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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七章

古代的夜晚 诺曼·梅勒 11861 2018-03-18
“偉大而榮耀的普塔-內穆-霍特普啊,”我的曾祖父說道,“當你講到紫色蝸牛時,我沉默不語,但你並沒有講述我在新提爾和舊提爾的經歷。事實上,我幾乎快要忘記這些紫色蝸牛以及它們散發出的臭氣了。為什麼會這樣呢,我無法理解。當你靠近這座城時,就會聞到舊城腐爛的惡臭,那些小巷子真是太臭了,會讓你使勁地捏著鼻子。在每條紫色的石子街上都會有一間染坊顯得尤其明亮,甚至有些刺眼,人們甚至可以看到天空反射在那片潮濕的紫色霧氣中。儘管如此,那些可惡的蝸牛散發出的氣味還是如此令人作嘔,以至於我經過大門時最先想到的就是我應該是從乞丐窟來到這裡的。我鼻孔裡的氣息像有著腐爛牙齒的人咒罵時發出的臭味,你會覺得這是一種使瑪特的羽毛萎縮的氣味。總之,那氣味確實令人很討厭,所以我的馬匹開始蹦跳起來,幾天來它們第一次這樣暴躁。如此一來,我那本來就嚴重受損的車轅更是受不了了,我只好下車拉著穆和塔步行,這樣的場面對那些圍觀的人來說真是滑稽可笑。然而,他們也讓我感到驚訝,因為我從來沒有在這樣一條臭氣熏天的路上看到過這麼多衣冠楚楚的人,或許這就是財富的代價吧,這些穿著華麗的富人們只能呼吸這種骯髒的空氣。

“我承認,我的馬匹偶爾發發脾氣在舊提爾城是一種常見的現象。我不知道為什麼臭氣熏天的地方會有如此獨特的吸引力——雖然努特天神(我們肯定都記得)只會愛上地神蓋布,但是在第一次生命裡我用我那犀利的雙眼,總能精確地發現情侶們在彼此忙著性愛的事,在洞穴和溝渠裡、在灌木叢深處、在地下室,還有在舊提爾城這裡,在每個潮濕的小巷子裡。我也從來沒到過這樣一座城市,人們在公共場合會如此頻繁地發生性愛關係。或許是因為在炎熱沙灘上空的太陽、月光照耀下的城牆上閃耀著的紫光,或者是和蝸牛本性相近的某種東西,我記得我驕傲的車轅從進來的那一刻就充滿了活力。 “我受夠了那破舊不堪的馬車,還有那兩匹愚蠢的馬,到了拉美西斯二世皇家信使官邸的院子裡時——不管怎樣我很快就找到那官邸位於哪條街——我讓看守馬厩的男孩看著它們。其實我在提爾接觸到的人當中,很少有人不明白我說的話,他們會用嘶啞的聲音回答我,稍微夾雜著一點悅耳的喉音,這給我留下了一些好印象。即使是這樣,我仍想揍他們一頓,因為他們破壞了我們地道的口音中所具備的禮節。

“我很快就了解到,那個皇家信使並不在舊提爾,他一年才回他的官邸一次,因為他要從腓尼基人那裡收取貢品,然後繼續到其他地方收取。然而我可以看到,他到達這個地方的時候就像法老之子來訪一樣隆重,那個皇家信使的官邸肯定是海濱最大的住所,甚至和提爾最富有的別墅比起來,它也算得上是一座宮殿。皇家信使的那些僕人很多都是埃及人,他們看守著房子等待著主人歸來。我以前從未見過僕人在主人遠離時會如此肆無忌憚,後來我終於明白了,原來每個經過舊提爾的埃及商人都會來訪問這裡,從中獲取其他商人的小道消息。在一個房間裡,我甚至看到了排列整齊的一行格架,藏著許多捲紙莎草紙,還有金繩和密封石蠟,以及許許多多由最後一艘從德爾塔至此的埃及或腓尼基的船舶留下的信件。當然,傭人們都把那些東西放在高處,而我則心滿意足地在那裡休息。

