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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巴巴里海岸 诺曼·梅勒 4541 2018-03-18
離開那個公寓之前,我來到了臥室,正如吉娜微說的那樣,麥克勞德像一隻蟲子蜷縮著睡著了,但這種描述並不是很準確。他睡得很沉,手肘緊抱著身體,手腕搭在眼睛上,膝蓋收縮在胸前,似乎正在侵占每一個可能的極小空間。他從那緊咬的牙齒縫裡呼吸著,臉繃得像拳頭那麼緊。看著他的無助我感到很羞恥,如果他發現我正盯著他看他肯定會狂怒不已。 在他身旁,莫妮娜和他頭並著頭睡在他的肩膀上,她無意識也充滿信任地彎曲著她的胳膊。她的呼吸安靜而甜美,臉蛋露出嬰兒的紅潤,金黃的頭髮散落在枕頭上。他們父女共享著一張床,莫妮娜嬰兒般的皮膚和麥克勞德憔悴扎人的胡茬之間的距離恰到好處。我從沒有看到他如此的衰老,他的鬍鬚是灰白色的,嘴唇周圍則是全黑的。他緊閉的嘴微微張開著,從胃裡發出一陣陣疼痛的咕噥聲,他像在抱怨著什麼,在抗議著什麼,他用手臂把自己抱得更緊。

我就那樣離開了,往回穿過我躲藏過的起居室,然後離開公寓,藍妮在門的另一邊等著。 我不知道她等了多久,但從她抓我手臂的動作中能估計出她等得多麼有耐心。她用細手指捏了一下我的肱二頭肌,“我想和你談談,”她用沙啞的聲音說,“到我房間來吧。”她充滿情感地搖搖頭。 當我走上台階,我看到她的紫色衣服剛剛熨過,她後面的頭髮紮成鳳尾辮。 “這是什麼意思?”我問她。 “我待會兒會跟你說的。” 她一直等到我進了房間,然後鎖上門,當她轉身的時候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她。這一次她打扮得很整潔,但總感覺像用新的裝飾蓋住舊的,很不協調。她的衣服上已有幾處磨破了的皺褶,其中一條辮子開始鬆開了,她灰黃色的皮膚上有兩處塗抹了胭脂粉,鼻尖上過多的粉塵使得她的黑眼圈更加明顯。

她把手伸進胸前的口袋,拿出幾張鈔票遞給我,“這是我欠你的錢。” 我通過數錢來掩飾自己的驚訝。事實上比我借給她的錢少了幾美元,但我不相信她記得我借給她多少了,或許她是隨意選擇的錢數。 “你從哪裡得到這些錢的?”我問她。 藍妮停頓了幾秒鐘,然後突然開始長篇大論說了起來:“你給的錢對於殘疾人和醉鬼來說是一種施捨。”她的眼睛紅紅的,“我把它當作你對我的羞辱,並且我總覺得不能這樣蔑視你,更不能不還錢。”她懷著強烈的情感憤怒地顫抖著,遞給我錢的手不由自主地抽搐著直到她把手塞進口袋。 “你想和我說點什麼?” 她沒有回答,徑直走開了。她從壁櫥裡翻出一瓶威士忌,用她瘦弱的手指在封口處撥弄著,她笨拙的動作像電影鏡頭一樣捏著撕扯著,卻無法弄開蓋子。 “來吧,我來幫你。”我安靜地說。

作為回答,她用嘴咬住繩子把瓶蓋拉開了,我不願去想像她的牙齒會受到什麼損害。然後,她猶豫不決地看著瓶頸,試著把它放進嘴裡,卻差點引發了嘔吐。 “我去給你拿個杯子。”我告訴她。 我在她的壁櫥裡看到一些佈滿灰塵的不倒翁以及她的戰利品。地上放著一箱酒,我發現她跟在我後面,這讓她很驚恐,她從我手中奪走杯子。 “你從哪裡弄到這些錢的?”我打算再一次問她,答案已經很明顯。我把她還給我的錢拿在手上,然後放到桌子上,“畢竟我不需要這些錢。”我說。 藍妮幾乎在對我尖叫,“什麼……?什麼……?” “我知道你在跟踪他,”我氣憤地說,“我知道你一口氣都來不及喘,因為你害怕跟丟了他,”——那麼多我一直憋在心裡的話終於說出口了——“但我不知道他付了你錢,你竟然收了錢……”

