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四章偽裝的線索
男人走進了二層的浴室,看著鏡中的自己,小心地摘下了粘上的鬍子和花白的頭髮。除掉了偽裝之後,他看起來至少年輕了二十歲。
安德魯來到報社,從收發室那裡取來了他的信件。一進辦公室,他就看到弗雷迪·奧爾森趴在辦公桌下,好像在找什麼東西。
“奧爾森,你是把自己當成一條狗了嗎?”安德魯邊說邊打開了一封信。
“你有沒有見過我的記者證,斯迪曼?不要總是說這些刻薄的話。”
“我甚至都不知道你還有記者證。需不需要我去給你買些狗糧?”
“斯迪曼,你真是惹到我了。我這兩天都在到處找它。”
“你已經在桌子下面趴了兩天了?你就不會去別的地方找找?”
安德魯又拿起剩下的信件,其中有兩張廣告單,還有一封是一個自稱先知的人寄來的,聲稱可以向他證明世界末日的確存在。安德魯順手就把它們扔進了碎紙機。
“奧爾森,如果你可以起來的話,我有一個獨家新聞可以提供給你。”
奧爾森猛地把頭抬了起來,卻撞到了桌子。
“什麼獨家新聞?”
“有一個白痴剛剛碰到了頭。奧爾森,祝你今天愉快。”
安德魯吹著口哨進了電梯,奧莉薇亞也在他後面走了進來。
“你今天的心情怎麼這麼好,斯迪曼?”奧莉薇亞問道。
“你不會明白的。”
“你要去資料室?”
“不是,我只是很想核對一下我們的取暖鍋爐的型號,所以我打算去趟地下室。”
“斯迪曼,因為之前在你身上發生的事情,我一直都深感內疚,但還是請你不要得寸進尺。你現在在調查什麼?”
“誰告訴你我已經開始調查了?”
“看起來你最近沒有酗酒,這倒是件好事。聽我說,斯迪曼,你今天必須到我的辦公室來一趟,詳細介紹一下你現在在調查什麼。不然我就會給你指派一個任務,限令你必須在某個日期之前完成。”
“據可靠消息稱,世界末日是存在的。”安德魯認真地說。
奧莉薇亞用能殺人的眼光看著安德魯,突然她笑了起來。
“你真是……”
“沒救了,奧莉薇亞,我自己也知道這一點。給我八天時間,我保證會給你一個解釋。”
“那就八天后見,安德魯。”
奧莉薇亞出了電梯之後,安德魯一直等到她走遠才溜進了多樂麗絲的辦公室。
“查到什麼沒有?”他關上門之後就迫不及待地問道。
“關於這個你正在試圖保護的公主,有一點讓我覺得很奇怪。我查不到任何關於她的信息。她好像每走一步,就會把之前的腳印抹掉。她是個沒有過去的人。”
“我想知道誰才可以做到這一點?”
“不管是誰,她的能量一定超乎我們的想像。我蒐集了二十年的情報,還是頭一回碰到這種情況。我甚至給緬因大學的肯特堡分校打了電話,但還是找不到任何相關信息。”
“那有沒有和參議員沃克有關的信息?”
“我替你準備了一份材料。我之前並不知道這件事情,但是只要看一看當時的報刊,就會明白這個事件絕對稱得上是震驚全國。但這個震動只持續了幾天時間,之後就再沒有媒體提過這件事。背後一定有人插手,華盛頓方面應該是施加了壓力,大家才會集體保持沉默。”
“那是一個和現在不同的時代,當時還沒有因特網。多樂麗絲,你可不可以把那份材料給我?”
“就在你面前,你拿走就是。”
安德魯立刻抓起材料,開始瀏覽起來。
“看到材料就立即忘記了我的存在,你可真是忘恩負義啊。”多樂麗絲嘆了口氣。
安德魯卻只是沖她笑了笑,就離開了報社。
回到公寓之後,他走進廚房,一邊試圖移動冰箱,一邊在想蘇茜是如何一個人做到這一點的。冰箱和牆之間終於有了足夠的縫隙,安德魯把手伸了進去,摸到一個袋子。
袋子裡有一封很陳舊的信,他小心地打開了它:
安德魯回到客廳,開始研究多樂麗絲為他整理的那份材料。
材料中有一些剪報,都是在1966年1月中旬印發的。
“參議員沃克之妻涉嫌叛國”,這是《華盛頓郵報》的標題。 “沃克家族驚天醜聞”,這是《洛杉磯時報》的頭條。 《每日新聞》則使用了“女叛徒”一詞。 《紐約郵報》更是誇張,直接說出了“背叛丈夫和國家的女間諜”。
超過三十家全國性日報的頭條都報導了這一事件,只是表述方式略有不同。所有文章都提到了莉莉安·沃克雖然是民主黨參議員愛德華·沃克之妻,也是一個十九歲女孩的母親,但她卻在背地里為克格勃從事間諜活動。 《芝加哥論壇報》還提到,調查人員在她的房間裡發現了一些可疑的文件,她的通敵叛國罪證確鑿。她記下了每次丈夫與他人會談時提到的重要信息,還偷竊了保險櫃的鑰匙,拍攝了其中的很多重要材料,把它們交給共產主義陣營乙方。 《達拉斯郵報》更是指出,如果聯邦調查局沒能及早發現她的罪行的話,很多在越南的軍事基地和在那裡服役的士兵都會因她的叛國行徑受害。雖然有人為她通風報信,她也曾經試圖逃脫,但最後還是被繩之以法。
在那幾天裡,報紙不斷挖掘這起叛國罪背後的猛料,對其可能產生的後果的猜測也逐漸升級。 1月18日,愛德華·沃克正式辭去參議員的職務,並宣布徹底退出政壇。 1月19日,全國幾乎所有報紙都披露了內幕,稱莉莉安·沃克本已逃至瑞典北方邊境,正準備途經挪威潛入蘇聯,卻被及時逮捕。但是在20日之後,就和多樂麗絲所說的一樣,報紙上不再有任何關于莉莉安·沃克的消息。
只有《紐約時報》在1月21日發表了一篇署名為本·莫頓的文章,結尾處作者寫道:“沃克因此辭職,到底哪些人會因此受益?”
安德魯立即想起了這個人,他記得莫頓是新聞行當裡的老手,性格非常強硬。安德魯之前和他在報社的走廊裡打過照面,但是當時安德魯只是一個負責發布訃告的小工,甚至都不算是記者,所以也未曾有機會和莫頓交談。
安德魯給報社負責信件的收發員打了個電話,問他要把本·莫頓的信件轉寄到哪裡。費格拉告訴他自己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做過了,因為給莫頓的信件都只是些廣告傳單,莫頓就讓他直接扔掉了。可是安德魯鍥而不捨,一直不停追問,費格拉才被迫告訴他莫頓現在隱居在佛蒙特州坦布里奇市的一個小村莊里,但是他也沒有詳細地址,只有一個郵政編碼。
安德魯看了看地圖,看來只有開車才能到達坦布里奇市。可是他已經很久沒有開過自己的達特桑了,自從一個憤怒的讀者用球棒在地下停車場裡把它砸壞之後。真是讓人不愉快的回憶,安德魯隨後把它放到了西蒙的車廠裡,一直也沒有開出來。他並不懷疑車子已經完全被修好了,畢竟這是他的好朋友唯一的特長。
他拿起資料,準備了一些厚衣服和一罐熱咖啡,就去了西蒙的車廠。
“當然已經修好了,”西蒙說,“你要去哪兒?”
