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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巴巴里海岸 诺曼·梅勒 5036 2018-03-18
吉娜微沒有守約。 我很憤怒。接下來的幾個小時,我躺在被屋頂烘烤著的簡易床上,盯著牆壁。這個炎熱的夏日午後緩緩地逝去了,讓我有氣無力。我努力想要看看書,想想工作的事,但都無濟於事,最後我只好出去散步。 我走了幾個小時,在碼頭停了下來。我坐在一個廢棄的碼頭上,把石頭扔進那油漬漬的水里,激起一個個漩渦。夕陽西下,港口對面摩天大樓映照著落日的餘暉。我在餐廳孤零零地吃完飯,然後回到自己的房間,嘗試著開始寫作。 幾個小時下來我只寫了一丁點東西,效率太低了。我再次走出門去,在幽暗的街道上閒逛,舉棋不定。我想是自己工作量還不夠,所以我決定明天制定一個新的工作時間表。我會早起晚睡地工作,而且以後每一天都堅持這樣做。我不會再去理會吉娜微,反正沒有受到邀請我是不會去見她的。

任性不代表毫無智慧。我可以從二十次上床遇挫中為自己找到小豌豆般大小的信念——吉娜微沒有信守諾言。我的腦海裡出現了我們兩人共處一室的情景:門鎖上了,我把我的頭枕在她的胸上,這時夏日的氣息彷彿點亮了我們的愛巢。我們很幸福,很滿足,很安心。突然間有人敲門。我們馬上站起來,沮喪地看著對方,尋找著出口。可惜沒有其他出口了。這是這個房間唯一的一個門,而窗戶離地面有一百尺的距離。我們屏氣凝神,用被子蒙住全身。敲門聲停了下來,外面寂靜無聲。然後就听到有鑰匙插進鎖裡,反復轉動。我們目瞪口呆,只能乾等著,接著門被打開了,一個陌生人站在門口。他做了個威脅的手勢,我閉上眼睛,一頭鑽進枕頭里。 這不過是我獨自一人在意淫罷了,但即便如此,在六月的晚上走在街上,我還是禁不住顫抖著,背後都驚出了冷汗。幾分鐘過去了,我才鎮定下來,點燃一根煙,在路燈下閒逛著。

當我回到房間,拿出小說,突然有種想讀完自己所創作的小說的衝動。我滿懷雄心壯志地給自己安排了一大堆工作,關於一個之前從未被明確定義的一個大機構,以及與此情節相關的一些人。這本書裡有個男中壯士,也有個女中豪傑,儘管他們同在一個機構,但他們從未見過面。只有當他們用不同方式從不同出路逃離時,他們才能遇見彼此,才能相愛。 我之前從未碰到過像這樣難以敘述的事情,當我放下小說,感覺這個故事似乎很荒謬,我感到極度沮喪。我讀過的章節裡,有些確定很好,但我知道,總的來說,這個結論完全是感情用事,我也不知道自己的思路被帶到哪裡去了。經歷了一個痛苦的夜晚,終於熬到了黎明,我放棄我的第一個決定,去吃了一頓早餐,漫無目的地讀報紙,推遲了回去工作的時間。我寫了一兩頁,然後又撕掉。關於小說的新思路經常讓我很迷茫,並且總是讓我備受打擊,幸虧這還只是在醞釀的過程。我已經踏實工作好些天了,心情一會兒很激動,一會兒又很沮喪,就這樣交替變換著,就像是雖然我身處在一座山里探索,但我沒法設想出山的大小。我總是想到吉娜微,但是我內心的驕傲還是戰勝了我的渴望,而且陷入寫作的僵局也迫使我不得不下決心繼續工作。

最終,我還是舉白旗了。一天早上,我回到房間時看到了她留給我的一張紙條。紙條上她用她的小手詳細地寫下: 親愛的: 你去了哪裡?我有些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你。 來見我吧,這些事情我們曾經談過。 G。 這張紙條決定了我的態度:我換好衣服,梳了梳頭髮,然後下了樓。 吉娜微開了門,羞怯地笑著,“你好。”她開口道,聲音柔中帶剛,她還沒結婚時可能就是這樣問候她的第一個愛人的——眼神沮喪,極度渴望身材曼妙。要不是她一副很認真的樣子,我也不會那麼吃驚。 “我怎樣才能再次看到你的臉?”她保持了這個姿勢好一會兒,正當我不知道怎麼回答的時候,她就像脫掉一件大衣一樣恢復了本來面目。 “你到底死到哪兒去了?”她用一種責罵的口吻問道。

