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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第十一章

古代的夜晚 诺曼·梅勒 4527 2018-03-18
邁內黑特給我們留下了許多懸念。一陣沉默被打破後,接著又進入了另一陣沉默,此時我們的法老靈機一動,看著螢火蟲說道:“我希望你能繼續講述,我很想知道第二天到底發生了什麼。” 邁內黑特嘆了一口氣,這是他眾多嘆息聲中的第一個疲倦的聲音。此刻螢火蟲在細麻布後面顫動著,我看到了沒有被察覺到的東西了嗎?難道是當火把逐漸燃盡,精疲力盡的士兵們入睡後,這些小蟲發出的微光因對黎明致敬而逐漸淡出了卡疊什城牆?毫無疑問,螢火蟲發出的光確實很微弱,但仍然記得伊亞塞亞佈告訴過我,對於這些螢火蟲而言最美味的就是它們自己的同類,因為它們都是互相捕食對方的。 “我不知道究竟還有多少要說的,”我的曾祖父說道,“美特拉肯定被他的神秘娼妓下了詛咒,那天早上他沒有和他的八千名步兵一起出現,也沒有與他的戰車一起出現,甚至當我們捕獲了他們的一個軍官後把他的手臂綁在馬車上,再把他推到河裡直到他被淹至脖子時美特拉也沒有現身。我覺得他不僅是一個笨蛋更是一個膽小鬼,他本應該發起進攻的,那天早上我們怨恨交加,狂妄不羈,糾纏於無數的惡魔之中,美特拉本來可能消滅我們的,但他的軍隊也經歷了一個像我們一樣的夜晚。

“我們商量了一下,有一些軍官說要採取圍攻,而且還拼命宣稱偉大的圖特摩斯曾經提出要在卡疊什城牆對面建造一座圍攻的城牆,還大肆闡述他是如何砍掉這些山丘上的果園裡的果樹的,如果在幾個月前我們採用同樣的做法,那座城早就被攻下來了。我的拉美西斯聆聽著,看起來像是受到了冒犯,最後他說道,'我不是濫砍樹木的人。'於是在當天下午我們就撤營了。 “顯然我們不是輕易離開的。首先,雖然我們的傷口才剛剛癒合,但我們得掩埋死去的戰友,需要花費很多精力才能把他們的屍體掩埋好,因為那些坑一直都不夠深。這些死屍緊密地塞在一起,有些臀部、手肘、頭部都露在外面,必然會引來鳥兒啄食,當然,還有一些是昆蟲蠶食後剩下一半的屍體。看到那些扎堆擠在坑里的還沒被掩埋的屍體,我終於知道了一個問題的答案,我明白了為什麼說甲蟲神科佩拉是離拉之神最近的生物了。在每一個炎熱的深夜,在一片沉寂之中,稍微留意一下你就會聽到它們當中最洪亮的聲音,那是昆蟲的嗡嗡聲。簡直不計其數,它們獨自享受著那片寂靜!

“毫無疑問,也有些屍體沒有被鳥類蛆蟲蠶食,因為每支分隊都有一小隊防腐師,他們的馬車上裝有一張聖桌,他們會把那些陣亡的親王和將軍們包裹起來——即使你只是一個軍官,也可能碰巧你是一個富商的兒子,防腐師都會替你的屍體說好話——每個防腐師都知道,如果他把一具包裹完好的屍體寄回給他的家人,他就會在孟斐斯或底比斯得到相應的獎賞。於是在全部完工前,就有許許多多軍官的屍體被小心翼翼地堆在不同的馬車上。雖然防腐工作是在戰地上完成的,但這些包裹好的屍體只有極少的幾具會發臭。 “那些傷員就更淒慘了,有些倖存,有些死去,他們的傷口上都散發著陣陣惡臭。阿蒙、拉、卜塔、賽特分隊正一隊緊跟著一隊前行,那隊伍特別長,甚至要花一天的時間才能從隊前走到隊尾,此時我們真的就像一條被砍成四段的蟲子,只有那氣味把我們連接在了一起。我們緩緩前行著,經過飄滿腐屍且混濁不清的河流,當載滿傷員的馬車在峽谷的岩石上顛簸前行時,傷員們都被顛得慘叫。

“當然,我們全都處於疼痛中,誰沒有疼痛的刀傷和刮傷啊。很快我的身上也長出了癤子,與我其他的傷痛連接在一起,當這些新的傷口不受舊的傷口牽連時,我就可以感覺到這些傷口上的毒素正從新的地方長出來。第三天過後,我們有些人因為發燒而變得精神錯亂,而且還要冒著酷熱行軍,那本來是一場胜利的戰役,現在卻變得像一次失敗的戰役在我們身上上演著。到了第四天,我們被襲擊了,美特拉最好的一些士兵開始跟踪我們,雖然不是什麼大問題,但數量卻足以襲擊我們的後方。我們的人被殺掉了一些,也有一些受了傷,然後他們就撤離了。我們去追趕他們的時候花費了不少時間,因為我們又花費了一些時間用來埋葬死去的戰友。由於裝載傷員的馬車已經裝滿了,步兵們此時被叫來扛轎子,許多士兵累得摔倒在地上,落在了部隊後面,其他人也跟著一起受苦。

