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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家庭派對

本店招牌菜 斯坦利·艾林 12272 2018-03-18
“他醒過來了。”遠遠地傳來一個聲音。 他在下降。雙手在冰冷的黑暗中亂抓,身體翻滾著,一會兒頭上腳下,一會兒頭下腳上。但凡知道接下來迎接他的是什麼,撞擊的那一刻會發生什麼事,他的恐懼都能得到些微緩解。此時的他只能帶著恐懼投入深淵,隨著身體無望地繼續墜落,意識已悄悄遠離他的大腦。 “太好了。”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聽起來說話的人好像站在深淵底部,聲音十分冷靜,還帶著興奮,“太好了。” 他睜開眼睛,突然的強光照得他眼睛疼。他迷茫地斜著眼,掃過圍在床邊的身影,每張臉都低頭看著他。他平躺著,從背部傳來的安穩感判斷,這應該是他所熟悉的那張沙發。迷茫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恐慌。眼前是位於奈阿克的冰冷房子,熟悉的起居室,牆上掛著熟悉的鬱特里羅,頭頂閃爍著熟悉的枝形吊燈。一切照舊,他苦澀地想,連圍著他的臉都沒變。

那邊是漢娜,噙滿淚水的雙眼閃著光——她的眼淚說來就來,就跟安了開關似的——她的手緊緊地握著他,力量大得都把他的手指握麻了。漢娜的母性本能過於旺盛,可偏偏只能奉獻在丈夫身上……那邊抽雪茄的是亞伯·羅特——都這時候了,他還在抽破雪茄! ——他一臉擔心地望著他。亞伯五年前賺到了第一桶金,如今正操心他的投資項目……然後是本·塞耶和哈麗埃特,無可救藥的鄉巴佬……還有傑克·豪爾……湯米·麥高恩……全是老面孔,煩人的老面孔。 但還有一位陌生人。一個矮小卻結實的男人,和顏悅色,興致勃勃,光禿禿的腦袋閃閃發光,頭頂只剩最外圈有一層剪得很短的灰髮。他下意識地摸了摸頭皮,衝邁爾斯點了點頭。 “你覺得怎麼樣?”他問。

“我不知道。”邁爾斯答道。他掙脫漢娜的手,掙扎著讓自己坐起來。動作進行到一半,突然傳來一陣鑽心的疼痛,彷彿肋骨間插入了一根燒得火紅的針,身子霎時定住了。他聽到漢娜倒吸了一口氣,接著那個陌生人伸出粗笨的手指,探向疼痛的根源,痛感如流水般消失了。 “看到沒?”男人說道,“這沒什麼,什麼事兒都沒有。” 邁爾斯轉過雙腿,在沙發上坐正。他做了個深呼吸,接著又做了一個。 “我還以為是心臟的毛病,”他說,“那種感覺——” “不不,”男人說,“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不過你要相信我,我說沒什麼好擔心的,就是沒什麼好擔心的。”接著,他說,“我是馬斯醫生,維克多·馬斯。”好像這就能解釋一切似的。 “親愛的,這真是奇蹟。”漢娜氣喘吁籲地說道,“馬斯醫生在外面發現了你,然後把你送了回來。他真是個天使。要不是有他——”

邁爾斯看著她,接著又看了看圍在四周,一臉擔憂地望著他的眾人。 “哦,”他問道,“發生了什麼事?怎麼了?心髒病發作?中風?我失憶了?哦,天哪,我又不是個孩子,你們別跟我打啞謎了。” 亞伯·羅特咂了咂嘴,原本叼在左邊嘴角的雪茄滾到了右邊嘴角。 “這不能怪他,你說呢,醫生?畢竟這傢伙暈過去了十五分鐘,他想知道現在這是怎麼回事兒。也許你應該給他做幾項健康檢查,量量血壓之類的,那樣我們都會放心一些。” 邁爾斯喜歡這個建議,更喜歡接下來準備對亞伯·羅特說的一番話。 “也許的確該那麼做,亞伯。”他說,“說不定我們的演出票六週前就賣光了,每晚都能續約;也許我堅持每週表演八場甩鐵鏟,我們就能得到一座小金礦。”

