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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巴巴里海岸 诺曼·梅勒 5003 2018-03-18
午夜的時候我做了一個夢,抑或這是我清醒的時候想像到的。我和一群人站在一個大廳裡,我們抬起一隻腳,只用一隻腳支撐著身體。那個演講者已經說了將近一個小時,而我們低著頭聽著,看著滿地用報紙包著的煙蒂和人們吐的痰。每當那個演講者停頓的時候,總會釋放出一個信號,這樣我們就可以張開嘴按照要求歡呼。過了一會兒我可以聽清他講的是什麼了: “我被很多人以各種理由稱作御用文人、陰謀破壞者和可惡的敵國代理人。聽著,你們這群人,我藐視那些愛其他國家勝過愛自己國家的婊子。如果你們發現了一個,即便是一個,在這個團體裡,也要把他勒死!我說了,必須把他勒死。我被叫作御用文人,他們說我以前是,但這是一個謊言,我以我死去的母親發誓,願上帝保佑她。”

於是我們歡呼著,因為他提到了上帝。 “我為了讓你們更富裕而工作著,這是上帝熱愛的真理。但是這裡正在發生戰爭,這些激進分子和外國人的怪胎,是我們必須與之戰鬥的敵人。我為了讓你們富裕而工作著,這只是一個意外,所以接受我的真誠吧,現在你們得到的越來越少了。我已經聽到你們有些人在談論革命,朋友們,扔掉那個東西吧。現在,勞動才是光榮的,我們不需要革命。然而,我們一直在為戰爭而生產,而勞動,我們屈服於大躍進,並且是心甘情願的,心甘情願的。對,就是心甘情願這個詞。但是我們沒有批評,因為大躍進意味著更多的生產,意味著我們會創造更多的財富。你們當中的激進者認為武器不算財富,但是我要說,武器就是財富,因為它屬於我們所有人。所以,那些激進者可以閉上嘴了。”

突然,他指著我說:“你,羅維特,我指的就是你!”然後我絕望地叫喊著:“你在欺騙工人,你在欺騙工人,你在欺騙……”當我的手臂被後面的人抓住時,我依舊在叫喊著,我被推擠出大廳來到街上,穿著制服的人正在那裡等著我。 然後那道牆可能被推倒了,因為我完全醒過來並且穿好了衣服,我的頭埋在枕頭里,手抓著那個嬰兒床的鐵欄杆。 現在幾點鐘?我的焦慮半道消失了,於是我從床上起身去摸索鬧鐘。我站在地板上,鞋子是冰涼的,腿在發抖,我聽到一個溫柔而又熟悉的聲音。 “麥克勞德,我說,老傢伙,麥克勞德。” 是霍林斯沃斯。我把門打開一條縫隙窺探著走廊。麥克勞德關上他身後的房門,他高大消瘦的身體無精打采地前傾著。儘管他們沒有接觸,但勒羅伊一定支撐著他。

“你想了很長時間了。”霍林斯沃斯抱怨說。 “我還在思考。” 霍林斯沃斯看著他的手錶,“我來這裡是要告訴你,”他抱歉地說,“你必須在十五分鐘之內下樓把那個東西交給我。” 麥克勞德用一隻手搓著另一隻手,“你給我的時間是到明天早上。” “對不起。” “我想你有你的麻煩。”麥克勞德說。 他的腳敲打著地板,霍林斯沃斯搖著頭,“一個夥伴可以改變主意,就這樣。” 麥克勞德咧開嘴笑著。 “他們在辦公室,想立刻見你,是這樣的,對嗎?” “他們太了不起了,他們沒有權利……”霍林斯沃斯心煩意亂地說。 “懷疑你?”他開懷大笑著,“他們太遲鈍了。” 霍林斯沃斯看著他,他瘦削的下巴被汗浸濕了,前額突出,擺出一個好像有什麼話很難說出口的姿勢,並且很沮喪,他用手指捏著他的拇指。 “不,你得聽我的。”他突然尖聲地說著,他呆滯的眼睛最後被眼淚蓋住了。他開始小聲而又不情願地嗚咽著,“每個人都想傷害我。”他像一個十二歲的男孩一樣說道。

“你也累了。”麥克勞德靜靜地說。 “我不能回去為他們工作,”他突然大叫起來,“因此他們攻擊我的一個夥伴。有時我會問問自己:'我到底是誰?'你明白嗎?但是你當然明白,你是那麼地善解人意。”他溫柔地說著,“為什麼我和我的那些有著珍貴經驗的同事正在被他們迫害?他們就像我們一樣,儘管他們沒有意識到。”他的傾訴暫時停了下來,他脫下帽子,伸手去按摩他腳上橘紅色皮鞋的腳趾部位。 “我必須為前幾天對你造成的傷害道歉,然而當我知道你和羅維特談過話,我就感覺受到傷害了。我無法表達對於一個像你這樣的紳士的仰慕,我覺得如果條件足夠成熟,如果一切順利,我們可以變成親密的朋友。”他把手放在麥克勞德的手臂上。

