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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四章

巴巴里海岸 诺曼·梅勒 5576 2018-03-18
他咧著嘴,露齒而笑,看起來已經不像以前那樣傻了。他用單調的語氣說:“一旦你找到了一個爸爸,你最好不要跟著他進入妓院。” 之後,我們就都沒說話了。 “麥克勞德,”我最後突然說道,不管怎樣我只想告訴他——對不起,我多麼希望一切都沒有發生……我哽咽得說不出話來,轉過身朝著門口,穿過大廳回來。在我身後,我可以勾勒出莫妮娜依然抓住他不讓他走的畫面。 我在臥室裡停了一會兒。霍林斯沃斯已經離開了,吉娜微則萎縮在扶手椅上,她纖細的手臂和腿以一種奇怪的角度從她肥胖的身體裡伸出來。她紅潤的臉此刻變得蒼白,臉頰留下霍林斯沃斯紅紅的巴掌印,她看起來臃腫且毫無防備。 “啊,他們為什麼這樣對我?”她呻吟著,肥大的鼻尖朝著空中。這是我唯一一次不忍看她,於是我快速地走向外面。

我又一次來到了可以眺望碼頭的港口,我站在那兒,抓住鐵樁,注視著下面的港口。這時我的身體開始對剛喝下去的酒有了反應,以及對我和霍林斯沃斯一起度過的幾個小時和在公寓度過的那幾分鐘起了反應。為什麼這會和我的四肢疼痛、胃脹以及頭暈連在一起——這堆事件裡有某種滑稽的東西,滿足了這些條件。因此我很痛苦,如果說我曾經找到了一種平衡,那麼這種平衡現在消失了。 吉娜微·麥克勞德。 所以我站在河岸,看著昏暗的月亮染黃了水面。今天我讀報紙的時候,新聞裡講到一個女人殺死了她的孩子,一個影星從西方坐飛機到一個山上的小教堂結婚。一個小男孩在屋頂挨著餓,他的手上握著一把裝了子彈的搶。他扣動扳機,槍聲在街上響起,我本可以握著那把槍的。我甚至因為小男孩的失手而憎恨他。

我的腳沉重地踩在熱得快要融化的人行道上,最後我回到了房間裡。當我在街上游蕩的時候,麥克勞德一直坐在台階上,手裡夾著煙,手肘放在他那乾淨而又皺巴巴的褲子上。我朝他點了點頭,我感覺自己極其渴望遠離他,爬上樓,然後倒在床上。 他揚起手,一把抓住我。 “坐下,”他說,“你不想聊一會兒嗎?”他小心地吐著煙霧。 我蹲在他的旁邊,而他則清醒著,凝視著貧民窟對面街道上的亮光,看起來他的身體處於放鬆狀態。人們可能會在白天工作時感到疲倦厭煩,但是會為晚上躺在從港口刮來的風裡休憩感到滿足。我們就這樣沉默了幾分鐘都沒說話。 “妓院,”麥克勞德突然說,“我覺得這是一個奇妙的存在,你想過嗎,羅維特?” “沒有。”

“可能吧,我可是不止一次看到你倒在妓院的地板上爛醉如泥的樣子。有一種確定的需求只有妓院能夠滿足,不夾帶情感的通姦——對於居住在這條街上的男人來說就是夢想成真。” 他大笑著,眼睛直直地望著前方,嘴裡叼著煙。他在腦袋裡排好順序,先嘆了一口氣,然後像是在糾正自己一樣做了個鬼臉。 “來吧,”他輕聲對我說,“我們散散步吧。” 我答應了他,和他一起閒步走著。我們走得很快,但這絲毫沒有使我們之間的局促感減輕。當我們來到布魯克林橋墩邊,他開始穿過去,我跟在後面,我們的腳在厚木板上踩踏著,不停地發出響聲。 海上已經起了厚厚的霧,霓虹信號燈和辦公樓窗口發出的燈光在朦朦朧朧的霧色中閃爍不定。一陣陣尖銳的聲音響起,兩邊斜坡上的汽車在霧裡變得模糊。

