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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抉擇時刻

本店招牌菜 斯坦利·艾林 15135 2018-03-18
有的人知道自己不討人喜歡,但是休·洛奇耶不屬於這種有自知之明的人。大家都見過這類人——開會時,即使克制,他們尖銳的嗓音也會蓋過眾人的聲音穿透而來;發表意見時他們會猛戳你的胸膛;所有問題都由他們總結陳詞、一錘定音——我猜你們和我一樣,對這類人又嫉又恨。恨是因為沒人喜歡被大聲指責或被戳胸膛;嫉妒則是因為每個人都希望能想說什麼就說什麼,自我感覺良好,不用在乎別人的看法,戳著別人的胸膛高談闊論。 對我而言,感謝我的工作,讓我每天必須按時出現在這個混亂是常態的地方,唯一不變的,就是把頭髮梳成專門為公務員設計的滑稽髮型。這讓我發現越來越難以做出正常的判斷。休有次察覺到,我擁有超群的領導力。他說我在單位裡與眾不同、出類拔萃。我並未因此樂在其中,不過——在此我再一次詛咒他們——我不得不說,他有權這麼說。

撇開這些不談,同時撇開休其實是我妹婿這一事實——你稍微仔細想一下,就會發現這層關係有多微妙——我非常喜歡他,和所有認識他的人一樣。他是個高大魁梧的英俊紳士,紅潤的臉龐上有一雙清澈的藍眼睛。他性格直爽、外向,無論你說起什麼話題,他都能馬上理解。他的大方不容你拒絕,卻是那種很少見的大方,他會讓你覺得接受他的好意是在表達喜愛和好感。 我不敢說他有極強的幽默感,但有時候適度的幽默感已經足夠了。休就是這樣的人。他也有暴躁的一面,表現在當他發現你可能在某方面需要他的幫助,卻沒有來找他時,他會毫不留情地徹底忽視你。換個說法,你見到休十分鐘後,如果他喜歡你,你最好向他提出些他能滿足得了的要求。他們結婚差不多一個月後,我妹妹伊麗莎白就對他說,我多麼渴望得到那幅掛在他山頂別墅私人畫廊裡的科普利作品。如今,我仍能清楚地回憶起畫被送來時我驚訝的心情。畫用紙箱子包著,外面貼著他寫的禮物卡,這麼個龐然大物就突然闖入我簡陋的家中。我費了很大的勁才把它還回去,最終我以“這幅畫甚至比我住的整幢樓都值錢”和“而且它掛在我家的牆上一點兒都不漂亮”結束了這場爭論。我想他肯定認為我在撒謊,不過休要評價一個人根本不需要費這麼多口舌。

毫無疑問,是山頂別墅和洛奇耶家族兩百年的歷史,把休塑造成了這個樣子。第一代洛奇耶族人在山頂蓋起這幢能俯視河流的別墅,他們辛苦勞作,家族迅速繁榮起來;同樣成功的後代族人繼續大把投資、激情滿滿,逐漸在山頂別墅和外界之間築起一道高不可攀的圍牆。說實話,休更像一個生活在十八世紀的紳士,猛然發現自己竟身處二十世紀,只得盡量去適應罷了。 基本上可以這麼說,山頂別墅就是旁邊那幢久負盛名、卻一直無人租住的別墅的複製品,氣勢宏偉,只需望一眼就足夠引人駐足讚歎。別墅的外牆是粗石結構,大塊的石頭別有一番優雅風情,綿延至河邊的廣闊草坪常年有專人悉心護理,彷彿鮮綠色的地毯,微風拂過便神奇地泛出光澤。房子另一邊是花園和小樹林,馬厩與附屬的小屋藏於其中。穿過小樹林,就是通往鎮上的羊腸小道。這條小徑也是禮貌與友好的象徵,供住在沿路大宅里的人們分享。可以負責任地說,休一定是周圍住戶中往路上扔碎石最少的一個。

休迷戀山頂別墅,幾乎一輩子都在這裡度過;除非有迫不得已的可怕事情發生,否則他絕不出門;而如果你在外面碰見他,那就意味著他此時正在心里為何時回去做倒計時。如果你不夠謹慎,就很有可能不知不覺間跟著他回了家,接下來你將再也無法離開這幢房子,眼看著寶貴的時間一周一周地流逝。我承認,自從妹妹把休帶回家,我待在山頂別墅的日子比待在自己公寓的日子還多。 有一陣子我很好奇,究竟是什麼讓伊麗莎白決定步入婚姻。因為在遇到休之前,她就像漂亮姑娘通常表現的那樣輕浮、永遠不知足。當我直截了當地這麼問她時,她說:“太美妙了,親愛的。正如我第一眼見到他時所設想的那般美妙。” 後來我得知,他們的初次相會是在一場美術展覽上,展出一些類似超現代風格藝術品。她正專心致志地研究一件令人眼花繚亂的展品,察覺到一位高大英俊的男士正盯著自己看。然後——引用她自己的話——她盡量不讓他尷尬,直到他突然問:“你喜歡這東西嗎?”