亞伯漲紅了臉。 “哦,好了,邁爾斯,”他說,“聽聽你說的話——” “怎麼了?”邁爾斯說,“我說的話怎麼了?” 本·塞耶一臉嚴肅,慢慢地搖了搖頭,又慢吞吞地說道:“邁爾斯,如果你能稍微放下肩上的擔子,如果你能試著理解——” “好了!”馬斯醫生嚴厲地打斷本,“先生們,拜託!”他皺著眉看向他們,“有件事我必須說清楚。實際上我並不是專業醫師,只不過對此感興趣,業餘時間便多研究了一些。我可以按你們建議的那樣,對歐文先生做一些檢查,但我不想那麼做。這也是為歐文先生好,我認為他不需要我或任何人為他做檢查。在這點上他完全可以信任我。” 邁爾斯說:“馬斯醫生,我敢肯定他是個值得信任的人。”他站了起來,小心地活動了一下膝蓋,在場眾人都緊張兮兮的。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醫生,請把這兒當成自己家。那邊應該有自助餐,我不敢擔保食物一定合您口味,但至少飲品非常非常不錯。”

醫生露齒一笑,看起來像個淘氣的胖小伙子。 “真是讓人愉悅的建議。”他說完便徑直朝自助餐走去。亞伯馬上跟了過去,邁爾斯注意到,還沒等醫生走到自助餐區,危險的雪茄已經湊到了他的耳邊。亞伯每週花三小時去花園大街接受心理諮詢治療,基本上,所有時間都是他在向那位處世圓滑、富得流油的諮詢師傾訴自己假像出來的一身病。邁爾斯竟有些同情眼下的馬斯醫生,他還不知道接下來會有多難熬。 圍著沙發的人也隨之漸漸分散至房間各處,最終只剩下漢娜一人。她驚慌失措地攥著他的胳膊。 “你確定沒事兒嗎?”她問道,“有什麼不舒服的你都可以直接跟我說。” 確實有點兒不舒服。每當她這麼抓著他,盡力靠近他,都會讓他有種深陷蛛網,而且網在一點點收緊的感覺,他不得不奮力抵抗。

一開始情況可不是這樣的,她曾經那麼美麗,讓他誤以為她會和別的女人不一樣。一起醒來,一起吃飯,一起閒聊——他本以為,在無盡的婚姻生活中,一切煩心事都可以因為有了可心的妻子而變得好過。然而,只過了一年,他就看夠了這個可心人,感情隨之變淡,枯燥的生活幾乎將他壓垮。 他剛剛暈過去了十五分鐘。他想知道那段時間裡自己有沒有囈語些什麼,比如任何和莉麗有關的事。他倒不在乎說出來;事實上,說出來更有助於讓漢娜為接下來的事做好準備。接下來一定會有事情發生的,他能看到生活崩潰的場景,的確不怎麼令人開心。 他聳了聳肩,甩開了漢娜的手。 “沒什麼不舒服的。”他說,然後又無法控制地補上一句,“除了你每週都要開一次家庭派對這事兒。我更想清靜清淨,有一片屬於自己的空間。”

“我?”漢娜難以置信地問道,“和我有什麼關係?” “太有關係了。自從你有了那麼個該死的念頭:想成為最優秀的女主人,想和所有人交朋友。” “他們可是你的朋友。”她說。 “現在你該知道了,他們不是我的朋友。我以為已經用一百種不同的方式表達過這個意思了,我討厭他們,每個都討厭,加起來更討厭。他們不是任何人的朋友。為什麼我有義務每週招待一次他們?供他們吃喝,還要提供娛樂,我為什麼不趕走他們?”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漢娜說,她看起來隨時都會哭出來,“我知道你把家安在這兒,就是為了遠離所有人,可是你——” 網又在縮緊了。 “好了,”他說,“好了!” 不管怎樣,如今一切都不重要了。等他和她攤牌了以後,她甚至可以每天晚上都舉行家庭派對,只要她願意。還可以把這破房子一把火燒了,只要她高興。從此,她和他一點關係都沒有。他已經過夠了這種平日里當一個住在郊外的鄉紳,每個週日變身成男主人的日子,他不想剩下的人生都這麼過。有一次,莉麗提到說,中央公園裡的樹比什麼都好看。這一刻他突然意識到,不久後他就會整理行李離開這裡,因此眼下沒必要為任何事爭論不休。

