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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愚者自將

本店招牌菜 斯坦利·艾林 10526 2018-03-18
愚者自將(Fool's Mate),國際象棋術語,指在遵循規則的情況下,黑棋以最快速度將死白棋的走法,也稱為“兩步殺”。這類棋局通常因白棋棋手極弱而得名,主要出現在初學者的對局中。 這天晚上,下班回家的喬治·赫尼克帶著一種奇妙的興奮,一向暗黃的臉頰上泛著紅光,無框眼鏡後的雙眼神采奕奕。他沒有像往日那樣小心地脫下雨靴,在門廊角落的竹蓆上整齊地擺好,而是粗魯地拽下鞋,隨便扔到一邊。然後,顧不上脫大衣和帽子,先拆開懷裡的包裹,拿出一個小而扁平的皮箱。他將箱子打開,露易絲看到灰綠色的天鵝絨底座上,擺著一套樸素的國際象棋。 “是不是很漂亮?”喬治說著,愛憐地撫摸著棋子,“看看它們的做工:一點兒不誇張做作,你明白我的意思,簡單、乾淨,像個棋子的樣子。白子是像牙做的,黑子是黑檀木,全手工打造。”

露易絲瞇著眼睛問:“你花了多少錢買這玩意兒?” “我沒花錢。”喬治說,“這不是我買的,是奧爾里克斯先生送的。” “奧爾里克斯?”露易絲問,“就是上次你帶回家吃晚飯的那個怪老頭兒?呆呆地坐在那兒盯著咱們,像一隻想吃金絲雀的貓。要不是你不停地說話,恐怕他一整晚都不會說半個字。” “哦,露易絲!” “別在這兒喊'哦,露易絲'!我以為我早就表達清楚自己對他的看法了。還有,我能問問,為什麼這位好心的奧爾里克斯先生突然想起送你這麼個玩意兒嗎?” “這個……”喬治有些難以啟齒,“你也知道他身患重病,再有幾個月就退休了,於是我接下了他的大部分工作。今天是他最後一天上班,這東西算是表達感謝的禮物吧。他說希望把最好的東西送給我,於是挑中了這副他最鍾愛的象棋。”

“奧爾里克斯先生真大方啊。”露易絲冷冷地說,“他要是真想補償你為他花費的時間和心血,怎麼沒想到送點兒實用的東西會更合適呢?” “什麼?我只不過想幫他個忙,露易絲。而且就算他給我錢或其他東西,我也不會收的。” “你真是傻死了。”露易絲嗤笑道,“好了,快把你那破玩意兒收拾起來,放一邊去,準備吃飯吧。晚餐準備好了。” 她轉身朝廚房走去,喬治跟在她身後,安撫道:“露易絲,你知道嗎,奧爾里克斯先生還說了些非常有趣的話。” “是嗎?” “嗯,他說,這世上有些人命裡有棋——不過要等棋藝精湛時才能自知。我就想,咱們倆何不……” 她突然停下腳步,轉過身面對著他,雙手搭在屁股上,說道:“你的意思是我每天收拾完屋子、採購回來、給你做好熱騰騰的飯菜、縫縫補補忙完之後,還要坐下來跟你一起學怎麼下棋!喬治·赫尼克,你都快五十了,腦子裡怎麼淨是奇怪的想法。”

喬治回到門廳脫下大衣,突然意識到自己一直循規蹈矩,從未做過與年齡不相符的事,至少在露易絲的不懈提醒下,想出格也難。第一次聽到這樣的數落是在新婚幾個月後,當時他即將三十歲,本想自己創業。自那之後,每年他都會聽到好幾次同樣的話,原因多種多樣。不過隨著他對露易絲的了解,挨罵的次數也漸漸少了。 問題的關鍵是,露易絲總能比他快一步,還沒等他反應過來,露易絲已經明確地提出反對意見了。比如自己創業,她說他會失去一份穩定的工作;比如要孩子,她說他們處境艱難,目前並不合適(露易絲覺得他們一直處境艱難);再比如,明明可以便宜地租房住,她卻執意要一次性買下整幢房子。她還有些奇怪的堅持,比如堅決反對在家裡招待客人,堅持拒絕閱讀他推薦的書,以及堅持不把收音機調至交響樂頻道。或許還可以加上今天這件事,堅決不學下棋。

