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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三十章

巴巴里海岸 诺曼·梅勒 6129 2018-03-18
我一整個晚上都保持著清醒,有時在黑暗中,有時——害怕弄出大的動靜——開著床邊的檯燈。整個晚上,房間裡偶爾發出的聲音和窗外城市裡的喧囂聲一直重複著,有一百次了嗎?然而,不論是否重複,我在恐懼和不知名的悲傷中顫抖著,像一個人在一間無限大的空房子裡無緣無故地受著折磨。 在某個時刻,我聽到了他們離開房間穿過走廊下樓梯的聲音。隨後,我的身體像被風吹動的水面一樣振奮起來,我覺得我聽到了有人在哭泣,而且從我的孤獨中可以聽到相同的悲傷。在某個地方——不知是在遠處還是這間房子的某一個房間裡——我可以聽到一個孩子在與醉鬼的爭吵中哭喊著。 他們每個人都從我面前經過,用誇張的語氣大聲地說著獨白,而我只是一個觀眾。我辯護著,譴責著,祈求著,冷漠著,直到暈頭轉向。夜晚可能把我帶到了一艘在赤道上航行的船上的燥熱空氣裡,麥克勞德正吮吸著他嘴里辛辣的糖果。他站在遠處說:“不要悲傷,我的小伙伴,因為這是命運,這也是所有秘密的所在。”

吉娜微用手臂將莫妮娜抱在懷中,而她為了抗議,對著空氣胡亂捶打著,並且沮喪地尖叫著,卻不可能傷害她的媽媽。 “我是一個小女人,羅維特,一個小女人,羅維特,我已經變了質,像一個飄蕩的鬼魂。你看這裡有個孩子,我會對她做鬼臉一直到我死。但她是不會離開我的。” 於是他們跳起舞來,晚上的火爐也燃了起來,我的頭被烤熱了。 當早上到來的時候,我全身酸痛,並且在醉酒的噁心中嘔吐了,嘔吐出來的那些臟東西還裹在我的兩腿間。我在床上扭動著,晚上身體感覺很糟糕,早晨稍微有點好轉了。難道我整晚在和他們對話嗎?他們有坐在我的床上嗎?至少我看到了一個,至少我看到了藍妮,並且遭遇了一輛火車已經離開,而我卻晚來了一分鐘的恐慌。然而當我穿好衣服下樓,我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那裡有一台打字機,無論怎樣我都不能把它留在那裡。我根本不知道為什麼要帶著它,但一小時前,在一時衝動之下,我曾把它放進當舖,我留的名字其實不是我的真名,寫的地址也是一條不存在的街道。那本小說依然在那裡,我把它放進信封,然後到中央郵局用我的新名字把它寄出去了。在一兩天的時間裡,或者說是一個星期裡,我就會收到。錯誤已經犯了,我覺得有可能回到房間,也有可能見到藍妮了。

她的門沒有上鎖,並且在我敲門之前就慢慢打開了。我走了進去,在跨過門檻的時候一片窗簾掉了下來,我想起那個晚上我是怎樣悲痛地離開的,所有的往事又重複出現了。看到眼前的景像我咯咯地笑著,卻被自己喉嚨的聲音驚嚇到了。我待在我站著的地方一動不動,有人已經瘋狂地跑了。 因為這個房間是黑暗的。沒有陽光照進來,那些昏暗的燈光像靜夜裡昏黃的月光一樣亮著。房間的空氣很污濁,松脂和顏料的香味與溢出的液體的惡臭混雜著。黑色的油漆灑得到處都是,牆壁上,地板上,甚至在地板上的小坑里。 藍妮已經殺死了她的老鼠。 她抓著刷子在玻璃上來回刷著,斑斑油漆,層層水漬,耗盡了她的氣力,她不停地哭泣著,她肯定像潑血一樣把油漆潑到了窗上。品嚐著水滴和瘀血,又厚又濕的一層疊著一層。窗戶用它被油漆蒙上的眼睛,映照出我的身影,濕漉漉的,傷痕累累,剛剛刷的油漆淅淅瀝瀝不停滴落到地板上。

然後我看著藍妮,她鬱悶地躺在沙發上,臉對著牆。她一動不動,沒有註意到我,也沒有聽到敲門的聲音。我用力地把門關上,把她從昏昏欲睡中驚醒,但是她的感覺很麻木。她稍稍驚訝地轉向我,好像聽見了我說什麼似的。 “啊,你好,米奇。”她說,聲音死氣沉沉的。她慵懶地抬起自己的下巴,把自己的頭暴露在燈光下。 她算不上一處有吸引力的風景。 “你怎麼了?”我問她。 “發生什麼事了嗎?”她含糊不清地反問我。 她的形像變得臃腫,臉上有著青紫色的痕跡。她露出不尋常的微笑,嘴角腫脹著。 “發生什麼了?”我又問她。 藍妮眼神空洞地看著我,我意識到她酗酒了。一個空瓶子躺在她的腳下,她的腳趾把瓶子從一邊推到另一邊。 “已經到早上了嗎?”她問。