他橫衝直撞地往自助餐區走,走過鮑勃和利茲·格雷格里身邊,那兩個人正痴痴地望著對方,好像一周六天都邊聽廣播邊凝視還不夠似的;走過本·塞耶,他正向杰克·豪爾抱怨新劇本在結尾處遇到的麻煩;走過亞伯,他正跟馬斯醫生說著什麼和心理因素有關的話題。醫生一手拿著高腳杯,一手拿著三明治。 “有意思。”他說,“真有意思。” 邁爾斯真想把耳朵關上,隔絕所有人的聲音。於是他灌下一小杯波本。喝完以後,他厭惡地看著杯子,這酒沒有顏色,看起來像白開水似的,喝起來也像。很顯然,某個輪班的清潔工發現了酒櫃的鑰匙,在差不多喝光了整瓶酒後,用廚房的自來水乾了好事。該死的傻瓜。如果你真想偷偷喝點兒酒,喝就喝吧,別像這樣把剩下的酒也毀了……

亞伯過來捅了捅他的肋骨。 “我正跟醫生說呢,”他說,“等他哪天有空,我請他來看,我會跟戲院說,給他留個座位。我跟他說,沒看過邁爾斯·歐文在中的表演,就等於沒看過戲。你覺得怎麼樣,邁爾斯?” 邁爾斯正拿起另一瓶酒。他已檢查過了,這瓶的瓶塞完好無損。他看著亞伯,小心地放下了手中的酒瓶。 “事實上,”他說,“我不知道我'覺得怎麼樣',亞伯。我有點兒事想和你聊聊,或許現在正是時候。” “什麼事兒?”亞伯興致勃勃地問,不過突然他的眼裡閃過一絲擔憂,似乎隱約預感到了什麼。 “一點兒私事,亞伯。”邁爾斯說著衝馬斯醫生點了點頭,後者正饒有興趣地站在旁邊,“要是醫生不介意的話,能不能容我們單獨聊聊。”

“當然,當然。”醫生急忙回答,然後激動地衝邁爾斯晃了晃杯子,“歐文先生,您關於飲品的推荐一點兒不錯,簡直太棒了。” “好了,”邁爾斯說,“這邊,亞伯。” 他擠過人群,穿過整個房間走進圖書室,亞伯慢吞吞地跟在後面。他關上圖書室的房門,扭亮一盞檯燈,室內的陰冷空氣彷彿能鑽進身體,他不由得打了個寒戰。壁爐裡有準備好的木材和引火物,他劃了根火柴扔進去,火苗迅速蔓延,舔著木頭劈啪作響。這時他才點燃一根香煙,猛吸了一口。然後他驚訝地盯著煙,沒有味道,沒有感覺,他不由得伸出舌頭不解地舔了舔嘴唇。他又猛吸了一口,接著把煙扔進了火裡。先是酒,他暗想,現在又是煙。或許可以順便問問馬斯醫生,不過還是等星期一找個真正的醫學博士來檢查這個小毛病吧。他突然發現,失去了味覺真讓人不舒服,聽起來有些荒謬,但確實很不舒服。 亞伯站在窗邊。 “看看這霧啊,你看到了嗎?記得我帶《花花公子》去倫敦演出的時候,那大霧害得我什麼都看不清楚,你得拿著鏟子隨時掃清路上的障礙。” 窗外的霧很厚,隨風緩緩飄動,水汽貼上玻璃窗,順著玻璃上的紋路凝結,小水珠最終匯成一道,流到了窗格上。 “你每年來這兒好幾趟,”邁爾斯不耐煩地說,“我找你來不是聊天氣的。” 亞伯從窗邊轉過身,不情願地坐進一把扶手椅裡。 “對,我想也不是。好了,邁爾斯,是什麼事兒困擾著你?” “,”邁爾斯說,“困擾著我。” 亞伯無力地點了點頭。 “我知道,我知道。那麼,具體是什麼事情呢?廣告單嗎?你的名字用了最大的字體。還是宣傳?只要你說個時間,以及指出你想上哪個電視台或廣播節目。還記得發布會晚宴上我說的話嗎,邁爾斯?你提要求,只要我能做到,就盡量滿足你。” 邁爾斯突然發現自己很享受此情此景。通常來說,他一直很害怕應付這種局面。 “有意思,”他說,“直到現在,我一直沒聽到你提報酬,不是嗎?在我看來,每次進行這種有趣的談話時,你總是迴避我的問題,是不是?” 亞伯的身子陷在椅子裡,像病入膏肓的老人一樣嘆了口氣。 “我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即便我已經付給你巨星待遇的兩倍,邁爾斯,這一天仍舊會來。好吧,你有什麼怨言?” “事實上,”邁爾斯說,“我沒有怨言。” “沒有?” “一點兒都沒有。” “你想要什麼?”亞伯質問道,“你到底想要什麼?” 邁爾斯笑了。 “我什麼都不想要,亞伯。我想退出。我要退出這齣戲。” 邁爾斯目睹過很多次亞伯面對危機時的樣子,都能預測他的每一步動作。他面無表情,手去摸索火柴,用大拇指擦亮火柴,小心翼翼地點燃雪茄頭。火柴發出的微弱光亮劃過屋子。但這次亞伯捉弄了他。他突然粗暴地將火柴折成兩段,接著慢慢地把火柴棍滾過來滾過去,滾過來滾過去。 “你真是可愛,邁爾斯,”亞伯說,“你這是在說笑話吧,是不是?” “我要退出了,亞伯。