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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六章

古代的夜晚 诺曼·梅勒 12329 2018-03-18
“在那次單獨行程中我體會到了什麼是孤獨,我從來沒有如此獨處過。現在我即將到達我第四次生命的終點,我也曾給那些在我身邊生活過而現在已經死去的人留下過回憶。在我的第一次生命期間,我總能在茫茫人海中找到自己,那隻不過是一縷思緒罷了。在一些重要的時刻,總有一個聲音會進入我的大腦裡跟我說話,這個聲音有時候很洪亮,我知道那是神靈或者是他的信使傳來的聲音。現在我正在前往提爾的途中,有一段時間我甚至聽不到兩匹馬的聲音,更不用說聽到車輪和支架的咯吱聲響了。在整個行程中我都是獨自一人,各種各樣的想法在我的大腦裡蔓延,彷彿我不是孤身一人,而是處在一座士兵們正在行軍經過的鬧市裡。 “當然,這些並不是我第一天的感受,也不是第二天或者第三天的感受。剛一開始時我覺得自己是獨自一人,連說話的自由都沒有,那確實很可怕——就像你在堡壘的圍牆下行走,被一顆顆石頭墜落下來砸在頭上。我還依稀記得我的雙眼就像鳥兒似的,在各種景象間飄蕩,無片刻的停留,就連馬匹也感覺到不舒適。這時候我用的不是我那靈敏輕巧的戰車,而是為了這次行程的準確無誤,我選擇了一輛飽受摧殘而且剛剛修好的正在接受訓練的馬車。我也挑選了兩匹壯馬,但是這兩匹馬都很愚笨,即使它們已經聽到了無數次指示,但還是聽不懂我的命令,整天都是暈頭轉向。如果以後有時間的話我會把它們訓練成我想要的戰馬,而且我肯定可以做到,但這個時候我需要的並不是這些精疲力盡且愚笨的馬匹,而是聰明的且充滿活力的。

“其中一匹馬叫作穆,是以前人們對水的稱呼,對於一匹馬來說那是一個奇怪的名字,而且穆在每次停留時都會小便。另外一匹馬叫作塔,它和大地很親密,總是在試圖用糞便滋養大地。 “我就這樣出發了,經過從加沙到約帕之間狹長的山谷,對我來說那是一片熟悉的國土。在尼羅河水退去之後,那土壤就跟我們身上的皮膚一樣黝黑,那熱氣、那鄉村以及鄉村里的小屋與我們的國度沒有什麼不同,然而我在這些路上沒有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在第一天的一整天都沒有看到。當然了,有誰會靠近我們呢?我騎行的時候將韁繩纏在腰上,我的矛放在一個袋子裡,而我的弓和箭放在另一個袋子裡,盾牌掛在馬車前端,劍放在劍鞘裡。我的臉上佈滿愁容,頭上戴著頭盔,前胸和後背都裹著盔甲。不得不說在那些日子裡我們並不知道怎麼去把金屬製成盔甲,所以我的盔甲是厚厚的棉質材料,上面有帶狀的皮革,真的很沉重,如果你想通過穿戴它來保護自己,那麼你的力氣就會在炎熱的天氣中衰減。雖然我看起來可能有些暴躁,我的舌頭無比干燥,就像長期浸泡在鹽鹼裡的肉片一樣,幾乎無法呼吸,然而,當我穿上這樣的盾牌時,感覺就像住在一座堅固的房子裡。我和我的馬匹經過的只是這些空蕩蕩的鄉村,他們的沉默也縈繞在我的耳邊,因為我們已經掠奪了一切,這裡什麼也找不到,沒有食物、沒有棉布,也沒有人。這些空蕩蕩的小屋裡什麼也沒有,只有遊蕩的魂魄。我繼續前進著,看著山谷兩邊的山脈,到了晚上,當我搭帳篷的時候,我可以看到山脊上正在建造的城鎮發出的火光,點著火把的村民們正在上面看守城牆。在山谷下面,我在路邊停了下來,試著入睡卻難以入眠,整晚都在輾轉反側地聽著心跳聲。到了第二天早上我又出發了,沿途依舊沉默,就連藍色的天空也像頭頂上的一面藍色牆壁,我覺得特別孤獨。