這個突兀的問題顯然遠遠出乎她的預料,但她不得不回答。 “我也不知道,”她虛弱地說,“我應該喜歡嗎?” “不,”陌生人說,“這東西簡直毫無意義。跟我來,我帶你去看些值得一看的東西。” “於是,”伊麗莎白對我說,“我就像隻小狗一樣緊貼在他腳邊,他一邊帶領我一會兒上坡一會兒下坡,一邊告訴我什麼是好東西什麼是爛東西。他的聲音高亢悅耳,我們走過之處都引起了圍觀。你能想像那樣的場景嗎,親愛的?” “能,”我說,“當然能。”我在腦中想像自己是休,身處那樣的情境,我馬上就意識到,任何事都不可能動搖他如鋼鐵般堅固的自信。 “哦,”伊麗莎白繼續說道,“我必須承認,一開始我有一些遲疑,不過沒過多久,我就看出他是真的懂,並不是信口開河,而且他真誠得可怕。不知不覺間,我已經急切地想知道他的行事風格,包括處理任何事。世界上的其他人總是身陷各種各樣的雜事,不知該如何抉擇——晚餐吃什麼,工作怎麼搞定,該投票給誰——但休永遠知道該怎麼辦。正是'不知道'造成了所謂的神經緊張,和俗人之間複雜的破事兒,對不對?我決定帶走休,感謝老天,把那些俗人都留給精神病醫生吧。”

於是我們就來到了這裡。在這個有著完美草坪的伊甸園,沒有糟糕的神經質和復雜瑣事,即使眺望遠處的大海,也看不到一絲蛇的影子。一切安然,直到雷蒙德闖入的那一天。 那一天,休、伊麗莎白和我在草坪上散步,在八月驕陽的照射下,我們的行動變得遲緩,意識也漸漸麻木,而且都已經累得連禮貌性的閒聊都懶得說了。我躺在草坪上,用一頂亞麻軟帽遮住臉,傾聽周身夏日的喧囂,享受極致的歡愉。 微風掃過不遠處的楊樹,發出一陣低沉的、有節奏的沙沙聲;船槳劃開下面的水,傳來水滴的聲響;拴在草坪上的某隻羊,脖子上的鈴鐺不時發出的令人憂傷的叮噹聲。那群羊是休的心頭好,他一直認為再沒有什麼比一群羊在上面漫步更能襯托草坪了。因此,每年夏天,都會有五六頭肥嘟嘟、懶洋洋的母羊出現在草坪上,既滿足了休的心願,也為草坪增添了幾分愉悅的田園風情。

首先讓我察覺不對勁的是那群羊——鈴鐺聲突然響亮起來,同時夾雜著咩咩的叫聲,就像驟然遭到狼群的襲擊。接著我聽到休憤怒地高喊一聲:“他媽的!”我睜開眼睛,看到了比狼群更不和諧的東西——一隻黑色的獅子狗!毛被修剪成滑稽的樣子,戴著個紅色的假領子,像個得意揚揚的小丑,正瘋了一般追得羊群到處亂跑。很明顯,這只獅子狗並沒有傷害羊羔的惡意,大概只是把它們當成好不容易找到的有趣玩伴而已。但同樣明顯的是,這群慌亂的母羊可沒理解這個意思,再這麼下去,獅子狗沒玩夠,羊就都要逃到河裡去了。 這一刻,我把休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此時,他已經跳過矮牆站在羊群之中,正一邊把羊群趕離河邊,一邊衝這條腦子不好使的狗呼號指令。

“趴下,伙計!”他大喊,“趴下!”過了一會兒,他又像在命令自己的獵犬似的,嚴厲地發號施令:“走開!” 我覺得像他這樣的人應該做得更聰明才對,看到獅子狗對各項指令置之不理,就該撿根棍子或者石頭,嚇唬嚇唬它。獅子狗還在興奮地狂吠,沖向羊群,休則開始徒勞地追趕起那條瘋狗來。這時,從草坪邊緣的白楊林那邊傳來個聲音,那隻獅子狗突然僵住了似的,一動不動。 “坐下!”命令聲聽起來氣喘吁籲的,“坐下!” 聲音的主人終於現身,一個身材短小、穿著整齊的男人小跑著穿過草坪。休站住腳,臉色眼看著難看起來。 伊麗莎白挽著我的胳膊,低聲說道:“咱們也過去吧,休不喜歡被人耍著玩。” 我們趕到的時候,正趕上休大發雷霆。 “任何人。”他說道,“如果不能管教好自家的動物,就根本不該養。”

男人一臉客氣,認真地聽著。那張臉很英俊,瘦瘦的,看起來很精明,眼角有些細密的皺紋。不過他眼底的東西藏也藏不住,那是一絲嘲笑。他的眼睛就像打開的鏡頭似的,閃著嘲諷的光。這是休這樣的人不可能注意到的細節,但確實存在,我發現自己馬上被這微光吸引,並心生好感。同樣引人注意的還有這個男人的臉,總給人一種熟悉感,凸起的前額,有些稀薄的灰髮,休在那邊大發雷霆的時候,我則在努力深挖記憶,可惜還是沒能找到答案。最終,休的訓斥以馴狗方法作為總結,他顯然已經在努力讓自己採取寬恕態度。 “既然沒造成什麼損失——”他說。 陌生男人嚴肅地點了點頭。 “儘管如此,還是不該這樣和新鄰居——” 休顯然嚇了一跳。 “鄰居?”他的語氣近乎無禮,“你住在附近?”

