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比恐懼更強烈的情感

第4章 第三章謎一樣的女人

我一生下來,就被迫使用這個假名,好讓自己不要再經歷瑪蒂爾德曾承受過的那些痛苦,為了不讓別人一聽見我的名字就關上大門,或者在發現我的身份後就把我趕到門外。你難道不能理解對一個人來說,家庭的榮譽有多麼重要嗎? 安德魯度過了糟糕的一夜。夢裡,他懸浮在自己墳墓的上方,看著亂成一團的高速公路,瓦萊麗來到他的墓前,隨後他就在一身冷汗中驚醒過來,這種經歷真是痛苦極了。 最讓他煩心的是,他明明記得噩夢的所有情節,但每次在看到瓦萊麗打開車門,朝他的墓碑走過來的時候,他總是不由得被驚醒。 為什麼在夢裡,他總是想不起瓦萊麗接下來要做的事情,而醒來之後,她的舉動卻一遍遍出現在他的腦海? 沙發的彈簧墊讓他的背部隱隱作痛,他不得不承認,也許是該搬回自己的公寓了。

他把房間借給蘇茜,是希望她的暫住可以讓他忘卻那裡曾經的回憶,也期望她能把自己的味道帶進去,好把之前的痕跡都清除掉。他也無法清楚地說出公寓裡困擾他的究竟是什麼,但大概就是這些模糊的感覺。 隔著一道牆,他聽到了西蒙的鼾聲。安德魯輕輕起身,從一個花瓶裡摸出了之前藏的一瓶菲路奈。冰箱門的噪聲很大,連死人都能被吵醒,所以他就放棄了加可樂的打算,直接用瓶子灌了幾口。酒的苦味更明顯了,可是酒精的確能讓他好受些。 他坐在窗邊,開始思考。有些事讓他很困惑。 他的筆記本放在西蒙的書桌上。他把臥室的門開了一條縫,等著眼睛適應黑暗。 西蒙似乎在說著夢話。安德魯躡手躡腳地走了進去,直到床邊他才聽清,西蒙說的是:“凱茜·斯坦貝克,我仍然愛著你。”

安德魯只好緊緊地咬住嘴唇,好讓自己不要笑出聲來。 他摸索著找到了筆記本,輕輕地將它拿起,又躡手躡腳地出了西蒙的臥室。 回到客廳,他仔細地讀著之前做的筆記,終於發現自己到底遺漏了什麼。蘇茜跟他說的那架飛機到底是哪一班航班?有沒有可能找到機上成員的名單? 安德魯知道自己很難再入睡了,他索性穿上衣服,給西蒙在餐桌上留了個字條,就走出了公寓。 北風呼嘯在整座城市裡,在寒冷的侵襲下,下水井口都冒出了陣陣白氣。安德魯豎起衣領,在寒夜裡走過紐約的街頭。他在哈得孫大街附近攔了一輛的士,來到了報社。 第二天一早要發行的晨報已經印刷完畢,編輯室空無一人。安德魯向守夜人出示了證件,來到了上面一層。他徑直走向自己的辦公桌,突然看到弗雷迪·奧爾森的記者證躺在轉椅旁邊的地面上,想來應該是從口袋裡掉出來的。安德魯把它撿了起來,直接塞進了碎紙機裡,並按下了啟動鍵,看著它在機器的轟鳴聲中一點點地消失。隨後他就坐在了電腦前。

他很快就搜索到了那兩架失事飛機,這兩起事故之間的共同點令他頗為驚訝。蘇茜曾告訴過他,她選擇在1月登山是為了某個週年紀念日。安德魯就在記事本上寫下了“干城章嘉峰號”的名字,還有它那個永遠未能到達的目的地。隨後,他就給航空公司發了一封郵件,希望能獲得機組成員和乘客名單。 現在是紐約時間凌晨5點,新德里的當地時間則是15點30分。不久之後,他就收到了航空公司的回信,信中希望他能附上記者證的掃描件,並說明調查的目的,安德魯立即照做,然後就在屏幕前等待結果,但很長時間對方都沒有回音,想必是向上級徵詢許可。安德魯看了看手錶,猶豫了一下,拿起了電話聽筒。 電話那頭,多樂麗絲·薩拉薩爾的聲音聽起來沒有安德魯想像中那麼吃驚。

“費羅法最近怎麼樣?” “你在凌晨5點30分給我打電話就是為了問我的貓好不好?你有什麼要我辦的?”多樂麗絲打著哈欠說。 “當然是你最擅長的事情。” “你又開始工作了?” “也許吧,這要看你能幫我查到什麼。” “告訴我你到底要查什麼。” “航班乘客名單。” “我有關係在聯邦航空管理局,可以試一下。航班號、日期?” “印度航空101次航班,1966年1月24日,從新德里飛往倫敦。飛機本應在日內瓦停留,卻於此之前墜落在法國。我想知道機上乘客有沒有姓貝克的。” “需不需要我順便幫你查一查泰坦尼克號的主廚叫什麼名字?” “也就是說你答應嘍?” 多樂麗絲已經掛斷了電話。安德魯鎖定了電腦,走到了樓下的咖啡館。

三個小時後,多樂麗絲·薩拉薩爾撥通了安德魯的電話,請他到辦公室來一趟。 “你找到了?” “斯迪曼,我什麼時候讓你失望過?”她邊說邊遞給他一份材料。 “怎麼這麼快就找到了?” “事故調查辦公室的報告是公開的,你要的乘客名單在1968年3月8日的法國報紙上就曾經登出過,在任何電腦上都可以查到。只要你願意,你自己就可以查到。” “真不知道要怎麼感謝你,多樂麗絲。”安德魯邊說邊開始閱讀這份名單。 “不用麻煩了,我已經掃過一遍了,沒有叫貝克的人。” “那我真不知道接下來要怎麼辦了。”安德魯嘆了口氣。 “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告訴我你到底在找什麼,也許我可以幫你節省不少力氣。”

“我在找某個人的真實身份。” “我能知道是為什麼嗎?” 安德魯沒有回答,而是繼續看著這份名單。 “看來我不該問的……”多樂麗絲邊說邊盯著她的電腦屏幕,“你是在浪費時間,這份名單有八十八頁,上面還沒有任何重點標記。我在地鐵上看過一遍,到了報社之後又看了一遍。沒有什麼值得注意的。如果你也是這起事故的陰謀論者,我也幫你查過相關資料了,但是這個問題實在是太過敏感了。” “什麼陰謀論?” “乘客中,有一位印度核計劃的負責人,所以就有人說是敵對勢力從山上發射導彈擊落了飛機,還有人說是詛咒,因為十六年前,有另外一家航空公司的飛機在同一個地方發生了事故。” “是的,我也看到了。這大概是個巧合,不過的確很奇怪。”