“一天時間就這樣過去了。事實上,在我準備好乘船從舊提爾到新提爾的前一天,我就覺得自己需要花很多時間才能從行程中恢復過來,我很困惑,但並不是很累。在皇家信使的官邸的確可以打探到一些小道消息,但當我聽完後,不知道卡疊什的國王是軟弱的還是強大的,是謹慎的還是好鬥的。我唯一可以確定的事情就是每個人都有情報可以提供,他們都用很官方的語氣向我匯報,而且這個人說的與上一個人說的互相矛盾。 “當然,我也特別想看一下這座舊提爾城,畢竟我從來沒拜訪過這樣的城鎮。那貧窮的城區是如此古老,而且臭氣熏天,比你在底比斯看到的一切都更讓人難以忍受,但它卻充滿樂趣,那些新街道會讓你想到一張掉了牙的嘴巴。在每條新的街道上都有許多空曠的土地,甚至城牆也有缺口,而且許多柵欄也破裂了,最好的街道通常都被破壞過,然而有個商人跟我說那城鎮非常繁榮昌盛。海灣外就是新提爾城,建立在三座島嶼上,堅不可摧。通過陸地進軍的軍隊都不能把它攻下,因為這樣的軍隊在抵達時沒有船隻可以通行,就此而言,也沒有一支海軍可以打敗提爾的艦隊。所以,那座建於三座島嶼之上的城市就相當於伴有護城河的堡壘,即便是遭到了攻擊,他們也不會挨餓,因為他們可以從四周的海面上輸送食物,正如他們從前所做的一樣。因此,人們決定永遠都不會在海岸邊守衛舊提爾,即使有一支軍隊將它破壞了,新提爾從貿易中賺到的錢也比重建舊提爾所花費的多,這就是為什麼我會看到如此多的空土地和新建築了。儘管舊提爾在兩年前就被赫梯人攻陷了,但是我卻聽到很多人說,這座古老的城市看起來比新建的城市還要新。

“然而新提爾依然要向埃及納貢,我判定這並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受到利益的驅使所致。他們給我們的每種貢品都會在與德爾塔的貿易中被帶回一兩百件,沒錯,這些提爾人肯定是我見過的第一批不覺得自己低我們一等的人。 “第三天,我乘船前往新提爾,在途中看著水手將我們帶到此起彼伏的海蛇背上。因為風的緣故,我的雙眼被吹出了淚水,在那搖搖晃晃的船上我的腿都被嚇軟了。雖說那水域還不到一千條支流,卻像在一間啤酒屋裡有二十個人猛推你一樣,而且浪花也在猛力拍打著我的臉頰。水霧都高達我的鼻尖了,我再次聞到了蝸牛尾巴的味道。然而,當我們到達新提爾的時候,海岸上似乎什麼也沒有。 “這座在三個小島上屹立著的城市並沒有馬匹,因此,大家不是步行就是相互交換地背著,大多數地方只有三個人可以並排著行走。街道兩邊的房子的外牆彼此相隔得較遠,所以你不能用雙手同時碰到兩邊的牆,而且我從來沒見過這麼高的建築,總共有五層樓高。越往上,牆就挨得越近,人們很容易就能從這個屋頂跳到另一個屋頂。因此,每個屋頂上的露台和門都加了防盜網,而且比街上的更牢固。

“我還記得當我們的渡船靠岸時,我想不到比那更擁擠的城鎮了。沒有通往島上的沙灘,只有大風大浪,防波堤是由一個個岩石疊在一起建成的,成百上千人站在各個碼頭上,在他們身後,那座城呈現出懸崖彼此對立的模樣,而且在一些屋頂上,建有與眾不同的塔尖。你可以在噴繪好的牆上看到各種不同的顏料,所以這是一座最美麗也是最令人震撼的城市。這三座島嶼都挨得很近,以至於你可以通過建在水上的木橋步行到另一座島嶼上,然而一旦住在這座城市裡,你就永遠看不到天空,最多只能看到樓房之間的那道小間隙。那裡沒有花園,也沒有廣場,在集市上你根本無法走動,因為小巷子實在是太狹窄太擁擠了。然而,那地方不僅有蝸牛的惡臭,還有像蝸牛一樣彎曲的小巷,不管你是在哪個小島上,你都會經常迷路,直到抵達小島的最外圍。當在你鑽進另一個小巷前,你可以從小巷的末端看到大海。走了這麼多路後,我口渴難耐,但是那裡沒有桔槔,也沒有乾淨的水,只能喝水池裡的雨水,但那水里全是泥漿和鹽巴。一切都被水霧覆蓋了,而且雨水持續從霧裡飄來,再落到水池裡去。我甚至想不明白腓尼基人是如何獲得淡水的,後來我才了解到富人們也有他們自己的船——在那種地方,除非你擁有一艘船和一群船員才稱得上富裕,但是在埃及並不是所有富裕的人都是這樣。在那裡,家庭主婦們會為了買淡水而前往大陸,我也在集市上買了一些淡水,然而在半路就被我全部喝光了。