關於這些事,她的解釋是:請客既麻煩又花錢,印刷字體太小傷眼睛,交響樂讓她頭痛欲裂,至於下棋,現在看來她的理由是沒時間。結婚以前,喬治悲傷地回憶,一切都不是這樣的。他們沒事兒就請一群朋友,一旦聊到書籍、音樂或任何相關話題,她都會開開心心、興趣盎然地加入。而現在,她唯一樂意做的事就是每天晚上一邊坐著織毛衣,一邊聽收音機裡的搞笑節目。 當然,她也有可能以自己不舒服為由。她總說自己渾身上下哪兒都疼,對痛感生動的描述讓喬治也感同身受,覺得自己身上也疼。家裡的醫藥箱塞得滿滿的,藥品沒有重樣的,這和他們家的菜譜截然相反,一點兒花樣也沒有,基本上每頓都是淡而無味的亂炖湯。而且每個月,露易絲都要對照著一張醫生開的長處方去買藥,在喬治看來,八成就是“女人的那點兒事”。

即便如此,喬治還是會第一個跳出來說露易絲的好話。拋開那些麻煩,露易絲確實是男人心目中的好妻子。喬治的薪水不算高,但她一個子兒一個子兒地積攢,現在他們的賬戶裡竟有一萬五千塊。但這是兩人的秘密,露易絲在外不管和誰聊天都會說自己家生活貧困,每次都讓喬治很尷尬。露易絲的觀點是,盡可能讓別人覺得你一無所有,這是最佳的省錢方式之一。如果說省一分就等於賺一分,那這幾年來,她以她的方式賺到的差不多和喬治賺的一樣多。儘管這麼想並不能減輕喬治的尷尬之情,卻能將這種尷尬隱藏在對露易絲的機智和持家有道的尊敬之下。 說到露易絲的優點,恐怕還不止這些。她讓家裡總保持一塵不染,每件衣服都細心熨燙,時刻關心他的健康,這麼看來,喬治會忽略日常瑣事,反而為有這樣的妻子感恩,這就不難理解為什麼他想邀請她做自己的棋友。從收到棋子的那一刻起,他就被國際象棋迷住了。他也承認,一直不能下棋這件事,多少有點憋屈。某天晚上,伴隨著耳邊吵鬧的錄音機聲響,以及妻子手中上下翻飛的毛衣針發出的動靜,喬治仔細研究著棋盤,突然意識到,只有棋逢對手才能讓這個遊戲更有趣。但他並沒有因此挖苦露易絲;挖苦諷刺不是喬治會做的事。

奧爾里克斯先生送他這副棋子的時候說過,他隨時可以在棋藝方面給他指導指導。但露易絲已經明確表示,這個家不歡迎他,而且不止一次地說,任何男人都不能隨便進她家的門,吃她做的菜。因此,喬治索性放棄了這個念頭,轉而向書本尋求幫助。他找到一本名為《來下棋吧》的小冊子,開篇是邀請大家都來下棋的隨筆,然後就是許多複雜的文章。喬治在文學世界裡發現了象棋的新大陸,並為其博大精深和錯綜複雜而驚愕。 他吃飯的時候想著下棋,喝水的時候想,睡覺的時候也在想。他用心鑽研那些活著的和已故象棋大師的經典棋局,慢慢的,哪怕只是場無足輕重的小胜利,他都能背誦每一步走法。他學習開局、中局和終局。他捨棄有勇無謀的魯莽進攻,更傾心於位置對弈。他認為縝密的策略更有殺傷力,一定會把對手打個落花流水。他每日念叨著一些奇怪的名字:阿廖欣、卡帕布蘭卡、拉斯克、尼姆佐維奇,他追尋著他們,在像牙白和檀木黑的迷宮格里穿行,品味每一個新發現。