“也許只是概率的問題,就好像一個人也可能會中兩次樂透大獎。關於印度航空的101次航班,這起事故也不是偶然的。當時的天氣情況太過惡劣,機上設備也有問題,這樣的一架飛機在暴風雪天氣墜落實在是再正常不過了。” “飛機上還有其他值得注意的乘客嗎?” “請先告訴我什麼是值得注意?” “我也不知道。” “乘客中沒有美國人,有印度人、英國人,有一名外交官,當然還有和我們一樣的普通人,永遠也沒能到達旅途的終點。好了,斯迪曼,告訴我這個貝克到底是誰,要知道,你其他的同事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我幫忙。比如說你的朋友奧爾森,他就有事情求我。” “多樂麗絲,你說這些是為了讓我生氣嗎?” “也許吧。”

“蘇茜·貝克。” “她也是乘客?” “不是,但是機上應該有某個她的家人。” “那這個蘇茜·貝克漂亮嗎?” “不知道,也許吧。” “怎麼可能,肯定是位漂亮小姐。你這麼無私地幫助她,卻不讓她知道。如果她長得和我差不多,你怎麼可能一大清早把同事從床上叫起來?” “當然會,而且多樂麗絲,你真的很有魅力。” “我知道自己長得不怎麼樣,我也不在意,畢竟我還有其他的優點,比如在工作上,我就是美國最好的情報蒐集員之一。你今天早上把我叫醒,也不是為了給我送羊角麵包當早餐吧?我這樣的女孩子不是你喜歡的類型。” “好了,多樂麗絲,不要再說這樣的傻話了,你是個迷人的姑娘。” “是,就好像肉醬意大利面一樣迷人。斯迪曼,你知道我為什麼喜歡你嗎?因為你不會撒謊,我覺得這一點很好。現在,你可以走了,我還有工作要做。對了,最後一件事,你剛才問我要怎麼才能感謝我?”

“是的,任何事情都可以。” “回到佩里街的聚會裡來,你需要這樣做,你的肝也需要。” “你還去那兒?” “是的,每週都去。我已經三個月沒碰過酒了。” “恐怕我住院的時候,你也沒在床前祝愿過我早日康復吧。” “怎麼可能。我很高興你終於康復了,斯迪曼,你終於可以和我一起工作了,雖然你好像出院後也沒做過什麼。我可是等不及要和你一起展開新的調查了。那就週六在佩里街見?” 安德魯拿起材料,一言不發地離開了多樂麗絲·薩拉薩爾的辦公室。 一個小時後,樓下咖啡館的服務生把一籃糕點放在了多樂麗絲的辦公桌上。雖然籃裡並沒有卡片,可是多樂麗絲很清楚這是誰送的。 接近中午的時候,安德魯的手機收到了一條短信。

“昨天和今天上午我都沒在圖書館看見你。你還在紐約嗎?如果在的話,我們12點半在弗蘭基餐廳見吧,我帶著你的鑰匙。” 出於不想完全服從的願望,安德魯只回復了一句話:“1點鐘,'瑪麗烹魚'見。” 安德魯把大衣掛在了餐廳的衣帽架上。蘇茜正在吧台處等他,服務生把他們引到了桌子那裡。安德魯很自然地把找來的乘客名單放在了上面。 “抱歉讓你等了這麼久。” “我也剛到,你經常來這裡嗎?” “這兒是我的食堂。” “看來你是個很忠於習慣的人,這點在一個記者身上顯得很奇怪。” “當我不在旅行的時候,我喜歡穩定。” “也許吧,不過這一點很有趣,因為有兩個斯迪曼,一個是紐約市裡的老鼠,一個是調查之王。” “很有趣的比喻。你這次要見我,就是為了和我討論吃飯的習慣?” “我想見你主要是想和你聊一聊,當然也是為了謝謝你的幫助,並把鑰匙還給你。但是我們並不一定非要吃飯,看起來你的臉色不太好。” “我幾乎一夜沒睡。” “看來更應該抓緊把公寓還給你了。” “我的床沒有舒服到可以治療失眠的地步吧?” “我不知道,因為我一直在地上睡。” “是害怕床上的蟎蟲嗎?” “我還是孩子的時候,就開始在地上睡覺了。我對床有種恐懼感,這幾乎讓我母親崩潰,但是心理醫生的收費實在是太貴了,所以她最後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你為什麼這麼厭惡床?” “我喜歡在窗戶旁的地面上睡覺,這樣讓我更有安全感。” “貝克小姐,你真是個奇怪的人。那你的嚮導呢?他也和你一起睡在地上?” 蘇茜看了安德魯一眼,卻什麼都沒有說。 “如果有沙米爾在,一切就不一樣了。我不會害怕的。”蘇茜垂下了眼簾。 “那對你來說,睡在床上又有什麼可怕的呢?雖然我自己也有睡眠問題,尤其是那些噩夢。” “那你呢?什麼事情讓你害怕到要隨身攜帶槍支?” “因為曾經有人像對待牲畜一樣毆打過我。我失去了一個腎臟,還有我的婚姻,這些全部都要歸功於同一個人。” “那這個人仍然在逃嗎?” “你可以看到,我沒有死。是的,那個傷害我的人仍然逍遙法外,可能一輩子也不會被引渡到美國。主要是因為證據不足,除了我,沒有人能證明她曾經對我做過什麼。就算真的進入審判程序,任何一個律師都可以推翻我說的話,認為這是誣告。” “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揭露了她父親的罪行,害他要在監獄裡度過餘生。而且我也損害了她家族的榮譽。” “那我就能理解了,家族的榮譽是神聖的。