“你是個傻瓜,”她叫喊著,然後喝了半盎司(1盎司=28.3495克)威士忌。 “拿著錢,這麼乾淨的錢,反映了我們社會多麼乾淨,但一定有人告訴過你,錢在流通中會像蝌蚪一樣徹底改變,直到人們說錢上面沾滿了血。遺憾的是那個偉人沒有活到今天,否則他也可能會講述罪惡的產生和愛的淪陷。”海難中倖存的木材在她腦海中漂浮著,“都會在血泊中迷失,這就是錢作為日用品的法則。”她喝完剩下的威士忌,然後像做夢一樣說著,“可你依舊想著從別人那裡去弄錢。” “我想我會的。” 也許這酒給她壯了膽,她用盡全力地使我確信。 “沒有人告訴過你感傷就是犯罪。你知道他做了什麼嗎?” 我不解地搖搖頭。 “最後,你覺得,所有事情都會真相大白,你從來不上當。瞧,你錯了吧。”她的聲音裡充滿憎恨,“他毀掉了世界,你明白嗎?他是最厲害的謀殺者,因此他給人的感覺是,他是最好的一個,就像我的朋友是最糟糕的謀殺者,所以你不喜歡他。一個接一個,一年又一年,他把他們一個個除掉,所以是最棒的,每一個晚上他都會回家,然後跪拜在一個拿著煙斗的男人的圖片下說:'啊,我的主啊,在我心裡我已經冒犯了你。'然後他會從他那弱小的喉嚨使出渾身力氣朝那張圖片吐一口痰,說道:'我用你的名字犯了什麼罪?'然後又吐痰,吐痰,吐痰,直到最後只剩下哭泣,而那個拿著煙斗的男人的眼睛從來沒有離開過他,因為他在等待,並且等到了。'原諒我,我的主,'他哭喊著,'因為我不知道該做什麼?'”

我沒有回答她。 “你不相信我?”她問。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該怎麼看他。” 即使她在跟我交談,但她已經將頭髮解開了,她的手指把塗上橄欖油蠟的捲發一道道弄開了。煙灰再次把她的衣服弄髒,新倒的酒水灑落了幾滴,落到她的襯衣上。 “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會牽扯進來,”我對她說,“這只會使事情變得更糟。我想要避開所有事……但是我做不到,你為什麼要找我談話?”我乞求她道,“你想要使我確信什麼?……是他沒有任何同謀。那個人有一個朋友對你來說會那麼痛苦嗎?”我看著她問,“你不想說服我?” “我想。”她說。 “你想說服你自己。” 這番評論有了效果,她大笑起來。 “說服我自己?啊,米奇,只有你還像我以前一樣是個傻瓜,這些年來你也不會識別,自從那個偉人在大英博物館裡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並且讓我們以為我們可以創造一個世界時,當所有的時間都錯了時,我們也錯了,沒有可以創造的世界,因為世界已經毀滅了。”

“我們依然不知道。”我咕噥著。 “不知道!”她的嘴巴對於那個想法充滿熱情。 “聽我說,我們什麼都不懂,有一個像這樣的世界:它是一個巨大的監獄,有時圍牆敞開著,有時關閉著,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它會被關閉更長更長時間。你忘了嗎?你還記得以前那些窮人當中最窮的被趕進一個用毒氣殺人的房間嗎?這是怎麼完成的?是什麼品質讓我們都死去?讓我來告訴你吧。那些衛兵也是從名單上選出來的,他們也許來自廚房,也許來自持槍的門衛,他們都會被集中在一間屋子裡,有軍官會對他們下命令,他們每個人會多分得一杯酒,喝完杯中酒,就去接管那些被篩選出來的囚犯。囚犯們排著隊前進,如果隊伍中有人的體重重達百磅以上,相對其他人來說這個人就是個巨人。人們拖著腳步往前走,面帶笑容,以引起衛兵的注意。而衛兵們喝醉了,你會覺得很奇怪,這種時刻一個人怎麼能高興得起來呢?因為喜劇就要上演了。他們到了前廳,一間灰白圍牆的房間,沒有窗子,男人在右邊,婦女在左邊,脫下衣服,但是只一會兒。衣服脫下之後,警衛會把他們趕到另一間房子裡,然後用手拍他們枯瘦如柴的肉……他們可以聞到從那些裸體的人身上發出的惡臭味,然而在他們自己的褲子上卻散發著白蘭地的芬芳,所以當那些裸著身子的人尖叫著走進他們的最後一個房間時,警衛們就會拍打他們的屁股以及發瘋地大笑著。在這裡他們只能接受死亡,因為,聽著,這是一段很長的路,每一步他們都是被欺騙的。”