“在樓上,等著你,等了二十二個小時。”我早就想好怎麼回答了。 她的臉上流露出一絲滿意的表情,但很快就開始發洩她的不快了。 “噢,聽著,那天實在是太亂了,莫妮娜在你離開之後就生病了,你知道我這兒住著兩個醫生,最後花了我二十五美元的醫療費。坦白說,真是糟糕的一天。一開始是你讓我難過……”——她滿含欣喜地說著,彷彿我是她愛慕的男人——“還有莫妮娜。那天晚上我丈夫給了我一些鎮靜藥。” “莫妮娜究竟怎麼了?” “神經過度緊張。”吉娜微嘆息道,“進來吧,去廚房。我正在喝咖啡呢。” 我搖搖頭,“就在客廳吧,我和你喝一杯。” 我們就在客廳喝起了咖啡,其實她真的挺像一隻容易受到各種聲響驚擾的小貓,一步就從這兒猛衝到什麼地方,而且從來找不准方向。一張圓桌擺放在我們之間,上面擺著餐巾和銀杯具。她手指彎曲著拿起杯子衝咖啡,顯得泰然自若而又堅決果斷,滿臉歡愉。當她再次穿上睡衣時,內衣上的帶子開了,從胸部滑了下來。

我們靜靜地喝著咖啡,幾分鐘後她坐了回去,露齒而笑,盯著我看,挑撥著我,“你懂的……米奇,你那天下午不該那樣做,我可以去找你的。” “瞧吧,你都叫我米奇了,你叫什麼名字呢?” “吉娜微。” “好吧,那姓什麼呢?” “史密斯,史密斯是我丈夫的姓。” 我很懷疑,但我還是點了點頭。她一下子往前靠了過來,“我跟你說吧,”她說道,“我出生時名字叫貝弗利·吉娜微,不過有段時間我習慣叫自己吉娜微,你聽過類似的名字吧,比如馬戈或者左麗娜。我喜歡這名字,就一直用它,它和別的名字不一樣。” “有段時間?” 她自豪地點點頭。 “發生了什麼事?”我問道。 “我在一家舞孃俱樂部,我是那裡的女王。很多男人都為我而來。”她有點厭惡地瞟了眼自己的身子,“那時我很苗條,但不是皮包骨的那種,我從沒瘦成那樣。我總是感覺很好,但是你知道豐滿總是會討人喜歡的。他們曾經宣布,將授予吉娜微苗條、性感、迷人的女性桂冠。”她有點恍惚地摸著自己的手臂,“他們曾經都為我而來,其中有個奇怪的傢伙,六十二歲了,他給了我一千美元讓我和他上床。”

莫妮娜出現在門口,吉娜微瞟了瞟她,這孩子渾身赤裸,我不自在地四處環視著。 “看到沒,莫妮娜,”吉娜微說道,“你看到我所走過的路了,我就是那樣的人,但自從我結婚之後,我就不再是這樣的人了。”她從遐想中醒過神來,突然尖叫道:“莫妮娜,去把衣服穿上!” 莫妮娜諂媚地舉起手臂,小手放在脖子上。我覺得自己很不願看到這孩子,因為她的身子有點非同尋常。事實上她儼然就是一個十八歲的小女孩了,身材豐滿,從肩膀到臀部有著細長的曲線,閃亮的金發映襯著白嫩的肌膚,“不!”莫妮娜噘著嘴。 “我去拿皮鞭了!” 莫妮娜嘆了口氣,她似乎很厭惡皮鞭。儘管她退回去了,我發誓她絕對在過道裡偷聽。 吉娜微又給我倒了一杯咖啡,“羅維特,有人告訴我你是個作家。”她說道。

“那人說錯了。” 她跳過這個話題,“你知道,我正在想一個讓你和我都可以賺到很多錢的方法,”她說,“我有個故事,絕對值一百萬美元。” “好吧,那你為什麼不寫出來?” “我不行,沒那能力,也沒那耐心。但是我有自己的想法,我告訴你那故事,你來寫,最後賺的錢我們一起分,我發誓。當我想著這本書值成百上千美元的時候,這想法就在我頭腦裡了。” 她一點兒也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聽著,你真的應該聽我的話,這很正常,我讀了很多小說,但是我從來沒有看到過比這更棒的故事題材。”她的語氣再次變得平淡,“而且這故事有很長的時間跨度,這是一個很嚴肅的故事。”她閉上眼睛,用拳頭撐著前額,一副很專注的樣子。 “我一直嘗試著決定由誰來擔任主角,但目前我還不確定。我猜無論如何肯定會在好萊塢上演,僅僅是這樣想想,我就已經很激動很興奮了。”

“是這樣,”她接著說道,“這故事發生在紐約,主角是一個醫生,一個確實很帥氣的傢伙,留著小鬍子,還有他的護士,看起來像是金發碧眼的女明星,然後他交了女朋友,一個黑髮女孩,她的黑髮造型任何造型師都可以做出來。”吉娜微點了根煙,“這個醫生,真是個完美好男人,熱心腸,思想前衛,和那個女的在一起他做得相當成功。他已經成了整個城市裡最火熱的話題,而這可能連他本人都不知道。他有很多女朋友,沒有一個不想追他。但是,他已經有了最愛的人選,就是那個像金發女明星的護士,那護士也確實是個好孩子,工作非常努力,她追求他,但她死撐著沒有表現出來。”吉娜微滿足地嘆了口氣,“這時出現了另一個社會上的女孩,傲慢又輕浮,她總是以各種藉口來找他看病,婦科病什麼的都有,最後他在醫療室裡誘奸了她,這下子他們真的綁到一起了。幾週的時間裡他都圍著她轉,去夜總會,去海灘,去鄉村俱樂部。他無法讓她離開自己,好像化學反應一樣。這段時間裡,他同時也一直給予那個護士希望,他們偶爾在一起,他們之間的關係才叫愛,和另一個女人的關係只能算一時的衝動。”