“為了運載那些斷手我們就用了不止十頭驢子,每一頭驢子都馱著兩個大袋子,在驢子的背上一邊掛著一個,有一個赫梯人的突襲者甚至試圖偷走幾頭馱運斷手的驢子。除非你靠近驢子,否則那氣味也不是特別惹人討厭——最後一隻斷手上的肉所剩無幾,表皮早已乾枯——不過從那些籃子裡散發出的氣味比腐爛的牙齒還刺鼻(如果你傻到把自己的頭伸進去聞的話),這就是名副其實的詛咒啊。如果靠得太近,那股惡臭就會鑽進你的鼻膜裡,但赫拉一直不遠離這股惡臭,它沒有被拴著,總喜歡用調皮的方法來挑逗這些驢子。驢子試圖掙脫韁繩時,卻被嚼口糾纏住了,差點被勒死,受到驚恐的驢子不停地竄到其他驢子身邊,在一片混亂中,有幾個裝斷手的袋子被刮破了。赫拉享受著掉在地上的美味,我趕緊跑過去打算將它趕走,因為除了法老之外它只聽我的話,但我還是遲了一步,它已經吞掉了好幾隻斷手。

“說來也奇怪,先是金字塔,後來是大城市的意像在赫拉的腦子裡跳躍著,我從未見過像此時赫拉頭腦裡想像的建築物,有成千上萬的窗戶和巨塔在它的腦海裡浮現,而且都高聳入雲,彷彿浮現在它的腦子裡的那些宏偉的建築就是對牠吃下去的那些斷手所攜帶的信息的詮釋。多麼可怕的一頓大餐啊! “赫拉的牙齒堅硬到都可以咬斷人的骨頭了,雖然沒有那麼誇張——它的嘴巴更青睞柔軟的肉,牠喜歡把那些肉撕成條狀吃。現在它斷了一顆牙齒,疼得像個嬰兒嗚咽著,但它仍然在繼續吞食——它吞下了堅韌粗糙的表皮,吞掉了令人厭惡的氣味和腐爛的肉,還有那些手指的小骨頭,隨後就發出強勁的嘎吱嘎吱的咀嚼聲,真是不堪入耳!儘管如此,這些爛肉散發出的氣味中還有某種東西在誘惑著赫拉去吞噬更多,當我試圖把它拉回來時,它突然對我發怒,它想要摧毀那些咒語,這些咒語是我們勇於看穿的,或者是希望看穿的。當它這第二次準備摧毀這些咒語時,有一股隱隱的怒氣從這些不計其數的斷手中冒出來,這就是為什麼赫拉會如此生氣了。這些斷手中冒出的怒氣讓它看到了未來的願景,又一次,我看到了和山脈一樣高大的建築物。

“那頭獅子因為所吞食的東西生了一場大病,到了第二天它連路都走不動了。它的肚子鼓起來,它的後腿曾因赫梯的劍受傷留下過很多傷口,現在也開始潰爛了。它的肩部有一個矛尖刺過的傷口變成了黑色,有許多蒼蠅在這些傷口上叮咬著,而赫拉的尾巴已經虛弱到沒有力氣去驅趕這些蒼蠅了。我們組裝了一個大大的轎子,讓六個人抬著它,但赫拉仍像一條奄奄一息的魚,眼裡晃動著微弱的光。我知道牠吃進肚子裡的那些爛手正在緊抓著它的內臟,那些小骨頭像一把把小刀正狠狠地搜刮著它的腸子。 “我的法老一天有十次跟我們待在一起。他捨棄了金碧輝煌的皇室馬車,靠在載著赫拉的轎子上向前走,他一邊握住它的爪子,一邊落著淚。我也哭了,不僅是因為對赫拉的疼愛,更多的是出於一種強烈的自責感,假如我早點讓它遠離那些驢子馱運的袋子的話,它就不會生病了。