男人朝白楊林那邊揮了揮手。 “就在樹林的另一邊。” “戴恩莊?”戴恩莊在休眼中和山頂別墅一樣神聖,他曾對我說,但凡有機會,他會毫不猶豫地第一時間把戴恩莊買下來。不過他的語氣倒沒有多少困惑。 “這不可能!”他斷言。 “沒錯,”男人肯定了休的猜測,“戴恩莊。好幾年前我曾在這裡舉辦的派對上表演過一次,一直希望有機會成為它的主人。” “表演”這個詞給了我一條線索——以及隱藏在標準英音中的微弱口音,他肯定生長於馬賽——早在我出生之前,他就已經是一個傳奇人物了。 “你是查爾斯,對嗎?”我說道,“查爾斯·雷蒙德。” “我更喜歡別人叫我雷蒙德。”他笑了笑,不屑於自己小小的名氣,“你能認出我,我很開心。”

但他看起來並不開心。大魔術師雷蒙德。偉大的雷蒙德不管走到哪兒都應該被認出來。他的一雙魔手曾令魔術之父黯然失色,逃脫術甚至超越胡迪尼,這樣的雷蒙德沒必要如此謙虛。 一開始,他中規中矩地表演大部分專業魔術師的保留節目;後來他的逃脫術技藝漸漸脫穎而出,這一點想必如今大家都了解。沉入冰面一英尺的密閉鉛制棺材;焊接而成的鋼鐵緊身衣;英國央行的地下室;綁住雙腿、勒緊喉嚨的精巧繩扣,腿部的微小活動都會導致繞在脖子上的繩索拉得更緊——這些都無法困住雷蒙德。而他在風頭正勁時,突然從大眾的視線中消失了,他的名字從此成為過去。 我問他為什麼這麼做,他聳了聳肩。 “一個人工作無非是為了錢或者熱愛,那當他足夠富有又不再熱愛他的工作時,為什麼還要繼續?” “可是就這麼放棄如此輝煌的事業——”我發表不同意見。 “一想到這幢房子在這裡等我,就夠了。” “你的意思是,”伊麗莎白說,“除了這裡,你從沒想過去別的地方居住?” “從沒考慮過別的地方——這麼多年來一次都沒有。”他豎起一根指頭,貼著鼻子,沖我們眨眨眼,“當然,我從未隱藏這個想法,因此當戴恩莊出售時,我是第一個,也是僅有的一個找上門的人。” “看來你還真是不會輕易放棄某個想法的人啊。”休的聲音很刺耳。 雷蒙德大笑道:“想法?事實上該說我被它迷住了。這幾年我去過不少地方,但不管所到之處多麼優美舒適,在我心裡都比不上樹林邊的那幢房子,靠山望水。某一天,我對自己說,等旅程結束,我就要來這裡,像憨第德那樣,耕耘心田。” 他心不在焉地摸了摸獅子狗的頭,一臉心滿意足地環視四周,說道:“而現在,我來了。” 他來了。確實,沒過多久,他的到來對山頂別墅的影響就顯現出來。而且,由於山頂別墅完全是休的投影,也可以說休的身上正發生著明顯的改變。他變得焦躁不安,並且帶著前所未有的、近乎挑釁的自信。溫和的好性子當然還在——和驕傲一樣,這些也是他身體的一部分——只不過最近要表現出這些有點難。他讓我想到自己憑空構想的假想敵,最好的辦法就是與它和平共處。 顯然,雷蒙德就是那個假想敵,而且他有時給人很享受這項角色的感覺。對休來說,要解決這種狀況本該是件非常簡單的事,待在自己的房子裡耕耘心田,粘粘相冊,或者隨便做些什麼退休後該做的事。不過很明顯,雷蒙德也覺得這很難。他總挑奇怪的時間溜達來山頂別墅拜訪,休也一樣,沒事就去戴恩莊,一待就待好久,聊些兩個人都討厭的話題。 他們兩個都必須明白的是,他們的性格極為不和。最簡單,同時也是最合理的解決辦法其實是離彼此遠一點。可是他們又像相互吸引的正負兩極一樣,當矛盾強烈到共處一室時,你都能看到激出的火花。 不管聊什麼話題,他們都能激烈地爭吵起來:休用強大的自信做武裝,雷蒙德則輕快地揮舞長劍,試圖找到敵人盔甲上的裂縫。找不到可乘之機一定使得雷蒙德十分鬱悶,同樣地,和所有喜歡深究動機和原因的偏執狂一樣,休不顧原則的一根筋做法,勢必也讓雷蒙德憤怒不已。 他坦率地將不滿告訴了休。 “你簡直像個生活在中世紀的人。”他說,“可是從那時起,男人從各種事中學到的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任何事都沒有那麼簡單,不可能打一個響指就解決。我真心希望某天你能陷入真正的兩難境地,面對不可解的難題,這樣你才能得到啟示。那一刻教給你的東西,比你自己幻想的萬全之計有用得多。” 而休冷酷的回答只讓情況變得更糟。 “在我看來,對一個擁有足夠的智慧和勇氣,並且懂得如何使用它們的男人來說,他永遠都不可能讓自己陷入這種兩難境地。” 這一段可能是後續麻煩的前奏,也可能是因為雷蒙德表現得極其無辜又通情達理。總之,不管原因是什麼,後果都非常危險且不可避免。 事情始於某日中午,雷蒙德向我們詳盡地描述他的一項計劃。已入住戴恩莊的他,此時發覺房子太大、太雄偉了。 “就像個博物館,”他形容道,“我覺得自己在裡面就像個迷失在無盡走廊裡的亡靈。” 花園也需要修整。用雷蒙德的話說,那些古老的樹雖然很威嚴,但它們實在太多了。 “毫不誇張,”他說,“樹多得我都看不見河了,我可是衝著能觀賞到活水而來的。” 他要來一場大刀闊斧的改動。房子的兩側都要拆掉,砍一批樹,留出一道通往河水的寬闊空地,這樣一弄,整個地方都將煥然一新。