麥克勞德巧妙地避開了,“我很抱歉,”他嚴肅地說,“但是我恐怕有很強的偏見。” 霍林斯沃斯沒有把這當作拒絕。 “啊,沒關係。我希望在所有都靜下來的時候我們可以看到對方,我會照顧好你的妻子。異性相吸,正如她所說,他們骨子裡面是如此相像。”他猶豫了一下,這是最後的一次機會,必須說出來。 “我只能告訴你,當你說打算把那個東西給我的時候我特別高興,因為不然的話我就得帶你進去,而這會讓我感覺很糟糕。你知道的,當我第一次接到這個工作時我就想到我可以救你。”他如此充滿激情地說著,他的身體快要靠到麥克勞德了。 “你是個如此堅定的伙伴,”他咕噥著,“我一直很喜歡你這類人。發自內心的喜歡。現在不要回答,因為我比你了解得更清楚,我覺得你會喜歡我的。”他說著。

“剛好路過。你十五分鐘之內下樓來嗎?” “你告訴過我一次了。” “你自己把握好,讓計劃如期進行。讓我等待是不明智的。”霍林斯沃斯看上去想要握手,但他又轉過身,快速地走下樓去。 麥克勞德回到房間。我等待著,直到腳步聲完全消失才穿過走廊。我推開未上鎖的門,發現麥克勞德坐在椅子上,他的對面是一張桌子和霍林斯沃斯坐過的椅子。 麥克勞德抬頭看著我,“你全都聽到了?”他問。 我點點頭,他在他的褲腿上拔著線頭,“我最後做出了決定。”他陳述道。 “是的。” “我不打算給他。” 這之後我們都沒有說話。 “好的,那你打算怎麼做?”過了好半天,我問。 “幾分鐘後我會下樓見他。” “你為什麼不……”我開始說。

“跑掉?”他對著自己溫柔地笑著。 “好吧,因為我擔心我沒有那個精力。你看,他在樓下等著,而且他的耳朵很靈敏。他和我的妻子和孩子都在下面等著,也許衣服都裝好了,只差這最後一個細節。” “吉娜微呢?” 他悲傷地聳聳肩,“我一生篤信情愛。我贊同愛戀自己的妻子,也許還有孩子。不,羅維特,我已經斬斷了退路,看起來我是想在每一件事上都失敗,因為退路會讓你失去做決定的決心。”他突然顫抖起來,“除了一個人。” “幾分鐘後將會發生什麼?”我問他。 他嘲笑著我,“啊,你想太多了。將會有景象和威脅,然後我就會上路了。” 他說話的方式讓我神經緊繃,“你什麼都沒留下?” “什麼都沒有。” “那你為什麼不給我呢?”我謹慎地問。

他站起來抓住了我的手臂,“你確定?”他加強語氣問。 我的心臟有力地跳動著,“我考慮過,”我說著,“我不是一個勇敢的人,我知道……”我終於還是說出來了。 “不管怎樣我都沒有未來,只是我可以選擇有一個未來,哪怕是很短暫很小的未來。” 他輕輕地拍打著我的胸部,“老渾蛋羅維特。”他的臉上露出微笑,“啊,時間太短我又有太多事情要告訴你。你真是浪漫,伙計,你必須保衛它。你是無辜的,你需要學習的東西很多。”他焦急地在房間裡轉著圈,“在一分鐘內給你所有提示是不可能的,即使給你了你也有很多需要學習。”他已經不能自控了,一把抱住我,然後在房間裡扭動起來。 “我為你感到自豪!”他幾乎還沒想好就大聲說出來,然後高興地大笑著。 “這裡,”他坐在桌子上,“我們只有一兩分鐘,我必須向你解釋清楚。那些細節,那些條件,以及那些特徵,你都可以在閒暇時間裡總結出來。”

當他做完這一切後,他嚴肅地看著桌子對面,然後又開始賣弄起學問來,“就像列寧對加蓬神父說的:'學習,我的神父,不然你會掉腦袋的。'你聽到了嗎,羅維特?” 我點點頭。 “好的,那我就下樓去了。” “我和你一起去。”我說。 麥克勞德站了起來,“啊,不,不。你現在不要毀掉它。”他突然憤怒道,“要是你也下樓,那麼我們兩個都完了。不,看著,我的伙伴,”——他抓住我的襯衣,黯淡無神的眼睛盯著我——“我是一個老手,你知道的,你以為這幾天我沒花時間想出幾個有計謀的問題嗎?”——他呼出的熱氣撲到我的臉上——“我是說,你以為我只是兩條腿走下樓,什麼算盤都不打嗎?不,我有一個步驟,你看,我今天發現了這個,我可以告訴你,你的出現,啊,我會使你確信,這可能是最糟糕的事。”他放開我,然後咕噥著:“不,你留在這裡,如果真出了什麼事,還有機會,擺脫之後我會在街角的巷子里和你碰面。”