“之前我從未到過土地如此寶貴的地方,甚至連最昂貴的店鋪也是小小的,而且作坊建築的比住房還擁擠。商人們在售賣鑲金的或鑲銀的陶器,售賣紫色的玻璃器皿和花瓶,他們甚至還售賣仿製的埃及護身符,而且我還聽說他們可以在綠色長廊的每一個碼頭走私這些護身符,因為我們的護身符在咒語和咒文方面早已遠近聞名。這些笨蛋從遙遠的港口買來了這些仿製品,他們永遠都不知道那是假貨。你可以想像一下,這些作坊正在為異邦人製作的東西——埃及的劍和匕首,儘管這些東西現在看起來還不屬於我們,這些東西也尚未見過我們的尼羅河。他們還在聖甲蟲戒指上刻著我們的眼鏡蛇,在金屬上雕刻著我們的蓮花。聽說當你經過羅德島、利西亞和塞浦路斯,以及另外一些隸屬於野蠻的希臘人的島嶼時,到處都可以看到土著人戴著腓尼基的首飾,戴著他們的手鐲和項圈,以及鑲金的寶劍和雕花的寶劍,在他們手中每樣東西都可以染成紫色。”

“但是在交易中這些野蠻人拿什麼來交換呢?”我母親問道。 “有一些人會拿來黃金,也許是他們從其他商人那裡偷來的,他們也會拿珠寶或銀條來交換。他們還會經常出售他們年幼的男孩和女孩,在一些地方,這也算一筆收成。” “我已經註意到了,”普塔-內穆-霍特普說道,“即使是希臘的奴隸也和敘利亞人一樣滿臉鬍鬚和渾身惡臭,所以當他們到達這裡時,他們似乎也在向我們學習,而且學得很快。” 邁內黑特點了點頭道。 “我可以跟你說,卡疊什國王隱秘的娼妓是個希臘人,很少有人能教導她。但是提爾的妓女是受尊重的,尤其是那些比較出名的妓女。在我還沒有進入阿施塔特神廟前,我無法給你介紹那裡的祭司,我聽說在某些情況下,妓女就像那裡的祭司一樣備受尊敬,這只表明我仍然對所看到的一切都知之甚少。我從未見過來自各個地方的如此多人聚集在一起,那人群有一條巷子那麼長,從我抵達米嘉本神廟的碼頭開始,我就看到了腓尼基人、來自黎巴嫩的山里人、土耳其人、阿卡亞人、文身的黑人和來自伊拉姆、亞西利亞、迦勒底以及各個群島的男人,還有來自西頓的水手、邁錫尼的船員。面前是讓我眼花繚亂的服飾,有長筒靴、短靴、彩色的衣服、白色的衣服、紅色和藍色的羊毛披肩、獸皮、白色亞麻布,以及各種各樣的髮飾。大多數腓尼基人本身就裸著腰,穿著五彩斑斕的短棉裙。你可以認出誰是富人,因為他們的長捲髮垂在腦後,頭上四排捲髮就像海上的四條海蛇背靠背躺著,總之,新提爾的一切都比舊提爾混亂。人們整天都在剝落著這三座島嶼的岩石上的蝸牛,孩子們會在那裡潛水打鬧,我從來不知道人還會游泳,直到我在這裡看到了一群十多歲的男孩子像魚兒一樣在水中嬉戲。

“我住在這座島上的一間小客棧裡,我的床單是紅絲綢製成的,牆是紫色布料編織成的。在埃及,就連一個不是很富有的商人的石棺都比這裡的房子寬大。我的小屋子壓根就沒法讓人站起身,那走廊實在是太狹窄了,以至於人們在相遇時無法給對方讓路。之後,在緊挨著我的天花板上傳來了一對夫婦的打罵聲,緊接著我才意識到我的房子只是兩間小房子中的一半,另外一半在上面,上下兩層其實屬於同一樓層,兩間臥室事實上共用一個天花板。當然,我不得不說,每個小房間都有一扇窗戶,你可以把你的剩飯剩菜倒向窗外,我已經聽說當地人有那樣的習慣了。而我的靴子可以告訴你更多,因為在提爾貧困的真正標誌就是赤著腳走路。” “我無法相信你告訴我們的這一切。”我母親說道。

“相反地,”我父親說,“我跟一些在提爾做生意的人交談過,還是一如往昔。” 曾祖父點點頭道,“這樣的生活我們能知道些什麼呢?在這裡,在我們的沙漠上,我們有空間容納所有人。有時候,我覺得我的思維很容易發散,我的想法加上我自身就可以填滿一個帳篷。然而在提爾,只有海上才有空間,我從來沒有如此強烈地感受到其他人的存在,而且我發現處於這樣的擁擠環境中,根本無法思考,我的思維受到了嚴重的限制,只有我的內心還是自由的。而奇怪的是,處於那些腐爛的蝸牛發出的惡臭中,人們的身子卻是芳香的,甚至緊鄰這些腐爛的蝸牛時流出來的汗水聞起來也有香水的味道。當然,那裡沒有人洗澡,在水比黃金還貴的情況下是不會有人洗澡的。”