這裡將不再像個博物館,而是他夢想了好多年的完美歸宿。 一開始,休只是無精打采地窩在椅子裡。然而隨著雷蒙德一點一點生動地描述著改建後戴恩莊的樣貌,休慢慢坐直了身子,姿勢僵硬得彷彿坐在馬上的騎兵。他緊抿雙唇,臉漲得通紅,雙手有規律地一握一鬆,保持著一種僵化的頻率。除非此時發生奇蹟,否則一次徹底的情緒爆發無可避免,可惜奇蹟沒有發生。我從伊麗莎白的表情中看出,她也預感到了將要發生什麼,只不過和我一樣無能為力。當雷蒙德興高采烈地畫上理想畫卷的最後一筆,揚揚得意地問“好了,就是這樣,你覺得怎麼樣?”時,休再也控制不住了。 他若有所思地傾身向前,說道:“你真的想知道我的看法嗎?” “好了,休,”伊麗莎白及時發出警告,“拜託,休——” 休理都不理。 “你真的想知道嗎?”他追問道。 雷蒙德皺起眉。 “當然。” “那我就告訴你。”休說道,之後做了個深呼吸,“我覺得,只有離經叛道的渾蛋才能想出你所說的暴行。我覺得你是那種以毀滅破壞經典之物為樂的人。要是可能,你會把整個世界都翻個個兒。” “你說什麼?”雷蒙德反問,此時他一臉蒼白、憤怒異常,“我覺得你把改變和破壞混為一談了。你必須理解,我並不想破壞什麼,只不過想做一些必要的修整。” “必要的?”休笑了,“把已經立在那裡好幾個世紀的樹連根拔起?把一幢堅如磐石的房子拆除一部分?我把這種行為稱為大肆破壞。” “我不明白,開闊一下視野,修整一下——” “我無意與你爭論,”休打斷了他的話,“我坦率地告訴你,你沒有權利破壞那處房產!” 此時他們兩個都站起來了,氣勢洶洶地相視而立。只不過因為我相信休不可能付諸暴力,同時雷蒙德的頭腦足夠冷靜,不會突然失控,才讓我沒那麼恐慌。這劍拔弩張的一刻神奇般的轉瞬即逝了。雷蒙德突然好笑似的撇了撇嘴,彬彬有禮地端詳起休。 “我明白了,”他說,“之前我太笨,一直沒理解。那處房產,剛才我說它就像一個博物館,果真沒有說錯,而我不過是一名管理員。歷史的守護者,或者說,遺跡保管人。” 他微笑著搖了搖頭。 “但恐怕我不太適合這個角色。我已經把輝煌都留在過去了,真的,我更珍視當下。因此,我會實施我的計劃,希望這不會影響我們之間的交情。” 我還記得,第二天我離開回到城裡,在辦公桌前度過那炎熱而漫長的一周時,腦子裡還在想:雷蒙德會妥善處理這件事的,不會再出什麼亂子了。所以周末接到伊麗莎白打來的電話時,我沒有半點心理準備。 糟透了,她說。事情起源於關於戴恩莊的爭論,但如今已經發展到非常糟糕的地步。她問我第二天能不能到山頂別墅去一趟,當然這沒什麼問題。她說她有一個能消解問題的計劃,只需我過去做她的後盾就行了。因為我是少數幾個休肯聽取意見的人之一,她就靠我了。 “靠我幹什麼?”我問,我不喜歡這種說法,“至於休會聽取我的意見,伊麗莎白,你不覺得你有點兒言過其實嗎?我沒看出他有意讓我給他指點指點。” “如果這一點傷到了你——” “不是這一點,”我反駁道,“我只是不想摻和這件事。休有能力處理好自己的事。” “或許太有能力了。” “什麼意思?” “哦,在電話裡我解釋不清,”她悲嘆道,“明天我會把一切都告訴你的。親愛的,要是你還有哪怕一丁點兒兄妹情誼的話,就搭明天的早班火車來這裡。相信我,情況非常嚴峻。” 我搭早班火車過去了,狀態很糟。我的想像力能把一點小事放大成世界性災難,當我抵達別墅時,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 然而,至少表面看來一切平靜。休熱情地對我表示歡迎,伊麗莎白也很開心,我們共享了一頓午餐,並親切地聊了很久,一個字也沒提雷蒙德或戴恩莊。我沒提伊麗莎白打的那通電話,只不過心裡的怒火越燃越烈,直到我與她獨處。 “現在,”我說,“我倒要聽聽你的解釋。我來這裡是乾什麼的?到目前為止,我沒有看出任何問題,我需要你給我好好解釋一下那通電話,以及之後發生的事。” “沒問題。”她語氣冷靜,“你會知道的。跟我來。” 她領著我橫穿過花園,經過馬厩和附屬小屋。就快到白楊林那邊的小徑上時,她突然開口道:“你坐車過來的時候注意到什麼奇怪的事情了嗎?” “沒有。” “我想也是。車行道離這裡太遠了,不過現在你有機會親眼看看了。” 我看到了。小徑中央突兀地擺著一把椅子,一名壯漢坐在上面,正安靜地讀著一本雜誌。我一眼就認出了這名壯漢,他是休的一名馬夫。他看起來已經坐在這裡很久了,並且打算繼續坐更久。我一瞬間就弄明白他這是在幹什麼了,不過伊麗莎白沒給我發揮演繹法能力的機會。看到我們走過來,那名壯漢站起來沖我們露齒而笑。 “威廉,”伊麗莎白說,“你能告訴我哥哥,洛奇耶先生吩咐你做什麼嗎?” “當然,”壯漢愉快地笑著,“洛奇耶先生吩咐我們,必須一直有人坐在這裡,看到任何開往戴恩莊,並且載有建築工具或類似東西的卡車,就命令它停車,立刻掉頭。我們只需對司機說這裡是私人用地,他們是非法入侵就行了。如果他們敢動一根指頭,我們就直接報警。就這些。” “有卡車來過嗎?”伊麗莎白替我問了這個問題。 壯漢一臉吃驚。 “怎麼了,洛奇耶夫人?你不是知道嗎,”他說,“第一天來了好幾輛,不過後來就沒了。沒什麼大不了的事。”他沖我解釋道,“沒有司機願意和非法入侵扯到一塊兒。” 我們離開小徑的時候我猛拍了一下額頭。 “難以置信!”我說,“休明知不能這麼做,這條路是通往戴恩莊的唯一路徑,這麼多年來一直作為公用,再說道路根本沒有私人領地這一說!” 伊麗莎白點了點頭。 “幾天前雷蒙德也是這麼對休說的。他氣勢洶洶地跑來,兩人差不多吵了起來。當雷蒙德說要把休告上法庭時,休的回答是,他很願意把有生之年都耗在這樁訴訟上。但這還不是最糟的。最後雷蒙德說:'你該知道,暴力只會引來暴力。'從那時起,我每分每秒都在擔心這場戰爭的爆發。看見沒?那個擋在路中間的男人就是公然挑釁,嚇死我了。” 我能理解,並且越細想這件事,就覺得越危險。 “但我有個計劃,”伊麗莎白急切地說,“這也是我硬要把你叫來的原因。今晚我要辦一場晚宴,一場非正式的小型晚宴。大家坐下來安靜地聊聊天。有你,韋南特醫生——休非常喜歡你們倆——還有,”她猶豫了一下,“雷蒙德。” “不行!”我說,“他會來嗎?” “我昨天去拜訪了他,並和他長談。我把能說的都說了——鄰居們就該坐下來尋求理解,還有兄弟情義什麼的——哦,確實聽起來太煽情,有點噁心,但它奏效了。他說他會來。” 我有個預感。 “休知道這件事嗎?” “晚宴嗎?知道。” “我指雷蒙德會來這件事。” “不,他不知道。”當她看到我正嚴肅地看著她時,馬上挑釁似的回擊道,“總得做點兒什麼吧,於是我做了,僅此而已!這難道不比傻傻地坐著等待天知道會發生什麼事要好?” 直到傍晚我們都圍坐在餐桌邊,我才能肯定休的態度。雷蒙德進門時,休很顯然嚇了一跳,但他也只是意味深長地瞥了一眼伊麗莎白,很巧妙地隱藏起內心的感受。他禮貌地為彼此作介紹,精神飽滿地參與聊天,全程扮演好主人的角色。 諷刺的是,正是韋南特醫生的出席導致伊麗莎白的計劃功虧一簣,甚至引發一場災難。他是位非常有聲望的外科醫生,身材矮壯,一頭灰髮,橫衝直撞的性子倒是十分適合他。拋開他的社會地位,在雷蒙德面前,韋南特醫生儼然像一個見到恩師的學生,不一會兒兩人就親密無間了。 當休發現雷蒙德成為晚宴的焦點,自己反倒無人關心時,好主人的面紗開始慢慢滑落。與此同時,伊麗莎白計劃中的致命瑕疵也隱隱顯露了出來。此時來賓正熱烈地討論馴狗話題,並拿“狐假虎威”開玩笑,休沒有參與。加上他一直把醫生當成自己最親密的朋友,我明白無誤地察覺到那種對友情的嫉妒。最有價值的友情被這世上最不喜歡的人侵犯! ——總之,光是想像自己處在休的位置上,看著對面的雷蒙德興高采烈、旁若無人地滔滔不絕,就覺得事情不妙。 機會出現在雷蒙德正深入探討用於逃脫魔術的各種工具中。數不勝數,他說,差不多所有手邊的東西都能成為工具。電線、金屬片,哪怕一小塊紙——這些東西他都用過。 “不過在這麼多東西之中,”他突然一本正經起來,“只有一樣我敢賭上性命。奇怪的是,這樣東西看不見,也不能拿在手裡——事實上,很多人甚至不具備這樣東西。但我卻用它最多,而且從未失手。” 醫生傾身向前,雙眼閃著好奇的光。 “那是——?” “是對人的了解,我的朋友。或者可以說是對人類本性的了解。對我而言,它就像你手中的手術刀一樣至關重要。” “哦?”休開口了,他的聲音十分尖銳,以至於所有人的眼光都瞬間轉向他,“你把手上的小技巧說得像心理學似的。” “或許吧。”我看到雷蒙德一邊觀察,一邊掂量著休,“其實這裡面沒什麼大不了的秘密。我的專業——我更願意稱它為藝術——不過是一種誤導的藝術,我則是眾多實踐者之一。” “就我所知,如今沒幾個逃脫術大師了。”醫生評論道。 “沒錯。”雷蒙德說,“不過你應該能注意到,我更喜歡誤導。不斷練習最獨特技法的逃脫術大師和魔術師數不勝數,但那些身陷政治牢籠的人,或廣告商、推銷員會怎麼辦呢?”他又擺出習慣姿勢——豎起一根手指摩挲鼻翼,並眨了眨眼,“我想,恐怕他們都在自己的領域運用了我那套藝術。” 醫生微笑道:“既然你沒提及醫療領域,那我就主動附和吧。”他繼續道,“不過我還是想知道,對人類的了解要如何運用到你的專業領域?” “是這樣的。”雷蒙德說道,“你必須先仔細地判斷一個人。如果能發現他的弱點,你就可以提出一個不實的假設,他會毫不懷疑地接受。一旦他深信那個不實的假設,剩下的就簡單了。接下來,對方會只看到魔術師想讓他看的部分,或者投票給指定的政治家,或者聽信廣告購買商品。”他聳了聳肩,“就是這麼回事。” “是嗎?”休說道,“那如果你碰到一個足夠聰明的人,壓根兒不理會你的假設,你要怎麼辦?要怎麼繼續你的把戲?還是不管不顧,硬要把木梳賣給和尚?” “話不是這麼說的,休。”醫生道,“這位紳士正在表達自己的觀點,你沒必要挑刺。” “或許你說得對,”休說話時眼睛仍不離雷蒙德,“我發現他有很多有趣的小點子,不知道他願不願意將其付諸實踐。” 雷蒙德拿起餐巾輕輕擦了擦嘴,然後將餐巾小心地放在面前。 “簡而言之,”雷蒙德轉向休,說道,“你希望我簡單展示一下我的藝術。” “也不盡然,”休說,“我可不想看變香煙或從帽子裡變出兔子這種無聊把戲。我想看些真正厲害的。” “厲害的。”雷蒙德如迴聲般重複了一遍。他環視一遍屋內,接著身子轉向休,指著分隔客廳與餐廳的巨大橡木門——晚餐開始前我們都在門的另一邊。 “那扇門沒上鎖,對嗎?” “嗯,”休應道,“沒鎖,那扇門一直不鎖。” “但應該有鑰匙?” 休拿出鑰匙圈,費了些勁終於挑出一把沉甸甸的老式鑰匙。 “當然,和食品儲藏室用的是同一把。”他已經不自覺地被勾起了興趣。 “太好了。不,別給我,給醫生。我想你很信賴醫生的人品,對吧?” “是的,”休冷冷地說道,“我相信他。” “很好。現在,醫生,能否請你過去把那扇門鎖上。” 醫生聞言,邁著堅定有力的步伐走到門邊,將鑰匙塞進鎖孔,轉了一圈。門閂發出的咔嗒聲打破了房間的寂靜,聽起來格外響亮。做完這些,醫生拿著鑰匙回到桌邊,雷蒙德又補充道:“你要保證鑰匙絕不離手,無論如何都不能把它弄丟了。”他警告道。 “現在,”雷蒙德說,“是最後一步,我走到門邊,用我的餐巾輕輕拂過門鎖——”餐巾象徵性地擦過鑰匙孔,“——咔嗒,門開了!” 醫生走過去,抓住門把手,不敢相信地轉動它,然後一臉驚恐地看著門悄無聲息地打開了。 “哦,太令人震驚了!”他說道。 “怎麼做到的,”伊麗莎白笑道,“假設的情景就這麼輕而易舉地成立了。” 只有休對此的回應是發自內心的憤怒。 “不錯,”他質問道,“怎麼做到的?你動了什麼手腳?” “我?”雷蒙德語帶責備地反問,同時微笑著看著我們,很明顯他樂在其中,“這一切都是你做的。我只不過運用了一點人類性格方面的知識,促使你照我說的做。” 我說道:“我大概能猜到一點。那扇門提前被動過手腳,醫生以為自己把門鎖上了的時候其實並沒有。事實上,他把門打開了。這是正確答案嗎?” 雷蒙德點了點頭。 “非常正確。那扇門被提前鎖上了。我親手鎖的,因為事前我稍微想了想,估計今晚會有些小挑戰。我只需最後一個進來,再利用這個。”他舉起一隻手,讓我們看手心裡的金屬薄片,“一把普通的萬能鑰匙,不過對一個構造簡單的老式門鎖來說足夠了。” 有那麼一瞬問,雷蒙德表情嚴肅,不過馬上又恢復了明朗。 “是我們的主人提出這項虛假假設的,但他的門是鎖著的。他一向自信滿滿,以至於根本沒考慮去驗證一下這麼明顯的事。醫生也一樣,充滿自信,因此掉入了同樣的陷阱。結果就正如你們所見,我只冒了一點兒險,就把不可能變成了可能。” “我同意你說的。”醫生心有不甘地說,“儘管我不得不承認我有責任。”說完,他順手把鑰匙扔到桌子的另一邊,休一動未動,任憑鑰匙落在面前。 “行了,休,不管你喜不喜歡,都必須承認這個男人證明了他的觀點。” “是嗎?”休輕聲問道。這時他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笑意,很顯然正有什麼念頭在他的腦海裡轉來轉去。 “哦,行了,伙計,”醫生有點兒不耐煩,“你也看到了,你自己很清楚。” “沒錯,親愛的。”伊麗莎白也附和道。 我想她一定是突然發現良機,可以將對話引至她的目標——一次和平的聚會。但我真想告訴她,她選擇這時真是大錯特錯。休的眼神裡有一種我不喜歡的意味——一種不常出現在他身上的暖昧表情。一般情況下,當他真的怒不可遏時,會如暴風雨般徹底爆發,而當電閃雷鳴都過去以後,他會真誠地道歉。但此時他的情緒稍有不同,隱約可見的麻木感讓我提高了警惕。 他一隻胳膊繞在椅背上,另一隻搭著桌子,半坐半靠著,眼睛死死地盯著雷蒙德。 “我可能算少數派,”他說道,“但我必須抱歉地說,你的小把戲讓我很失望。倒不是因為不夠聰明——好吧,我承認——只是……這僅僅能證明你是個不錯的鎖匠。” “呦,酸葡萄忍不住了。”醫生揶揄道。 休搖了搖頭。 “不,我只是覺得,對於手裡拿著鑰匙的人來說,能打開一把鎖並沒有什麼稀奇的。基於我們這位朋友的名聲,我想他應該拿出些更厲害的。” 雷蒙德做了個鬼臉,說道:“我該在表演之前就事先提醒大家,節目可能會很無聊,並提前為此道歉。” “哦。如果只是一場表演,我不會埋怨什麼的。不過,作為一項測試——” “一項測試?” “沒錯,有些與眾不同。直說了吧,一扇沒有鎖也沒有鑰匙能做手腳的門。雖然用指尖輕輕一碰就能打開,但事實上你永遠也不可能打開它。你覺得怎麼樣?” 雷蒙德瞇起眼睛,若有所思,似乎正在想像那樣一個場景。 “聽起來非常有趣,”最終他說道,“再詳細說說。” “不。”休說道。他聲音裡急不可待的情緒讓我意識到,他正等著說出這句話,“我能做得比說的更好,我帶你去看。” 他突然魯莽地站了起來,我們也跟著起身——除了伊麗莎白。當我問她要不要一起去時,她搖了搖頭,絕望地看著我們離開了屋子。 休點亮手電筒時我才發現,我們已經身處地下室。我之前從來沒到過這裡。有幾次,我曾下來幫忙挑選紅酒,但現在我們已經走過酒窖,來到更裡面的一間光線昏暗的長條形密室裡。踩在粗糙岩石上的腳步聲響亮而刺耳,四周的牆壁上佈滿水漬,將溫暖的夜晚隔離在外。