今晚是最後一次表演,這樣明天你有一整天時間去找個男孩拉開星期一晚上的大幕。” “我上哪兒去找另一個人?” “哦,不是有傑伊·韋爾克嗎?他已經跟我學了五個月了,並且每天晚上都在期待我摔斷一條腿。” “傑伊·韋爾克演撐不過一星期,你很清楚,邁爾斯。誰演都撐不過一星期,除了你,這一點你也很清楚。” 亞伯探出身子,難以置信地晃了晃腦袋。 “你心裡很清楚,卻故意表現得不屑一顧。你想就這麼毀掉百老匯最厲害的劇目,然後和整個世界見鬼去,是不是?” 邁爾斯感覺到心臟在狂跳,喉嚨有些張不開。 “等一下,亞伯,先別急著罵罵咧咧的。事情已經很清楚了,不過在此之前,你還沒問我為什麼要退出。你也看到了,一小時前,我剛差點兒因為心臟問題送了命,而比起我的命,你更關心劇目能不能順利上演!你有沒有想過我的感受?” “什麼感受?醫生說你沒什麼大礙時,我就站在旁邊。我該怎麼辦?去美國醫療協會申請一份聲明嗎?” “你以為我說要退出是一時興起?” “咱們別再欺騙對方了,好嗎,邁爾斯?五年前你就是這麼對待巴羅的,然後是戈爾德施密特,去年是豪伊·弗里曼。我知道,正因如此,我才有機會讓你出演。我一直覺得是他們不懂得如何與你相處,他們不知道你對一齣戲來說有多重要。現在我要說,他們說得對,我把價格抬高了。他們跟我說,一開始你會好好的,然後突然就像耳朵裡生了蟲子一樣,變得油鹽不進。一句話,耳朵生蟲了,邁爾斯,這就是我對'一時興起'這個淺薄的理解。” 亞伯稍微停頓了一下,接著說道:“邁爾斯,而我和他們的不同之處在於,我從不做投機買賣。因此,在你還默默無名時,我便讓你簽下了第一份隨團演出合同。現在你想毀約?好好想想吧,我親愛的朋友。” 邁爾斯點了點頭。 “好的,”他的聲音有些含糊,“我正在想,可你知道我想到的是什麼嗎?” “那是你的事,我的朋友。” “我想到的是每周八場演出,亞伯。每週我要說八遍一樣的台詞,走一樣的路線,做一樣的表情。我已經做了五個月了,對你來說倒是今生從未有過的成就,但如果照你的意思繼續下去,我就要再做五年!現在對我而言,一遍又一遍、永無止境地重複一樣的事,簡直就是噩夢。但你無法理解,因為你本就是個循規蹈矩的人!但我不是!沒過幾天,我就覺得像身處沒有鑰匙的監獄。現在我終於能走出監獄了,你還有什麼可說的?勸我繼續待在裡面嗎?” “監獄!”亞伯驚呼道,“現在城裡哪個人不想削尖腦袋進這個監獄!” “聽著,”邁爾斯焦急地探身向前,說道,“你還記得首演之前,咱們排演廚房那場戲時的情景嗎?還記得那天晚上我們十遍、十五遍、二十遍地跑來跑去嗎?你知道那時我什麼感覺嗎?我覺得自己彷彿被打入了地獄,只有不斷重複這一場戲才能轉世。亞伯,這就是我對地獄的理解:在一小塊漂亮的地方一遍又一遍地重複做同一件事,你還不能為此抱怨,因為那麼做會毀了其他人的樂趣。你知道嗎?只要你親自經歷一次,就能理解帶給我的感受。” “我知道,”亞伯說,“我還知道我的保險箱裡鎖著一份隨團演出合同。你說你覺得重複排演同一場戲是地獄,我想當你看到合同賠償的時候,或許會改變想法。” “休想嚇唬我,亞伯。” “嚇唬你?該死,我會起訴你,讓你什麼都不剩,我說到做到。我他媽的可是認真的,邁爾斯。” “你說的有可能。可是,如果我是個病入膏盲、已無法工作的人,你還能起訴我嗎?” 亞伯冷冷地點了點頭,他聽得很明白。 “我早猜到你會耍這一套。我真是糊塗,如今大家都以為你病了。”他瞇起眼睛,“這倒是使許多事都解釋得通了。那套在自家門前暈倒的小把戲,身邊剛好有位醫生,還有二十多個證人。我不得不說恭喜啊,邁爾斯,你的小把戲成功了。不過要是那位醫生能再專業一點兒,這個把戲或許會更完美。” 邁爾斯強行壓抑心頭怒火。 “你認為那是我耍的把戲——” “什麼把戲?”哈麗埃特·塞耶歡快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哈麗埃特和本站在門外的走廊上,正好奇又興奮地看著他。