但不管怎麼說,仍有一項空白無法填充:沒有對手。沒有一個有血有肉的、真正的對手來檢驗他的棋藝。有時,他看著手邊的書,思考著如何走下一步時,會突然想起這件事,棋盤對面應該坐著另一個人,同樣關注著這一步,心裡想著接下來要如何扭轉局勢、摧毀這一步進攻。這一渴望越來越強烈,他迫不及待地想看到棋盤對面伸過來一隻手回應他;特別是當露易絲的影子突然映在牆上,或者壁爐裡的木柴堆塌了,這一渴望會升級為驚喜,喬治會彷彿中了邪,猛然抬起頭看向對面的空椅子,期待那裡會坐著一個人。 又過了一段時間,對面那個人的樣子逐漸清晰了起來。是一個正安靜沉思著的男人,和他長得很像,同樣是灰白的頭髮,戴著無框眼鏡,低頭看棋盤時眼鏡會順著鼻樑往下滑。男人的棋藝比他略勝一籌;倒也沒強到完全打不過,只是喬治必須拼盡全力才能偶爾取勝。

另外,喬治對這個對手還有一點期望:他最好有點兒強迫症,比如把下棋看做一種儀式,必須嚴格遵守規則。他必須擅長執白子。白子先走,因此他總能當進攻的一方,除非局勢出現逆轉。喬治偏好用黑子,他更喜歡一邊躲避白子的驅入或者進攻,一邊慢慢構築堅固的防線,以抵禦一波一波的攻擊。喬治認為這是掌握這項遊戲的最佳途徑:當你能做到防守時無懈可擊,進攻時自然所向披靡。 然而,要練習防守,必須先有人進攻。最終喬治想到了一個辦法,他為自己的聰明才智感到驕傲。他可以擺好棋盤、坐在黑方這邊,然後替白方走第一步。接下來他就以黑子反擊,之後再替白方走下一步,如此反复,直到分出勝負。 但沒過多久,這麼做的缺點就暴露出來了。由於他偏好黑方,且完全了解對陣雙方的策略,因此每一局黑方都能輕輕鬆松獲勝。白子迎來第二十次慘敗後,喬治筋疲力盡地癱在了椅子上。要是每走一步棋之後,都能完全忘記自己的身份就好了,他想,這樣就不會出現這種問題了!他鬱悶地發現,這個想法他之前曾在哪裡讀到過,是個有關邏輯學的古老命題,內容是如果將一條巨蛇砍成兩段,分開的兩部分會糾纏在一起,互相殘殺至死。

他拋開這令人沮喪的聯想,重新擺好棋盤,站起身走到白子那邊坐下。換成白方會怎樣?取得勝利不僅靠棋藝,他對自己說,還要看你有多了解對手。這種了解不僅指對方會使什麼招數,還包括對方的性格、品性和行事風格。喬治一本正經地看向對面黑方空蕩蕩的椅子,陷入了沉思。然後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走出了第一步。 之後他快速繞過桌子,重新坐到黑方這邊。這樣感覺好多了,他一邊這麼想一邊自動為黑方走了一步。接著,伴隨著內心難以抑制的激動,他又站起來繞棋盤坐到另一邊,同時努力忘記黑方的思路,將剛才的想法全部從腦海裡清除。 “我的老天啊,喬治,你在幹嗎?” 喬治恍惚地環視四周,發現露易絲正盯著他,她緊抿著嘴唇,大腿上放著織到一半的衣服。這是標準的不滿表現,每當她這樣時,喬治就覺得整個屋子都在沖自己皺眉。他張了張嘴,迅猛地想了個不錯的理由。