“依然是熟悉的土地,但是接下來的土壤就沒有那麼好了,黑色的土壤已然變成紅色的沙子,那顏色隨處可見。在一些低矮的沙丘上長著一些低矮的沒有生機的樹,當我越過這些沙丘,才看到密密麻麻的一片灌木叢。但這些灌木叢完全不像高大的棕櫚樹,這些低矮的灌木叢有著厚厚的發育不良的樹皮,還有盤旋的枝幹,看起來讓人極不舒服,彷彿風暴每天都在摧殘著它們。看到這些灌木叢我的內心很不舒適,馬匹也感覺很不舒適,很快我們就來到了一處破爛不堪的沼澤地。灌木叢茂密地生長著,基本上連路都沒有,那些灌木叢比埃及任何一處沼澤地裡的灌木叢都要茂盛。有時候我們會越過一條條小溪,溪流邊的道路充滿了泥濘。現在我必須下馬了,就和平常一樣,一直推著車輪在泥漿裡前行,有幾條鱷魚從我身邊溜過。當我們走出這片灌木叢生的沼澤地時,我再次跨上了馬,這時候才發現我被蚊蟲叮咬得厲害。

“我覺得我不僅身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更是身在戰場。在這些低矮的樹林中有個最不友善的靈魂,我想著我可能會遇見熊和野豬之類的動物,而且我還記得曾經與人談及過這裡可能生長著凶狠的土狼,這片低矮的樹林使我覺得我彷佛是從一頭野獸的胃裡穿過。陰暗和熱氣使我汗流浹背,想到太陽神拉並不在這裡,於是我思索著這裡的異族神靈在這樣漆黑的沼澤地裡會是什麼樣子呢。每次有小樹枝在我面前折斷,馬匹就會突然蹦跳,而我的恐懼就像箭一樣射過來。我們繼續前行,撞到一個又一個的凹槽然後又回到泥潭里,我必須想辦法避開以免驚動鱷魚。 “沿著這條狹窄的小路慢慢爬坡而上,灌木叢逐漸變得稀少,樹木卻越來越高大。在這樣的路面上我的馬匹更好行走了,無論何時我都讓我的馬匹小跑著前進,然而,沿著道路生長的巨大的樹根差點把我的馬車絆倒。再往前,樹的高度變得令人生畏,我的頭上佈滿了樹蔭,完全看不到太陽,只能感覺到太陽在頭頂的天空裡。接著我來到一個令人討厭的地方,這裡有一棵大樹倒塌了,樹根幾乎和樹乾一樣長,樹根在地上留下的洞像一個大大的洞穴,比巨蟒的大口還醜陋,在洞底爬行的昆蟲讓我覺得討厭,我覺得通往死亡之地的入口肯定和這個洞一樣可怕。一想到戰爭就要來臨,我害怕得渾身顫抖,這根光禿禿的樹根使我聯想到,如果我的手臂被斧頭砍掉,我的肩膀也會變成這個樣子。

“我多麼畏懼這樣的情景啊!我們御者分隊裡的木匠是一個研究樹木的奇才,現在我想起他告訴過我,住在叢林中的黑人從來不會去砍樹,除非他們先殺一隻雞獻祭,讓雞血滴落在樹根上才可以。然後,在第一刀砍下去之後,你必須把嘴唇貼在切口上,吮吸著樹汁,直到你和樹變成手足般親密。但我知道我永遠都不會把我的舌頭貼在樹汁上,這些樹對我來說都是陌生的,它們太兇殘了。當我停下馬車時,我的兩匹馬都顫抖了,連穆都累得不小便了,當然它也不敢小便。 “我想起了在沙漠裡我們在乾燥的銀色大樹枝上燒烤的鵝,那時候太陽神拉已經用手抓著每根樹枝,開始加熱。假如我在沙漠中死去,我就會變得和自己的骨頭一樣乾癟,可能連火都燒不著。然而,這些樹都能迸發出和它們自身一樣高的火焰,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我看到了森林裡所有的火花,再次覺得像處在士兵們行軍經過的城市裡。