“這次我想一個人出去透透氣。”
“你還是沒有告訴我你要去哪兒。”西蒙臉上露出了不悅的神色。
“去佛蒙特。能把鑰匙給我嗎?”
“那裡有雪,如果你開達特桑去的話,肯定會打滑,入夜後還會更危險。我借給你這輛雪佛蘭產的'風火輪'車,六缸發動機,110馬力。不過建議你最好把它完好無損地還給我,我們可是蒐集了很多原裝零件才把它修復的。”
“我當然知道,你肯定不會用其他零件。”
“你是在諷刺我嗎?”
“西蒙,我要走了。”
“什麼時候回來?”
“有的時候,我會想,你是不是我媽媽的化身。”
“你的玩笑一點兒都不好笑。到了之後給我打電話報個平安。”
安德魯答應下來,發動了汽車。車子的座位散發著一種油漆的味道,但是樹脂制的方向盤和操控板看起來都很讓人安心。
“我保證會像愛惜自己的車子一樣愛惜它。”安德魯發誓說。
“那你還是保證會像愛惜我的車子一樣愛惜它吧。”
安德魯離開了紐約,一路向北。紐約的郊區已被他遠遠地甩在身後,一路上,他看到了很多居住用的塔樓、工業區、貨倉和燃料庫。之後他又穿過了幾座小城市,那裡一到天黑,路上就幾乎空無一人。
安德魯能感到沿途的生活節奏逐漸慢了下來,建築物開始逐漸讓位於田野,只有農舍裡零星的燈光能夠證明其中有人居住。
所謂的坦布里奇市其實只是一條小街,幾盞昏暗的路燈點綴其上,光線下依稀能看見一家雜貨舖、一家五金製品店,還有一座加油站,而其中只有加油站還開著門。安德魯把車停在了唯一的加油泵旁邊,輪胎軋過了地上的一根電纜,發出嘎吱的聲響。一個老人聞聲從房裡走了出來。安德魯打開車門,跳下了車。
“可以請你幫我把油加滿嗎?”安德魯對他說。
“這樣的車我可是好多年沒有見過了,”老人已經掉了很多牙齒,說話的時候直漏風,“車的汽化器有沒有改裝過?我們這兒可只有無鉛汽油。”
“應該改裝過吧。有什麼關係嗎?”
“當然有關係,如果你還要繼續趕路的話,最好現在就把這件事搞清楚。把你的發動機罩打開,我要檢查一下。”
“不用麻煩了,這車才剛剛檢修過。”
“檢修後又開了多少英里?”
“大概三百英里吧。”
“那還是打開讓我看一下吧,畢竟這種老式車很費油的,再說我也沒什麼事情做。上一個客人還是昨天早上來的。”
“那你為什麼這個點兒還要開門營業?”安德魯看著他檢查車子,自己卻抱著肩膀凍得發抖。
“看見玻璃後頭的那張椅子了嗎?我在上面坐了四十多年,那也是我唯一願意坐下的地方。這個加油站是我父親留下的,他1960年過世,之後就是我在經營。我爸爸建起了這個加油站,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看著他在賣海灣牌汽油,可是現在連這個牌子都沒有了。我的臥室就在這個樓的二層,我又睡不著,所以就把加油站一直開到入睡之前。要不我還能干點兒什麼?說不定什麼時候就來了一個你這樣的外地客人,要是錯過了可是件很遺憾的事情。你要去哪兒?”
“這兒就是我的目的地,你認識一個叫本·莫頓的人嗎?”
“我很想告訴你我不認識,可是很倒霉,我偏偏認識這個人。”
“你知道他住在哪兒嗎?”
“你今天過得怎麼樣?”
“還不錯,不過你為什麼要問這個?”
“既然你今天心情還算不錯,那就趕緊回去吧,不然你會後悔的。”
“我可是從紐約一路開車來到這裡,就是為了見他。”
“哪怕你是從邁阿密開車來的,我也建議你回去,莫頓是個老渾蛋,最好別跟他照面。”
“這種人我見得多了,沒什麼可怕的。”
“不,他肯定是其中最讓人討厭的,”那人一邊感嘆,一邊把加油的閥門放回了原處,“好了,一共八十美元,如果能給點兒小費的話就更好了。”
安德魯給了他五張二十美元的票子,老人數了數錢,突然笑了起來。
“一般小費也就兩美元,你多給了十八塊,肯定是跟我要這個老渾蛋的地址。反正我的手上也不是太乾淨,不在乎再多做點兒齷齪的事。來吧,跟我進去,裡面有熱咖啡。”
安德魯走進了加油站裡頭。
“你到底要找他幹什麼?”
“他又到底對你做了什麼,你要這麼說他?”
“那你倒是說說,到底有誰能和這個比熊還粗魯的人相處得來,你要是能說出來,我以後都免費給你加油。”
“真的有這麼嚴重?”
“他天天都在他的小棚屋裡,像老鼠一樣活著。他讓人把吃喝送到通往他家的小路路口,連他家門口都不能接近。我的這個加油站離他的領地還有一段距離呢。”
那人的咖啡有一股甘草的味道,但是安德魯實在太冷了,顧不得挑剔就一飲而盡。
“你今晚就要去敲他的門?要是他能給你開門就怪了。”
“最近的汽車旅館離這兒有多遠?”
“五十多英里(約80公里),而且這個季節也肯定關著門。你可以到樓下的車庫裡將就一夜,只是那兒沒有壁爐。莫頓的小屋是在南邊,你之前已經經過了那附近。明天你沿著原路回去,過了拉塞爾街之後,就會看到右手邊有一條小道,一直往裡走,他就住在最裡面,你肯定找得到。”
安德魯向老人道了謝,就打算離開加油站。
“你的發動機狀況不是很好,最好慢點兒開。如果油門踩得太大,可能會把氣門弄壞。”
那輛老式的雪佛蘭又開回了路上,所有的車燈全部打開,在坑坑洼窪的路上緩緩前行著。
安德魯看到了遠處的棚屋,兩扇窗戶裡都透出了燈光。他立即熄火下車,敲響了那扇木門。
有一個老人過來打開了門,安德魯盯著他的五官看了好一陣子,才依稀辨認出這的確是他的老同事。而對方也一直在打量著他。
“不要煩我,趕緊離開。”那個老人滿臉的絡腮鬍,不悅地說道。
“莫頓先生,我開車走了很遠的路程來到這裡,就是為了見你。”
“那就反方向再開回去吧,返程的時候就不會覺得這麼長了。”
“我需要跟你談談。”
“我不想跟你談,滾吧,我什麼都不需要。”
“你關於沃克事件的那篇文章。”
“什麼沃克事件?”