她喝醉了,而現在她露出了清醒的表情。她的身體和話語都精疲力竭,可以明顯感受到她呼吸的起伏。她之前是充滿憤怒地在工作著,油漆濺到她的臉上和頭髮上,下巴上有一處黑色的污跡。 “你知道我覺得在一個小時裡我就可以睡著。”她喃喃自語。 “你是怎麼受傷的?”我繼續問。 她聳聳肩,“幾個小時前,也許是今天早上早些時候,我記得他走的時候我受不了照進來的陽光。一定是在這之前,他來到房間並且帶來一瓶酒。他是如此友善,因為他拿走了他曾給我的那個盒子,然後上樓回到他的房間。啊,他昨天晚上忍受不了孤獨,如此懼怕勝利和使那個小人物復活,他不得不跟我談論,直到我所知道的最後的疑慮比真實還要真實。他是如此不值得,只有大人物才會犯罪。所以我們喝著酒談論著,我告訴他所有的事。為什麼他愛她,我說是因為人格的力量,可以拿你的吉米小妹做代表。他揚起手,他對我也揚起手,我想他以為我會喜歡。他走後,我想起那些買來的顏料。我在商店里大喊大叫,那人說:'小姐,你要純黑的嗎?'後來我就去幹活了。我想,窗戶恨死我了。”

“然後他打你了。” “這有什麼不同?不要傻傻地站在那裡。坐下,我累了,不想看著你站在那裡。” “他應該為這個付出代價。”我生氣地說。 她慢慢地搖著頭。 “你太傻了,米奇。我不介意他打我,因為我欠他。不是你帶著酒瓶來,而是我在這裡很孤單。”她看著她面前的牆。我什麼都沒說,過了一小會兒,她繼續說,也許她甚至不知道她的話停頓過,“我多麼仰慕她,”手指愛撫地摸著她的傷口,“當我看到她身上的顏色,紅色的頭髮和粉紅的肌膚,嬰兒肥,自從那甜言蜜語的渴望消失以來,我第一次感到它沒有消失,我自己是高溫中的蜜餞。你聽我自己,它變成泡泡,嬰兒,嬰兒肥。”她的嘴巴扭曲著,“但是他不會把我扔給她,不,他一定背叛了我。不可能,我還沒準備好,假如他出賣他的母親我會為他加油,但是他背叛了自己。”她厭倦地點著頭,“我知道他身後和上面有人,但是他認為事實上他是自由的,並且擁有每一個尊貴的人為自己的優秀而特有的輕蔑感。他這次打我……啊,我可以忍受,並且樂意被他打,只要他不蔑視我。或者,因為他已經不再蔑視我了,但是他露出的是厭惡的表情。他是那麼害怕,所以他要打敗我。我不會忍受別人因為恐懼而打我,然而他比我更強壯,並且極不痛快。”她從嘴唇裡呼出的氣息充滿憎恨的味道,“之後他很諂媚並且讚揚我,試圖讓我記起他帶來了酒和小吃等禮物,他花了許多時間來取悅我。”麥克勞德站在門口,他用薄薄的嘴唇扮出一個鬼臉,他檢查著藍妮的房間,看著窗子上的油漆。

藍妮把門栓豎起來。 “你要幹什麼?你為什麼在這裡?” “我想和你談談。”他用柔和的聲音說。他那又長又瘦的鼻子仔細地聞著空氣。他只是偷偷瞥了藍妮一眼,也許是害怕引起一場暴亂。 “你感覺不太好,不是嗎?”他安靜地提示著她。 她想把這當作一種嘲弄,但是他的聲音太輕柔。她謹慎地告訴他:“我很好,謝謝你。”就好像只要他認為她不好,他就會成為她的一種威脅。她從沙發上站起來,直立地站著,嘴上掛著微笑。 “我很好,”她重複說道,“我吃了一頓大餐,現在口袋裡有很多錢。有一個男人過來給我一張五十美元的紙幣,像那樣!然後逃到街上。”為了要證明她說了很多次的話,她那臟兮兮的手指伸進胸前的口袋裡,翻出一張弄皺的支票。

