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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三章

巴巴里海岸 诺曼·梅勒 5335 2018-03-18
晚上,我站在藍妮的門口敲門,裡面沒有回應。她可能正坐在扶手椅上,她的腿放在下面,下巴擱在手上,我敲門的聲音以極度緩慢的速度流進她的沉思中。然後她會嚇一大跳,開門讓我進去。 但是沒有任何響動,她可能不在房間裡了。我下樓來到街上,在褐色欄杆旁停了片刻,看著從吉娜微地下室的住所裡發出的燈光。她的丈夫現在一定在家,他們現在肯定在談論著這一天的點點滴滴,用我聽不見的隨意自然的語氣。有那麼一瞬間,我忽然產生了想去敲她家門的衝動。 然而我卻穿過布魯克林·黑特,在這個小街道的靠近斷崖的盡頭休息著。我的手臂倚在鐵欄杆上,我朝著遠方凝望,目光穿過碼頭,越過港口,直到紐約那深深嵌入夜空的最後一抹藍色天際線。摩天大樓里處處亮起燈光,女傭們已經開始工作了。家家戶戶的廚房都燃起篝火,辦公室則空無一人。

通往斯塔頓島的渡船也出發了,從我站著的地方看去那條船小極了,甲板上的燈光在水中閃爍著,像一條條會發光的蜈蚣腿。一艘海船小心地開進港口,尋找著拋錨點,遠處的拱橋立在河上,橋上是川流不息的汽車。夏夜,船舶鳴響的汽笛聲清楚而洪亮。 我看著水面,思緒無意識地遊蕩著。 我花了一個小時的時間倚在欄杆上發呆,夜幕已經降臨了。 此時港口移動的船舶的輪廓只能通過船上發出的燈光來識別。 “你好,這是一個不錯的夜晚,不是嗎?”一個聲音低聲問。 我得出發了,我並沒有在等霍林斯沃斯。 “我覺得你喜歡站在這兒思考事情。”他輕輕地暗示道。 “偶爾會。” “我也是。”他掏出一支香煙,用一種我無法拒絕的方式遞給我。然後他從口袋裡掏出打火機,點上火,伸到我面前晃動著,很明顯想讓我誇讚。這個小玩意兒是用銀做的,黑色的保護套上刻著兩個字母。 “你什麼時候有這玩意兒的?”我問。

“噢,一兩天前吧。你瞧我的名字首字母勒羅伊·霍林斯沃斯(Leroy Hollingsworth),L·H。我覺得它們很精緻,不是嗎?” “是的。”我很後悔,因為我意識到他打算待在我這裡。 “好吧,你在哪兒買的?”我問他。 “啊,我不知道。”他抱歉地微笑著,“你瞧,這是一件禮物,一個女士送給我的禮物。”他得意地凝視著水面,金黃色的頭髮和高高的鼻樑在月光下顯得更有光澤。 “我不知道原因,”他自鳴得意地低聲說,“那個女孩好像很喜歡我。”給煙管加完煙草,他又點著打火機,很自然地抽著煙,“是的,她很喜歡我。”他漫無目的地說。 可能由於昨晚發生的事,我一看到他就很激動。我不知道他是如何感覺到的,但他開口說的卻是:“昨晚很有趣,是吧?”

“嗯。” “麥克勞德是個怪傢伙,要我說,我覺得他很善於偽裝。”說完這些不好聽的話後,霍林斯沃斯特意停了下來,“不過,他有些想法還是挺有趣的。” “什麼想法?” “比如,把別人惹生氣然後又叫別人不要生氣,有時我可以理解別人的這種體會,你也會吧?” 我覺得他現在打算問我,“一直都很理解。” 但他只是笑笑,“我想去研究一下布爾什維克黨,”他告訴我,“我覺得它有很長的歷史,它可以拓寬我們的視野。”他吸了一口煙,然後噘著嘴吐出煙霧,好像他要吐出什麼值錢的東西。 “你對喝酒有什麼看法?”他鄭重地問。 我不知道如何拒絕他,於是我們走回街上,霍林斯沃斯談論他的工作,他的機遇,以及天氣。最後我們找到一家酒吧,在他的堅持下我們定了一間紅皮隔間。我點了一瓶啤酒,讓我吃驚的是,霍林斯沃斯點了兩瓶威士忌。當服務員端上酒水時,霍林斯沃斯堅持自己全買單。然後他對著那位女服務員微笑著。