“1966年,有一個參議員的妻子被控叛國。”
“看來你對'時事'很有新聞敏感度嘛。我的文章怎麼了?”
“我是《紐約時報》的記者,和你一樣。我們之前在報社碰見過幾次,但是我一直沒有機會能跟你說話。”
“我已經退休很久了,別人沒告訴過你嗎?我看你應該是喜歡做深度調查的人。”
“報社的通訊錄上已經沒有你的名字了,可是我還是找到了你。”
本·莫頓盯著安德魯看了很久,才示意他進來。
“到壁爐前面去吧,你的嘴唇都紫了。這兒可不比城裡。”
安德魯在火堆前揉搓著雙手,莫頓開了一瓶黑葡萄酒,倒了兩杯。
“給,”他把其中一杯遞給了安德魯,“要想暖和過來,這可比火要快多了。把你的記者證給我看看。”
“看來你是相信我的話了。”安德魯打開了錢夾。
“只有傻瓜才會隨便相信別人的話。在我們這個行當裡,如果你很容易相信別人,那證明你不是個好記者。你可以烤五分鐘的火,然後就立刻離開,明白了嗎?”
“我讀了上百篇有關沃克事件的文章,你是唯一對莉莉安·沃克的罪行持保留態度的人。雖然你只是在文章最後提了個問題,但是還是能看出來你對此有所懷疑。”
“那又怎麼樣?都是以前的事了。”
“從1月20日開始,所有的報刊都對這件事集體失聲了,除了你的那篇文章,是在21日發表的。”
“我當時還年輕,不知天高地厚。”莫頓笑了起來,一口喝乾了杯中的酒。
“所以你還記得當時的事情。”
“我是老了,但還沒有糊塗。你怎麼突然對這件舊事感興趣?”
“我總是對所謂的主流輿論導向持懷疑態度。”
“我也是,”莫頓回答道,“就是這個原因促使我寫了那篇文章。當時這事可沒那麼簡單。我們收到了上頭的指示,讓所有媒體不要再提沃克和他妻子的事情。你要想想當時的情況。輿論還沒有那麼自由,政客們還是可以給我們制定條條框框。我可是突破了他們的底線。”
“怎麼做到的?”
“我們都知道的一個小技巧。報社總是在編務會上告訴大家可以寫什麼,然後大家就去準備,再送審,再印刷。但是如果你交稿交得很晚,審稿的人就不會有時間去看你的文章,你就可以原樣發表了。一般來說沒什麼事情,但是像這種大事,肯定不可能悄無聲息地過去。那些大人物不會容許我們這樣做的,這讓他們覺得自己的尊嚴受到了侵害。雖然第二天,沒聽說有人向報社施壓,可是在接下來的幾個月裡,我還是為此付出了代價。”
“你不認為沃克的妻子有罪?”
“我怎麼認為並不重要。我所知道的,只是所有的同事,包括我,都沒有親眼見過那些所謂的鐵證。讓我在意的是,似乎沒有人關心這一點。麥卡錫主義已經消失十二年了,但是在這件事上,我們還是能看到它的影響。你的五分鐘已經結束了,我不用給你指門在哪裡吧?”
“我現在的狀態根本沒法繼續開車,你沒有客房嗎?”
“我從不接待客人。村子北邊有個汽車旅館。”
“加油站的人跟我說旅館離這兒有五十多英里,而且冬天一般還會關門。”
“他真是鬼話連篇,是他告訴你我的住處的?”
“我不會告訴別人我的信息來源的。”
莫頓又遞給安德魯一杯酒。
“我可以把沙發借給你。但是明天一早,在我起床之前,你最好能離開我的房子。”
“我還有其他關于莉莉安·沃克的問題想要問你。”
“我不會再跟你說什麼了。我要睡了。”
本·莫頓打開了壁櫥的門,扔了一床被子給安德魯。
“我不會跟你說明天見,因為我起床的時候你應該已經不在了。”
他關掉燈上了二樓,臥室的門隨後也關上了。
安德魯獨自一人坐在一樓,只有一點兒微弱的火光可以給他照明。他等到莫頓睡下,才走到窗戶邊的一張書桌處。
他拉開椅子坐了下來。桌上有一張莫頓的相片,上面的他大概只有二十幾歲,旁邊的男人應當是他的父親。
“不要翻我的東西,要不我就把你趕出去。”
安德魯苦笑了一下,躺到了沙發上。他打開了被子,聽著壁爐里木柴燃燒的劈啪聲進入了夢鄉。
有人抓著安德魯的肩膀把他搖醒了。安德魯睜開眼,卻看見了莫頓的臉。
“你這個年紀竟然會做噩夢!你又沒有參加過越戰。”
安德魯坐起身來,屋裡的溫度比之前下降了很多,可他還是一身冷汗。
“看來我還是應該為你做點兒什麼,”莫頓繼續說,“你以為我真的不知道你是誰?費格拉早就打電話通知過我你可能要來。如果你想做個好記者,就讓我教你幾招。我再往壁爐裡添點兒柴,好讓你再睡一會兒,我也不想再被你夢中的慘叫聲吵醒了。”
“不用了,我要走了。”
“你走了,我要把剩下的事情告訴誰?”莫頓發起火來,“你從紐約過來,就是為了問我這些問題,而你竟然現在就要走?你每天早上去報社的時候,難道沒在進門處看見'紐約時報'那四個字?你就沒有感到一種使命感?”
“當然有,我每天都有這種感覺!”
“那就留下來,做一個合格的記者!你只有兩個選擇,要么就是聽我喋喋不休地給你講所有事情,直到你無法忍受,自己選擇離開;要么就是我被你問煩了,用球棒把你趕出去。但是你就是不能半途而廢,才問了幾個問題就要放棄!現在你可以問我有關莉莉安·沃克的問題了。”
“你為什麼會懷疑她的罪名?”
“在我看來,她的罪行好像有點兒太嚴重了。當然這只是我的猜測。”
“你的文章里為什麼沒有提到這一點?”
“一旦報社向你施壓,讓你不要再關注某個話題,那你就最好不要太固執。60年代的時候,我們還在用打字機,也不可能用網絡讓外界立刻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關於這起事件,上頭已經發了禁言令。實際上,我也沒有什麼具體的證據能夠支持自己的看法,而我當時一直是冒著很大的風險。天亮之後,你跟我到後面的車庫去一下,我好看看是不是還有當時的材料。不是因為我的記憶力退化了,只是因為時間太久了。”
“在你看來,莉莉安·沃克到底竊取了哪些材料?”