這一對站在一起非常不協調。本又高又瘦,哈麗埃特則矮小虛弱,他們所表現出的小鎮居民特有的急切和友好,讓邁爾斯覺得神經緊張,就像聽到了指甲劃過石板的聲音。 “聽起來好像很刺激,很有趣,”哈麗埃特說,“別停下啊,繼續說。” 亞伯伸出顫抖的食指,指著邁爾斯,說道:“說出來可能會毀了你們的好心情,我長話短說吧。我們的朋友想退出,或許你們能說點兒什麼讓他改變主意!” 本一臉懷疑地盯著邁爾斯,露出驚訝的表情。這種情況他常面對,任何一個稍微對有點兒貢獻的人,聽到這個消息後都會努力穩住腳跟吧。 “但你不能這麼做,”本說,“合同規定,你要一直跟著演出進行。” “是的,但他生病了,會間歇性暈倒。剛才你也親眼看到了,不是嗎?”亞伯揶揄道。 哈麗埃特無言地點了點頭。 “是,可是我沒想到——” “你想得沒錯,”亞伯說,“他假裝的。他賺夠了錢,也聽夠了讚揚的話,於是決定不演了。就是這樣。徹底退出。” 邁爾斯狠狠地拍了一下亞伯所坐的椅子扶手,說道:“好了,既然你已經把話挑明,那我來問問你。你真的覺得是一出絕妙的好戲,任何人都不能讓它停演嗎?你就從沒想過觀眾們並不是想來看你的破戲,而是想看我嗎?即使給我一段無聊台詞讓我讀,也會有人來看的!對一出獨角戲來說,如果唯一的演員不想演了,誰都無權出來阻止!” “那真的是一出好戲!”哈麗埃特沖他喊道,“是你所出演的最好的一部。如果你還是不相信的話——” 邁爾斯也喊了起來。 “那就再去找個人演吧!那樣或許會更好!” 本伸出雙手,掌心朝上,做出懇求的姿勢。 “邁爾斯,你知道如今那個角色已經烙上了你的烙印,任何人都無法取代。”他說,“你試著站在我的角度上想一想,邁爾斯,我從事創作十五年了,這是第一次真正的突破——” 邁爾斯慢慢走向他,然後柔聲說道:“你這個小丑。難道連一丁點兒自尊都沒有了嗎?” 他走出圖書室,用力將門摔上,阻斷了可能的回話。 聚會已分裂為幾個小集團,幾個人聚在一起,分佈於房間各處。喧鬧聲此起彼伏,屋子裡飄散著一股藍煙,彷彿有一條半透明的毯子自房頂垂至地面。邁爾斯看到不知是誰把飲料倒在了鋼琴上;閃閃發亮的液體順著桃花木流下來,在下面的威爾頓機織地毯上留下了一小塊水漬。湯米·麥高恩和他的新女友,一個過於豐滿的金發女郎——叫諾瑪、阿爾瑪之類的——坐在地板上翻看相冊。他們身邊堆了一摞相冊,看起來搖搖欲墜,還有一些相冊散落在周圍。自助餐區像刮過一陣颶風,只剩下空盤子和咬了幾口的麵包。看著眼前的情景,邁爾斯諷刺地想,看來這次派對稱得上熱鬧而成功。 然而,房間裡熱鬧愉悅的氣氛沒能趕走他從圖書室裡帶出的寒冷。他用力摩擦雙手,卻仍舊沒什麼用。突然,他被一種可怕的預感擊中。要是他的身體真的出了什麼毛病怎麼辦?莉麗可不是那種能在病人身邊悉心照料的護士型女人。她絕不會那麼做,至少在他看來如此;如果情況顛倒,他也不會像羅伯特·布朗寧對待伊麗莎白·巴萊特那樣對她。不僅莉麗,他對世上的任何人都不會如此。如此看來,還是不要去檢查身體了吧。即便有什麼事,他也不想知道! “看起來你好像正被什麼事困擾。” 說話的人是馬斯醫生。他隨意地靠在牆邊,邁爾斯伸直胳膊就能碰到他,醫生雙手插袋,眼睛盯著邁爾斯。哪兒都有你!邁爾斯氣憤地想,就像那類要命的科學家在顯微鏡下發現了一隻蟲子。 “沒有。”邁爾斯斷言道,接著他又想了想,說道,“是的。說實話,我確實感到困擾。” “啊?” “我覺得不舒服。我知道你剛才說我什麼事兒都沒有,但我就是覺得不舒服。” “身體不舒服嗎?” “當然是身體!你想暗示什麼?是我腦子有問題,還是我在譁眾取寵?” “我什麼都沒暗示啊,歐文先生。現在是你在跟我說話。” “好吧。那我想知道你為什麼那麼確定。沒做檢查,沒有照X射線,什麼都沒有,你就得出結論了。這是有什麼陰謀嗎?我不禁要想,你說我的身體沒有任何問題,是不是想讓我去你那裡進行一次昂貴的心理諮詢——” “別說了,歐文先生。”馬斯醫生冷冷地說道,“我可以將您如此惡毒的發言,歸咎於您正迫於某種壓力。