“如果你……你確定?” 他像喝醉了酒一樣半清醒半糊塗地往前彎著身體,然後說道:“現在先顧好自己,伙計,不要下樓來,否則你會毀了它的。當我回去時,我要一一列舉那個老狐狸麥克勞德是如何再一次偷走葡萄的。”他塞了一個信封到我手中。 “就幾句話,我會把它塞在你的門下面,現在不要讀。”他點燃一支煙,穿過走廊,拍打著欄杆,離開了我的視線。 幾十分鐘裡,我遵守著他的命令,坐在房間的黑暗裡,然而慢慢地,我的身體一動不動,熱量從我的雙腿流失,牆壁變得越來越冷,壓抑了我幾週的污濁空氣失去了溫度。我的鼻涕流了出來,手凍得冰涼,房間裡的安靜不停地擾亂著我的神經。我等著,聽著水龍頭上的水滴下來的節奏,我肯定在想,這聲音從哪裡來的——從大廳,或者是另一所房子的地下室? ——我像是被綁了起來,每一滴水都滴在我的骨骼上。所以,我在洞中等待著,而那鐘乳石沉澱在地板上。 我已經無法忍受這種安靜了,起身回我的房間。經過大廳時,我的耳朵朝向樓梯口,想著我可以聽到霍林斯沃斯的聲音。我往下走了一半樓梯,想著或許我的腳步聲被聽到了,要么是木板發出的嘎吱聲被聽到了。實在無法忍受這種折磨,我決定退回去,我上了第二層台階,接著上了第三層台階,然後就停在藍妮的房門口。門的另一邊,在她的房間裡,燈亮著,燈光照進黑暗裡,而她的窗子依然是濕的,當她躺在床上的時候她會看到她臉上的傷口,那些受熱的油漆會流到下面的玻璃上,鋪了厚厚的一層。我等了一分鐘,然後就待在最後一個熟悉的角落。 樓下走廊裡破舊的桌子上有一盞積滿灰塵的燈,一隻昆蟲在一堆沒有地址的賬單和無人查收的信件上飛來飛去。我踮著腳,身體緊繃著停在那裡,手指在信封裡攪動著,眼睛什麼都沒看見。 他們在交談。現在,在通往吉娜微房間的台階上,我可以分辨出他們的聲音,可以聽見他們說的每一句耳語。然而,他們一句緊接一句的耳語暴露了他們慌張的情緒。我還能聽見吉娜微的哭泣聲,以及莫妮娜的嗚咽聲,隨後又安靜了下來。我的耳朵貼在門孔上,能清楚地聽見他們相互之間咕噥著,每一個聲音都很堅決,直到最後一個聲音變得具有威脅性,而反抗的聲音變得更加清晰。當霍林斯沃斯的聲音變得尖銳的那一刻,像一個男孩在痛苦地吶喊著。 “你敲詐我,你敲詐我!”我聽見他叫喊道。 “愛哭鬼,你哭吧。”莫妮娜唱道。 我幾乎不知道他們在幹什麼。隨即,房間又安靜了下來,那麼完全,那麼徹底,我只好上樓來到其他房間,一動不動地聽著水流一滴一滴往下落。 “你傷害了一個夥伴的感情,”霍林斯沃斯用我聽到過的最溫和的聲音說,“這就是我要懲罰你的原因。”也許這是他說話的方式,也許接下來會變得安靜,但現在已經安靜得讓人難以忍受了。我聽到極小的腳步聲,我幾乎看到了暴露的武器以及每個人對彼此的高度警惕。有攻擊的聲音,有慘叫的聲音。那一刻我來到門邊,猛地衝進房間,然後看到了麥克勞德倒在我的面前。這是我親眼看到的場面。很快我被從後面襲擊了,有某樣東西砸到我的頭上,我迅速倒在了地板上,意識渙散了。 我的手臂無助地摸索著,地板像一塊在激流中漂浮的木筏,在我半睜半閉的眼前張著大口。我聽到一陣尖銳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像一頭髮春的動物尖叫,“吉娜微,我注定要死了,我注定要死了,”霍林斯沃斯一邊咒罵著,一邊哭泣著,第一個跑到房間的角落裡,又走到另一個角落裡。 “車準備好了,”我聽到他喊道,“現在我們必須走了!”接下來是一陣啜泣:“讓我留在這裡!”一個女人的聲音乞求著,我最後才知道這聲音是吉娜微的,“讓我留在這裡,讓我躺著!”她驚慌地嗚咽著,直到最後他抓住她的手,然後把她推到門口。 “都完了,我們走!”他嘶啞著聲音說,“沒有時間了,現在誰也得不到它。”他哭訴著,“沒有人可以得到它,我到底做了什麼?”直到他尖叫起來,“過來,帶上那個孩子,帶著她,我告訴你。”我不能動彈的頭絆了她一下,莫妮娜驚恐地抱怨著。她的一根拇指被拉著,另一根抓住某人的手臂,我聽到他們跌跌撞撞地走出大門,吉娜微叫喊著:“這不可能,這不可能!”片刻之後,或者是我以為的片刻之後,地板和我轉動著,我聽到某台機器的發動機的聲音,我知道是汽車,他們開車離開了,在我腦袋裡很清楚地記得有人說過,是藍妮最後在哭訴。 “我要爸爸,我要爸爸!”她號叫著。 車輛消失了。地板像一雙大手把我推倒,有聲音在我身後喘息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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