“意思是說,”我打斷了她,“那個金發明星一樣的姑娘才是他真心喜歡的?” “是的。”連氣都沒喘,她馬上接著說下去,“這段時間,黑髮的那個社會上的女人和她的父母吵得很兇,她的父母不喜歡那個醫生,因為他和護士一樣出身卑微。但他們做什麼都無濟於事,真是一段激情燃燒的青春戀情啊。”她停了下來,在一旁嘀咕著,“其中的一些情節是我根據自己的經歷構思的。”吉娜微彈了彈煙灰,“好吧,現在故事繼續,到了高潮部分。一天晚上,只為貪圖享樂,他和那個黑髮女人一夜春宵,後來她懷孕了。直到那一刻,他才想清楚他真正有好感的是那個護士,然後他們就籌劃著準備結婚。這時候黑髮女人來了,精疲力盡地,他和她談了一會兒心,勸她說他不值得她愛,她應該去做流產手術。到這裡,第一個大場面開始了。醫生給這個和他發生多次關係的女人做了流產手術,而護士,這個他真正愛的女人則在旁邊協助他。我的意思是,你可以想像一下,這樣一個故事如何才能編出一部電影,儘管這樣的場景可能有些麻煩,我想他們會解決的。她可能有腦瘤,或者只是正常現象。你知道,有醫生在旁邊,護士就有方向打下手,解剖刀,鉗子,紗布,表現得很冷靜,因為他是一個好醫生,他背負著很多責任。”吉娜微面無表情地盯著我,“結果手術失敗了,她以後再也不能生小孩了。但是與此同時,他做了件事,犯了個錯誤,這個黑髮女人再也不能做愛了。她看起來是完美地恢復了,其實她已經殘廢了,她再也不是那個漂亮的女人了。最後,當她發現的時候,她發瘋了,她要去把醫生的醜事曝光,但那個護士人太好了,她勸醫生和黑髮女人結婚,然後醫生照做了,儘管他們之間不可能再發生什麼了。好一段時間他們都住在同一個小鎮,他繼續和這個金發護士保持著曖昧關係。他們依然相愛,他們變得像化學反應一樣黏在一起,就像他曾經圍著黑髮女人轉一樣,他為她口交,為她做任何事,她也愛他。但是他的妻子,現在淪落成一個妓女了,一次又一次地要去揭發他,因此,護士最後離開他去了紐約,而那個醫生越來越富裕,私下鬼混在一群女人中間,但他的心始終和金發護士在一起。只是他們已經多年沒見過面了。”她停頓了一下,“猜猜結局會是什麼樣的?”

她說得那麼快,我還沒來得及把故事聽完整,吉娜微已經在繼續挖掘那些奇妙細節中的細節。我的注意力無法集中了,隨隨便便地聽著,因為莫妮娜在門廳出口跳起了舞。這個小妞赤裸著身子,手裡舉著一個杯墊權當高腳杯,舉手投足間充滿了挑逗性。她向我走近了幾步,昂著頭,敏感地做出好像被異國情調的音樂所打動的反應,然後突然噘起小嘴,退了回去,用手臂做出一個假裝很害怕的動作。因為她媽媽叫她跳舞時安靜點,打斷了她的表演。故事逐漸接近尾聲了,舞蹈也是。莫妮娜坐靠在門口,手臂環抱著大腿。她一直沒朝我的方向看,卻為我做著每件事。她那金色的睫毛像連枷一樣上下拍著,眼睛睜得大大地盯著牆壁。自始至終,吉娜微對莫妮娜都不予理會,自顧自地講著故事。 “他們在紐約再次相見了,大概一年前,醫生的妻子死了,醫生和護士終於在一起了。我指的是喝酒和做愛,沒有什麼可以阻止他們。護士並沒有告訴醫生她離開之後為醫生生下的孩子,因為她知道醫生肯定不會相信她,他會認為孩子是別人的。然後醫生想結婚,她找藉口拖延著,因為她不知道該如何處理孩子的問題。然後你猜怎麼著,她實在沒法告訴醫生,結果她殺了小孩子,那可是她自己的小孩啊。然後她和醫生都被抓了。我忘記說了,他做了死亡證明,因為她最後把他牽扯進去了,最後兩人都進監獄了,這是最後的一個章節。一個為人很好的監獄長把他倆關在了一起,在監獄裡他們最終還是在一起了,即使最後判死刑也值得了。” 莫妮娜下了決心,躡手躡腳朝我走來,就像赤裸的仙女一樣,在我的手臂裡停了下來,假裝對我拋媚眼,把無花果樹的葉子放在頭上,一副得意揚揚的樣子。 她還是第一次這樣看我,彷彿我不是人似的。 而下一刻她的臉上湧現出迷茫的表情,更加害怕我了。突然間,她皺起眉頭,驚恐地痛哭起來,幾分鐘就變得歇斯底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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