“那個地方簡直就是瘟疫和噩夢的集結地。”我母親說道。 “不,”邁內黑特告訴她,“我最後喜歡上那裡了,你可以沿著運河行走,那些運河把每個島嶼分割開來。提爾人會把船擱置在這些運河旁邊的干船塢裡,而且提爾人像敬重聖靈一樣敬重他們的船隻。這些船是用產自黎巴嫩的上等木材做成的——其實是產自那片森林,那片我很快就會經過的森林——也有產自阿納尼的橡樹。我聽說過所有在綠色長廊的船隻,只有腓尼基人沒有靠岸行駛過,因為他們每天晚上都在為建造港口忙碌,他們只能選擇在黑暗中行駛,他們並不害怕在漫漫長夜裡所有怪物都會浮出水面。這些人可以靠星星來指引航向,而且如果他們跟隨著的那顆星星被雲朵覆蓋了,他們就會召喚另一顆星星出來指引他們航行。他們沒有一個人會害怕,因此他們能在黑夜裡乘風破浪,直至太陽出來。'做好最壞的打算,我們就可以抵達陸地。'這是他們的一句格言。怎麼跟你說呢,這些水手跟御者們一樣高傲,而且他們當中最貧窮的人也表現得和啤酒屋裡的富人一樣高傲,我還看到了在那些密室裡進行的打鬥訓練,他們正在為戰爭做著充分的準備。 “那裡也有酒廳,你可以坐在長椅上小酌幾杯,鄰座的人會把手肘靠在你的頸部。那也沒關係,因為你自己的手肘也搭著另一個鄰座的頸部,人們都不會去計較誰是誰,雖然那酒和醋一樣酸,我們卻欣喜若狂,因為在一個凸起的大舞台上(那舞台上容一個姑娘站立簡直綽綽有餘)有一個妓女站在上面脫掉了衣服,而且——既然那孩子睡著了我就告訴你們——十分樂意露出了她的下半身。她有點像亞細亞人,長著烏黑亮麗的頭髮,生就皮革一樣的膚色。我不知道是否到了那個時候我才如此渴望得到一個女人,或許是因為她臉上露出的神情表明她渴望得到我們在場的所有男人。作為證明,她弓起後背,抬起肚子,輪流在每個男人面前展示自己,她燃起了我更強烈的渴望。男人們圍繞著這個妓女一圈,紛紛把禮品放在舞台上,當音樂結束時她就跟出價最高的人走了。但我沒有拿出我的黃金,這黃金是屬於法老的,只有在購買情報時才可以拿出來用。我真的是極度渴望啊,那個女人怎麼會如此勾魂呢? “之後我了解到她不僅是這個地方的妓女——會沿著小巷一家家的酒廳去攬客,而且在這個夜晚她也是一名祭司。黎明到來前,她會在靠近幹船塢的漆黑的阿施塔特神廟的祭壇上與男人們私通。這些腓尼基人相信,在最骯髒最惡劣的地方可以發現最優美的彩虹色,這就是為什麼他們會對蝸牛的惡臭以及閃耀在每顆潮濕的石頭上的深紫色如此喜愛的原因。我試著去理解他們的信仰,我的腦袋感覺像雷霆一樣轟隆作響,因為她向我們所有人展示她自己時,她也一直在為她的阿施塔特女神服務(有一些人叫她伊什塔)。沒錯,那個妓女就是為阿施塔特工作的,她把我們所有人的性慾都聚集到她的大腿間。除了在新提爾城這裡,這些部位從來沒有在小巷裡看到過太陽,所以肯定是我們肚子裡的熱氣被獻給了女神。為什麼那個妓女要收集我們足夠的養分去完成一次極佳的獻祭呢?那正是來自她大腿中間部位發出的光熱。沒錯,然後她就把那份光熱送上阿施塔特神廟的屋頂。 “我快要崩潰了,在巷子裡看到人們小便是很普遍的現象,或者人們是為了自慰才露出他們的臀部。但此時我的下半身實在不好受,我覺得我很激動也很可笑,就趕緊跑回我的房間去了,以便抑制住身體的狂熱,說實話,那個時候我對一個男人的渴望與對一個女人的渴望不相上下。那個小偷已經給過我相同的體驗了,我多麼渴望戰爭爆發的時候我就在卡疊什。 “然而我一躺下就有起床的衝動,不是說我不能起床,而是因為我只能在低矮的橫樑下蹲坐著,呆呆地看著窗外的景色。在那樣的環境裡,即使可以看到另一個女人也是幸福的!我很快就發現,那個妓女是屬於卡疊什國王的秘密娼妓。 “在埃及的時候,我們可以知道另一個人的腦子裡在想什麼,我們因具有可以施最有效的咒語的能力而聞名,當然,我們也因為可以不管自己的想法而直接將想法寄託給下一個人而感到欣慰。一個人必須在對方詛咒他之前了解對方的敵人,我覺得這樣的能力很自然地來源於我們的沙漠和河流。在開闊的地方,思想可以和身體一樣行走自如,但是在這個難以名狀的擁擠小島,在潮濕的提爾城,即使我們所有人都挨得很近,也沒有一個人的思想可以滲透給另一個人。而在孟斐斯或底比斯,即使卡疊什國王的秘密娼妓住在我對面我也一點不會驚訝——假設她是我最終要找的那個人——我們的思想總是跑在前頭召喚著陌生人。但是在這個蜂窩裡,或者說是螞蟻堆裡,情況就不是這樣了。後來,我仔細考慮了很久,我很驚訝我竟然能如此輕而易舉就遇到了那個神秘的娼妓。那時我還不明白,在提爾城,一個人腦子裡不存在的信息也可以悄悄傳給另一個人,人們可以用語言來代替大腦。在提爾,閒言碎語甚至比金錢還司空見慣,所以大家都知道我是一個異邦的御者,而且,鑑於這些腓尼基人都很聰明,他們很快就猜出我不是一個逃兵就是一個肩負國王使命的軍官。很顯然我是後者,因為我沒有逃兵隱藏不了的那種愁眉苦臉相。” “我贊同,”普塔-內穆-霍特普說道,“這個女人肯定已經聽說你在鎮上了,但她怎麼會知道你想要見她呢?” “這就是問題的關鍵所在了。我偉大的神啊,她就是那個決定要見我的人,因為她想要報復卡疊什國王。當然,那個時候我並不知情,我只看到一個一絲不掛的女人躺在我對面那條街的床上,她的窗戶和我的窗戶之間僅僅只有一隻手臂的距離,我以前不知道有像她這樣漂亮的女人。後來,經過我的第一次生命那麼多年以及我多次的生命經歷後,我最終才知道其實女人各不相同,就像我們的沙漠不同於綠色長廊一樣。只可惜在那些日子裡我還一無所知,除了知道有很多迷人的美女住在法老的庭院裡——她們都被稱作王妃,以及在啤酒屋的那些妓女們。我也不會談論出身高貴的女士,我知道這些高貴的女士跟其他女人不一樣,就像你不能對高等妓女和普通的妓女說同樣的話。但是,據我所知,與高貴的女士和高等妓女說話對我而言是一樣的,我的意思不是說我對其中一方很熟悉,畢竟高貴的女士只會津津樂道,而高等妓女卻知道如何唱歌和取悅你。不管怎樣,我總是對高貴女士們裝腔作勢的舉止感到十分不舒適,而任何比我低級的女人都令我覺得很舒服。當我還是一個鄉下男孩時我就認識了很多醜陋與漂亮的農場女孩,當我成為士兵時又認識了很多酒屋裡的女服務員和女顧客,我上了所有我能上的——其實男人和女人之間幾乎沒有什麼不同,只是對於女人來說你更有可能去留意對方長什麼樣子。仍然和我之前說過的一樣,我像一個士兵那樣做愛,就那麼簡單。 “然而,這個卡疊什國王的秘密娼妓讓我感覺我好像來到了魔法師面前。眾所周知,就和我們在一個有強能量的人面前下跪一樣,當我透過窗戶看過去時,我也知道這個女人不是讓人在酒廳裡可以大飽眼福的那種妓女,也不是可以把你的性慾帶到祭壇上的那種妓女,都不是。她可能沒穿衣服,她的門敞開著,她可能平躺著,兩條大腿向外張開著,而且沒有女人能比她更赤裸了。如果你理解我心中的恐懼,你就能感覺到她就像一座神廟。我一點都不著急到她那邊去,就像一個人向阿蒙獻祭時不能有絲毫差錯,因此必須在獻祭儀式的每一個步驟上不能有絲毫畏懼。我鼓起了很大的勇氣才從床上起身,脫掉我的白色長袍和靴子,彷彿我是一隻行走在陽台扶手上的貓,躡手躡腳地從我的窗戶探出身子,悄無聲息地跨到她那邊去,那房子足足有四層樓高。