“霍林斯沃斯對她來說有很大的吸引力。”麥克勞德沉默許久後說道。 “你是這樣想的?” “毫無疑問,我知道為什麼。” 我想從他的臉上發現點什麼,但是光線太暗,我看不清。 “你打算怎麼辦?”我問他。 “一個弱智問題,羅維特。你認為我是一個性自尊受到侮辱的年幼小鬼嗎?什麼東西會持續幾年,伙計?”他撓撓下巴,“你以為我不希望她能找到一個把她帶走的紳士客人嗎?錯了,朋友,我天生就有很強的分析能力,而我的經歷更是強化了我的這種能力。我是一個思想者,而我從來不吹噓。” “那你為什麼沒有離開她?” “啊。”他舉起手,“也許我也不確定,不,我會在旁邊坐著看著,我對結果很好奇。” “這不太正常。”我抗議道。

“正常?”他模仿著我,“羅維特,你的過去沒有明顯的缺憾,你有必要拖著一個中年白痴的全部累贅嗎?看清楚,伙計,看清你自己的主觀願望和政治上的可能性。” “我和你一樣。”我揶揄道。 “看,”他抓著我的手臂對我說,“昨晚你一定產生了一個疑問:為什麼我不把霍林斯沃斯拉出房間?我會告訴你原因的。有些地方錯了,因為一些原因或其他原因,一些當事人以為我知道有什麼事,我會夜以繼日地去尋找結果。為了滿足我的衝動,為了和霍林斯沃斯這個惡魔鬥下去,這是一個要付出代價的姿態。我還會回去的,並留有退路。你明白嗎?我在最低的可能性裡決定要做這麼一件小事。” “你昨晚看起來並不是漠不關心的。” “當然不是。我嚇傻了,比你想像中嚇得更厲害。”

“這一切都是怎麼回事?”我直截了當地問。 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我思考可行性,然後在我的能力範圍內行動,”麥克勞德用教條主義的口吻說,“我想要的和這毫不相關。” 我們從弓形橋樑下走過,在延伸到汽車斜坡的木板橋邊緣時,我可以辨認出一個男人透過濃霧看著遠處的城市,他是從鮑威利區來河邊嘔吐的流浪漢。當我們走近時,他的胃又發出液體的聲音,他蹲在地上,手抓著欄杆。然後慢慢地,他滑稽地往後滑,直到肚子觸到地上,才躺倒在那兒,頭壓在手臂上,凝視著這座城市。這裡的霧氣正在上升。 我彎腰看他,發現他已經睡著了,喉嚨發出滿意的鼾聲。 “我們應該為他做點事。” “不要管他,”麥克勞德說,“他很幸福。”在醉漢的旁邊找了一個位置,他朝一個辦公樓圓頂上的紅燈眨著眼睛,“記得二十年前我從這座橋上走過,而且在同一個地方也有一個醉漢。”他用修長的食指在鼻樑上來回比畫著,用力地揉著拇指和食指的指尖,像要把它們捏合在一起。 “你覺得我有多大了?”

“你說你四十四歲。” “我是騙你的,我都快五十歲了。我是二十一歲參加那個運動的。” “共產黨?” 他點點頭,“我離開時是四十歲,有十九年和那個壞女人待在一起。” “那真是耗了你夠長的時間了,”我說,“你現在有什麼職務?” 麥克勞德謹慎地看著我,“曖昧地同情他們,你可能會說。總之我退出了,變得不活躍了,但是很曖昧,我不會為它戰鬥,我是一個退休的人。”他咯咯笑著。 “霍林斯沃斯會煩擾你嗎?” “誰知道啊?誰知道?”我們停頓了下來,麥克勞德俯視著橋樑,“你知道有那麼一段時間,”——他異常地隨意——“我在組織裡舉足輕重,也許這就是他們對比爾·麥克勞德的思想和他本人感興趣的原因。”