“這正是最大的謎團,沒人知道到底是什麼材料。政府說是一些關於我方軍事基地在越南的部署位置的材料。但這就更奇怪了,莉莉安·沃克是個母親,她沒有理由讓那些年輕的戰士去送死。我經常在想幕後黑手是不是想對付她的丈夫。作為一個民主黨人,沃克的右傾傾向太明顯了,他的很多主張甚至和黨派的根本路線相悖,而他和總統的友誼也招致了很多人的嫉恨。”
“你認為這是場陰謀?”
“我不能說這是我的看法,但這也不是不可能,有誰能想到會發生這種事?好了,該我向你提一個問題了。都已經過去幾十年了,你怎麼會突然對這件事感興趣?”
“莉莉安·沃克的外孫女是我的朋友。她堅持要為外祖母洗清罪名。我還知道直到前幾天,好像還有人在關注這件事。”
安德魯之前把蘇茜的那封信抄錄了一份,現在他把這個副本遞給了莫頓,並詳細講述了他和蘇茜公寓裡的兩起入室盜竊案。
“原件有破損,我就抄了一份。”安德魯說。
“這封信並不能說明什麼問題,”莫頓邊看邊說,“你說你看了上百篇和此事有關的文章?”
“所有提到沃克的文章我都看了。”
“那有沒有提到什麼出國旅行或出差之類的事情?”
“沒有,你為什麼這麼問?”
“穿上你的外套,跟我去車庫看看。”
莫頓拿起了書架上的一盞風燈,示意安德魯和他一起過去。
他們穿過了一個滿是冰霜的菜園,走進了一間車庫。在安德魯看來,這個車庫甚至比莫頓的房子還要大。車庫裡有一輛老吉普,還有一堆木柴,最後面放著十幾個鐵質的箱子。
“我的職業生涯都在這些箱子裡面了。要是這麼看的話,人的一輩子也做不了什麼,尤其是當我想到之前熬了不知道多少個通宵才寫出這些東西,而它們現在已經完全沒有用處的時候。”本·莫頓嘆了口氣。
他打開了幾個箱子,讓安德魯在一旁為他照明。最後他從裡面取出了一份材料,把它拿回了房間。
兩個人在桌旁坐了下來。莫頓往壁爐裡添了些木柴,開始看他當時的筆記。
“你也幫我一起看吧,我記得里面應該有一份沃克的生平。”
安德魯立即執行命令,但是莫頓的筆跡並不是很容易辨認。最後他還是找出了那份文件,把它遞給了莫頓。
“看來我還沒有老糊塗。”莫頓高興地感慨道。
“你在說什麼?”
“和你那份信件有關的東西。1956年沃克已經是議員了,而議員是不應該在冷戰時期隨便到柏林去的,除非有外交使命,而這種事很容易就能查到。但是你看看他的簡歷,如果你看得夠仔細,應該會發現他從來沒學過德語。那他為什麼會在1956年到1959年間和這個朋友一直待在柏林?”
安德魯立即很懊惱自己之前怎麼沒有想到這些。
莫頓站起身來,看著窗外的旭日。
“要下雪了,”他觀察著天色,“如果要回紐約的話,你最好立即動身。在這個地方,下雪可不是什麼好玩的事,你可能會被困上好幾天。帶上這份材料,雖然裡面也沒有什麼重要的東西,但也許對你有用。我已經不需要它了。”
莫頓給安德魯做了一個三明治,又給他灌了一壺熱咖啡。
“你和加油站的那個人口中的本·莫頓很不一樣。”
“你這麼說是為了感謝我嗎?如果是這樣的話,你感謝的方式的確很特別,我的孩子。我出生在這裡,長在這裡,現在又回來度過餘生。如果你已經遊遍了世界,看過了你想看的東西,就會有一種葉落歸根的願望。我十七歲的時候,加油站的那個笨蛋堅信我和他的妹妹上床了。我出於自尊沒有辯白。其實他的妹妹在這方面很是隨便,鎮上的男生也經常利用這一點,可是我從來沒那麼做過。而他幾乎對村里和附近所有的男生都有敵意。”
莫頓把安德魯送到汽車前。
“好好保管我給你的材料,仔細研究它,希望你用完後能把它寄還給我。”
安德魯向他做了保證,然後就坐在了方向盤前。
“斯迪曼,你要小心。既然你的公寓遭遇了盜竊,就證明這件事情還沒有結束,也許有人不希望莉莉安·沃克的過去被挖掘出來。”
“為什麼?你自己也說過已經過去這麼多年了。”
“我認識一些檢察官,他們也很清楚一些死刑犯是被冤枉的,不應該為此送命。但是他們卻會百般阻撓別人查清事實,寧願看著這些人在電椅上死去也不願意承認自己的失誤和無能。雖然已經過去四十多年了,但是一個被冤致死的參議員之妻可能還是會威脅到一些人的利益。”
“你怎麼會肯定她已經死了?沒有一家報紙說過她最後到底怎麼樣了。”
“後來的集體性沉默就證明了這一點,”莫頓回答道,“不管怎樣,如果你要我幫忙的話,可以給我打電話。我把號碼寫在了三明治的包裝紙上面。最好晚上打,白天我一般不會在家。”
“還有最後一個問題,我一定要跟你說清楚,”安德魯說,“是我建議費格拉給你打電話的,讓他通知你我會前來拜訪,我不是你想像的那種無能的記者。”
安德魯發動車子離開了,空中已經飄起了雪花。
車子在地平線上消失之後,莫頓回到了房間裡,拿起了電話。
“他已經走了。”他對另一端說。
“他知道了什麼?”
“看來他還不知道太多事情。但是他是個好記者,就算知道也不一定會說出來。”
“你看到那封信了嗎?”
“他給我看過。”
“你可以把內容抄下來嗎?”
“應該是由你把它抄下來,記住裡面的內容並不困難。”
他開始向對方復述如下內容:
親愛的愛德華:
我可以想像這次的不幸對你造成了多大的影響,但是為了讓你良心能安,我還是要告訴你,如果我是你,在同樣的情況下,我也會這麼做。國家利益高於一切,對於我們這種人來說,我們沒有別的選擇,只能選擇捍衛國家,雖然可能會因此失去我們最珍視的東西。
我們今後不會再見面,我對這一點深表遺憾。我不會忘記我們在1956年到1959年間在柏林度過的那段閒適的時光,更不會忘記在某個7月29日,你曾經救過我一命。到現在,我們已經兩清了。
“署名是誰?”
“他給我的只是手抄件,上面沒有署名。據說原件的紙張已經很脆弱了。在山縫中塵封了快五十年,這樣也可以理解。”
“你把材料給他了?”
“他把材料帶走了。我覺得不需要給他更多暗示了。斯迪曼是個喜歡挖掘真相的人,他自己會查的。我已經按你說的做了,但是我不明白你的意圖。我們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毀掉這些材料,你現在卻要讓它們重見天日。”
“她死之後沒有人知道她把它們藏在那裡。”
“報告中不是說過她已經把它們銷毀了嗎?這也是上頭希望的,不是嗎?讓材料和她一起消失。”
“我從來就對報告上的內容持懷疑態度。莉莉安可是個聰明的女人,她肯定已經預見到自己即將被捕,在這之前她就應該會把材料放在安全的地方。如果她想公開這些材料,就肯定不會銷毀它們。”
“這只是你的看法。就算報告的結論有誤,但我們自己已經花了這麼多年,都沒能找到材料。這又有什麼可擔心的呢?”
