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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

巴巴里海岸 诺曼·梅勒 3786 2018-03-18
我們為莫妮娜準備了熱牛奶,把她抱到了床上。吉娜微坐在她身旁,輕撫著她的頭髮,全神貫注地輕哼著催眠曲,我確定她可能忘了我的存在。她哼的曲子很傳統——“睡吧,寶貝,媽媽愛你,睡吧。”——這話從吉娜微口中說出來很是令人吃驚,一滴眼淚沿著臉頰流了下來,可能是真心的。 “你是我的全部。”她小聲說著,暗自垂憐到了某種程度——這一刻,慈母的光輝照亮了她的臉龐。 莫妮娜最後安靜入睡了,我們把手指豎在嘴唇邊,躡手躡腳出了房間。關上門,去了廚房。 我動搖了,就像是一起事故的旁觀者,我想說話,但吉娜微幾乎沒給我機會。 “唷,”她說著,“我之前從來沒見過她這樣子。”她用肘部撐著靠在桌子上,用力嚼著一塊麵包。無論她之前有沒有跟莫妮娜說過,現在不會再說了。 “主啊,我不了解那孩子。”她用一種很隨便的語氣說著。

當莫妮娜開始哭的時候她表現得有點不自然。她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抱起孩子,怒氣沖沖地打孩子的屁股。 “她做那事兒做了多久?”吉娜微沖我尖叫著。當我結結巴巴地說莫妮娜已經在房間裡幾分鐘了,吉娜微憤怒地挖苦我說:“為什麼?你這狗娘養的,真讓人噁心,”她用刺耳的聲音尖叫道,“你為什麼不做點事呢?”她拍著自己的前額,“哎,我的天啊,我要瘋了!” 這場景不過是個開胃菜。當莫妮娜由啜泣轉變成大哭時,她的身子都顫抖了,吉娜微更加憤怒地指責了我一分多鐘,我本以為她能夠冷靜下來然後振作起來的。然而我意識到我之前沒有阻止莫妮娜,只好忍受她的憤怒,雖然感覺很羞辱,但這事實在是太慚愧了,我沒法做出任何回應。 最後吉娜微平靜了下來,把孩子帶進房間。現在,已經過去半個小時了,她已經沒有脾氣了。 “說實話,羅維特,”她說道,帶著一種傳統的語氣,這是一種滿大街的任何家庭主婦常用的語氣,“撫養一個孩子長大簡直就是地獄般的生活。”她心情似乎好些了。

“坐這兒吧,我去泡些咖啡。”她提議。 “我喝得夠多了,謝謝。” “噢,我還沒喝夠,我可以一整天都喝。” 我們隨便聊了幾分鐘,或者可以說基本都是吉娜微在說話,我隨隨便便地聽著,注意力都跑到別的地方去了。我點點頭,她講了一個又一個故事:那個醫生和護士的;她接受的禮物和一腳踢開的禮物;喝酒較量和執照;當她感覺我沒堅持信念或者我變得冷淡了,她會展示某些有吸引力的東西,津津有味地描述一些特別愛好的小玩意兒。 “羅維特,我才是你想要的那種女人。沒有什麼事情是我沒做過的,但是時代變了,我可以說你沒早幾年認識我太可惜了。這就是為什麼兩個小時或者兩分鐘後,我們就會在一起了,但是你了解我是不同的,我還有孩子要考慮。”她沾沾自喜地說著。