更確切地說,他在向那個服務員拋媚眼,那找回的零錢帶著魔力。要是他表現得完全像一個有前途的神學學生,禮貌而又端正該有多好,而很明顯現在他不是。當服務員數錢的時候,霍林斯沃斯用手撐著腦袋,臉頰幾乎和桌子平行,深情地看著服務員,並且哼著小曲。 “我在哪兒見過你。”他冷不丁地說道。 “不,我不覺得。”她回答他。 “你會跳舞,不是嗎?”他問道,“是吧?”霍林斯沃斯狡猾地笑著,甚至是嘲笑著。 “確實,我在哪兒見過你跳舞,”他聲稱,“你的舞跳得很好,你喜歡跳舞,不是嗎?” 那個服務員很年輕,有一張寬大卻很迷人的嘴巴。 “是的,我喜歡跳舞。” “我也喜歡,”霍林斯沃斯低聲說,“我想跳舞。”他又哼著小調。她最後終於改口了,霍林斯沃斯給了她二十五美分小費。 “我還有更多錢,”他告訴她,“待會你還會回來的,對吧?”她點點頭,霍林斯沃斯又對她拋了一個媚眼,“好的,我有話想和你聊聊。”

霍林斯沃斯是個充滿好奇心的傢伙。服務員走後,他對著桌子對面眨著眼睛,“我覺得我可以玩玩她,像他們說的那樣。”他那遲鈍的藍眼睛茫然地看著我。 “你會喜歡的,不是嗎?”我問道。 “是的,這就是我要做的事。”他打了一個哈欠,看了一下手錶。 “偶爾一次我會來到這些地方,和其中一個女孩混熟了。”他對我自鳴得意地笑著,“我們也可以帶她們出去。” 我識趣地喝一口啤酒。 “如果她們不答應會怎麼樣?我想你不是每次都能和她們混熟吧。” 他用手指撥弄著他那玉米色的頭髮,“好吧,現在得看情況。如果她們騙我,並且勸說我去做某事,那我就會帶她們出去。”他停了下來,好像在思考如何闡述自己的見解。 “現在,如果這兒有一位小姐,一位如假包換的小姐,穿著得體,只是時機尚未成熟。我們得交談,然後她會邀請我們去她的公寓喝一杯,然而在關鍵時刻,她改變了主意,”他很自然地聳聳肩,“那麼我就會強迫她帶我們去她家。”

“強迫她?” “沒錯,她知道她可能會受傷,有時我會特別難對付。” 他以這樣的話結尾,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但你覺得這樣值得嗎?我可以想像下次你看到她時,事情就不會那麼順利了。” “我絕不會再見到她,我不稀罕看到這樣的女人。我的意思是,你知道的,我總覺得下一次會很無聊。”他撫摸著自己高挺的鼻樑,“你和多少女孩這樣做過?”他直截了當地問。 在他的好奇心面前,我發現我很難順從。如果有可能的話,我會數一數,“那無關緊要。”我回答。 “我敢打賭我比你多。”他告訴我。 酒吧的自動點唱機,投入硬幣後開始大聲地放著歌。 “我確信我不介意,”我說,“我從不在這種細節上計較。” 聽完我的回答,他用他奇怪的“呵呵呵”大喊著,然後突然停下來,“你覺得問這樣的問題不禮貌,對嗎?”