雖然奧爾蒂斯的確有罪,但是對於一個女兒來說,父親也是神聖的。” “好像我沒有告訴過你她的姓氏。” “有一個陌生人給了我他公寓的鑰匙,你總不會認為我不會在谷歌上查一查吧?我讀了你的文章,知道在你身上發生過的事情,的確,你的遭遇讓人脊背發涼。” “看來你還是個謹慎的人。既然你都已經知道了,為什麼還要問我這些問題?” “為了獲取第一手的信息。記者們一般都會這樣做,不是嗎?” “既然我們都不打算再隱瞞對方什麼了,”安德魯把材料推到蘇茜的面前,“到底是哪個乘客,讓你要在一月爬到4677米的高度,好跟他見最後一面?” 蘇茜打開了文件夾,開始瀏覽乘客名單,並沒有表現出絲毫的驚訝。 “我把公寓借給了一個陌生人,你總不會指望我沒做任何調查吧?” “反擊得漂亮。”蘇茜笑著回答道,把文件遞還給了安德魯。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安德魯堅持說,“到底是哪一位乘客?” “是他。”蘇茜指出了那位印度外交官的姓名。 “那要是這麼說,是你的男友提議進行這次登山的?” “你之前沒有想到這一點嗎?” “是你說自己要去那裡紀念某個日子的。” “是啊,可是沙米爾很難親口告訴你這些,不是嗎?” “我很抱歉。”安德魯嘆了口氣。 “你是在向沙米爾道歉,還是傷感於自己遲鈍的直覺?” “都是吧,請相信我的誠意。那他究竟有沒有來得及見這個人最後一面,在他……” “在他割斷繩子之前?是的,就算是吧。當我們走進那座被詛咒的山的時候,一切就已經註定了。” “那你呢,你是出於感情才陪他去的嗎?” “斯迪曼先生,我很感激你,這是你的鑰匙,我們還是不要再聊這件事了。” “貝克小姐,你是不是改過名字?” 聽到安德魯的問題,蘇茜的臉上露出了無可奉告的神色。 “那我們換種說法,”安德魯繼續說道,“如果我問你是在哪裡讀的初中、在哪裡讀的大學,或者僅僅是你在哪裡獲得的駕照,你都不能給我一個答案嗎?” “波士頓的艾默生學院,然後是在緬因大學的肯特堡分校,你的好奇心得到滿足了吧?” “什麼專業?” “你到底是警察還是記者?”蘇茜的聲音裡已經夾雜了一絲不悅,“我的專業是犯罪學。但恐怕和你想像的不一樣,我可不是那些高級的犯罪專家,或者是那些在實驗室裡拿著試管的研究人員。犯罪學是一個很特別的學科。” “那你為什麼選擇這個專業?” “因為我很早就對犯罪行為感興趣,我也很想知道我們的法律制度和勞教體係是如何運作的,我還想了解司法部門、警察和政府機構之間的聯繫是什麼。我們國家的司法體係就像一個龐大的怪物,想要搞清楚每個機構都在幹什麼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難道你是某天早上一起來,就跟自己說'啊,我要搞清楚中央情報局、國家安全局和聯邦調查局之間的關係'?” “是的,差不多就是這樣。” “你是在大學時候學會了密碼學嗎?”安德魯遞給蘇茜一頁紙,這正是蘇茜落在圖書館的桌子上的。 蘇茜拿起這張紙,把它放進了包裡。 “為什麼我不能在網上查到這些東西?” “那你又為什麼要在網上搜索我的過去?” “因為你的外貌不太好看。” “對不起,你剛才說了什麼?” “因為你一直都在對我撒謊。” “現在我已經回答了你的問題,那就不算再對你撒謊了吧?” “學業結束之後,你用過這些犯罪學的知識嗎?” “上帝,你可真是沒完沒了。” “不要打擾上帝。” “只是出於個人原因,才用到一些。” “為了某件特殊的事情。” “是關於家人的一件事情,而且這件事只和我的家人有關。” “好,我就不再追問了。我真是多管閒事,多樂麗絲說得對,我應該先管好自己。” “很有趣的名字,看到那些壁爐上的照片,我沒有想到她的名字是多樂麗絲。” “你猜錯了,這不是她的名字。”安德魯笑著回答道。 “不管怎樣吧,你可以回家了,我把照片轉了個方向,現在照片上的人不會再盯著你了。我也私自給你買了一套新床單,把你的床收拾了一下。” “謝謝你,但是你本來不必這麼麻煩的。” 蘇茜說話的時候,安德魯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幅畫面:蘇茜在某家店里為他挑選床上用品。不知道為什麼,這幅畫面讓他覺得很感動。 “你明天會去圖書館嗎?” “或許吧。”蘇茜回答道。 “好,那就或許明天見。”安德魯站起身來。 走出餐廳後,安德魯的手機收到了一封新的郵件。 安德魯打開了附件,等待圖片加載完畢。 他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蘇茜,有人正在試圖把她抬上救護車。他把圖片的這一部分放大,認出了這個人正是那天從阿里的雜貨舖裡出來的男人。 安德魯想到或許蘇茜和他一樣,對別人的話有某種逆反心理,不由得笑了起來。他很確定蘇茜明天會去圖書館。 安德魯攔下一輛出租車,在路上就給多樂麗絲打了電話,然後來到了報社。 多樂麗絲正在辦公室裡等他,她已經開始研究安德魯給她的那些照片。 “斯迪曼,你要告訴我這些照片是誰的嗎?還是我要一直像現在一樣做個傻子?” “你能從照片上看出什麼嗎?” “可以看到車牌號,還有救護車公司的名稱。” “你聯繫過這家公司嗎?” “你已經認識我這麼多年,怎麼還會問出這種愚蠢的問題?” 安德魯從多樂麗絲的態度裡猜出她應當是已經發現了什麼,只是她故意不說,好藉此讓自己著急。 “是一家挪威公司向這家救護車公司提出了派車的要求。