“怎麼了,沒什麼,”他說,“什麼事也沒有啊。” “什麼事也沒有?!”露易絲尖銳地質問,“你總走來走去的,別人會以為家裡沒有舒服的椅子。你應該知道,我……” 她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目光呆滯,身子因為專注而繃得緊緊的。原來是收音機播的搞笑節目正在說一個庸俗至極、極具侮辱意味的笑話,惹得錄音棚裡的觀眾爆發出一陣如雷的笑聲。看到露易絲嘴角微微上揚,又拿起織物,喬治心中一喜,趕緊抓住機會坐到黑方的椅子上。 他知道,此時自己即將有一項重大發現;但還不知道具體是什麼。這樣來回換座位,能讓他成功扮演兩個玩家嗎?互不影響,變成兩個分離的個體。喬治知道,即便如此也無法繼續,因為他無法向露易絲解釋為什麼起來又坐下,走來走去。 要是棋盤能不停轉動呢?喬治發現自己越來越激動,既然說下棋是一項純腦力活動——有人說若棋人心,連棋盤都不需要了——那麼只要在腦中轉換角色不就行了嗎? 輪到白子了,喬治收回心神。現在他是白方,必須替白方考慮——不僅於此,他要盡力去揣摩白方的想法——然而他越是努力掙扎著集中註意力,卻越是迷茫難解。如此反复,每當他伸出手的那一刻,總能清楚地想到一會兒黑方會怎麼走,同時勝利的喜悅衝上他的心頭。 他漸漸著了迷,每天晚上練習在腦子裡下棋。他越來越瘦,憔悴的臉上爬滿皺紋,露易絲每頓飯都會低聲下氣地勸他多吃點兒,即便她自己面對那些食物也沒什麼胃口。他對工作的熱情也越來越少,慢慢開始應付差事,頂頭上司已從一開始的驚訝、憤怒,轉為用搖頭表達不滿了。 但每進行一次這樣的對弈,每走出一步,每一分努力都讓喬治激動不已,他覺得自己又向目標靠近了一步。他懷著必勝的信念,認定終有一天,他能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地面對另一方棋手,沒有好惡,也不知道對方的計劃和策略。到那時,他將擁有比一切有血有肉的對手都完美的棋友。等到那一天,他將取得從未有人嚐過的勝利! 對此他很確信,每走一步他都確定勝利就在前方,儘管實際上每次的感受只不過是一份令人舒服的愉悅,最大限度地緩解了他的緊張罷了。他快樂地尋思,那種感覺就像一個男人終於擺脫一整天繁忙的工作,晚上回到家躺在柔軟的床上。就是那種感覺,一點兒也不差。 他剛才不小心使黑子處境危險,不過馬上努力自救,用象利落地擺出防守陣型,直接威脅白方。當他抬起頭想看看白方會如何還擊時,真的看到了坐在對面椅子裡的“白”。對方十指指尖輕觸,嘴邊泛起嘲諷的微笑。 “不錯,”“白”開心地說,“喬治,真不錯,真讓我吃驚。” 這一刻,喬治的愉快心情如同肥皂泡,被手指一碰立即破碎消失了。不僅僅因為這一番溫柔的指責激惱了他;他更在意的是,“白”竟然和他想像中的完全不同。他並非希望“白”像他的雙胞胎,不過從外形上來說,“白”就像他刮鬍子時看到的鏡中的自己,每天早晨從鏡子裡盯著他。然而,雖然外形一樣,“白”卻和喬治完全不同,他身體裡蘊藏的能量和自信簡直要溢出來。喬治感到一陣憤怒,此時,他不再只是趴在桌邊擺弄枯燥的棋子,而更像坐在評委席,正運用智慧和熱情做一項重要的決定。他無暇顧及明天,只關註今日和眼下利益,並且總能以最優方式獲利。 這些都體現在“白”剪裁完美的衣服上,體現在那雙優雅、有力、纖細、精心護理過的手上,體現在冷酷無情卻閃閃發光的眼睛上,那雙眼睛一直盯著喬治。喬治也看向那雙眼睛,他看到自己的倒影,正笨拙地尋找著,殊不知所要找的東西就在不遠處。連續幾天喬治都在那雙眼睛裡看到了自己的倒影;或許那不是倒影。或許…… “白”又走了一步,這才將他的思緒喚回。 “該你了,”“白”輕描淡寫地說,“如果你還想繼續的話。” 喬治看向棋盤,發現自己的處境還很安全。 “為什麼我不想繼續了?咱們目前……” “勢均力敵。”“白”突然插嘴,“但你要看得長遠些:我在努力贏,而你不過是爭取不輸罷了。” “差不多是一回事吧。”喬治爭辯道。 “不一樣。”“白”說,“證據就是,這局我會贏,之後的每一局我都會贏。” 如此出言不遜嚇住了喬治,他抗議道:“馬洛奇是運用防禦戰術的大師,如果你熟悉他的比賽……” “你對馬洛奇的比賽有多了解,我就有多了解,”“白”說,“而且我可以毫不隱晦地說,如果我們有機會對陣,我照樣能完胜。” 喬治的臉紅了。 “你覺得自己很厲害,是吧?”他說,然後驚訝地發現“白”並未反駁,而是無比同情地看著他。 “不,”最終“白”說道,“是你覺得我很厲害。”接著像剛躲過一個隱藏得很好的陷阱似的,“白”搖搖頭,微微露出一個有些彆扭的冷笑,道:“該你了。” 喬治做了一番努力,才將無法理清的混亂思緒放下,重整思路,走了一步。過了一會兒他才發現,自己敗局已定。第二局他又輸了,接下來的一局也一樣。第四局他孤注一擲地變換了戰術,在第十一手棋時,發現了一個絕好的機會發起反擊。但他有些猶豫了,進而錯失良機,再次敗北。這局結束後,喬治小心地收拾好棋子。 “明天還來嗎?”他說,完全無視“白”露骨的嘲諷。 “如果沒什麼事情妨礙我的話。” 喬治突然感到一陣恐懼的惡寒。 “什麼事會妨礙你?”他費勁地擠出這句話。 “白”拿起白皇后,在指尖緩慢地轉動著。 “比如,露易絲。要是她不喜歡你沉溺於此呢?” “為什麼?她為什麼會那麼做?到目前為止她從沒抱怨過什麼!” “我的好兄弟,露易絲是個非常愚蠢又暴躁的女人……” “好了,夠了!”喬治突然打斷他的話。 “同時,”“白”絲毫不受影響地繼續,彷彿話題從未中斷過,“她還是一家之主。古往今來,那些領主總是時不時地確立一下自己的地位,毫無緣由。事實上,這一行為完全是虛榮心的體現——但對他們而言卻像呼吸一樣必不可少。” 這番評論令喬治憤怒不已。他鼓起全身的勇氣,大膽地反駁道:“如果你這麼想,恐怕這個家不再歡迎你來了。” 話音剛落,那邊的露易絲剛好轉過身子看向他,不客氣地說:“喬治,玩夠了吧,你真的找不到別的更好的事做了嗎?” “我這不是在收拾了嗎?”喬治匆匆應道。但當他伸手去拿還在對手手中把玩的棋子時,他發現“白”正用可怕的眼神端詳著露易絲。接著“白”轉而看向他,那雙眼睛彷彿盛滿黑色的碎玻璃,眼中反射出的烈焰讓人無法忽視。 “沒錯,”“白”緩慢地說道,“鑑於她這個人,以及她對你的態度,我恨她,非常恨。現在你還希望我再來嗎?” 喬治發現“白”看著他的眼神不再可怕了,那枚被他握過的棋子還留有他的溫度,令人心中寬慰。他猶豫了一下,最終清了清嗓子,說:“明天見。” “白”再次歪了歪嘴,露出一貫的苦笑。 “明天,後天,隨便什麼時候,只要你叫我。”他說,“不過結局不會變,你永遠不可能打敗我。” 時間證明,“白”並不是在自吹自擂。另一方面,就時間這個概念來說,喬治發現用一局一局、沒有盡頭的棋局,或者一局裡的每一步來衡量時間再合適不過了,比日曆、鐘錶等任何裝置都更實用。這一發現令人振奮;然而更振奮的是,他終於認清了所處的這個世界,一旦看清,就會發現周圍的一切都變了樣子,彷彿是從雙筒望遠鏡的另一邊看過去。那些推推搡搡、四處放冷箭、總是要求別人給個解釋或道歉的人都不再掩飾,比以往更冷酷無情,同時對他越來越無視,像他們這樣的人,無論和你走得多麼近,都永遠不可能和你成為真的知己。 