但請您別再糟蹋您的想像力了。我從來不涉足心理諮詢,也從未說過我做過。事實上我並不會給人治病。我接觸的那些病人,很不幸,基本都已經無法治癒了。而我對他們的興趣僅限於理論方面。把我說成到處騙患者的渾蛋——” “聽我說,”邁爾斯突然打斷,“對不起,我非常抱歉。我也不知道我剛才是怎麼了,竟說出那樣的話。或許是因為這個派對。我討厭這些該死的派對;它們總會讓我變得不正常。不管怎樣,我為在你身上撒氣,表示誠摯的歉意。” 醫生嚴肅地點了點頭。 “當然,”他說,“當然。”接著緊張地摸了摸閃閃發亮的頭皮。 “我還有些話想對你說。不過,恐怕會冒犯到你。” 邁爾斯大笑。 “那樣咱們就誰也不欠誰了。” 醫生猶豫了片刻,接著指著圖書室。 “事情是這樣的,歐文先生,裡面的談話我大部分都聽到了。我不是故意偷聽的,只是你們討論得太——嗯,太熱烈了,我可以這麼說嗎?熱烈得門外的人不可能聽不到。” “嗯?”邁爾斯小心地應道。 “你目前的狀況,歐文先生,根據剛才的談話我不得不坦率地說,是在逃避。被你稱之為'例行公事'的生活,把你逼到了牆角,於是你想逃離。” 邁爾斯努力讓自己微笑。 “什麼意思,什麼叫被我稱為'例行公事'?難道你還有其他詞形容?” “我想確實有。我想我會將其稱為'責任'。而您的生活,歐文先生——工作和私生活都算在內——對世人來說已不是什麼秘密,我也略知一二,對此我不得不說,您一直在逃避各種各樣的責任。歐文先生,您是否總被一種奇怪的現象困擾,無論您逃得多快多遠,還是會不停面對相同的問題?” 邁爾斯握緊了拳頭,又鬆開了。 “不管怎麼說,”他說,“那都是我自己的問題。” “這正是您的誤解所在,歐文先生。您的突然退出,是會影響到與這齣戲有關的所有人的,接著,一個傳一個,還會影響到與這些人有關的所有人。而在感情生活中,你可以重新開始,對女人來說也不必流連,她們也可以重新開始,但這對她們和其他人來說都十分危險。要是我的話聽起來太像說教,還請您原諒,歐文先生,但您要知道,這就是所謂的蝴蝶效應。 “正因為您只想著自己,想著自己的狀況,所以才會說一切都是'例行公事'。而我將其稱為'責任',是因為我考慮了所有與事情相關的人。” “那你會給我開什麼處方呢,醫生?”邁爾斯問道,“繼續困在這個單人牢房裡,因為一旦逃出去就會影響他人的利益?” “逃出去?”醫生驚訝地說,“你真的覺得自己能逃出去嗎?” “你不知道的事情還多著呢,醫生。好好看著你就會知道了。” “我正看著你呢,歐文先生,而且我知道得很清楚。從純病理角度來說,正如我說過的,看著一個人試圖逃離他的——照他用的詞,無時無刻不困著他的單人牢房,是一件既精彩又讓人困惑的事。” 邁爾斯的手已舉到半空,然後又無力地垂在身側。 “換句話說,醫生,”邁爾斯嘲諷道,“你這不過是在偷換概念,用些新奇嚇人的詞去形容舊觀念。” 醫生聳了聳肩。 “是的,而你完全不相信。” “是的,”邁爾斯說,“我完全不相信。” “我必須坦誠相告,歐文先生,”醫生笑了,瞬間又變回一個矮小淘氣的小伙子的樣子,“我知道你不相信。事實上,正因如此我才能自如地跟你聊這個話題。” “從純病理角度,當然。” “當然。” 邁爾斯大笑。 “你可真有意思,醫生。真希望以後還能見到你。” “我想會的,歐文先生。不過,現在似乎正有人想引起你的注意力。那邊,門旁邊。” 邁爾斯順著醫生手指的方向望去,一瞬間心臟都停止了跳動。他急忙轉身穿過房間,擋住正欲進門的女子,順著走廊將她帶去大門口。整個過程中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禱沒人注意到他。他抓著她的肩膀讓她背靠在門上,猛烈且憤怒地晃動著。 “你瘋了嗎?”他質問道,“除了來這兒添亂,你找不到別的事可做了嗎?” 她扭了扭肩膀,從他的手中掙脫出來,用指尖小心地彈了彈大衣衣領。這件大衣花掉了邁爾斯一個月的工資。 “你可真好客啊,邁爾斯,對其他客人你也都是這樣打招呼的嗎?” 