老闆已經跟我證實了這一點,他還記得這兩個客人,可不是每天都有送美國病人到日內瓦機場的業務。他還跟我說,那位女士長得極其漂亮。看來我們這兒有位仁兄需要配副眼鏡了,畢竟你的眼光和大家都差了太多。當時還有一個男人一直陪在你的灰姑娘的身邊,好像是叫阿諾德,至少女方是這麼稱呼他的。但是她從來沒說過他姓什麼。” 安德魯俯下身去,電腦上的照片相較手機而言顯得更為清晰,他可以清楚地辨認出這個男人的五官。這個男人不僅是長相讓他覺得很熟悉,他的名字也讓安德魯想起了什麼。突然,安德魯想起了他在墓地的鄰居。 “你的臉色怎麼這麼差,就像見了鬼一樣。” “你說對了,這是阿諾德·克諾夫。” “你認識他?” “我無法告訴你我在哪裡見過他,但是有一種很大的可能性,就是他每晚都會出現在我的噩夢裡。” “啊,那看來他是晚上經常和你一起喝酒的酒鬼。” “不是這樣的,多樂麗絲,別說了!” “你還是沒有再到佩里街的酒鬼匿名派對來。” “匿名?我們之前每週都在那裡見面,怎麼匿名?” “不要找藉口,報社的其他同事又不知道這一點。好好動動腦筋,你可能是在哪裡見過他。” “多樂麗絲,你這次真是乾得漂亮。你是如何讓那個救護車公司的老闆開口的?” “我可從來沒有問過你是怎麼寫新聞報導的。我裝成了一名可憐的保險公司的小職員,告訴他我之前丟了一份材料,如果不能在老闆發現之前把它補齊,就要丟掉這份工作。我在電話裡抽泣了兩下,說我足足兩天沒有睡著。你知道的,法國人是特別敏感的……啊,你應該不知道。” 安德魯牽起了多樂麗絲的手,在上面留下了一個吻。 “看來你對我還是不夠了解。” 他拿起多樂麗絲打印的照片,準備離開。 “老伙計,看來你的腦袋還是一團糨糊。”多樂麗絲似笑非笑地看著安德魯。 “那我還應該做點兒什麼?” “你真的認為我的調查就止步於此了?” “你還發現了別的東西?” “那你是不是認為,他們到了日內瓦之後,就把你的蘇茜·貝克扔到垃圾桶裡不管了?” “當然不是,但是我知道接下來發生了什麼,她回到美國繼續接受治療。” “那她乘坐的是哪家公司的航班,回到了哪座城市?我的大記者,這些你都知道嗎?” 安德魯拉出多樂麗絲對面的椅子,坐了下來。 “是一架私人飛機,日內瓦直飛波士頓。” “她之前告訴我她甚至連一個新床墊都買不起,現在看來她應當在經濟上很寬裕。”安德魯嘆了口氣。 “你對她的床墊做了什麼?” “我什麼都沒做,多樂麗絲!” “好吧,反正這也不關我的事。不過她應該也沒為這趟航程花多少錢,因為飛機是國家安全局的,只是不知道她為什麼可以調動政府部門的飛機。我對此一無所知,看來這件事已經超出了我的能力範圍。我也聯繫了波士頓和周邊城市的所有醫院,不過一無所獲。記者先生,現在輪到你上場了。對了,離開前最好幫我把燈打開,開關就在進門處。” 聽過多樂麗絲的話,安德魯心中滿是疑惑。他來到辦公室,開始計劃明天何時搬回自己的公寓。至於今天晚上,他就打算在報社度過了。 華盛頓廣場,晚8點。 阿諾德·克諾夫漫步在廣場上,用眼角的余光掃著周圍的人。草坪的一角處,有個流浪漢裹著破舊的毯子睡在那裡;樹影下,有個小號手在吹奏練習曲;噴泉邊,一對學生情侶在激情擁吻;一位畫家坐在畫布前,用手中的色彩呈現他眼中的世界;還有一個男人雙手向天,好像在向上帝禱告。 蘇茜坐在長椅上等他,眼神空洞地看向前方。 “你不是希望我不要再來煩你嗎?”克諾夫在她旁邊坐了下來。 “你相信詛咒嗎,阿諾德?” “鑑於我職業生涯中看到的這些事情,我甚至連上帝都不願相信。” “對於這兩件事,我全部都相信。我周圍所有的一切都被詛咒了。我的家人,還有所有靠近我的人。” “你選擇冒險,就要承擔後果。讓我感興趣的是,你現在好像真的是在煩惱,看看你的眼神。別告訴我你是在替那個記者擔心?” “我需要他,需要他的決心和職業素養,但是我不想害他涉險。” “我明白,你想獨自調查,但是又希望他可以在前方替你開路。如果是三十年前,我倒很樂意讓你為我工作,但是現在不行了。”克諾夫笑著說。 “阿諾德,就是因為你的壞心腸,你才老得這麼快。” “我今年七十七歲,但是我很確定,如果我們比賽誰能第一個跑到那個欄杆處,一定是我贏。” “我一定會先把你絆倒。” 克諾夫和蘇茜都不說話了。克諾夫長嘆了一口氣,望著廣場的邊緣。 “怎樣才能讓你改變主意?可憐的蘇茜,你是那麼天真無邪。” “我十一歲的時候就已經不再天真了,就在那個雜貨舖老闆報警的那天。我去他的店裡買糕點,他卻報警說我偷了兩塊巧克力,警察把我帶到了警署。” “我記得很清楚,是我去警署接的你。” “阿諾德,你來得太晚了。我把一切都告訴了那個審訊我的警察。那個老闆經常對中學女生進行性騷擾,他強迫我摸他的下體,在我威脅要向警察告發的時候他就編造了這起盜竊案。但是那個警察給了我一巴掌,他認為我就是那種不良少女,為了脫罪才撒謊。回家之後,我的外祖父又給了我另一個耳光。那個叫費格通的老闆在大家眼中是個無可挑剔的人,他甚至每週都去教堂做彌撒。而我只不過是個正在叛逆期的行為失常的少女。我永遠忘不了我臉頰紅腫離開警署的時候,他臉上那意味深長的微笑。” “為什麼你都沒告訴我這些?” “你會相信我嗎?” 克諾夫沒有回答。 “那天晚上,我一直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不想跟任何人說話,我甚至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還要存在於這個世界。