她的嘴角掛著一絲禮貌性的微笑,卻沒有絲毫喜悅感,我就這樣靠近她躺著的那張床——那床全部是由紫色絲綢製成的——她彎曲著雙腳正準備要觸摸她的腳踝,但隨著我靠近她,她的動作就變得越來越困難了。不,不是更難,而是更加迂迴曲折了,彷彿我必須尊重她而不能直接靠近,然後她就停頓下來。我離那張床還不到兩步遠,但在這段過程中所花費的時間足夠我爬完一段長長的階梯了。一直到最後,我和她互相注視了很久,我才明白她的眼神並不像盾的表面,而是有點像走廊一樣深邃,或者你會覺得這是你生平第一次注視著和你自己一樣的雙眼。在那一天,她的眼眸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風景。她的頭髮比鷹的毛髮還烏黑,在燭光的照耀下她的雙眼呈紫藍色,當她把頭轉向光影時那雙眼接近黑色,但是在紫色床單的反襯下又變成了藍色,甚至變成了亮紫色。我覺得我好像在註視著一座宮殿,宮殿的門都在依次打開,直到我可以看到另一座宮殿。然而每隻眼睛都各不相同,每座宮殿都有著令人驚奇的規模,而且裡面有五彩繽紛的寶石。我盯得越久,就越加確定我看到了紅色的房子和金色的水池,我的雙眼已經穿透進她的心裡了。因為我不敢親吻她(我不知道怎麼去親吻一個女人,以前從未試過),我只能把手放在靠近她大腿的床沿邊。 “曾經,在我孤獨行進的那些日子裡,當我停下的時候森林裡的氣氛會變得十分壓抑,空氣非常沉重甚至讓人無法呼吸。我從劍鞘中拔出我的劍,然後又慢慢放下,彷彿在穿透隱形的東西。我敢保證,就在這樣的沉寂中,我聽到了一聲動聽的音調,就和撥動繃緊的繩子發出的聲音一樣響亮,至少在我打破那沉重的氣氛時這聲音是如此的清晰。我此時的百感交集就跟以前一樣深重,我撫摸著她的肉體,而她發出跟玫瑰花一樣純潔的呻吟聲,如果玫瑰花也會說話的話。我知道我不會犯任何錯誤,因為從她口中發出的所有聲音都在引導著我下一處可以撫摸哪裡,這令我很驚訝,以前我從未嘗試過這樣的做法,甚至覺得這是在做夢,我的腦袋就像一艘船繞行到港口裡了。接下來經過她的膝蓋時,我把我的鼻子放在所有孩子出生的地方,嗅著這個女人兩條腿的中央地帶。她既富有又冷酷,極度孤獨地住在新提爾這座擁擠的城裡,不管怎樣,她實在是楚楚動人。其實她聞起來就像一隻最芳香的蝸牛,甚至可以說,她是島上唯一的一座花園,我覺得我彷佛處在一道接近紫羅蘭色的光芒裡。她一直低聲哼著鼓舞人心的歌,如同炎熱的午後一隻母貓的叫聲一樣淫蕩。希望法老能原諒我在他在場的時候說這些話,畢竟這是縱慾之夜。” “我很欣慰這孩子睡著了。”我的母親說道,但是她的聲音很甜美,而且還帶著些許憤怒,令我心潮澎湃,而此時我就躺在她的膝蓋上。已經聽到我的曾祖父講述他眼里奇妙的宮殿,此時我在想像著一個國王正攪動著她的大腿中間的那片區域,然後他繼續講述著,以便告訴我們更多東西。 “就那樣,帶著洗刷沙灘的海潮一樣寬廣的胸懷,我感覺自己進入了一座像宮殿一樣的'神廟'裡,伴隨著我肌肉的搏動,一步步走下去。當我們走到有很多燦爛的光線照耀著的地方時,我感受到她的頭髮與我的頭髮糾纏在一起,散發出玫瑰、紫羅蘭和檸檬綠的色彩,接著是一條巨大的海蛇從我身邊騰空而起,而且我那因為匆促完事而氣喘吁籲的魂魄,此時正從我的身體竄出來鑽入到她的體內,恰如她的魂魄也從她的身體裡竄出來鑽入我的體內一樣。當我們每個人都在大幅度地揮劍卻砍不到一個頭時,某場戰爭就會爆發,我們又再次處於她那芳香四溢的庭院中。談不上極樂——也不像我之後理解的那樣。其實,在高潮的時候,我陽痿了,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做愛是怎麼回事,而且充分了解到了一個女人的內心,她的貪婪、她的美麗、她的憤怒都跟我一樣。我可以冒昧地說那是我第一次滿意的性交。 “有些人通過戰場上的成功,或者是用自己的意志戰勝他人的成功來衡量自己生命的價值,甚至也有人和我一樣,通過其他生命來衡量每一次生命的價值。然而,在我的第一輪生命中,我才明白感受一個又一個非凡的女人也是一種歷程。那個卡疊什國王的神秘妓女就是我的第一次生命。” “你怎麼會知道她是誰?”我母親問道。 “我不能說我是怎麼知道的——可能是因為她的眼睛裡有那些宮殿的景象吧。然而,當我們完事時,我確信我了解了那個我可能很快會在戰場上見到的國王。我了解他,如果我在戰場上遇見他,我知道怎麼與他作戰,他的心思在我的掌控之中,她以身相許於我也就意味著她藐視國王的存在。不要問我這種對女人知之甚少的人現在怎麼會知道這麼多——那都是她的功勞。女人的天賦從未如此深刻,比如她們報復一個愛人時就會將所有的天賦發揮出來。 “然而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我也不會再去見她了,這樣的良辰美景不會再有,除非我準備和那個女人永遠生活在一起。我現在說出我四次生命中的過分放肆之舉——有二十個這樣的女人,二十個這樣失敗的國王,但卡疊什國王的秘密妓女還是第一個,我們互相擁抱著直到天亮,有說有笑,彼此訴說著一些零星瑣事,比如在埃及時對一些常見行為的習慣叫法等等。她被我逗得樂開了花,可以從水杯的倒影裡看出來。'不,'她不停地說道,然後重複著我剛才說過的話,'不,不!'接著她咯咯咯地笑起來,彷彿那是一個絕妙的聲音,而且真的有迴聲傳來,她卻一直假裝以前從未聽說過。 “我想要了解她的背景,我從來沒有對一個女人的故事如此好奇過。而我了解到的卻是,當她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就被腓尼基人綁架了。當時,一艘船抵達了她居住的希臘小島,船長派了兩名水手到岸上,她的父親和她的姐妹們會出現在船上嗎?其實她的父親已經帶著她的姐妹們一起逃跑了,可是她們登上船沒多久船就拋錨了,後來她就被腓尼基人帶到了提爾。現在,她是阿施塔特神廟所有妓女的高級祭司,卻在卡疊什國王面前保留著真面目(除了在節日晚上),她甚至跟他生了三個孩子。 “我不能肯定她告訴我的這些事有多少是真的,她像平時講故事那樣講述著,雖然她不太會使用我們的語言,但我仍然能肯定她恨那個國王,最後,她告訴我她覺得國王會藏在哪裡。她用手指在紫色的床單上畫了一個小圓圈表示卡疊什,然後用另一個手指順著圓圈畫了一道淺痕表示一條河流,接著用凹起的手背表示小山丘。'他在森林裡,'她對我說,'但不會待太久,他大力宣言著他的軍隊可以毀滅埃及人。我仍然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來這裡,或許你的法老也不知道。'她嘆息道,'我覺得你需要用自己的雙眼去觀察。'然後她親吻了我的雙眼,準備離開。那時天已亮了,我不得不懷疑她會不會在阿施塔特神廟與其他妓女會合。 “她離開後,我跨過那道屋子的間隙回到我的房間裡,躺在紅色的床單上試圖入睡,但卻一心想著即將來臨的戰爭,以及士兵們的各種死法。我希望我不怕卡疊什國王,而是他怕我。在太陽升起之前,我搭船回到舊提爾,回到皇家信使的住宅里,打聽去往東邊山脈的路徑。 “很快我就需要做出一個決定了。皇家信使的木匠已經把我的馬車軸修理好了,但由於他沒有一根風乾的木材,其他馬車的車軸太小都不能藉用,所以他只能換上新的木條,再配上新的皮鞭。但我覺得這樣的馬車可能撐不到卡疊什,而我也不想走大路,路上可能會有赫梯人將我虜獲,所以我決定留下我的戰車換成騎馬而行。當然和我之前到達提爾時的感覺有所不同,那時我沒有得到任何情報,也不希望在沒有情報也沒有馬車的情況下與拉美西斯二世見面,但現在我得到的信息可以彌補相應的損失了。