儘管身處昏暗的門廊,她依舊光彩照人。白皙的臉,因生氣而嘟著的小嘴,高高的顴骨,剛才斜視著他的眼睛,此刻正憤怒地瞪著他。他退縮了。 “好了,對不起,對不起。但是,莉麗,我的天哪,現在屋子裡有二十多個全百老匯最多嘴多舌的人。要是你真的這麼想讓全世界都知道我們的事,幹嗎不直接去告訴溫切爾?” 她知道自己已經贏了。 “我不喜歡那樣,親愛的,一點兒也不喜歡。我的意思是,那麼做聽起來很噁心、很低俗。根本不用那樣,不是嗎?” “你知道得很清楚,根本他媽的不用這樣,莉麗。動動你的腦子,好嗎?凡事總要謹慎。” “還有一種說法叫謹慎到死,親愛的。實話告訴你,這兩個月來我聽你說這種話都聽膩了。” 邁爾斯生氣地說:“我一直想讓你明白,我們要在對的時間、用對的方式解決這件事。我已經跟老亞伯說退出演出了,並且正準備跟漢娜說。不過這場派對搞砸了一切。等明天,我有機會和她單獨——” “哦,要等到明天,這時間可不短呢,親愛的。至少比你想像的要長得多。” “你到底什麼意思?” 她掀開手包,拿出一個信封。然後將信封在他的鼻子下面揮了揮,散發出一陣香味。 “這就是我的意思,邁爾斯。兩張可愛的國際遊輪票,明天起航。你看,時間沒你想像得那麼多,是不是,親愛的?” “明天!那個辦事員不是說這一個月內都不可能有票嗎?” “他沒想到會有人退票。這兩張票是兩小時前剛剛寄到的,我一分鐘沒耽擱就過來了。要不是這濃霧把路況搞得這麼糟糕,我還能更早到。我去把車開來,邁爾斯,你隨便收拾些東西,其他的就在船上買好了。等車開過來,我希望你能準備好跟我一起走,邁爾斯,不管你去不去,反正我明天都要上船。你可不能為這事兒怪我,是不是,親愛的?再怎麼說,咱們可都不年輕了啊。” 他試圖理清亂七八糟、攪得腦袋疼的思路。他想逃離漢娜編織的網,然而如今,好像莫名其妙的又有一張網等著包住他。逃避。醫生曾這麼說,一直在逃避,卻從未真正逃離。他感到手臂很重、很累,還有雙腿,以致整個身體。這是逃避帶來的疲憊。 “哦,”莉麗說,“快作決定吧,親愛的。” 他抬起手摩挲前額。 “車在哪兒?” “就在街對面。” “好。”邁爾斯說,“你在車裡等著。就等著,別按喇叭什麼的。我十分鐘後下來,最多十五分鐘。反正我的大部分東西都在城裡,我們可以回城整理完再去登船。” 他打開門,輕輕地將她推了出去。 “你一出門就能找到車子了,邁爾斯。我沒看到附近還停著其他車。” “我找得到,”他說,“你等著就好。” 他關上了門,背靠在上面,努力壓抑著要嘔吐的不適感。隔壁房間依舊喧鬧不止,不時夾雜幾聲尖厲的笑聲,留聲機的聲音開到了最大,音樂聲振聾發聵——好像所有人所有事都在聯合起來與他作對,不讓他獨處,不讓他把事情想明白。 他順著黑漆漆的樓梯爬到二樓,回到臥室。他打開行李箱,隨手塞了幾樣東西。襯衫、襪子,把梳妝台裡的首飾盒清空。他用盡全力往箱子裡壓,盡量多裝點兒東西。 “你在幹什麼呢,邁爾斯?” 他沒抬頭,他知道她的臉上是一副什麼表情,而他此時不想面對。他無力面對。 “我要走了,漢娜。” “和那個女人一起嗎?”她的聲音含混不清,而且非常低沉。 這下他不得不抬頭看她了。她正盯著他,一雙眼睛在蒼白的膚色襯托下顯得特別大。她的手摩挲著胸前的裝飾物——那是結婚前一星期,他從第五大道上買回來送給她的一個小丑面具。 她恍惚地說道:“我看到你和她站在門廊那。我沒有跟踪窺伺你,邁爾斯,只是我問醫生你去哪兒了——” “別說了!”邁爾斯大喊,“你幹嗎道歉!” “就是她,是不是?” “對,就是她。” “你想和她一起走?” 他雙手壓在箱子蓋上,身子整個兒靠在上面,低著頭,閉著眼。 “是的。”最終他說道,“事情就是這樣的。” “不!”她突然激動地哭喊,“你並不想這麼做,你知道她對你沒那麼好,你知道這世上沒人能像我這樣對你好!” 邁爾斯關上了箱子蓋,一聲輕響,上了鎖。 “漢娜,你最好別跟著我,我會給你寫信解釋一切——” “解釋?等到你和她遠走高飛了以後嗎?