“我真沒這麼想過。”我冷峻地說道。 霍林斯沃斯大笑起來,露出他四顆黑色的門牙,“我注意到受過良好教育的人會有這樣的反應,”他說,“我想我不是很禮貌,這就是為什麼你不喜歡我。” 我不可能告訴他我討厭他,然而這是認識他以來我第一次對他的反感不如從前了,“我不會那麼說的。”我咕噥著。 “噢,是的。”他確信地點點頭,“我又不是小孩子,我可以看得出來,和威爾遜先生以及考特先生在一起時我能感覺到不同,他們都比我更有教養。”他不滿地點著頭,“你瞧,我出身本來就卑微。” 他陶瓷般的藍眼睛暗示著挑釁。 “我要告訴你一些事,羅維特,”他說,“我真的不關心你是否喜歡我。”他從他濕潤的杯口得到了靈感,“我有其他的事需要操心,比你這件事大得多。”

“可能吧,我又不是什麼大人物。” “在你內心你認為你是,沒必要否認,你認為我很骯髒。” 那個女服務員走了過來,他舉起酒杯,“幫我倒滿,好嗎,親愛的?”他問道,並再一次拋出媚眼。同樣地,他堅持買單,並且又給了服務員二十五美分小費。 “你今晚工作多久?”他問。 “到凌晨一點鐘。” 霍林斯沃斯看起來是有意的,“好吧,現在,如果我凌晨一點過來,你會在外面等我嗎?” 她遲疑地笑著,“可能吧,我不知道。”她傻笑著。 “你什麼時候晚上有時間?”他慢吞吞地問。 “啊,差不多一個星期後吧。”她告訴他。 他搖搖頭,“好吧,我覺得今晚我會過來的,格洛麗亞。” 她又傻笑起來,“愛麗絲。你說的是真的?”

他彎了彎手指,“是的,當然,愛麗絲,我知道我會在某個地方遇到你。現在所有的都回來了,愛麗絲。好,現在,我的名字叫艾德·勒羅伊,這是美好友誼的開始。”他輕聲說著,他的頭部再次和桌子平行,他的眼睛從某個角度死死盯著她。 “你是一張紙牌。”她迷惑地傻笑著。 “不錯,我是紙牌,我帶的都是值錢的東西,而且我也不會給你不值錢的東西。你懂我在說什麼嗎?”他神叨叨地問她。 “啊,我知道你的意思,但如果我回答你,你能聽懂我的意思嗎?”她問。 他們不停地問問題,聊了幾分鐘。當她離開時,約會的事定下來了,霍林斯沃斯喝了一大口威士忌,“我覺得不要說出你的真實姓名永遠是最好的策略,”他對我說,“否則會惹來麻煩的。”