瑪蒂爾德兩天后才回來,那時我還沒有出過房間,只是聽到她和外祖父在大聲叫嚷著什麼。他們之前也經常吵架,但從來沒有那次可怕。夜裡,瑪蒂爾德來到我的床邊。為了安慰我,她跟我談起了世界上其他的不公平,那也是她第一次告訴我在外祖母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那天晚上,我起誓要為外祖母報仇。我會實踐我的諾言。” “你的外祖母1966年就去世了,你甚至從來沒有見過她。” “應該說她1966年就被暗殺了!” “她背叛了自己的國家,當時是特殊的時期。雖然冷戰不是常規意義上的戰爭,但那也是一場真正的廝殺。” “她是無辜的。” “不,蘇茜,其實你什麼都不知道。” “瑪蒂爾德從來沒有懷疑過這一點。” “你母親是個酒鬼。” “就是那些誣陷我外祖母的人把我媽媽害成這樣的。” “當時你媽媽還很年輕,她還有很長的人生。” “什麼樣的人生?瑪蒂爾德失去了一切,連家族的榮譽都失去了,她無法繼續學業,也無法進入職場。他們把外祖母帶走的時候,瑪蒂爾德只有十九歲。” “我們其實並不了解當時的情況。” “外祖母是被殺害的,對嗎,阿諾德?” 克諾夫拿出一條薄荷糖,遞給蘇茜一塊。 “好吧,就算你現在堅持認為她是無辜的,這又有什麼用呢?”他嘴裡含著糖塊,含混不清地說。 “我要洗清她的冤屈,讓我的姓氏不再為此蒙羞,讓國家把所有從我們這裡拿走的東西還給我們。” “你不喜歡貝克這個姓?” “我一生下來,就被迫使用這個假名,好讓自己不要再經歷那些瑪蒂爾德曾承受過的痛苦,為了不讓別人一聽見我的名字就關上大門,或者在發現我的身份後就把我趕到門外。你難道不能理解對一個人來說,家庭的榮譽有多麼重要嗎?” “你這次要見我,究竟是為了什麼?” “做我的同謀。” “我的回答是不可能,我不會參與你的計劃,我答應過你的外祖父……” “要保護我的安全,你說過一百遍了。” “我不會背棄我的承諾,但如果我真的幫你做這些事的話,恐怕我就要毀約了。” “既然我不打算放棄,如果你不幫我我就會更危險。” “不要妄想可以控制我,我也不會強求你做什麼。在這場遊戲中,你一點兒勝出的希望都沒有。” “她到底做了什麼,才會被處決?” “真是有趣,你總是在重複一些事情,對另外一些卻絕口不提。她當時想要出賣國家機密。當然這場交易成功之前,她就已經被拘禁了。她曾經試圖逃脫,卻沒有成功。我只能說,她做的事情真的非常嚴重。除了處決她,沒有別的辦法可以保護國家利益和那些被牽扯進來的人。” “阿諾德,你知道自己都說了些什麼嗎?就好像諜戰小說一樣。” “事實要比小說更嚴重。” “根本不可能,莉莉安是個極其聰明而又富有教養的女人,她思想前衛卻很有人文情懷,不可能會做出對他人有害的事,更不可能會出賣自己的國家。” “你是怎麼知道的?” “瑪蒂爾德不是只有喝醉之後才會跟我袒露心聲。有的時候,如果只有我們兩個人,她就會談起她的母親。我從來沒見過外祖母,她都沒有機會把我抱在懷裡,但是我了解她的一切。她用的香水、穿衣的風格、愛讀的書,甚至她說話的習慣,還有喜歡在人前大笑,這些我都知道。” “是的,她是位領先於時代的女性,我承認,她很有性格。” “她應當很欣賞你。” “這麼說有點兒不夠恰當,你的外祖母不是很喜歡那些圍繞在她丈夫身邊的,或者說是他的權力身邊的人,既不喜歡他們的殷勤,也不喜歡他們的奉承。她只是欣賞我的謹慎。實際上,我只是在她面前不由自主地有所保留,因為她的確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她很美吧,是嗎?” “你真的很像她,不只是在外貌上,這也是我如此擔憂的原因。” “瑪蒂爾德說你屬於少數莉莉安會信任的人。” “她不信任任何人,蘇茜,你為什麼就不能像別人一樣稱呼你的母親為'媽媽'呢?” “因為瑪蒂爾德是位與眾不同的母親。她喜歡我這麼叫她。是誰揭發了莉莉安?” “是她自己敗露的。你的外祖父什麼也做不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妻子被帶走。” “對他來說,沒有什麼比權勢更重要的。他應該保護莉莉安的。那是他的妻子、他女兒的母親,他有辦法的。” “我不許你這樣說你的外祖父,蘇茜,”克諾夫明顯生氣了,“莉莉安實在是太過分了,沒人救得了她。如果她是事發後才被抓住的,那她應該直接被送上電椅!而你的外祖父就是她罪行的第一個受害者,他失去了事業、財富和榮譽!本來他的黨派是想提名他為副總統候選人的!” “可是總統最終也沒有再次參加競選。事業、財富和榮譽,你怎麼會按照這個順序來排列這三者,真是可悲!你們這些為政府機構工作的人都被洗腦了!你們滿腦子都是那些無謂的戰爭,你們天天想的就是如何往自己的製服上再添一枚勳章!” “蘇茜,你真是個小傻瓜!你知道有多少無名的烈士,為了維護這個自由的世界而付出生命嗎?就是這些陰影中的戰士保衛了我們的國家。” “那又有多少陰影中的戰士導致了我外祖母的死亡?又有多少國家的保衛者殺害了莉莉安?她只是一個手無寸鐵的女人!” “夠了,我不想再聽了,”克諾夫站起身來,“如果你的外祖父聽到你說的這些話,他也會選擇重新回到墳墓裡。” “那你呢?你還不是在為那些殺害他妻子的人辯護!” 阿諾德·克諾夫漸漸走遠了。蘇茜跑了幾步,追上了他。 “幫幫我,讓我為家族洗清冤屈,這是我唯一求你做的事情。” 克諾夫轉向蘇茜,盯著她看了很久。 “看來是應該讓你明白個人的力量有多麼微不足道,也許讓你被現實打擊一下,反而是最好的選擇。”他低聲說道。 “你剛才在念叨什麼?” “沒什麼,我只是把心裡的想法說了出來。”克諾夫朝拉瓜迪亞廣場的方向走去。 一輛汽車停在他的身邊,克諾夫坐進車裡,消失在夜幕之中。 晚上10點,安德魯準備離開西蒙的公寓。 “你今晚真的要回去住?” “西蒙,你已經是第五次問這個問題了。” “我只是想確認一下。” “我走之後就不會有人在地板上亂放東西了,我知道你其實很開心,”安德魯邊說邊合上了行李箱,“明天我再來拿剩下的東西。” “你知道的,如果你改變了主意,還可以再回來住。” “我不會改主意的。” “好吧,我陪你回去。” “不用,你還是待在這兒吧。我保證到家之後會給你電話。” “如果半個小時後沒有電話,我就去你家找你。” “一切都會順利的,我向你保證。” “我當然知道不會有什麼事情,你很快就會躺在新床單上了。” “是的。” “你可是保證過要請送床單的人吃飯的!” “要是說到這件事,你就從來沒想過再跟凱茜·斯坦貝克聯繫嗎?” “你怎麼突然說起這個?” “沒什麼,但是你最好考慮一下。” 西蒙看著他的好朋友,一臉的不解。而安德魯則提起箱子,走出了西蒙的公寓。 回到公寓樓下,安德魯習慣性地抬起頭看了看公寓的窗戶。窗簾拉著,他深吸了一口氣,才走進公寓的大門。 樓梯間里黑漆漆的,沒有一點兒光線。安德魯把行李箱放在地上,開始在口袋裡翻找鑰匙。 突然,門裡有個男人衝了出來,還在他的胸脯上猛擊了一拳。安德魯向後倒去,頭部撞到了樓梯的欄杆。他還沒來得及反應,這個襲擊者就抓住了他的衣領,把他丟在了地上,接著就向樓梯衝去。安德魯沖向他,抓住了他的肩膀,但是那個男人立即轉過身來又在他的臉上補了一拳。安德魯甚至以為自己的眼睛都要被打得陷下去了,他強忍著疼痛,想要抓住這個搶匪。但是接下來的兩拳讓他放棄了這個想法。他痛得彎下腰去,被迫結束了這場爭鬥。 那個男人順著樓梯跑了下去,安德魯只聽到了公寓樓門關閉的聲音。 安德魯過了好一會兒才能勉強直起身來,他撿起了箱子,打開了公寓的門。 “歡迎回家。”他喃喃地說。 公寓被翻得亂七八糟,書桌的抽屜全被拉了出來,所有的文件都散落在地上。 安德魯走進廚房,從冰箱裡拿了一袋冰塊敷在眼睛上。然後他就去了浴室,想看看搶匪究竟把他的家翻成了什麼樣子。 安德魯正在收拾房間,突然門鈴響了起來。他抓起外套,從裡面摸出了那把手槍,插在背後的腰帶裡,然後才把門打開了一條縫。 “你到底在幹什麼,我給你打了十幾通電話。”西蒙問道。 他突然看到了安德魯的臉。 “你和別人打架了?” “應該說是被人打了。” 安德魯拉開了門,讓西蒙進到屋裡來。 “你看清楚那人的樣子了嗎?” “他的身高和我差不多,應該是褐色頭髮。這事發生得太快了,樓梯間裡又一片漆黑。” “有東西被偷嗎?” “我這裡好像沒什麼可偷的。” “你有沒有問樓裡其他的住戶,看看他們的公寓是否也遭遇了入室搶劫?” “我沒想到要這麼做。” “你報警了嗎?” “還沒有。” “我去看看是不是還有其他公寓被盜,很快就回來。” 西蒙出去以後,安德魯就把手槍放回了原位,然後撿起了掉在壁爐底下的相框。 “你應該什麼都看到了吧?這個人到底來這兒乾什麼?”安德魯看著瓦萊麗的笑臉,低低地問道。 西蒙回來了。 “走,去我家住。”他拿過了安德魯手中的照片。 “不,我已經收拾好了,就要睡下了。” “需要我留下嗎?” “不用了,我可以的。”安德魯又拿回那個相框,把它放回原位,又把西蒙送到門口。 “我保證明天會給你打電話。” “我在樓梯上找到了這個,”西蒙遞給他一個已經揉皺的信封,“可能是從那個人的口袋裡掉出來的,我一直很小心,只抓了邊角的地方,好不弄亂上面的指紋。” 安德魯看了看西蒙,做出了一個無語的表情。他一把將這個信封抓了過來,發現裡面有一張照片,拍的是他那天晚上在樓下把鑰匙遞給蘇茜的情景,拍照的時候應該沒有開閃光燈。 “這是什麼?”西蒙問道。 “廣告傳單罷了。”安德魯邊說邊把信封放到了口袋裡。 西蒙離開之後,安德魯仔細研究了這張照片。取景的位置應該是佩里街和4號西大街的路口處。照片的背面有幾處記號筆的痕跡。安德魯把照片拿到燈光下,試圖猜測標記者的意圖,但是什麼也沒有想出來。 他突然感到一種對酒精的強烈需求,於是打開了廚房的櫃子。看來清潔人員的工作很是認真,裡面除了餐具什麼都沒有。最近的酒類商店也要走到克里斯多夫街,但是現在已經過了午夜,店家的捲簾門恐怕都已經降下來了。 但是沒有酒精,安德魯真的無法入睡。他機械地拉開冰箱,卻意外發現了一瓶伏特加,上面還有一張便箋: “希望你搬回來的第一晚可以睡得好。謝謝你的幫助。蘇茜” 雖然安德魯不是很愛喝伏特加,但畢竟聊勝於無。他倒了滿滿一杯,然後就躺在了客廳的沙發上。 第二天早上,安德魯一早來到了圖書館,他坐在門前的台階上,一手咖啡一手報紙,還時不時抬頭看看四周。 等他看到蘇茜·貝克走上台階時,他立刻走上前去,抓住了蘇茜的手臂,而蘇茜明顯是嚇了一跳。 “抱歉,我本不想嚇到你的。” “出什麼事了?”蘇茜看著他臉上的傷痕,問道。 “應該是我來問你這個問題。” 蘇茜皺起了眉頭,安德魯則把她拉到了街上。 “閱覽室裡不能說話,但是我們的確有些事情要談一談。我得先吃點兒東西,那邊有個熱狗攤。”