“然後呢,”我興沖沖地問,“那你現在是虔誠的新教徒吧?” 我瞬間就發現吉娜微困惑地看著我,她懷疑地聳聳肩,“噢,是的,我是信教的。”進行像這樣的交談時她的腳總是站得很穩。我們又再一次談到了耶和華見證者。 “你知道,正是我的丈夫改變了我的信仰,他是個虔誠的新教徒。”她往前彎腰,咯咯笑著。 “私底下我和他在一起時,我都叫他宗教執事。如果你見過他你肯定會吃驚我會和那樣一個男人結婚,不過相對來說,裡面肯定是有隱情的。” “他是莫妮娜的父親,對嗎?” 她鄭重地點點頭,好像在準備接下來的辯詞,“羅維特,我會告訴你一些事,我不知道。”她抬起手,“雖然這不能說明那時候我在各種各樣的人中間鬼混,但我發誓不是他。她看起來一點都不像他,而是像我,她的性格脾氣也和他不一樣。”她的聲音變小了。這個最深最大的秘密,就這樣揭露了,她再次前傾身子,對我表示信任,“現在,你知道我不是天主教徒,但是曾經有段時間我想他們可能知道了些什麼,比如聖母瑪利亞。我不是說莫妮娜出生的方式和耶穌一樣,但起碼是相似的一件事,醫生總是在發現新的秘密,誰會說出來呢?”反射性地,她敏感地撫摸著手臂,她那藍色的大眼睛天真無邪地盯著我。

我一邊取出我的低音巴鬆管,一邊說道:“很多奇怪的事情總是在發生。” “這正是我所思考的,總是發生一些可疑的事情。如果我跟你說有一些是發生在這棟房子裡的呢。你知道我肯定沒法一直盯著這房子,但至少應該留個神。” “好吧,你是在意什麼呢?” 她輕蔑地哼了聲,“我把這里安排得很好,我們也不想出租,我不想失去它。”吉娜微氣定神閒地點了根煙,“現在,我不知道樓上到底是怎麼回事,但你是這裡的三個單身漢之一,誰知道你們會帶進來什麼樣粗俗的女人。” “每天晚上這兒都有狂歡。” 她搖搖頭,“聽著,你說得沒錯,羅維特,我說的不是你。我可以看出來你是守信用的人,你總是來找我所以你被算在內了。那是另外兩個小丑,麥克勞德是個怪人,霍林斯沃斯雖然看起來不錯,但是手裡應該也有一兩張王牌,他依然深不可測。”她用手把她的紅髮捲起來,“現在,我想的是或許你要在他們身上留個心眼,然後隨時讓我了解情況。”她很隨意,故意裝出來的那種隨意,說完後她打了個哈欠。

我看出來了,這才是最終目的,在她的紙條背後,還有這個單純的目的。 “換句話說,”我說道,“你想讓我監視他們。” 她聳聳肩,“那又怎麼了,每個人都一直乾著這事兒。” “好吧,我不在乎扮演這個角色。” 她換了個方式,“我只是請你讓我了解情況。”她狡猾地辯解,“你的意思是你不會幫我這個忙嗎?” “沒有人會那樣做的。” 吉娜微把她的手放在我手上,緊握著。 “我想沒有什麼事情是你不能為我做的。”她嘆息道,“好吧,忘記我剛剛說的話吧。當警察在某個晚上進來,並發現真相後,我將會失去工作,可是事情與我無關啊。” 我露齒而笑,“你可以回到舞台上去啊。” “我現在太肥了。” “你是不可思議的。”我說道。

我不知道她腦子裡在想什麼,她的嘴巴和眼睛塑造出一個矛盾的表情。 “哈,你真討厭,羅維特,”她最後又說道,“你為什麼會認為那字條是我寫給你的呢?” “我會照看好你的男朋友,霍林斯沃斯。” 她突然蹦起來。 “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你知道好多人都在談論我,但那不意味著什麼事情都沒有。”她捏扁了我的香煙盒,扔到地上。 “我告訴你一些事吧,一些女人從來不會跟男人說的事兒。我寫那紙條是因為我想再次見到你,而且這次我打算從了你,我準備放棄所有的決心。我真的是這樣想的,我準備溜走。” “當然。” “但是,現在不可能了,你傷害了我,女人不是機器。如果你是個殘廢,我不會再看你一眼。”她惡毒地說出這句話。