“家族的榮譽需要每一代人的共同捍衛,這也是許多部族戰爭爆發的原因。我們之前之所以可以進行短暫的休整,是因為莉莉安·沃克的女兒沒有能力查清真相,可是她的外孫女顯然不是好惹的角色。如果她不能為外祖母洗刷冤屈,她的後代也會繼續下去。我們要捍衛國家的榮譽,可是我們總有一天要離開人世。有這個記者的幫助,蘇茜也許能實現她的目標。那我們就適時介入,讓這件事徹底結束。”
“我們要為她安排和她的外祖母一樣的命運?”
“希望不要。視具體情況而定吧,我們再聯繫。對了,你把真正的莫頓怎麼樣了?”
“你說他希望能在這個房子裡度過餘生,我幫助他實現了最後的願望。現在他就睡在他的薔薇花下面。我下面要做什麼?”
“待在莫頓家裡,直到你收到新的指令。”
“希望不要太久,這個地方不是很舒服。”
“我幾天后給你電話。盡量不要讓附近的人看見你。”
“不會有問題的,這個棚屋和外界幾乎沒有聯繫。”男人嘆了口氣。
但阿諾德·克諾夫已經掛斷了電話。
男人走進了二層的浴室,看著鏡中的自己,小心地摘下了粘上的鬍子和花白的頭髮。除掉了偽裝之後,他看起來至少年輕了二十歲。
“看來你沒有把和你外祖母有關的一切都告訴我。”圖書館裡,安德魯坐在了蘇茜的旁邊。
“我之前換位置不是為了讓你再次坐到旁邊的。”
“那可不一定。”
“你之前也沒有問過我。”
“那好,我現在就問。還有什麼關于莉莉安·沃克的事情是你沒有告訴我的?”
“這和你有什麼關係?”
“沒什麼關係。我也許的確是個酒鬼,脾氣也不太好,但我是個稱職的記者,這也是我唯一擅長的事情。你到底需不需要我的幫助?”
“你有什麼條件?”
“我可以給你幾個星期的時間。假設我們可以證明你外祖母的清白,那我要獨家發布這條新聞,而且保留不經你審閱就發表相關文章的權利。”
蘇茜拿起了所有的東西,一言不發地離開了座位。
“你不是開玩笑吧,”安德魯追上了她,“你難道不想跟我討價還價一下?”
“閱覽室裡不能說話。我們去咖啡館,現在請你不要說話。”
蘇茜要了一份甜點,然後坐在了安德魯的對面。
“你只吃甜食嗎?”
“你只喝酒嗎?”蘇茜立刻針鋒相對,“我接受你的條件,但我有一個小小的要求。我不會改動你的文章,但是在發表之前,你要給我看一下。”
“成交。”安德魯說道,“你的外祖父有沒有跟你提過他曾經去柏林出過差?”
“他幾乎從不跟我說話。你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
“因為他好像從來沒有去過柏林。那我們就要好好想想阿什頓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了。你不是擅長破譯密碼嗎?現在是你發揮作用的時候了。”
“我拿到信之後一直在嘗試破解那句話的意思。你以為我這些天都在幹什麼?我打亂過詞的順序,加減過裡面的輔音和元音,甚至還用過一個軟件,但還是什麼都沒有發現。”
“你之前說你的外祖母留下過一條信息,我可以看一下嗎?”
蘇茜打開挎包,從中拿出一個文件夾,取出了一張紙,把它遞給了安德魯,上面是莉莉安的筆跡:
“這四個男人是誰?”安德魯問道。
“是三個男人。威廉·伍丁是羅斯福手下的財務總長。但我沒有查到誰是詹姆斯·韋特默,同名的人太多了!你肯定想不到有多少醫生都叫這個名字!至於費雪·斯通的裁縫……”
“費雪·斯通是個地方?在哪裡?”
“我也不知道,我已經調查過所有沿海的小城市,從東海岸到西海岸,沒有城市叫這個名字。我還在加拿大調查過,也沒有什麼線索。”
“挪威或者瑞典呢?”
“沒什麼結果。”
“我會請多樂麗絲幫忙。如果真有地方叫這個名字,不管它是在桑給巴爾的郊區還是在某個不知名的小島上,她都能找到。你的文件夾裡還有什麼有用的材料嗎?”
“除了這條無法理解的信息,還有莉莉安的幾張照片和她寫給瑪蒂爾德的一句話,別的就沒什麼了。”
“什麼話?”
“不管是雨雪嚴寒,還是酷暑黑暗,都不能阻止信使走完他要走的路。”
“你的外祖母真喜歡打啞謎。”
“設身處地地替她想一想。”
“跟我說說那天從雜貨舖裡出來的人是誰?”
“我告訴過你了,是克諾夫,他是外祖父的朋友。”
“如果我沒搞錯的話,他們應該不是同齡人。”
“是的,克諾夫要年輕一些。”
“除了是你外祖父的朋友,他平時是做什麼工作的?”
“他為中情局工作。”
“是他幫你清除了有關過去的一切信息?”
“從我記事起,他就一直在保護我。他向外祖父保證過,他是個重諾的人。”
“中情局的僱員,又是你家人的朋友。他真是進退兩難,恐怕很難處理這兩方的關係。”
“瑪蒂爾德認為是他向莉莉安通報了她稍後會被捕的消息。但是克諾夫對此一直否認。但是那天外祖母沒有回家,我母親之後再沒有見過她。”
安德魯拿出了莫頓給他的資料。
“除了我們兩個人,還有別人可以幫我們。”
“是誰給你的?”蘇茜瀏覽著那些剪報。
“一個已經退休的同事。你外祖母事發的當時,他就對她是否有罪持保留態度。不要再看這些文章了,它們都是在重複同一件事情。雖然多樂麗絲給我準備的材料也很全,但我總覺得里面好像少了什麼。看看莫頓的筆記吧,這都是當時寫的,記錄了事件發生時的情況。”
安德魯和蘇茜一整個下午都待在閱覽室裡,直到傍晚才走下了圖書館門前的台階。安德魯希望多樂麗絲還在報社,但是等他到達的時候,多樂麗絲已經離開了。
安德魯走進了自己的辦公室,裡面空無一人,安德魯也利用這難得的安靜氣氛開始工作。他把那些筆記放在面前,試圖把它們置於某個大框架內,好理清這些事實之間的聯繫。
弗雷迪·奧爾森走出了洗手間,朝安德魯走了過來。
“不要這樣看著我,斯迪曼,我只是去了趟洗手間。”
“奧爾森,我根本不想看你。”安德魯邊說邊繼續盯著那些筆記。
“你真的重新開始工作了!偉大的斯迪曼記者的下一個選題是什麼?”奧爾森坐在了安德魯的旁邊。
“你是永遠都這麼精力充沛嗎?”安德魯反問道。
“如果能幫到你,那我會很樂意。”
“弗雷迪,回到你的座位上去,我不喜歡別人從我的頭上往下看。”
“你開始對郵政系統感興趣了?我知道你一向看不起我的工作,但是兩年前我寫過一份系統的報導,是關於法利郵局的。”
“你在說什麼?”