於是我就把我的裝備綁在穆的背上,給塔套上馬鞍——我已經把馬車賣掉換成兩套新的馬俱了——經由一條小路到達山上,那條路肯定是野山羊或者是野兔的地盤,真的很狹窄,馬匹的肚子幾乎都被兩邊的樹枝擦破皮了,但我卻樂在其中。我知道我不會犯什麼大錯,太陽升起後我就能找到方向了。此外,我只需要爬上一個坡,然後翻過大山脊,越過另一個山谷,再爬過另一個大山脊,過去就是奧倫提斯山谷了。我知道我會在那個山谷裡的河邊找到法老的軍隊,因為那是他唯一會選擇的路。那輛載著他的大帳篷的大馬車一邊有六個輪子,由八匹馬拉著,你都不用去想他會走哪條路,因為只有那條夠寬的路才能通行。 “然而,在我行進的途中,我還沒爬到第一座山脈的中間,灌木叢就變得很濃密了,荊棘讓馬匹騷動不安,我也被折騰得滿頭大汗,因為我不停地給馬匹拔刺,就算它們猛烈地跳動著我也沒有踢它們。那些杉木是如此之高啊,我都看不到天空了,太陽散射出微弱的光,沒有投下陰影。如果我早知道這些高聳的樹木會如此陰暗,我或許永遠都不會離開提爾。 “於是我就隨地紮營就寢了。到了第二天,我整天都在忙著趕路,就這樣過去了一天,我以為我永遠都到不了森林的盡頭。在如此昏天暗地的境地,我每晚都只能在沒有任何火把的情況下坐下來,然而我並不害怕,即使這些山丘里可能會出現赫梯的偵察兵。黎明時分我又出發了,帶著我的馬匹穿過清晨的薄霧,當時我第一次想到了地獄判官歐西里斯的經歷,當他的肢體還是分散的十四塊時,他陷入了極度的孤獨中,就在那時他的靈魂肯定也曾穿過像現在這樣的薄霧。沒錯,這些景象與地獄判官所經歷的一致。隨著我一步步穿過層層迷霧,這些森林裡的大樹就像一個個哨兵出現在我眼前,我只能通過苔蘚仍然還長在岩石的同一邊來判斷我還沒有迷路。我繼續保持著行進的方向,我牢記苔蘚就長在我的右邊。漫長的一天讓我覺得自己和一些樹一樣年邁,爬過第二道山脈後,到了晚上我們又成功地跨越過一個有著巨大岩石的峽谷,我害怕海蛇就潛伏在這些大岩石的洞孔裡。我和馬匹通過後,天色已漸黑,我試圖靠著一棵樹入睡。我已經不在黎巴嫩了,我估算了一下,也不是在敘利亞,這些巨大的杉木隸屬於另一個神靈,它們都沒有賜予我力量。自從離開米吉多之後,我感覺自己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虛弱,後來才明白原來是那個卡疊什國王的秘密娼妓把我的大部分力量都吸走了,她吸走的比她給我的還要多。當然,我不得不承認我的那些力量首先來自於那個我用劍打過後背的盜賊,或許這也暗示了那些一夜情的人最好能和盜賊一樣能幹。最後,我夾在馬匹中間睡著了,我們三個靠在一起取暖,怪不得有人說馬匹足以和一個豐滿的女人相比,但馬匹不像女人會放如此多的屁。 “到了早上,我醒來前天已經亮了,透過稀疏的樹林,我可以看到敘利亞的土地,就在一片遼闊的平原上。在遠處,大概需要半天的行軍路程才能到達,那地方肯定就是卡疊什,我想像著我看到了成百上千的馬車正閃爍著光,或者是成千上萬的馬車就停靠在北邊城鎮後面的某個地方。 “在我腳下,不到一小時就可以走完最後一道斜坡了,到時我就可以看到我們自己的車隊了,國王的皇家護衛隊就在河邊的淺灘上紮營等著我。看著他們,我知道——因為我仍然能感受到這種確定性——其他眼睛也正盯著他們。在我身後的森林裡,似乎有一塊巨石跟著我的想法一起墜落了,傳來了馬蹄聲,彷彿有一匹馬正帶著情報飛奔到卡疊什國王那裡。沒錯,那就是我自己的馬匹快速奔跑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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