“然而我的故事還沒有講完,”她說著,舉起手,眼睛很明亮,她的演說如此清晰以至於像在一面鏡子前講述一樣。 “這些警衛有另一個資源,在他們將要關閉最後一個房間的門時,一個聲音響起。這個充滿無限憐憫之情的國家將會允許其中一個人得到救贖,那個最強壯的,能夠打敗其他人的話,他就會得到赦免。這個聲明,儘管對那個國家很有價值,卻是那個時候警衛當中的一個天才人物想出來的。所以那些警衛透過窗子看著一個侏儒扯著另外一個的頭髮,鮮血直流,你會覺得所有的血都流光了。一半的人死了,或像低著頭等著刀落的豬一樣號叫著,當他們哭著抓著咬著對方的皮時,那些警衛打開毒氣然後他們就像瘋子一樣咆哮著,因為那些傻子以為他們當中最後贏的人將會得到救贖,所以相互撕咬著。”

“這就是世界,米奇。如果真的有的話,'讓我們有尊嚴地死去。'但是他們在毒氣下窒息,嘴裡還含著同伴的血。” “但為時已晚。”我咕噥著。 “聽著,我的朋友,”她柔聲地說,“草地起伏著,我們再一次迷失在童年的禮物中,現在已經來不及了,你明白嗎?沒有解決的方法,只有一個例外,因為我們沒有善良也沒有罪惡。” “如果真是這樣,你真不該告訴我你的故事。” 她的話開始變得刻薄,“你依然不知道我為什麼告訴你。啊,你還沒有開始看這個世界,你可以說那些警衛是惡魔,所以你避開所有事情,但是我會告訴你他們是仁慈的。” “仁慈?” “他們讓同獄的罪犯充滿激情地死去,這比一起死要更好一點。因為以這樣的方式一起死去只能感受到一種失敗感,這也是這個時代我們大多數人死去的方式。不,米奇,那些警衛犯罪了,然而不是你想的那樣,這裡沒有罪惡也沒有無辜,但是我們充滿精力或者說缺乏精力地這樣做,而那些警衛這樣做只是緣於他們需要那杯白蘭地,那些死去的生物也是如此。他們從前是鞋店職員,今天也是鞋店職員,而現在他們可能會對自己說他們後悔了。這就是犯罪——喝酒以及懺悔。”

“我應該說這是希望。” 她對我的反對惱羞成怒。 “你是不是想知道,”她用力克制住自己,“為什麼我從他那兒得到了錢。” “是的,為什麼是他?” “因為他和他們是一起的,他給你一個租金很低的角落住,在那裡我可能會唱我的一些歌。這就是當我確信自己一直都很醜陋時對自己說的。” “那麼'他們'是誰?” “當然,是那些警衛。”她僵硬地坐在椅子上,就像長時間把握著論證的框架是一個難以承受的痛苦一樣,“他們是我們生活的國家警衛,即使因為你的朋友是一個從別處來的警衛。不久,他們便會見面,其中一個會勝利。然後,他們將會驚恐萬分。因為,你看,他們是如此地痴迷於贏,但他們沒有獲得勝利的條件,而我是為他們製造恐怖的那個人,他們會向我求助的。”看著我臉上露出的微笑,她解讀著我的想法。 “或者,如果不是我,會有其他的人,但是一定有人為他們的傷口包紮,一定有人告訴他們他們不需要白蘭地。我是唯一一個真心想要人們繼續活下去的人,我是唯一一個理解的人。”

我開始在房間裡走來走去,“如果我不想選擇我的監獄呢?” “你必須選,而且是愉快地做出選擇,這是秘密。” “沒有人會勝利,”我告訴她,“他們會殺了對方,這是你真心想看到的?” 她的解釋開始變得晦澀,“誰知道我們想要什麼?也許剩下的只有去熱愛火焰。”她把頭靠在椅子上。 “跟我來,米奇,”她幾乎是在請求地對我說,“如果有未來,那麼就是和你一起。” “是的,你是那麼的痛苦,以至於你必須拉著你身後的每一個人。” 她聳聳肩,沒有做出進一步的反應。 “告訴我,”我繼續說,“跟著吉娜微、監視我以及讀那個便箋是你的職責和掙錢的一部分嗎?” 她面無表情,像是沒有聽到我說的話。 “藍妮,你為什麼在門外偷聽?” “為了我,只是為了我自己。”她咕噥著說。她的聲音像是反射了我的問題,因為她撿起那個空的威士忌酒瓶,然後無力地敲打著她的膝蓋。 “他們一起出去了,是嗎?”藍妮問,我點點頭。 “啊,她是個婊子,她是個婊子,她是個賤婊子。”藍妮坐在那兒看著我,她的臉因為遭受的衝突而變得蒼白,她所有的感覺、所有的疼痛似乎都集中在她臉上的白色斑點上了。 “婊子,”藍妮繼續說道,“這是我沒有預料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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