“你有多舉足輕重?” 我覺得我已經追問得太深了,麥克勞德的回答很冷酷,“你知道這寫在很多文件裡,你只需瀏覽就行了。” “我怎麼做得到?” 他又開始走動起來。 “是的,也許你做不到,我無可奉告。因為要去信任很困難……即使是信任我自己,這就是事實。”麥克勞德開始哼著小調。 我被惹怒了,在那個我幾乎毫不了解的領域裡,我和他吵了起來。 “你和他們一起待了二十年,”我巧妙地問他,感覺這依舊是漫漫長夜裡的又一聲震響,“已經過了二十年了,而你依舊很同情他們?你究竟是怎樣一個人?你怎麼看待那次集體化的飢荒……那……那……”我氣急敗壞地細數著我的指控:大清洗運動,各種條約,階級鬥爭,我一一說著各種術語。我曾經在一所房子裡住了很多年,其中一個房間被鎖上了,而最後當那間房門被打開時,我發現裡面的家具完好無缺。 “為什麼,”我最後大叫道,“因為他們把社會主義趕出去了,他們墮落了……”

“瞧,伙計,”他打斷我,“我的褲子從未染得比大洋對岸的土地更美。我比你,比無數個和你一樣頑固和醜陋的一類人都清楚什麼是更好的,但是你曾經試圖把一個深陷泥潭的平民救出來過嗎?” 我戰栗著,“不要告訴我傾倒一噸混凝土要流多少血,如果你有任何的推理能力……” 麥克勞德停了下來,他帶著一種複雜的微笑看著我。 “你是一個毫無政治經驗的人,這讓你感到很無聊,是吧?我覺得你都是從書上學到這些的。” “我不知道我從哪兒學到的。”我嚴厲地說,因為想要回憶起來會讓我汗流浹背。 “你真是一個招人討厭、無足輕重的左派異端分子,”麥克勞德說,“你是要告訴我關於你的一些朋友在西班牙被我們的人殺了嗎?”