我沒有回答,然後我們倆都沒話了。他開始掏出打火機來玩,用食指觸摸著上面的字母裝飾。很明顯,他覺得很驕傲。 “我想知道你現在怎麼看你的朋友麥克勞德?” “我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霍林斯沃斯搖搖頭,“我想過,我覺得他是個懦夫。” 他這句話冒犯了我,讓我很生氣。 “我覺得他在玩弄你。”我說。 霍林斯沃斯露出牙齒。 “你說得很有趣。”他充滿敵意地彈著打火機,一口喝完最後一杯酒。酒進入他的胃裡,他的眼神表明他有話要說。他的瞳孔似乎收縮了,“我覺得你認為自己知道那所房子裡的人的一些事。”他對我說。 “一些事?” 霍林斯沃斯竊笑著,然後把打火機從桌面傳給我。 “如果我告訴你這玩意兒是你的一個女性朋友送給我的,你會說什麼?” 我迷惑地看著他。 “噢,是的。”他繼續說著,“的確是,就是你樓下的女鄰居給我的,是吉娜微夫人送的。”他得意揚揚地大笑起來,“沒錯,她特意為我刻上這些字母的。” 我勉強地露齒一笑,“從那以後你還再見過吉娜微嗎?” 他又點了一支香煙,“我覺得你在套我的話。”他用平靜而又嚴肅的聲音非難我。然而,他沒有繼續保持這種態度。 “我要說我曾和那位女士聊得特別愉快。”他微笑著,最終我感受到了他擴散過來的對我的憎惡,這並不會讓我感到特別害怕。他非常冷靜地抽著煙,手肘放鬆地壓在桌子上。 慢慢地,我開始領會他告訴我的關於吉娜微的事。我非常震驚,我的虛榮心受到了打擊。我無法想像她和霍林斯沃斯討論我時的情形。 就像是來刺我的傷口,他補充道:“是的,她告訴了我很多事。”他故意打著哈欠,用他白皙的手摀了摀嘴。 “她是一個不快樂的女人,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她丈夫的問題,我非常同情她。” 我一大口喝完最後一點酒。 “是的,”他繼續說,“這是一個非常有趣的婚禮,知道她丈夫是誰後我很吃驚。” “是她介紹給你的嗎?”我直截了當地問。他從容地像在講述故事。 “不是,”他說,“我發現的,有一天晚上我碰巧往窗子裡看,然後,好吧,我把兩件事搞混了。” “你的意思是說你在暗中監視。”我像是一個戴綠帽子的人,正在重新體驗著我和吉娜微之間所有的傷痛,她曾經想讓我監視霍林斯沃斯。 “我覺得這是你能做到的唯一方法。”我扇了他一巴掌。 “你現在想去那兒嗎?”他冷笑著,用那張醜陋的嘴說道。 “好吧,我們走。”我們可能曾經是兩個相互推擠的男孩,為一場鬥爭而做著準備。 “走吧。”他回應道。 我拖著沉重的身體站了起來,我倆依次離開了酒吧,走上街,我們的身體隔著一碼的距離,誰都沒說話。我快速地邁著步子,喘著氣,我們彼此間的敵意很明顯。當我們走進那間房子時,我猶豫地停了下來。我的心焦慮地咚咚跳著,我知道我不想進去,於是我們又開始叫嚷起來。 “走吧,走吧。” “走吧。” 像狗對著骨頭狂叫一樣,我們同時按響了門鈴,我們的手指碰在一起,站在門口等著,不停地喘著氣。 我可以聽見裡面穿透一層層的牆傳出來的鐘聲。 另一邊的門也傳來腳步聲,石梯下的安全出口處的燈亮著。吉娜微出現了,她把門打開一條縫看著我們,“哎呀,混賬東西,”她大聲叫著,“你們兩個傢伙想幹什麼?” 霍林斯沃斯把她推到一邊,然後看著裡面。她在他後面胡亂扭動著,使勁用拳頭捶打著他,尖叫著,“誰讓你進來的?你有神經病啊!”她的聲音充滿恐慌,她的浴衣拖在身後。這本應該是發生在妓院裡的場面,像老鴇徒勞地教訓新來的醉酒的客人。我們都走進臥室,三個人都目瞪口呆地看著對方。 “好吧,我是個混賬,我豬狗不如。”他不停地說著。 霍林斯沃斯抓著她的手臂。 “好吧,把他攆出去。”他對她說。 “把誰攆出去?” “把他弄出去,你的丈夫,我要在這裡扮演這個角色。” 霍林斯沃斯比我想像的還要醉得厲害。他的皮膚蒼白,金黃色的頭髮垂在額頭上,眼睛發紅。 “快點,把他攆出去!”他咆哮著。 “你幹嗎不自己過去攆啊?”她尖叫道。 霍林斯沃斯用力地扇了吉娜微一巴掌,她踉踉蹌蹌地倒在了後面的椅子上。她的裙子撕開了,她的身體甚至她的內心都暴露了出來。她的手發瘋似的亂抓著,抓起一張紙蓋住自己,她的謙虛毫不起作用。完成這個動作後,她用手摀著臉頰,搖搖欲墜地坐著,她的心思都花在了平衡自己的呼吸上。她本應該咒罵,她本應該哭泣,她本應該拼命地朝他撲過去的。但她一動不動,臉色蒼白。 “別折騰了!”我憤怒地叫喊著,我覺得我才是那個該哭喊的人。 莫妮娜正拖著我的手臂,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充滿激動。她把我拉出房間,“來看看爸爸,來看看爸爸。”她唱道。 我不知道被帶到哪兒了。我在吉娜微和霍林斯沃斯瞪著對方時離開了,當他們陷入僵局時,一個陌生人闖了進來。我被莫妮娜拽在後面,只能和她走進臥室。她立刻跑到站在角落裡的那個男人那裡,然後歡快地叫著,“爹地—勒夫特,爹地—勒夫特。”她把我們的手握到了一起。 那個男人站在陰暗處,但我很快就認出他了。他走到燈光下,一個前額流著汗、歪著嘴扮著鬼臉的男人,正舉著一瓶龍津威。 “德萊利!”他說,“是我,羅維特,這個姑娘沒認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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