“法老一度淚流滿面,淚水將他眼邊黑色和綠色的妝容洗刷成一條條細線,他對我說道,'如果我能早點戰勝那個和我單獨交戰的赫梯親王,赫拉就會安然無恙了!'對於他的話,我不知道是要點頭贊同還是要搖頭否認,誰能判定,鼓動他生自己的氣與生我的氣哪個更好呢?其實答案不言自明,我偉大的拉美西斯二世不是那種能忍受被別人觸怒的人。 “後來那頭獅子死了,我居然哭得那麼傷心,真是難以置信,而且我所有的悲痛都是緣於赫拉的離去。我之所以哭泣,是因為沒有人能像那頭獅子一樣跟我這般夠朋友。 “很少有被防腐處理過的親王能享有器官被妥當包裹的榮耀,那輛貨車上的防腐師可能攜帶著幾組卡諾匹斯罐子,但是當每個陣亡的親王都需要四個罐子的時候,防腐師又能有多少罐子給他們呢,甚至就連許多將軍的器官都被扔到森林裡去了。然而,對於赫拉,防腐師卻用最後一組卡諾匹斯罐子來盛裝它的器官,而且包裹器官的整個過程都由國王親自監督。其實,當他檢查赫拉的腸子時,他發現了有少量斷裂的骨頭從它的腸道裡刺穿出來,就像白色石塊做成的箭頭一樣,我聽出了國王語氣裡的憤怒。通過法老看我的眼神,很明顯我又一次失寵了。

“這次我受到的懲罰就沒有那麼輕了。他時常讓我和他坐在王室馬車裡一起前行,我們一起坐在金色的椅子上,一邊透過開著的窗戶看峽谷裡的深淵,一邊在裡面承受著艱險的顛簸。有一些凸起的地方甚至還傾覆了貨車(貨車廂裡的高度足夠讓我們站立),所以我們也都差點翻倒了。 “有時候,法老一語不發,只是默默地流著淚,哭得淚眼朦朧。然後那個化妝師的總監督官會給他補補妝,那是一個和奈弗一樣靈巧的傢伙。”說到這,邁內黑特對我父親點了點頭,“我們一直默默地坐著,有時候當我們獨處時(因為有時國王會擦掉他臉上所有的妝容,然後將那個總監督官打發走),他會一臉憂鬱且言簡意賅地說起那場戰役。'我沒有贏,也沒有輸,因而我還是輸了。'他這話根本就是沖我說的,因為他的視線一直沒從我身上移開,所以我只好點頭致意,這是事實。但當事實讓每次呼吸都變得沉重時,即使是神靈也不會喜歡事實。當天,他在昏暗的馬車裡對我說,'在你放任赫拉去吃那些腐爛的斷手時,你本就該連你的手臂也給牠吃了。'我只能點頭鞠躬,然後在地板上磕了七次頭,即使那輛馬車的地板像一塊掉落的岩石一樣粗糙,那也無關緊要。

“此時一聲長嘆從拉美西斯二世的口中發出,就如赫拉口中曾經發出的那些死者的聲音,而這種可怕的聲音就像那頭獅子再一次死亡一樣悲壯。要我怎麼說呢?我經常琢磨著那聲嘆息的寓意,之後我意識到那頭獅子生命的終結也就意味著國王見到我時的愉悅感的終結。他指責我的核心思想是,如果我不知道我的好運在多大程度上取決於那頭獅子的生命和健康,那麼我和好運就是最無緣的。 “當軍隊返回加沙的時候,我從國王的皇家護衛隊被調到阿蒙分隊的御者隊列,我可以說經歷了卡疊什之站後四支分隊都是名聲掃地了。但我們仍然受到加沙當地人的歡迎,而且我也不驚訝。我們歸來的那幾天,人們在路邊為我們歡呼,有個信使趕在我們前面告訴了眾人:拉美西斯二世的軍隊已經取得了全面的勝利,赫梯人被打得潰不成軍。

“我覺得我的法老肯定已經聽過他的信使所說的話了,他的傷口已經痊癒,看起來氣色極佳。最後一天我可以見到他,但之後就要十五年後才能見到了,他就在加沙的閱兵場上。在那裡他展示了赫梯人有翼的公牛,把它獻給了那座城市當禮物。他告訴百姓,這個被俘虜的神靈會保護我們的東部邊境。 “第二天,我們開始行軍至德爾塔,然後從那裡渡河到底比斯。我同樣坐在擁擠的帆船上,背靠著坐在我後面那個人的膝蓋上,而且因為風浪不平穩,我們往下游行駛的時間甚至比往上游行駛的時間還長。我們抵達底比斯的當天,我就被遣送到努比亞偏遠的地方,也就是說,我的國王將我流放到一個叫伊休拉尼布的偏遠之地。我掌控著一支小分隊,盡可能往尼羅河上游行駛,最終花了二十四天時間才穿過一片沙漠,那沙漠上的熱氣讓人難以忘記。”他正在講這些話的時候,我在眼前看到了這樣一片沙漠,“在那個時候,”他說,“我告別了所有精彩和興奮的日子。那片沙漠升起的熱氣比冥地的還要滾燙,而且我只是一位名不副實的軍官。”他停頓了一下,點了點頭,最後說道,“我覺得我的回憶可以到此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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