“也許有,也許有。”我咕噥道。 “也許有十二個。你是否曾經停下來想過你或者你的家人有沒有一點推理能力?你用那溫柔和神經質的方式了解了多少歷史?你是否思考過要有多少革命者流血犧牲才能讓萬千民眾前進一丁點。”他朝我吐著煙霧。 “你知道什麼是夢想,什麼又是掙扎嗎?” “只有你貶低了他們。” “暫時的,暫時的。你看不到歷史,你不能理解國家製度和所有矛盾消失的現象。” 我們幾乎在對著另一種東西大叫。 “的確是國有,以犧牲他人而為了官僚階層的國有。在國有製裡,誰控制著生產方式?” “你是怎麼想到這種公式的,”他朝我喊叫著,“為了改變人類,你打算怎麼做?是你鄙視的官僚有工作。” “所有的都在墮落,要在二十年裡做到是不可能的。” “堅持,堅持,”他冷笑著,“告訴我一些老布爾什維克的故事以及他們是如何被謀殺的,告訴我關於強迫勞動的事。” 我幾乎失去自製力,頭一次我抓住他的手。 “瞧,革命是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事件,要是沒有把它限制在一個國家,要是它已經傳播……” “但是它沒有。” “它沒有,”我同意,“因此如果它消失殆盡,從此,世界危機將會加深,直到現在只有你們這些官僚才能拯救人類,因為你們阻止了革命,你們通過災難的手段到處散佈著官僚的魔力。” 麥克勞德又開始走了起來。他說話的聲音很低,幾乎是一種和藹可親的聲音。 “你有一點邏輯能力,”他用拉長的語氣慢慢說道,“但是你的邏輯能力會把你帶到哪兒呢?” “哪兒都不會。” 他點點頭,似乎要說什麼,然後又停了下來。我們的爭吵並沒有阻斷他沉默的決心,確實,他無法把想說的話悶在心裡更久一些,他用沙啞的聲音突然說:“現在出去了,他們也知道了。”只有說到這個他才完全震驚了,因為他突然用力地抓住我的手,“你看,羅維特,一直以來他們都在找一個沒結婚的人,然後是我想到讓他們去找一個已婚男人的。雖然事實上這並不重要,我又將如何知道呢?真正重要的是他們已經出去了,你懂嗎?他們知道我,而我至今仍然不知道他們。”也許他已經抑制住了我的手指突然產生的並且已經逐漸消退的抽搐。 “我要散步了,”麥克勞德快速說,“我們先不要討論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並用一種聊天的語氣說,“也許我對新耶路撒冷並不像我描述的那樣有感情,我寧願問一個問題也不願深入進去。你對政治並不感興趣,不是嗎?” 我搖搖頭,“政治讓人絕望。” “革命的時代已經過去了,是吧?”他問,“試圖繼續下去的想法只是在迎合神話?” “我覺得是這樣的。”霧氣已經變得更加稀薄了,我們已經可以辨別出夜晚黑色的摩天大樓。 “所以你接受現狀。” “我不接受,我只是認可我們不會有更好的。至少我們可以待在角落裡自由地寫作。” “暫時的。” “是暫時的。”我承認道。 “當然,允許你寫作的條件取決於世界上四分之三的持續被剝削的華人和黑人的飢餓狀況。” “這毫無作用。”我再次說。 他點點頭,“我們先這樣吧。我唯一好奇的是你的政治術語的水平。我要提醒你的是,你自己的問題並不是整個世界的問題,而且一個人的心理素質也決定了一個人的政治遠見。我們將會討論這個,在你和我之間。”他再次哼著小調,“當我有空的時候。”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你瞧,伙計,我們都是窩囊廢,我們都在等待著實現價值的機會。我們不要爭鬥,你和我。” 我們走到橋端的小車站。在路燈下我可以更清楚地看到他的臉,他的臉很憔悴。他的前額濕漉漉的,我第一次見到他的頭髮是凌亂的。 “你感覺還好吧?”我問。 “還行。”他抓住我的手,很正式地和我握手。 “我很享受我們之間的談話,但是你一定要記住同情可憐的退休官僚。”他簡短地笑了笑,“如果你不介意,我想一個人散散步想想事兒。” “不要著急。”我咕噥道。 “我一向很謹慎。”他揚起手,形式上地打了聲招呼,就大步走進街道的夜色裡。 我獨自一人穿過橋回去了。 那是一段很長的路,我已經在剛才的爭論中精疲力竭了。這場爭論毫無意義,盡是些陳詞濫調,而且對我如此苛刻,我都不記得有多少年沒有這樣談話了。在生產力的推動下,所有的生產者像潮水一樣被推向生產領域的大海。 我又成了一個青年,那是在戰爭之前,我是一個為工人革命服務的小組織中的一員,儘管這個已經被一系列顛覆行動緩和了的革命正在產生與革命對立的東西,以及在我們已經失敗了的各大分支中形成乾部階層。那時我很年輕,沒有誰的服務激情比得上我。革命就在明天,我的腦袋裡構想著不可避免的資本主義危機在必然的時間裡爆炸,即使那時革命也沒有我的性命重要。我們有一個偉大的領導人物,我幾乎讀過他寫的每一個字,滿懷新手的激情聽著他從芝加哥傳來的神秘消息。在學習團體裡的所有學生中,沒有人比我更有熱情,不論春夏秋冬,我都一直沉浸其中,直到看到騎著馬的警察變成列寧格勒的無產階級,在哥薩特的馬腿之間尋求著名譽,以及一個電車上醉酒的士兵融入到我的一個夢想裡,革命的懷抱裡總是不乏這樣的士兵,他們恬不知恥地揮舞著拳頭大喊大叫著:“平等!我不知道怎麼向你解釋,無恥的剝削者,但是,我想要平等!”沒有一次革命曾經實現過平等,沒有一座城市比列寧格勒更耀眼,在我經過我成長的國家時,我記起人生的那段時間在維堡過著另一種生活,勇敢地面對冬天的寒冰以及夏天的蒼蠅。革命的狂風吹熄了他們的火焰,我們所有人都忍受著飢餓,同時又為平等的酒干杯,並且堅信,我們播灑的激情將在革命中喚醒其他人,一年之內,一個星期之內,我們這些無知的巨人會屹立在地球上並且改造這個地球,直到所有人沐浴在愛里。 二十年後,我可以在所有的純真裡做著夢,如果按照組織交給我的信條,我也可以了解大浪潮是如何崩潰的,以及革命是如何被出賣的。我們的領袖被迫害,這二十年的時間定格在一分鐘,我從自身需求以及渴求出發,聆聽著因我而起的時間爆炸,我確信明天人們會湧上街頭,在所有架設路障的地方將會傳來世界平等的勝利消息。 於是我的記憶陷入深海,我的背部在舊傷上又不斷增添新的傷疤。昨晚一切事情都改變了,我帶著陣陣頭痛慢慢地往回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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