我的內心深處是愚蠢和自哀的,我對自己說“我是個殘廢”脾氣就上來了。我的聲音顫抖著,“那你呢,為什麼你不停止扮演瑪塔·哈里?你演得太爛了。” 我當著她的面諷刺她,她的眼睛快閉上了。 “請你滾出這裡,羅維特。我沒有邀請你下來侮辱我。”她的聲音變得很尖銳,“出去,給我出去,你這個狗娘養的。” “噢,我會走的。下次你可以上樓來。” “出去!”她尖叫著。 於是,我再一次完全迷茫了,我爬到樓上的房間,這場鬧劇搞得我精疲力盡。如果我們吵得再兇點——因為我根本沒法理解——我的床上還是沒有吉娜微,我們兩人各自把自己鎖在自己的溫室裡。一直中午,我才下樓去街上吃快餐,然後返回。外邊,夏日炎熱的午後高溫烘烤著屋頂。於是我停止一切思考,陷入一片空虛,浪費著空虛的時間。

我幾乎可以記得另一個夏天,當我住在由旅館改造而成的醫院裡。是巴黎嗎?那是一個歡慶胜利的夏日嗎?在那裡,整個炎熱的午後我都躺在一張簡易床上,看著天花板。然而,那個勝利的夏日里,士兵們在滿是活塞聲的甲板上的黑市里分配著大量的珍寶和女人,那些天裡每個人貪婪地做著交易或者安頓家人,建立聯繫,誘姦女演員,在撲克遊戲裡輸掉或者贏得半年的工資。那幾個月裡,無聲無息的機器散發著熱氣,如果刮刮鬍須修修面,男人們就會大肆吹噓。 儘管外頭還在持續著,我幾乎沒法活動。那段時間我看見我自己走來走去,甚至有能力離開醫院幾個小時,但我無所事事。我只是讀著報紙,吃著提供給我的食物,我從來沒有靠近過黑市。一個月的時間過去了,我沒有離開我的簡易床。

偶爾我也會爆發,我必須頂著滿臉繃帶外出,而且我認為我在皮加勒區的一個酒吧喝醉了。那個晚上我花了五十美元,那兒有士兵在我的耳邊喊叫著,我差不多可以從女歌手的歌聲裡回想起那些話,差不多可以摸著沒穿衣服前昏昏欲睡的妓女。或者我只是在巴黎的酷夏裡愈發憔悴?我的思維呆滯了,身體麻木了? 有時候,我確定我過去在床上躺著,看著自己在英格蘭或者在非洲照的舊照片,我會像醫生一樣驗證照片上的臉。然而,我只能想像,因為大多數的時間裡我看著自己的快照時,完全沒法回想起自己之前的臉,而且我不知道是否能想像出來。或者躺在床上,是否能看到無數的小孩排隊等待著我們扔進垃圾桶裡的殘渣,看到所有我們指責的妓女和我們咒罵的農民,因為他們不了解我們,而且我們喝醉了。痢疾,戰壕足,我們磨破的靴子,被殺害的人等等,通通都想起來了。最後機器停止了,但我更早地停了下來,然後那個夏天就在巴黎躺在簡易床上。這些也可能是虛構的。我數著牆上的裂縫,帝國隕落了,國王下台了,但那已經露出了端倪,我演著一出密室話劇,在這個劇裡,機器會讓我離開……去哪呢?

這裡,我躺在另一張簡易床上,整個炎熱的午前都在打瞌睡,然而外面城市的街道上,人群來來往往,做完了差事,工作又開始了。我下樓吃飯,然後回房間坐在桌子旁,用幾個小時的時間讓自己變得無精打采。我覺得自己的工作遇到了危機,想要推進而又充滿矛盾,想要理解而又過於散亂。一個小時又過去了,我連一兩行字都沒有寫出來,最後只好放棄了。到了晚上,我覺得需要去找麥克勞德談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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