只有一人例外:露易絲。每天晚上,世界便縮小為只有棋盤和舒服地坐在對面椅子裡的“白”。但坐在房間角落織毛衣的露易絲打破了和諧,她身上的怨氣越來越強烈。這份怨氣會時不時波及喬治這邊,表現為暴躁的埋怨和質問,不給人喘息的機會。 “你怎麼能把每分鐘都浪費在這種愚蠢的遊戲上!”她質問道,“你就沒有什麼可以和我聊的嗎?”說實話,他確實沒什麼可說的,從婚後第一年開始就沒什麼可聊的了。因為他意識到,在持家這件事上,他既無發言權也無決定權,而且他不是個喜歡在辦公室裡談論家長里短的人。用露易絲的話說,他這種完全將自己置身事外,不問世事的態度簡直是——故作清高。 “她做得很對。”“白”曾語帶嘲笑地盡力解釋過一次,“要是你把家打掃得一塵不染、井井有條,露易絲就會難堪到無地自容。而如果她認識了你的同事,就會招待他們,和他們交朋友,也會旁若無人地說閒話。不不,相較而言,現在的情況要好得多,她操縱她的吸塵器,沒有什麼難聽的閒言碎語。” 和往常一樣,“白”的態度讓喬治大為光火。 “你這堆平白無故冒出來的歪理講得有板有眼。”他吼道,“告訴我,你怎麼這麼了解露易絲?” “白”用朦朧的雙眼看著他,說道:“你知道什麼我就知道什麼,不多也不少。” 這樣的說辭讓喬治又傷心又惱怒,但為了面前的棋局,他忍了下來。一旦露易絲不說話,整個世界都變得不真實了,唯一真實的就是眼前的棋盤。 “白”的手懸在空中移動棋子,利落地進攻,以過人的智慧掃平一切障礙,這一切喬治都只有嫉妒和自慚的份兒。 事實上,若發現“白”的任何缺點,喬治也會覺得難過。他的缺點當然不是表現在下棋上,而是他總會在下到關鍵時刻時,巧妙卻令人不爽地說起有關棋裡蘊涵的道理,而這個話題總會以抨擊喬治在生活中過於墮落和魯莽結束。 “你知道嗎,往往能通過一個人下棋時的戰略,觀察出這個人的性格。”有一次“白”這麼說,“知道了這個,就不難理解為什麼你總是在防守——而且總是輸了。” 這麼說話已經夠糟的了,但還有更糟的,“白”會在露易絲強行打斷他們的時候——讓喬治去幹這干那或者乾脆命令他不准玩了——表現得近乎狂怒。他一動不動地盯著露易絲,雙眼閃著極度憎恨的光,彷彿裡面燒著兩團火焰。 有一次露易絲做得太過火了,她竟從棋盤上拿起一枚棋子,扔進了棋盒。 “白”嗖地站了起來,氣勢洶洶,喬治見狀趕緊跳起來,以防他做出什麼激烈的舉動。露易絲死死地盯著他。 “你沒必要跳起來吧。”她厲聲說道,“我又沒弄壞什麼。不過我告訴你,喬治·赫尼克,要是你繼續玩這項無聊的遊戲,我就會真的做點兒什麼。我會把每個子兒都砸得粉碎,看看你還能不能回到一個正常人的樣子!” “告訴她!”“白”說道,“快啊,幹嗎不回擊她!” 而夾在這兩團憤怒的火焰之間的喬治,只能站在原地,無助地搖搖頭。 這是導火索,之後“白”的態度有了新的變化:每句話每個字裡都暗藏著險惡的意圖。 “要是她學會怎麼下棋,”他說,“就會尊重棋子,你也就不用再怕她了。” “如果她會的話。”喬治激烈地反駁,“露易絲太忙了,根本沒時間學下棋。” “白”轉過椅子看著她,然後又轉了回來,臉上帶著冷酷的微笑。 “她在織毛衣。在我的印象裡,她總在織。你管這個叫'太忙了'?” “不是嗎?” “不,”“白”說,“我不這麼認為。為躲避討人厭的追求者,佩內洛普整日躲在織布機後面,直到幾年後她的丈夫回來。