我能感受到屋內濕冷的氣息已沁入胸腔,不禁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當聽到醫生顫抖而空洞的聲音說著“這裡就是亞特蘭蒂斯之墓”時,我知道並非只有我有這種感覺,並因此稍微鬆了一口氣。 我們站在這間密室的最裡面,對於眼前所見,我能做出的最好的描述就是:在最裡面的牆角有一個石頭櫃子,一直從地面至屋頂。差不多四英尺寬,高不到八英尺,此時門開著,能看到裡面是一團冷漠的漆黑。休把手伸進黑暗中,將一扇沉重的木門關好。 “就是這個,”他突然說道,“結實的原木,四英寸厚,與門框嚴絲合縫,堅不可摧。這東西存在一百年了,沒有鎖,沒有門閂。兩邊各有一個軸承環作為門把手。”他輕輕推了一下,門就悄無聲息地滑開了,“看見沒?內部合葉咬合得十分完美,讓它像根羽毛一樣輕盈。” “可是,這是乾什麼用的?”我問道,“做這麼個東西必然有原因。” 休發出短促的笑聲。 “確實。很久以前,若有哪個僕人犯了錯誤——我認為隨意談論洛奇耶家族祖先的錯誤也不為過——就會被關進這裡反省。由於里面的空氣最多只能維持幾個小時,因此被關在裡面的人即便沒有悔意,也會馬上馴服。” “那這扇門呢?”醫生小心翼翼地發問,“這扇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門,剛才你一碰就打開了,就能提供足夠的空氣,要如何防止僕人自己把它打開?” “你們看。”休說著舉起手電筒照進這間小牢房,我們全都圍在他身後向內窺探。手電光照亮裡面的石櫃,聚焦在一小段沉甸甸的金屬鏈上,鍊子末端掛在比頭頂稍高一點的U形環上。 “我明白了。”雷蒙德說道,這是自從我們離開餐廳他第一次開口說話。 “真是巧妙啊!若有人背靠牆壁、面朝門站在裡面,這個U形環就差不多卡在他的脖子位置,由於它很結實,可以用錘子調整到正好卡著人的脖子。門關上後,他就要在這個無形的拷問台上掙扎幾個小時,這期間他會不斷努力用腳去夠門上的鍊子,不過肯定夠不到。如果他能僥倖成功,就能擺脫金屬頸環,但還是要等待有人從外面把門打開。” “我的天,”醫生說道,“你的話讓我感覺自己就在裡面。” 雷蒙德虛弱地笑了笑。 “我曾經經歷過許多類似的情況,相信我,現實總比最差的想像還要糟糕那麼一點。恐懼和驚慌都是在所難免的,心臟瘋狂地跳動,彷彿要從胸腔裡跳出來了,同時在呼吸的空當,全身就已被冷汗浸濕了。這時,就需要你控制住自己,消除一切軟弱,記住至今為止學到的所有本領。否則——!”他舉起手在脖子上畫了一道,“在這類裝置裡不幸喪生的犧牲者極其常見,”他悲傷地總結道,“既然缺乏自救所必需的勇氣和能力,他就只能等死了。” “但你從未失手。”休道。 “我沒道理失手。” “你的意思是,”藏在聲音背後的迫切之情正蠢蠢欲動,比之前還要強烈,“若你是兩百年前處於同等境地的人,就一定能打開這扇門?” 挑戰的意味太明顯了,不容忽視。雷蒙德在回答之前一言不發地站了好長時間,表情由於沉思而有些變形。 “是的,”他說,“當然不會太簡單——越簡單的機關實際上越難處理——但確實可以解決。” “你覺得需要多少時間?” “最多一個小時。” 休費了好大的勁終於繞到這一點上了,此時他慢悠悠、極其享受地問出這個問題。 “想打個賭嗎?” “打住,等一下,”醫生插嘴道,“這個遊戲我從一開始就不太喜歡。” “我建議遊戲暫停,咱們去喝一杯,”我也加入道,“說笑歸說笑,咱們最終都會死於肺炎,而今天發生在這裡的一切不過是一個玩笑。” 但休和雷蒙德都沒聽進去半個字,互相凝視著彼此——休焦急又興奮地等待著回答,雷蒙德正深思熟慮——直到雷蒙德開口問:“你想賭什麼?” “這樣,如果你輸了,就在一個月內從戴恩莊搬出去,並且把它賣給我。” “那如果我贏了呢?” 讓休接受這個假設可不簡單,但最終他還是說了出來。 “那就是我出局。如果你不想買下山頂別墅,我會把它賣給第一個出價的買家。” 任何一位了解休的人聽到從他嘴裡說出這番話,都覺得不可思議,一時之間都不知該說些什麼。最先反應過來的是醫生。 “這不是你一個人說了算的事,休,”他提醒道,“你已經結婚了,必須考慮到伊麗莎白的感受。” “賭不賭?”休問雷蒙德,“想進去試試嗎?” “在回答你的問題之前,我想先聲明一件事。”雷蒙德頓了一下,接著慢慢地說道,“在談及我退休的原因時,我恐怕給你們留下了錯誤的印象——全因為那虛偽的驕傲——因為無聊,對此失去興趣。但其實這並不是全部,事實上,幾年前我被迫去看了一次醫生,醫生聽了聽我的心臟,從那之後我的心臟就突然變成這世上最重要的東西。我告訴你這些是因為,作為一種解決鄰里矛盾的方法,你提出的挑戰新穎而有趣,我被深深地吸引了,但我必須考慮我的身體因素。” “前一秒种你還健健康康的。”休的聲音十分刺耳。 “可能沒有你希望的那麼健康,我的朋友。” “換句話說,”休挖苦道,“因為這裡沒有好用的搭檔,口袋裡沒有能幫你逃脫的鑰匙,你沒法讓別人相信什麼根本不存在的東西!