“關於如何把郵局的地下部分連通在一起,好變成一個火車站。這個計劃是1990年一個參議員提出的,但是二十年後才開始施行。一期工程兩年前已經動工了,大概四年後就能完成。法利郵局的地下部分會和佩恩地鐵站連接在一起,政府計劃在它們之間建一個穿過第八大街的通道。”
“感謝你為我上的這堂市政教育課,奧爾森。”
“斯迪曼,你為什麼總是輕視我?你總是認為你比所有人都要強,難道你擔心我會搶走你的選題?而且這個題目我已經調查過了。如果你準備從高高在上的神壇上走下來,我可以把筆記借給你,你可以隨便使用,我什麼都不會說的,我保證。”
“但是我為什麼要研究你說的郵局呢?”
“'不管是雨雪嚴寒,還是酷暑黑暗,都不能阻止信使走完他要走的路。'你以為我是傻瓜嗎?這句話可是刻在每一家郵局的外牆上的。你是覺得它很美才抄下來的嗎?”
“我發誓,我真的不知道是這樣。”安德魯回答道。
“斯迪曼,走路的時候最好也向周圍看一看,這樣你就會發現自己住在紐約。那個樓頂的霓虹燈會變換顏色的摩天大樓叫帝國大廈,希望你不會有一天突然問我它叫什麼。”
安德魯心中滿是疑惑,他收拾東西離開了報社。為什麼莉莉安·沃克要抄一句寫在郵局外牆上的話?這句話又是什麼意思?
樹枝和灌木叢上都掛滿了冰凌。地面上一片白茫茫,池塘都已經凍住了。天空陰晴不定,在風的作用下,雲在天上飄來飄去,月亮時隱時現。遠處,她看到了一束燈光,就立即站起身來跑了出去。頭頂傳來一聲烏鴉的啼叫,她抬起了頭,卻看到鳥兒正在盯著她,似乎在等待她成為自己的晚餐。
“還沒到時候。”她說道,絲毫沒有放慢奔跑的速度。
左邊有一些陡坡,把這里和外界隔絕了開來。她助跑了一下,試圖爬上去,只要能離開這裡,那些人就無法再抓住她。
她加快了速度,但是月光卻突然明亮起來。槍聲響了起來,她的背部立刻感到了灼痛,她的呼吸停止了,腿也軟了下來,整個身子向前栽去。
她的面部摔在了雪地上。死也沒有這麼可怕,反抗顯得毫無意義。
身後傳來了腳步聲,積雪在他們的鞋子下嘎吱作響。那些人靠近了,但是她希望可以立刻死去,不要看見他們醜惡的嘴臉。至於在人世間最後的回憶,她只想記住瑪蒂爾德的眼睛。她希望自己還有力氣向瑪蒂爾德說一聲對不起,因為她的自私讓瑪蒂爾德失去了母親。
她如何能離開自己的孩子,放棄看她承歡膝下的幸福,讓自己再也聽不到她附在耳邊對母親說的小秘密,再也看不到她無憂無慮的笑臉,把自己帶到一個離她如此遙遠的地方?死本身並不可怕,可怕的是要離開自己的親人。
她的心跳加速了,她嘗試站起來,但是地面在她面前裂開了,深淵中傳來鼓聲,露出了瑪蒂爾德的臉。
蘇茜一身冷汗地驚醒過來。從她童年起,這個噩夢就一直困擾著她,讓她每次醒來後都會莫名地煩躁。
有人在敲門。蘇茜掀開被子,穿過客廳,詢問門外的人是誰。
“安德魯·斯迪曼。”門口傳來聲音。
蘇茜打開了門。
“你是在健身嗎?”安德魯走進門來。
他試圖移開自己的視線,蘇茜的汗衫已經全部濕透,乳房的形狀若隱若現。很久以來的第一次,安德魯感到了慾望的衝動。
“幾點了?”蘇茜問道。
“7點半。我給你帶來了咖啡和小圓麵包。快去沖個澡,穿上衣服。”
“斯迪曼,你是從床上掉下來了嗎?”
“不是,你就沒有什麼浴袍之類的更保守的衣服可以換嗎?”
蘇茜從他手中拿過了咖啡,又咬了一口麵包。
“怎麼突然會有心情來給我送早餐?”
“昨天我從一個同事那裡得到了一條重要線索。”
“先是你的多樂麗絲,現在又有另一個同事。是整個《紐約時報》的編輯部都被驚動了嗎?我們應該謹慎一點兒,怎麼你就做不到呢?”
“奧爾森什麼都不知道,你不用教訓我了。你到底去不去穿衣服?”
“你查到了什麼?”蘇茜邊說邊回到了臥室。
“你可以自己去看。”安德魯也跟著她走了進來。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單獨去洗個澡。”
安德魯的臉紅了,他走回了客廳的窗戶處。
十分鐘之後,蘇茜重新出現了,她穿著一條牛仔褲,上身是一件寬鬆式毛衣,戴著一頂毛線帽。
“我們走吧?”
“穿上我的大衣,”安德魯把自己的外套遞給了蘇茜,“把帽子一直拉到眼睛那裡。你要自己出去。沿著街往上走,街的對面有一條向上的小道,順著它一直走,你就會走到勒魯瓦街區。跑步到第七大道,找一輛出租車,讓它送你到第八大道和31號街路口處的佩恩地鐵站的進口。”
“現在這個時間就玩這種尋寶遊戲你不覺得很沒有必要嗎?有什麼意義?”
“你家樓下停著一輛出租車。從你洗澡到現在,它都沒有移動過。”安德魯繼續看著窗外。
“那又怎樣?司機是不是去喝咖啡了?”
“那邊沒有賣咖啡的地方。司機就坐在方向盤後面,一直看著你的公寓。照我說的做。”
蘇茜穿上了安德魯的外套,安德魯替她調整了一下帽子,又端詳了一下。
“應該看不出來。不要這樣看我,又不是我被跟踪了。”
“你覺得這麼穿,他們就能把我當成你?”
“重要的是他們不把你當成你,這就夠了。”
安德魯回到了他的觀察點。蘇茜出去之後,那個出租車沒有移動位置。
安德魯等了幾分鐘,也走了出去。
蘇茜正在人行道上等他,站在一個報刊亭的前面。
“我家樓下的到底是誰?”
“我記下了車牌號,看看能不能查出什麼。”
“我們去坐地鐵?”蘇茜邊說邊準備走進地鐵站。
“不是,”安德魯回答道,“我們應該看看街對面。”
蘇茜轉過身來。
“你要寄信?”