安德魯指著不遠處的路口。 “現在?” “是啊,現在,早上的熱狗又不會比中午的更難吃。” “這只是個習慣問題。” 安德魯買了一個芥末味的熱狗,並詢問蘇茜是否也要一個,她拒絕了,只是要了一杯咖啡。 “我們去中央公園裡走一走吧,你覺得怎麼樣?”安德魯建議道。 “我還有事情要做,但是可以等一下再說。” 安德魯和蘇茜走上了第五大道。冬天的寒風撲面而來,蘇茜豎起了衣領。 “看來這個天氣不是很適合散步。”走到公園旁邊的時候,她突然開口。 “我很想請你共進早餐,但是現在我已經沒有胃口了。不過雖然我搬來紐約已經有些年頭了,卻從來沒有坐過那種馬車,”安德魯指著前方的幾匹馬說道,“走,這樣我們就有庇護所了。” “庇護所?是為了避雨?我不認為今天會下雨。” “準確地說是為了避人耳目。”安德魯邊說邊向59號街走去。 馬車夫先把蘇茜扶上了馬車,等安德魯也坐好之後,他就在兩人的腿上蓋上了一條厚厚的毯子,然後才開始趕車。 馬鞭輕輕揚起,車子也開始向前移動。 “拿熱狗當早餐,又把坐馬車當成飯後散步,真是沒有比這更好的生活習慣了。”蘇茜調侃道。 “貝克小姐,你相信巧合嗎?” “我不相信。” “我也不相信。雖然曼哈頓的犯罪率確實很高,但我們兩個人也不應該會在一周之內都成為入室盜竊的受害者。” “你也遭遇了入室盜竊?” “你總不會認為我的臉是自己撞傷的吧?” “我以為你和別人發生了爭執。” “有時候,我的確喜歡在晚上喝一杯,但我不是喜歡挑釁的人。” “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想听聽你對這種巧合有什麼評論。”安德魯邊說邊把信封遞給了蘇茜。 蘇茜看了看裡面的照片。 “這是誰寄給你的?” “竊賊把它掉在了樓梯上。” “我不知道該跟你說些什麼。”蘇茜低聲說。 “那麻煩你努力想一想。” 但是蘇茜卻選擇了保持沉默。 “那好,看來我該幫你想一想,兩個人的思路總會寬一些。首先,在圖書館,你碰巧坐在了我的對面。閱覽室裡有四百張桌子,卻只有我中了大獎。然後,有人通知你,你的公寓發生了入室盜竊,而我當時剛好坐在你的旁邊。你回了家,沒有報警,給出的理由是你沒有穩定的住處。最後,你剛從我的公寓搬走,我的家裡就湊巧被搶劫了。對了,還有一個巧合,就是兩次盜竊的手法非常相近,都是公寓被翻了個底朝天,可是什麼東西都沒被偷走。這一切是不是都很湊巧?還要我補充些什麼嗎?” “那剛開始的時候,你也是湊巧跟我說話的嗎?你也是湊巧跟踪我,一直到我的公寓樓樓下?還有,你調查我的過去,請我吃午飯,還把公寓借給我,這些也都是巧合?” “不,當然不是,這都是我自己的責任。”安德魯尷尬地說。 “那你剛才所說的那些話究竟是想影射什麼?” “我只是想說,面對現在的情況,我感到非常困惑。” “我之前可沒有問過你這樣做的理由。讓馬車停下來,馬的味道讓我難受。我要走了,不要再來找我。” “我倒很喜歡馬的味道。以前我很害怕馬,現在就不會了。我之前付錢讓車夫繞著中央公園走上整整一圈,如果你什麼都不說的話,我們就走第二圈,反正我有的是時間。” “就現在這種速度,我完全可以直接跳下去,你知道的。” “你的脾氣還真是很硬。” “這是我們家的傳統。” “好吧,那我們就重新開始這次糟糕的談話。” “那這種糟糕的局面應該怪誰?” “我的右眼根本無法睜開,你總不會希望我主動道歉吧。” “又不是我打了你。” “對,不是你打了我,可是看看這張照片,你能說這件事和你沒有一點兒關係嗎?” 蘇茜把照片遞還給安德魯,她突然笑了一下。 “你現在比之前更有魅力了。” “我昨天根本沒怎麼睡覺,也沒來得及處理傷口。” “很疼嗎?”蘇茜輕輕地把手放在了安德魯的眉骨處。 “你一碰就會疼。”安德魯推開了她的手。 “貝克小姐,你這次又會編造一個什麼樣的故事?是誰搶劫了我們?” “我為在你身上發生的一切向你道歉,但是這其實和你並沒有什麼關係。明天我會向圖書館要求調換位置。和我保持距離,這樣你就會很安全。現在,告訴車夫說我要下車。” “那天在你之前從雜貨舖出來的男人是誰?”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在說'他'。”安德魯從口袋裡掏出了法方醫院監控視頻的截圖。 蘇茜仔細地看了看這些照片,她臉上的神情黯淡下來。 “斯迪曼先生,你到底是為誰工作?” “我是《紐約時報》的僱員,貝克小姐,雖然我現在還在休病假。” “好,那你還是專心於你的新聞報導吧。”蘇茜說完,就要求車夫把車停了下來。 她跳到地上,向遠方走去。車夫回頭看著安德魯,等待著他的進一步指令。 “拜託,”安德魯對他說,“關心我一下,問問我到底陷入了怎樣的窘境。我需要聽到這樣的話。” “對不起,先生,您剛才說什麼?”馬車夫顯然沒有明白客人的話。 “我再給你二十美元,你可以讓你的馬再折回去嗎?” “你要是給我三十美元,我就能追上剛才那位小姐。” “二十五!” “成交!” 馬立刻跑了起來,快到蘇茜身邊的時候,車夫盡量放慢了速度,讓車停在了蘇茜身邊。 “快上來。”安德魯喊道。 “不要煩我,斯迪曼,我會給別人帶來厄運。” “我不怕,因為從生下來那天起,厄運就一直伴隨著我。我跟你說過了,快上車來,不然你就要被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淋濕了。” “我已經淋濕了。” “那就再給你一個理由,到毯子下面來暖和一下,不然你會著涼的。” 