而露易絲整天織毛衣,其實是在逃避生活,等待她的只有死亡。她並沒有樂在其中,誰都能一眼就看出來。飛舞的針腳每繞過一圈,她就離死亡更近了一步,然而,她並不自知,還在為此開心。” “就因為她不下棋,你就編造出這麼多?”喬治懷疑地吼道。 “不光是下棋,”“白”說,“還有生活。” “你說生活,那麼,你是怎麼看待'生活'這個詞的?” “意義豐富。”“白”說,“求知欲,創造欲,以及能感知豐富情感的能力。哦,太豐富了。” “確實,很豐富。”喬治嘲笑道,“都是些意義非凡的好詞。”“白”則抿緊嘴唇,諷刺地苦笑了一下,說道:“太豐富了。恐怕超出露易絲的接受能力了。”說完他移動棋子,將喬治的注意力重新拉回到了棋盤上。 “白”似乎發現了喬治的弱點,然後帶著虐待的快感不停地刺激那個點。他總能在談話中迅速占得先機,就像下棋時一樣:冷酷,準確,總是出手迅猛大膽,將喬治推至無處可逃的境地。而喬治則痛苦又無助,他想求他別再提露易絲了,以後永遠別再提了,但又做不到。喬治的內心深處有什麼東西在提醒他,喜好爭辯也是“白”的一部分,正如他卓越的棋藝一樣,要是想接納他,就必須接納他的全部。 喬治需要他,迫切地需要,特別是在那個糟透了的晚上——喬治回到家,告訴露易絲會有一陣子不用上班——那一刻喬治越發需要他。看到露易絲的臉拉得老長,而且面無血色時,喬治趕緊補充說他並不是被解雇了——當然不是——而是需要休息一段時間,以便重新找回感覺。可她的態度依舊沒有好轉。 接下來的一幕是,露易絲站在他面前,情緒激動,滔滔不絕地數落他。喬治只覺得難受,站不穩,他發現“白”說過的話正如一股洪流,在腦海裡奔騰。直到露易絲說累了,筋疲力盡地坐在扶手椅裡,無神的雙眼盯著面前的牆壁,拿起腿上的織物尋求安慰,而他終於能坐到桌邊喘口氣的時候,喬治才感到心裡那股令人痛苦的洪流慢慢退去了。 “有一個一勞永逸的解決辦法。”“白”輕聲說道,眼光流轉,看著露易絲,“一旦想到了,就會發現這個方法極其簡單。” 喬治感到一陣寒意傳遍全身。他啞著嗓子說道:“我不想听。” “白”鍥而不捨地說道:“喬治,你有沒有註意過掛在牆上的那幅無聊可笑的畫,裱在畸形的巴洛克式畫框裡。露易絲非常喜歡那幅畫,這就像一個在管弦樂隊裡吹笛子的人,為了突顯自己而故意吹得特別大聲一樣。” 喬治專注於棋盤,說道:“你先。” “哦,下棋。”“白”說,“喬治,咱們可以待會兒再下棋。此刻我更想和你聊聊這個房間——確切地說是整個舒適的屋子——如果完全屬於你,喬治,屬於你一個人。” “我更想下棋。”喬治懇求道。 “喬治,還有一件事。”“白”說得很慢,當他的身子慢慢靠過來,喬治再次從他的眼睛裡看到了自己的倒影,正詭異地盯著他,“另一件值得想一想的好事。如果這個房間裡只有你一個人,整幢房子裡只有你一個人,會怎麼樣?就不會有任何人跑過來告訴你'好了,別玩了'。早晨、中午、晚上,你想什麼時候玩就什麼時候玩,只要你想,玩個通宵都行! “還不止這些呢,喬治。你還可以把那幅畫扔出去,換點兒好東西掛在牆上:比如掛幾幅好看的油畫——注意別太誇張——選幾幅第一眼就能把你打動的畫,讓你每天回家都想看到它們。 “還有唱片!喬治,我很了解唱片業,現在出了一大批非常優秀的音樂,試著想想,這整幢房子裡飄蕩著那樣的音樂:歌劇,交響樂,協奏曲,四重奏——任你選,完全忠於你的內心!” 