“不要光顧著打趣我,看看上面寫著什麼。”
蘇茜吃驚地睜大了雙眼,看著法利郵局外面的文字。
“現在,我們就要考慮一下你外祖母為什麼要抄下這句話了。”
“瑪蒂爾德告訴過我莉莉安有一個保險箱,她在裡面放了些東西。那個保險箱應該就寄放在郵局。”
“這樣的話就糟糕了。已經過去這麼久了,不知道還能不能找得到?”
他們走到了街的對面,進入郵局的大堂裡。郵局內部的空間很大,安德魯向一位職員詢問了信箱在什麼地方,職員告訴他在左手邊的走廊裡。
蘇茜摘下了帽子,安德魯看著她光潔的脖頸,有一瞬間的失神。
“看來我們是找不到了,這兒有一千多個郵箱。”蘇茜看著那一面滿是信箱的牆壁。
“你的外祖母希望有人能找到它。不管她想到的人是誰,我們都需要更多的信息。”
安德魯打通了報社的電話。
“奧爾森,我需要你的幫助。”
“叫真正的斯迪曼來跟我說話,”弗雷迪反駁道,“你的聲音學得很像,但是你剛剛說的話已經出賣了你。”
“我是認真的,到法利郵局的正門口來。”
“啊,我明白是怎麼回事了。要是我這次願意幫你,你準備怎麼感謝我?”
“你會贏得我的尊敬,而且我保證如有一天你需要幫助的話,我也會幫你的。”
“那好吧。”奧爾森思考了一會兒,回答道。
安德魯和蘇茜站在門口的台階上等著奧爾森。不一會兒,奧爾森就從出租車上走了下來,把打車票遞給了安德魯。
“我不想走路,你欠我十塊打車錢。你準備在法利郵局幹什麼?”
他一直盯著蘇茜看,久到讓蘇茜都覺得有點兒尷尬。
“我是安德魯前妻的朋友,”蘇茜很快編造了一個身份,“我是市政管理學專業的學生,之前在做博士論文的時候我為了讓內容多一點兒,就從網上盜用了一個章節。導師說他可以對此不予追究,條件是我必須立刻寫出新的一章來,論述一下19世紀初紐約市建築風格的演變對整個城市發展史的影響。這個老師是個極其固執的人,他讓我下週一之前必須寫出來,這麼短的時間內幾乎不可能寫出來,但是我別無選擇,必須完成這個任務。這家郵局是那個時期建築的代表。安德魯告訴我你比它的建築師還要了解這座建築。”
“比詹姆斯·韋特默還要了解?小姐你過獎了,不過我的確知道很多關於這兒的事情,我之前就這個選題發表過一篇很出色的文章,你本應該先讀一讀的。如果你能把住址告訴我,我今晚就可以給你送一份過去。”
“你剛才提到了誰的名字?”
“詹姆斯·韋特默,這個郵局的總建築師,你不知道嗎?”
“我剛剛忘記了,”蘇茜露出了思索的神色,“那費雪和斯通這兩個名字呢,能讓你想起什麼嗎?這是不是指代這個郵局裡的某個地方?”
“您到底是什麼類型的市政管理學學生?”
“差生。”蘇茜承認道。
“我也這麼認為,跟我來吧。”奧爾森不由得嘟噥了兩句。
他帶著蘇茜和安德魯走到了一面牆壁前,上面有幾行銘文,應該是用來紀念這個郵局的落成:
“看來我們知道郵箱的編號了。”安德魯在蘇茜的耳邊說。
“好了,你們想從哪裡開始參觀?”奧爾森問道,顯然他非常滿意自己剛才的介紹帶來的效果。
“還請你做我們的嚮導。”蘇茜回答。
接下來的兩個小時裡,奧爾森就變成了一個合格的講解員。他的相關知識非常豐富,甚至讓安德魯覺得很驚訝。每走一步,他都能告訴蘇茜某個簷壁設計的來歷,或者是某個浮雕是出自於哪個藝術家之手,甚至是鋪地的大理石來自於哪個產地。蘇茜一直很認真地聽著,不時還會問幾個問題,這讓安德魯很惱火。
走回到信箱旁邊之後,蘇茜和安德魯注意到其中並沒有1933號信箱。
“80年代初的時候,郵局開始使用自動信件分揀系統。原來位於地下的信箱就全部關閉了,不再向公眾開放。”
“地下還有信箱?”
“當然有,但是關閉地下部分也沒什麼太大關係,人們都不太用信箱了,哪怕地上的這些,大部分也只是裝飾品。雖然一般不能下去,但是我和郵局的一個負責人關係不錯,如果你想參觀一下的話,我們可以找一天時間一起下去看一看。”
“那就太好了。”蘇茜回答道。
她向弗雷迪·奧爾森表示了感謝,告訴他自己回家之後就會用今天的收穫來完善論文。
奧爾森記下了蘇茜的號碼,向她承諾他隨時願意效勞。
蘇茜把大衣還給了安德魯,讓他和奧爾森可以獨處一會兒。奧爾森看著蘇茜消失在不遠處。
“告訴我,斯迪曼,你是不是還在緬懷上一段婚姻?”弗雷迪看著蘇茜穿過了第八大道。
“這跟你有什麼關係?”
“我感覺好像是這樣。既然如此,我跟你的朋友出去吃飯就沒什麼關係了吧?也許是我自作多情,不過我覺得她好像對我還蠻有點兒意思的。”
“既然你覺得她對你印像不錯,那就別放過這次機會。”
“斯迪曼,你今天說的話沒有平時那麼招人討厭。”
“她還是單身,你願意怎麼做是你的自由。”
安德魯走進了弗蘭基餐廳,看到蘇茜坐在餐廳最裡面固定的位置上。
“我跟服務生說今天要和你一起吃晚飯。”
“我看出來了。”安德魯坐了下來。
“你甩掉你的同事了?”
“你又沒有幫我趕走他。”
“那我們現在做什麼?”
“吃飯,然後我們去做一件很大膽的事情,不過希望之後不要因此後悔。”
“什麼樣的大膽的事情?”蘇茜做了一個挑釁的手勢。
安德魯在隨身的挎包裡翻了一下,拿出一盞風燈放在桌上。蘇茜打開了它,把它舉向天花板。
“我們是不是要假扮自由女神?”蘇茜邊說邊拿燈去照安德魯的眼睛,“快把所有你知道的事情都倒出來吧,斯迪曼先生。”她又開始模仿警察審訊犯人的口氣。
“蘇茜,不要鬧了。不過還是很高興這盞燈能給你帶來這麼大的樂趣。”
“好吧,我們到底要拿它去做什麼?”
“我們要去法利郵局地下找一個信箱。”
“你是認真的?”
“不光認真,我們還不能驚動任何人。”
“我喜歡這個主意。”
“那太好了,不過說實在的,我從心底並不想這麼做。”
安德魯在蘇茜面前打開了一張平面圖。
“這是多樂麗絲在市政網站上找到的,屬於可以公開查詢的材料。你看,在這片區域,就是郵局地下室的範圍,”他用手指著地圖上的黑線,“我已經知道該怎麼進去了。”
“你會穿牆術嗎?”