蘇茜笑了起來,她爬上了車子,在安德魯身邊坐了下來。 “你在勃朗峰遇險之後,有一架很特殊的飛機把你送回了美國。這種機票可不是能夠隨便買到的,對嗎?” “你說得對。” “阿諾德·克諾夫是誰?” “他是我們家的世交。我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對我來說,克諾夫就像我的教父一樣。” “貝克小姐,你到底是誰?” “參議員沃克的外孫女。” “聽到這個名字,我應該想起什麼嗎?” “他曾經是總統的高級顧問之一?” “是的。” “那現在發生的事情和你的外祖父有什麼關係?” “很奇怪,你身為記者,竟然不知道這些事情?你平時不看報紙嗎?” “總統當選時,我還在我父親的體內,根本不可能看報紙。” “我的家庭曾經捲進過一場全國性的醜聞裡。我的外祖父被迫放棄了他的事業。” “桃色緋聞,或者挪用公款,還是二者都有?” “他的妻子被控叛國罪,後來又在試圖越獄時被殺死了。” “的確不是一般的事情。但這又和你有什麼關係,你當時還沒有出生。” “我的外祖母是無辜的,我發誓要找到證據,洗清她的冤屈。” “不錯的想法,可是四十七年過去了,真相還是會威脅到某些人嗎?” “看來是這樣的。” “什麼類型的叛國罪?” “她被指控向蘇聯人出售美國的核機密。當時正是越戰時期,她是某位政府要員的妻子,在家裡應該聽到了很多機密。” “你的外祖母是共產主義者嗎?” “我不認為她是。她是堅定的反戰人士,也非常關注社會上的不平等現象。她應當對她的丈夫也有一定的影響力,但這一切並不能構成她的罪行。” “要看如何判斷了,”安德魯回答道,“你認為她是因為對丈夫的影響力才被陷害的?” “瑪蒂爾德一直是這樣認為的。” “瑪蒂爾德?” “他們的女兒,我的母親。” “先不要管你母親的猜測,還有其他什麼具體的證據嗎?” “幾份莉莉安留下來的資料,還有她出逃前寫的字條。她是手寫的,可是我一直看不明白。” “在我看來,這些都不算是有力的證據。” “斯迪曼先生,我要向你承認,我在一件事上對你撒了謊。” “只是一件事?” “我去攀登勃朗峰並不是為了什麼紀念日,沙米爾也不是。瑪蒂爾德是個酒鬼,我之前就告訴過你。我都記不清自己曾經多少次夜闖酒吧,在吧台旁邊找到爛醉如泥的瑪蒂爾德,她甚至有時候就睡在停車場的汽車裡。每一次她感到自己不勝酒力時,就會叫我去接她。這個時候,她就會談起她的母親,雖然她的話只是斷斷續續,我經常不明白她在說些什麼。有天晚上,她醉酒之後突然想去波士頓港洗海水浴,可當時是1月,具體地說是1月24日,她在海水里凍僵,幸好旁邊有船經過,警察把她救了上來。” “她到底是醉了還是根本就想自殺?” “兩個都有。” “那為什麼要選擇那一天?” “是啊,為什麼是那一天?我問過她同樣的問題,她說在40年前的那一天,最後一個希望也破滅了。” “最後一個希望?” “是的,唯一能證明莉莉安無罪的證據就在那架飛機上,可是它卻於1966年1月24日在勃朗峰墜毀了。在我母親嘗試過自殺之後,我就開始調查了。” “你就在四十七年後去攀登勃朗峰,試圖在飛機的殘骸裡找到這個證據?這真是個驚人的計劃。” “我花了很多年的時間研究這起墜機事故,蒐集了很多不為人知的材料。我甚至還分析過每個月的冰川活動都有什麼規律,設想過飛機是如何碎裂的。” “那架飛機可是直接撞上了山峰,你還指望它能留下什麼?” “'干城章嘉號'在山體上留下了一條800米長的划痕,所以它不是直接撞上去的。看到山峰之後,飛行員應該會把飛機往上拉,所以是機尾先碰到了山峰。但是這四十多年以來,沒有人發現飛機的駕駛艙,沒有人!撞擊的過程中,駕駛艙和客艙應該會分離開來,所以我就認定它一定是滑到了土爾納峰下的某個縫隙裡。幾年的時間裡,我看遍了各個事故報告、失事原因分析,還有照片,我甚至可以確定在哪裡可以找到飛機剩餘的部分。我沒想到的是,我們竟然從那裡掉了下去。” “也就是說,”安德魯十分驚訝,“你找到了'干城章嘉號'的駕駛艙?” “是的,我找到了,還有一等客艙,機體幾乎沒有損壞。不幸的是,我找到的證據並沒有之前想得那麼有力。” “到底是什麼樣的證據?” “是你的那份名單上的那個印度外交官行李裡的一封信。” “你懂印地語?” “信是用英語寫的。” “難道那些搶匪找的就是這封信?信有沒有丟?” “我把它放在你的公寓裡了。” “你說什麼?” “我想把它放在安全的地方。就藏在你的冰箱後面,是你給了我靈感。我不知道自己會被跟踪,更沒想到你也會被監視。” “貝克小姐,我不是私家偵探,而是一名記者。我現在的狀態也不是很好,所以我還是先管好自己的事情,你自己的家務事還是要靠你自己處理。” 馬車走出了中央公園,停在59號街上。安德魯把蘇茜扶了下來,攔了一輛出租車。 “那封信,”蘇茜向安德魯揮手告別,“我會拿回來的。” “我明天把它帶到圖書館。” “那就明天見。”蘇茜關上了出租車的門。 安德魯站在人行道上,反复思索著蘇茜的話,卻沒有得出什麼有價值的結論。他看著載著蘇茜的出租車漸漸駛遠,然後撥通了多樂麗絲的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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