眼中的倒影越來越近,而那一連串恐怖的話,以及說話時流露出的歡悅之情,都讓喬治的腦袋一陣眩暈。他在耳邊拍了拍手,又用力地搖了搖頭。 “你瘋了!”他喊叫著,“住口!”但他恐懼地發現即使摀住耳朵,也依舊能清楚明白地聽到“白”的聲音。 “你是在擔心會寂寞嗎,喬治?這樣的擔心太愚蠢了。會有很多人願意和你交朋友,和你聊天,更棒的是會有人願意聽你傾訴。沒準還會有人愛上你,只要你願意。” “寂寞?”喬治難以置信地反問,“你覺得我是在擔心寂寞?” “那又是什麼呢?” “你應該和我一樣清楚。”喬治的聲音有些顫抖,“你正引導我去做的事。你怎麼會覺得我,一個正直的男人,能做出那麼殘忍的事!” “白”輕蔑地抿起嘴。 “還有什麼事比一個軟弱愚蠢的女人,終其一生就為了嫁給一個遠遠優於她的男人,然後把他拉到和自己同樣的檔次,以便隱藏自己的軟弱和愚蠢更殘酷?” “你無權這麼說露易絲!” “我當然有權。”“白”諷刺道,然而不知為何,喬治心裡知道這也確實是事實。為了抑制越來越強烈的不安,他抓緊了桌沿。 “我不會那麼做的!”他心煩意亂地說,“永遠都不會,聽明白了嗎!” “但它一定會發生的!”“白”的聲音帶著露骨的恐怖氣息,喬治不由得抬起頭,看向露易絲,她正踏著重重的腳步朝桌邊走來。她站在桌邊,雙唇憤怒地一張一合。喬治甩開紛亂的思緒,才終於聽到她的聲音。她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同樣的話。 “你這個渾蛋!”她狂暴地吼著,“這些棋!我受夠了!”她突然用手掃過棋盤,把上面的東西全弄到了地上。 “不要!”喬治喊道,但並不是對露易絲,而是站在露易絲麵前的“白”,他手裡拿著笨重的撥火棍。 “不!”喬治又喊了一聲,同時撲向撥火棍,但他知道已經太晚了。 露易絲或許會為最終陳屍於骯髒的警方證物箱而不滿;並且一定會因為證物箱從室內一路拖出去,在精心打過蠟的木地板上留下了難看的痕跡而大喊大叫(她確實有理由這麼做)。助手們離開後,倫德警探隨手關上房門,重新回到客廳。 顯然,警長已經完成了對那個坐在棋盤邊的小個子男人的審問,而且明顯不太滿意。他在房間中央踱著步,眉頭緊皺著研究筆記。小個子男人看著他,一言不發,面無表情。 “還好嗎?”倫德警探問道。 “嗯,”警長說,“只有一件事說不通。就我對這件事的理解,這個傢伙原本過得好好的,沒任何問題,卻突然有一天發現了另一個自我,另一種人格。可以這麼說,他就像被一分為二了。” “精神分裂症,”倫德警探總結道,“這沒什麼稀奇的。” “可能吧,”警長接著說,“但這個新自我可不是個好傢伙,可以肯定是他實施了這次謀殺。” “聽起來沒什麼說不通的啊。”倫德警探說,“問題出在哪兒?” “唯獨一點,”警長說道,“身份問題。”他皺著眉盯著筆記本,然後轉而看向坐在棋盤邊的小個子男人,問道,“你說你叫什麼名字來著?” 小個子男人抿著嘴,扭曲著臉,露出明顯帶有譴責意味的苦笑。 “怎麼了?我已經告訴你好多次了,警長,你最好別再忘了。”小個子男人愉決地微笑道,“我叫'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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