“地圖上這些略細的線代表這裡的牆壁是石膏制的。不過你既然覺得我的想法很可笑,那我就回家看電視了,比偷偷摸摸跑去郵局地下室要舒服,也安全得多。”
蘇茜把手放在了安德魯的手上。
“我只是想逗你笑一笑。我幾乎從來沒見你笑過。”
安德魯努力擠出了一個笑容。
“比哭還要難看,就好像在看尼克爾森扮演搞笑的角色。”
“好吧,我本來就不是喜歡笑的人。”安德魯收起了地圖,“快把意大利面吃完,我好給你講解一下。”他抽回了手。
蘇茜讓女侍應生上了一杯酒,安德魯則示意她可以把賬單拿過來了。
“你是怎麼認識你前妻的?”
“中學就認識了。我們都是在波基普西長大的。”
“你們那時候就在一起了?”
“沒有,大概二十年之後,我們在紐約相遇了,在一家酒吧門口。瓦萊麗變成了一個真正的女人,她變得很美!但是那天晚上,我覺得自己面前的仍然是以前的那個小姑娘。這種感覺我一直記得。”
“後來為什麼分手?”
“第一次是她離開了我,我們都有自己的夢想,她不想繼續在我身上耽誤時間了。年輕的時候我們總是耐心不足。”
“第二次呢?”
“因為我不會撒謊……”
“你劈腿了?”
“不算是。”
“斯迪曼,你真是個有趣的人。”
“還是個不會笑的人。”
“你還愛她嗎?”
“愛不愛還重要嗎?”
“她還活著,你可以試圖挽回。”
“沙米爾愛你,你也愛他。某種意義上,你們才是真正永遠在一起了。而我一直是一個人。”
蘇茜突然站了起來,俯身給了安德魯一個吻。這個吻很短暫,充滿了憂傷和恐懼,又像是為了告別,彷彿他們會就此分開。
“我們要去實施這起盜竊案了嗎?”她撫著安德魯的面頰。
安德魯牽起了蘇茜的手,他的視線停留在蘇茜失去的指節上。他吻了吻蘇茜的手心。
“走,我們作案去吧。”他邊說邊站起身來。
西村之後就是切爾西街區,兩人乘著的士一路向東。途中,安德魯一直看著後視鏡,似乎很怕被跟踪。
“不用這麼小心吧?”蘇茜說。
“那天你家樓下的出租車是警車偽裝的。”
“你問了那個司機?”
“可不是只有奧爾森一個人有關係,他認識郵局的人,我也認識當地警署的一個探長。我下午給他打過電話,那個號碼是警車牌號。”
“也許我們周圍有某個逃犯,想想我們之前都被盜了。”
“我倒希望是這樣。皮勒格探長不是那種會無視我的問題的人。我請他查一查那個警察到底在監視誰,但他的那些同事都表示沒人在哈得孫街執行監視任務。”
“那我就不明白了,這到底是不是警車?”
“這應該是經過雙重偽裝的車。只有一個政府部門能做到這一點,你現在明白了吧?”
安德魯帶著蘇茜來到了佩恩地鐵站。他們順著樓梯走到了地下的站台。時間已經很晚了,站裡沒有什麼乘客。他們沿著一個通道一直向裡面走,周圍的光線越來越暗。轉過一個路口之後,他們看到了一排柵欄,上面貼著建築許可證。
“這就是工地。”安德魯從包裡掏出了一把螺絲刀。
他研究著大門上的鏈鎖,很快就打開了。
“沒想到你還是個內行。”蘇茜笑著說。
“我父親是修理工。”
他們面前出現了一條向下的通道,頭上只有一根電線連著幾盞昏暗的燈。安德魯擰亮了手中的燈,示意蘇茜和他一起下去。
“我們是在第八大道下面嗎?”蘇茜問道。
“是的,如果地圖沒錯的話。沿著這個隧道就能到法利郵局地下。”
隧道裡沒有一點兒燈光,安德魯一手拿著地圖,又遞給蘇茜一個小手電,讓她幫忙照著地圖。
“右轉。”他邊走邊告訴蘇茜。
四周傳來了他們腳步的迴聲。安德魯突然示意蘇茜停下,卻一言不發。他關掉了燈,又等了一會兒。
“出什麼事了?”蘇茜低聲問。
“這兒好像還有別人。”
“是老鼠吧,”蘇茜回答,“這地方恐怕是它們的大本營。”
“老鼠可不會穿鞋子,”安德魯反駁道,“我聽到了腳步聲。”
“那我們就走吧。”
“我還以為你是個膽子很大的人。不管怎樣,跟著我繼續往前走吧,可能就是老鼠,現在沒聲音了。”
安德魯又打開了燈。
他們來到一個古老的收發室,裡面用來分配信件的桌子已經完全被灰塵覆蓋。他們隨後又穿過了一個原來的食堂、一個衣帽間,還看到了很多已經破損的辦公桌。安德魯覺得自己好像是在一個舊倉庫裡。
他重新看了看地圖,然後往回走了幾步。
“左手邊應該有一個旋轉樓梯。那些舊信箱就在我們頭頂上。”
安德魯把燈遞給蘇茜,搬開了一些破舊的箱子,發現在那後面有一個螺旋形的樓梯通往上面一層。
“我們從這兒上去。”安德魯率先走了上去。
他一級級小心往上走,檢查每一個台階是否都足夠牢固,好確保蘇茜的安全,但是他隨後想到蘇茜是個登山運動員,應該不會感到害怕。
他們都來到了上一層。安德魯用手中的燈照了一下四周,看到牆上有一排信箱。它們的鎖上都嵌有一顆錫製的星星,編號則是金色的,在天藍色的底色上尤為顯眼。
蘇茜走近了1933號信箱。安德魯拿起了手中的螺絲刀,撬開了信箱的鎖。
“你來查看吧。”安德魯對蘇茜說。
蘇茜從裡面拿出了一個信封,她雙手顫抖地打開了它,發現上面只寫了一個單詞:“Snegurotchka”。
安德魯卻突然把食指放在了蘇茜的嘴唇上,關掉了燈。
這一次,他確定聽見了腳步聲,隨後就是粗重的呼吸聲,這些都不可能是老鼠的聲音。他焦急地回想著這附近的路線圖,希望自己可以回憶起什麼東西。他拉著蘇茜退到了這個房間的最裡面。
蘇茜卻碰到了什麼東西,不由得尖叫起來。安德魯又打開了燈,照亮了向上的台階。
“從這兒走。”他邊說邊加快了腳步。
他能很清楚地聽到其他人腳步的回音,有兩個人一直跟踪著他們。
安德魯抓緊了蘇茜的手,開始跑了起來。有一扇門擋住了他們的路,安德魯踹了門鎖一下,但門絲毫未動,他只好又踹了一腳,這次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