這麼一來,你該認輸了吧。” 雷蒙德加強了語氣。 “你說的這些我都無法認同。解決這個問題所需的工具我都帶著,相信我,它們足夠了。” 休大笑起來,笑聲傳入我們身後的走廊,分散為細小的迴聲。我認定,就是這個聲音——露骨的輕蔑,隨著笑聲在我們四周的牆與牆之間迴盪——將雷蒙德推入那間牢房。 休揮舞著沉重的短柄大錘,將U形環鎖緊雷蒙德的脖子,每一擊都下手極重,且沒有停下的意思,直到U形環末端都抵到了牆上。休停止敲打時,我看到手錶錶盤上的數字閃著的鐳光,是雷蒙德在黑暗中看表。 “現在是十一點,”他冷靜地說道,“午夜之前我將打開門,不管用什麼方法。這是條件,而諸位紳士是證人。” 接著門就關上了,踱步也開始了。 我們三個踱來踱去,像在研究石頭地板上可能存在的幾何圖形。醫生步速急躁,透著不耐煩,我則追隨著休緊張的大步子。愚蠢地、毫無意義地來回走著,踩著彼此的影子,靠數過去了多少秒估算時間,卻又都不好意思第一個看表。 一開始,小牢房裡還不斷傳出撥來撥去的金屬摩擦聲,以及細碎的腳步聲。每隔一段時間,擺弄金屬鏈的叮噹聲便清晰可聞,然後是一段長時間的寂靜,接著又是同樣的聲音。聲音再次消失時,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了。我舉起手腕,藉著頭頂燈泡發出的昏黃光線看了看表,沮喪地發現只過去了二十分鐘。 自我開了先河,我們都不再猶豫,不斷查看手錶,雖說沒什麼用,但至少沒那麼難熬。我無意中看到醫生正動作輕巧地給手錶上發條,一小圈一小圈轉著,沒過幾分鐘,我又看到他在上發條,不過馬上沮喪地垂下手,想起才剛上過發條。休則一直把表舉在眼前,好像如此專心地看表能拉動指針,讓慢悠悠的時間過得快一點似的。 三十分鐘過去了。四十。四十五。 我記得當我再一次看向手錶,發現還有不到十五分鐘時,我很懷疑自己能不能捱過這短短的十五分鐘。周圍的寒冷氣息已經深深侵入我的身體,我甚至覺得有些疼。因此當我看到休的臉上汗涔涔的,汗珠匯集在一起滾落臉頰時,我非常震驚。 就在我不可思議地盯著休時,事情發生了。痛苦的哀號穿透緊閉的牢房和石牆,彷彿從很遠方的地方傳來,其中的意思更是嚇得我們渾身顫抖。 “醫生!”哀號聲叫道,“空氣!” 是雷蒙德的聲音,但經過厚厚的牆壁,變得又尖又細。那聲音清楚無誤地傳達出純粹的恐懼,哀求的話語更加深了恐懼的程度。 “空氣!”哀號變為尖叫。即便尾音拖得很長,卻還是像泡沫破碎、溶解於空氣中一般消失了。 只剩下寂靜。 我們一起衝到門邊,不過休動作最快,他背靠著門,擋在中間。一隻手高舉著剛才為雷蒙德固定頸環時用的大錘。 “站著別動!”他大叫道,“不准靠近,我警告你們!” 休所表現出的憤怒,加上武器的威懾力,把我和醫生嚇得不敢輕舉妄動。 “休,”醫生懇求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現在請你忘掉那些吧,賭局結束了,打開這扇門是你應盡的責任。我向你保證。” “是嗎?你還記得勝負的條件嗎,醫生?他要把門在一個小時內打開——不管用什麼方法!明白了嗎?他在玩弄你們,假裝自己快死了,這樣你們就會把門打開,幫他贏下這場賭局。但這是我和他之間的賭局,與你們無關,我說話算話!” 我仔細觀察他說話的方式,發現除了聲音因緊張而顫抖以外,他把自己控制得非常好,這無疑使整件事更加糟糕了。 “你怎麼知道他是假裝的?”我質詢道,“他剛說他患有心髒病,每次面對這類狀況都必須同恐慌鬥爭,並能感受到心臟的壓力。你有什麼權利拿他的性命打賭?” “該死的,難道你沒發現,在我說打賭之前他從沒提過心髒病嗎?你沒看出來這正是他設下的陷阱,就像剛才他進餐廳前特意鎖上了門一樣嗎!但這一次,沒人幫他出來——沒人!” “聽我說,”醫生的聲音乾脆得像鞭子揮過,“你承不承認有那麼一絲可能,被關在裡面的男人會死,或者說已經快死了?” “確實有可能——什麼事都有可能。” “我不是在和你分析事情的可能性!我告訴你,如果這個男人正身處險境,那麼每一秒對他來說都生死攸關,而你這麼做是在浪費他獲救的機會。而如果這件事最終演變為一起訴訟案,上帝啊,我一定會坐在證人席,指證是你殺了他!這是你所希望的嗎?” 休垂下頭,但仍緊緊地高舉著錘子。我能聽見粗重的呼吸聲,當他再次抬起頭,臉色已變得蒼白而憔悴。每一道慘白的汗漬都透露出不知該如何抉擇的痛苦。 這一刻,我突然明白那天雷蒙德對休說的話——只有身處真正的兩難境地才能獲得啟示。一個人只有在不得不深入地審視自己時,才能獲得啟示,從而真正地了解自己。而休,終於到了這一步。 在這間陰暗的地下室裡,伴隨著越來越響亮的冷酷的求助聲,我們等著他作出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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