漪過後的湖面一樣平靜。 “他沒事,”羅斯說,緊接著,很快又加了一句,“還跟以前一樣。” 對羅斯的話,她沒有任何回應,甚至連稍微點一下頭的動作都沒有。 他站在那兒沒有動,但視線回到了她身上。她仍舊一動不動地坐著,蹺著二郎腿,用身子的側面對著羅斯。突然,她直直地盯著羅斯,就像剛剛才意識到他的出現一樣。 “要是還那樣的話就不是沒事了,跟以前一樣就意味著他快要死了,這還叫沒事!要是他死了……”

羅斯抬腿走進等候室,機械地舉起手打斷了她的話。 “他不會死的。” “但願真能像你希望的那樣,馬拉奇。” “我們沒必要討論這個。你說的我都聽到了,你是對的,是有些麻煩,但還沒到危急時刻。等蒂姆脫離了目前這種狀態,我們再來坦率地談談給他做一些復原骨骼的校正術,就像我們處理過的數以千計的其他病例一樣。” “這跟那些完全不同。” 他的嘴角不屑地動了動,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容。她真是大錯特錯了,但自己還不知道。對卡拉剛才那番話,羅斯沒有點頭表示贊同,而是用不容置疑的口氣,斬釘截鐵地回答道:“不要自欺欺人了,都是一樣的。”他居高臨下地直盯著她,搜尋著從她眼神裡可能表露出來的任何一絲妥協的跡象。

但卡拉避開了他的目光,頭像撥浪鼓似的左右搖晃,做出了她對這個問題的最後回答。 “他現在不能做復位校正術,那隻會把他撕成碎片。如果他死了,我也不會……” 她的話讓羅斯聽得一頭霧水,弄不明白她究竟是指她不會尋死,一個人活下去——上次馬卡姆要離開她時她就曾以自殺來威脅過她丈夫——還是指就算是在她丈夫意識清醒後對他進行身體復位校正術,她也不會同意。 “卡拉,”羅斯的口氣軟了下來,“別……” 但她根本就听不進羅斯的話。不等他把話說完,她突然起身從沙發上站了起來,面對面直視著羅斯,那張剛才還平靜如鏡的臉現在變得聲色俱厲起來。 “我不想跟你再說什麼了。你明白嗎?不只是在這兒,可能是永遠,我都不想跟你再說什麼了。在我知道蒂姆的情況之前,沒有什麼可說的了。對不起,我現在得給我的孩子們打電話了。”她起身出了等候室,路過羅斯身旁時連瞥都沒瞥他一眼就揚長而去。 羅斯一屁股坐到一張皮靠背椅裡,舒展開身子仰面躺下,雙手緊緊地抓住椅子兩邊的扶手,竭力想讓他那雙外科醫生的手停止抖動,努力控制著自己內心的怒火。 羅斯先是聽到了監護儀器的報警聲,接著重症監護室門口的綠色報警燈閃了起來,大約持續了二十分鐘之久。各種監護儀器的報警聲響成一片,那陣勢感覺就像鬧市裡的人群發生了騷動一樣亂哄哄的,連大廳裡也能聽得清清楚楚。然而就像報警聲突然響起那樣,現在所有的監護儀的運行和噪聲都戛然而止。 緊接著,突然之間,蒂姆·馬卡姆死了。 羅斯從椅子上起身走到重症監護室的門外等候著。肯森醫生從病房裡出來時,那張英俊的面孔緊繃著,滿是愁容。他迎著羅斯的目光和他對視了片刻,終於移開視線並垂下了眼簾。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肯森說,“我還以為我們原本可以讓他脫離危險的,但是……”後面那句話輕得只有他自己才能聽見。然後肯森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看得出來這樣的結果讓他感到了失敗的沮喪和郁悶。 羅斯想,如果肯森是在向他尋求某種同情和理解的話,那他是找錯對象了。事實上,羅斯內心有種想對他說出一些懷有惡意,甚至指責的話的衝動,但他最終還是忍住了。羅斯心想,這種機會遲早會到來的。多年來,肯森一直跟羅斯唱反調,對著幹,質疑他的醫療和經營決策,公然違抗他的指示,與其他醫務員工一起抵制他制定的政策。現在肯森正好出現在這裡,在重症監護室負責馬卡姆的救治工作,但他失敗了。在羅斯看來,他這是自討苦吃,但並不是命運的故意安排和捉弄。等這個悲劇在內心激起的最初的震撼過去之後,羅斯想,如果可以的話,他會充分利用這個機會來整治整治肯森,但還得慢慢等待時機。 現在,羅斯還有事要辦,而且他必須親自在場。他沒有等肯森再次回到大廳並向他陳述問題究竟出在哪兒的死因分析——這無疑是自圓其說,那口氣讓人覺得現在他已經搞清楚死因了一樣。羅斯現在沒有心思去做弔唁死者,與死者親屬握手致哀這些事情,但他知道,接下來的幾個小時,他應該都待在醫院裡。想到這裡,羅斯乘電梯離開重症監護室所在的樓層,直接來到地下停車場,鑽進自己那輛雷克薩斯轎車,用手機給他的秘書喬安妮打了個電話。 “蒂姆沒有挺過來,”他長話短說,“十分鐘後我會趕到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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