“他打了你,你拿了他的錢!”我驚叫著。 “一個陌生人。”她說。 “別再說了。”麥克勞德突然咕噥著說。 “我……” “不要說,”麥克勞德重複道,他的一隻手抓住我的襯衣,臉上露出讓人吃驚的憤怒,“不要說,一點點同情,難以容忍,漠不關心,以及漠視……”他找不到接下去的詞。 “你有什麼權利來示威?”他顫抖著,然後突然抓住我,隨後他的手指又鬆開了。他背對著我站著,消瘦的肩膀相互擠壓著。一分鐘過去了,他轉過身時臉上又恢復了冷酷的平靜。 “我拿了,”藍妮像是對自己說,“因為錢不算什麼,而和我做朋友讓他很快樂。然後他跑到街上,為他的友善感到羞愧。” 麥克勞德點點頭。 “快去睡覺,”他幾乎是溫柔地說,“當你醒來的時候,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一層童年的薄霧浮過來,把她帶走了。從過去傳來的迴響徘徊著,她輕輕地碰了碰臉上的瘀青,但她那疼痛的手指觸碰的傷口毫無感覺,縫合在傷口裡的網狀羊腸線已經被肉體吸收。她帶著輕聲的嗚咽按了一下傷口的中心,好像是要找出那個疼痛之下的肉,然後把傷害剔除。她按了一下,但是太輕,手顫抖著收了回來。 如果這是一個像徵,那麼這個符號欺騙了她。 “不要對我好,”她朝著麥克勞德尖叫著,“我現在受不了別人對我好!” “你需要別人對你好。”他回复說。 “是我必須對別人好!”她叫喊著。她無力地走動著,那一刻她本可以笨拙地走向麥克勞德並且讓他攙扶著的,因為這樣她就可以很容易地襲擊他。然而,她痛苦地避開了,手放在前額,她低聲說:“你為什麼來這裡?”

麥克勞德盯著煙灰,他打算說點什麼,但又改變了主意。他的嘴唇緊緊閉著,直到擠壓得發白,他搖搖頭說:“我不知道。” “為什麼是我?” “因為,”他慢慢說,試圖為自己組織著語言,“是你而不是他讓我有挫敗感。” 讓我驚訝的是,她對他的話點頭表示贊同,然後用一種出乎意料的語氣直接回答道,“這是事實,不是嗎?你沒有和他們待很久。”她看著地板,等待著答复。 “是事實。”麥克勞德說。 “啊,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藍妮喊著。 “我知道了,然而……”她的聲音越來越小。 “我做了什麼?”她問,但她說得太簡略語速也太快了。 “既然你把那個東西給了他,”她陳述著,“你已經向他妥協了,為什麼現在還跑到我這裡來?”