等你知道自己犯了個多大的錯之後?邁爾斯,聽我說,你聽我說,邁爾斯。我用全身心的愛意告訴你,這是個可怕的錯誤。” “我日後會作出判斷的,漢娜。” 他站起身,漢娜馬上撲向他,手指瘋狂地抓撓著他的手臂。 “看著我,”她低聲說道,“你不知道我的感受吧?你知不知道我寧可和你同歸於盡,也不會眼睜睜地看著你就這麼離開,剩我一個人面對空蕩蕩的一切。” 太可怕了。網正在迅速地收縮,他幾乎失去了全部力氣,無法掙脫。但他還是豁出去一用力,看著她撞上了身後的梳妝台。她突然轉過身,再轉過來時手上拿著一把槍,正對著他。她的手上閃過一道冷酷的藍光,他馬上意識到那是因為她抖得太厲害了,這把槍也把她嚇得夠戧。這詭異的一幕讓他重新充滿力氣,恐懼煙消雲散,反而激起他內心的憤怒。 “放下那東西。”他說。 “不。”她的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除非你告訴我你要去哪兒。” 他朝她走近一步,她朝梳妝台退了一步,手中的槍依舊指著他。她就像個生怕被人騙走玩具的孩子。他頓了頓,接著冷漠地聳了聳肩。 “你在出洋相呢,漢娜。拿報酬的演員會在舞台上這麼表演,但私下里絕不會這麼做。” 她的腦袋緩慢地搖了搖,不知何意。 “你還是不相信我會開槍,是不是,邁爾斯?” “對,”他說,“我不信。” 他轉過身背對著她,甚至有些期待聽到突然響起爆炸聲,感受到子彈穿過肩胛骨。但什麼都沒發生。他拿起手提箱走到門邊。 “再見,漢娜。”他說,連頭都沒回。 膝蓋無力,他每下一級台階都覺得是煎熬。他在樓梯底部停了下來,將行李箱換到另一隻手上,這時他看到馬斯醫生站在那兒,手上拿著帽子,胳膊上搭著外套。 “哦?”醫生詫異地問,“看來你也要提前離開派對了,歐文先生?” “派對?”邁爾斯發出短促而刺耳的笑聲,“我是離開這場噩夢,不好意思,醫生。我不想對客人說這種話,但我想你應該能懂。過去的一個小時對我來說就像一場越來越恐怖的噩夢。因此我要離開,醫生,我很高興我能離開,請您諒解。” “不不,”醫生說,“我非常理解。” “門外有車在等我。用我送你去哪兒嗎?” “不用。”醫生說,“我要去的地方離這兒不遠。” 他們一起順著走廊走出去。瞬間被濃霧籠罩,又冷又濕,邁爾斯忙立起衣領。 “天氣真爛透了。”他說。 “糟糕透頂。”醫生表示贊同。他瞥了一眼手錶,然後腳步笨重地走下樓梯,像一頭即將消失在雪堆後面的海像一般,走上步行道。 “再見,歐文先生。”他呼喊道。 邁爾斯看著他離開,然後拿起行李箱也走下樓梯。他將鼻子埋在豎起的領子裡,以此隔絕周圍潮濕的空氣。下到最後一級時他聽到背後傳來門打開的吱聲,心底突然隱約感到一陣恐懼。 他轉過身,正如他所料,漢娜站在大開的門前,手上還舉著那把槍。但此時,她用兩隻手緊緊地握著槍,透出的威懾力也顯得更真實,不容忽視。 “我試著讓你明白,邁爾斯,”她說這些話時就像個孩子,“我試著讓你明白。” 他絕望地伸出手。 “不!”他大聲哭喊著,“不要!” 接著,爆炸的強音鑽進他的耳朵,一團火光朝他噴來,強大的力量壓在他的胸口,整個世界隨之土崩瓦解。在這之間,只有一個東西的輪廓清晰,屹立不倒:是醫生,他正彎下腰看著他,臉上帶著陌生而冷漠的邪惡氣息。 這一刻,邁爾斯什麼都明白了。這些他都經歷過,這一個小時他已經重複了千萬次,並還將永無止境地重複下去。此時幕布正在落下,當它再次拉起時,舞台又會被佈置成家庭派對的樣子。因為他身處地獄,而最糟糕的、淹沒一切的恐怖便是這一刻。他明白了一切,他看到自己在無止境的死亡循環帶反反复复地爬。接著突然眼前一黑,又什麼都不知道了——直到下一次…… “他醒過來了。”遠遠地傳來一個聲音。他在下降。雙手在冰冷的黑暗中亂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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