“我還沒有給他。”麥克勞德回答說,他的聲音非常溫柔,把我們緊密地聯繫在一起。 “我對他說要等一段時間,所以今天晚上或者明天早上那個依然會留在我的手上。” “而你不知道該怎麼做?”她問。 “我不能讓他有那個東西,”麥克勞德沙啞著聲音說,“然而我想我會給他的。” “不,不允許你這樣做,”她莊嚴地說,“決不允許。” 他的手牽著她的手,“但我為什麼要抵抗呢?為了什麼?”他放開她的手,堅決不朝我看。 “而我又來到了你這裡,”他告訴藍妮,“我在尋找某種方法。我要你做什麼?鼓勵我嗎?告訴你,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會在這裡。”他用手在脖子上畫著圈,然後咕噥道,“如果我能早點讓你明白,我發誓……” “不要向我發誓,”她用壓抑的聲音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藍妮開始哭叫。她像個尊貴的孩子一樣哭著,背部挺直,頭揚起,手臂放在胸前。她沒有試圖去隱藏,因為那樣太丟臉了。她快速地說著,臉上可憐的瘀青因為痛苦而扭曲著。 “啊,已經過了這麼多年,他們對我持續工作著,所有的白人,如果你將要被消滅,你一定會愛上消滅你的人,因為當這個世界所有的空間都被擠滿的時候,你還有其他人可以愛嗎?你是為我準備的,他們允許我恨你,而這是很有必要的,然而從我第一次看到你,我就知道,你不是他們描繪的那個人,即使過去是罪惡的,而現在是清白的。但是我怎麼能承認這個呢,他們給了我另一個金發的男人,他打算帶我走並且拯救我,就是最殘忍的父親要把我關在家裡,他也要帶我走。”她哭著,蜷縮在膝蓋里,然後一陣疼痛襲來,她沒有保護好自己,頭重重地摔到地板上。 我們把藍妮抬起來放到床上,但是當我們把她放在床上時,她掙脫了,僵硬地坐了起來。 “你問我該怎麼做?不要把那個東西給他。”她的臉扭曲著,“我會告訴你這個,然而,需要讓某個人來協助我,我必須告訴你,即使現在你做出坦白,我也不能……也不能從自己身上找到除了恨你之外的其他任何東西。”這些努力讓她精疲力竭,她重新躺回床上,“走吧,”她朝著麥克勞德喊著,“你走吧!” 麥克勞德開始按照她說的做。 “告訴我,”她用一種幾乎就要窒息的聲音喊著,“你認為我也是圈子之外的人嗎?”她的眼睛裡露出任性的觸動。 “你看,一旦我在這個運動、文化和戰鬥中心裡受到足夠的尊重,我將會重新得到所有的,我只是需要休息和振作起來。因為如果它真的來了,如果所有東西都沒有消亡——昨天你看起來如此確信它沒有,那麼他們將會需要我,難道不是嗎?或者他們會說,他們太殘忍了,你不能和我們在一起?”就像她聽到了她的聲音,而現在她的聲音減小到極致,她顫抖著說:“出去,啊,出去,出去。”她央求著。 麥克勞德臉上露出睿智而又悲傷的微笑,然後親吻了她的手。 “稍後我再來看你吧。”他說,“稍後,我希望。”我聽到他關上了門。 藍妮從床上起來跟了幾步,“他走了嗎?”她問,手顫抖地撫摸著下巴。 “你也必須離開我,”她說,“所有人都必須離開我。”她踉踉蹌蹌地走動著,突然她跌跌撞撞地撞向落地燈,燈被撞得搖擺起來。她伸出手臂,也許是為了去抓它,但是她又撞了它一下。 “啊!”她悲慘地叫了一聲,在伸手把落地燈扶起來的時候,她倒下去了,前額撞到地板上。當她掙扎著站起來時,我伸手去幫她,而她用指甲劃過我的手,“不要管我。” 於是,我抱著雙臂看著她在那裡挪動,身體古怪而又協調,像是在追逐風中的一張紙。她的前額已經冒汗了,她起身穿過房間走到床邊,沒有說一句話,眼睛盯著天花板,而我無助地跟在她身後,只能隨著她的腳步走。 像這樣折騰幾個小時後,藍妮坐回床上,我看著她,能明顯地感受到她的悲傷。如果她的前額發熱,我的前額就會疼痛;如果她的四肢顫抖,我的四肢就會發癢。當她在熟睡中由於噩夢和疼痛而痛哭時,她的恐懼傳遞給了我,我坐在她的身旁,喉嚨十分難受。屋子外面,下午已經過去了,陽光照在我們不透光的窗戶上,直到我們昏暗房間裡的空氣變得難以忍受。有一次,費了很大的力氣,我成功地抬起一個被塗了顏料的窗框,但是突然而來的一束光穿過窗子照在藍妮身上,我只得把它重新關上。太陽下山了,整個天空由亮變暗,只剩下從窗子後面傳來的極小亮光。陰暗越聚越多,牆壁越來越黑暗,直到我突然間意識到夜晚已然降臨。 藍妮的眼睛再次睜開了。頭轉向一邊,她盯著燈泡發出的昏暗的光。 “啊,我累了,我累了。”她有氣無力地說。 她掙扎著想坐起來,“多休息一會兒。”我告訴她。 “不,不能休息,沒有休息的時間。”她的手摸著臉,“有一個十分悲傷的故事,關於一個公主出去尋找唯一一個惡魔。”她的眼睛盯著我,她那瘀青的臉明亮而又浮腫。我相信,即使她不知道我在她前面,她也可以對我做出評價。在我回答之前,她的眼睛盯著前面那堵陰暗的牆,眼神裡隱射出一種發現新大陸或者天堂的喜悅。 “啊,現在有了理論,”藍妮興高采烈地說,“有許多方法可以找到一個信徒,但是沒有方法留住一個信徒,直到公主哭泣。”她在睡衣口袋裡摸索著,遞給我一根皺巴巴的煙,一半的菸絲已經掉了。我開始點煙,她繃著臉。 “不,”她說,“這是我剩下的最後一根煙了。”她用手指在紙上捏著掉落出來的菸絲。 “她會去改變這個世界,給每一個人他們應得的,所以他們可以為自己的罪惡而自豪,並且知道美麗是在罪惡的基礎上繁衍的。”她的聲音嗡嗡響著,“她把樹根露在空中,花蕾埋在地底深處。他們被她澆灌,直到她變成他們的唯一引導者,變成他們的僕人。這些她都可以忍受,如果他們有名望的話,但是他們很殘忍地把她拋棄了,並且把她眼睛上的繃帶撕了下來,對她說:'你看看我們吧,我們是泥土,而你什麼都沒有改變,真實的你也是泥土,而不是一位公主。'然後雷聲響起,天空暗了下來,那個公主看著自己並且尖叫著,因為她確實不是什麼公主,她什麼都不是,她不過是一根連菸絲都散落了並且害怕火焰的香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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