“到了晚上,我從濕地裡走出來,然後翻過第一座山脈,看到了以前從未見過的景象。前方聳立著綠樹成蔭的山嶺,而且前方的這些土地完全不像埃及的土地,這裡的土地和埃及的土地相比,就像是一個有著濃密鬍鬚的敘利亞人的臉頰和我們潔淨的臉頰,這些綠樹成蔭的山嶺讓我感嘆。我難以相信自己會如此孤獨,因為有很多天我都沒有見到商隊從我身邊經過,顯然也沒有商人敢在路上走動,我經過的每一個村落都是空蕩蕩的,這會讓我何等恐懼啊! “第二天,我了解了更多的信息,因為我來到了山上的一處地方,那裡有三條路通往米吉多,而且這里傳來了我的法老的聲音,這聲音向我講述了關於圖特摩斯三世的故事。因為圖特摩斯三世曾經和他的軍隊也來到同樣的岔路口,當時他只知道可以經過北邊的長路通過澤夫提到達米吉多,或者通過南邊開闊的路經由塔那什到達米吉多。這中間也有米吉多城的關隘,但是那條路是經過卡梅爾山脈到達城門的,是一條又窄又險的路。'戰馬必須一匹緊跟著一匹,'他的軍官說道,'人也必須一個緊跟著一個。當我們後方的護衛隊在這裡時,前方的護衛隊必須與處在另一邊的敵軍作戰。'我對著這些陌生的樹林所呈現出的自然景象沉思已久,它們最終將長存於這些逝世已久的圖特摩斯三世的軍官的迴聲裡,因為我知道我將會選擇圖特摩斯走過的路。'我會帶著我的軍隊前進,'圖特摩斯曾經說道,'我會用我自己的雙腳來親自帶路。'在卡疊什和米吉多的國王與他會面之前,他已經帶著大部分軍隊經過關隘,他們本來還以為他會經過南邊的長路到達塔那什。

“現在我必須經過那道關隘。如果我預先不知道有一批軍隊曾經經過的話,我或許早就放棄了。山脈很陡峭,樹長得和卡納克神廟的石柱一樣高,因此,這片森林顯得又冷又詭異。那條路始終保持著上坡的態勢,山脈在路的一側高高聳立著,而路的另一側是筆直的懸崖,我可以看到生長在懸崖上的樹冠就在腳下,而且那樹冠和我預想的不一樣,看起來像柔軟的枕頭。我覺得有點暈眩,想躺倒到樹冠上面去,那些樹神強烈地召喚著我向它們墜落下去(但我連那些神的名字都不知道)。雖然我只在這樣的森林裡待了一個早上,卻感覺到自己彷彿已經在這裡度過了我在埃及時的生命的一半光陰。我的心臟一直在恐懼地跳躍著,在我騎著戰馬經過的途中沒有半刻停留。在這裡,你無法接近陽光,你看不到沙漠裡那種淡淡的金色,萬物呈現出的都是綠色,甚至連天空也是綠色的,我抬起頭就可以看到天空,對我來說這裡的藍天比我們尼羅河上空的天色還要藍。森林的靈魂多麼怪癖啊,惹得我的馬匹不停地嘶喊著。

“當我到達下一個地方時,道路一側的山脈消失了,而另一側的山脈也變垂直了,我終於看見了太陽。我們已經爬到了樹林上面,腳下的小路突然變得狹窄,我不能確定我的馬車能否通過。一邊是垂直的石壁,另一邊是陡峭的懸崖,馬匹嚇得不敢走動,我只好放開穆的馬套,它離懸崖是最近的,然後我把穆的韁繩拴在塔的尾巴上,這樣穆就可以緊跟著塔走在後面了。而我則親自推著馬車,馬車的外輪懸在空中,隨著內輪空轉著,我只能使出渾身的力氣,傾斜著將馬車推向石壁一側。可想而知,每當遇到一個擋道的石頭,我會有多麼憤怒,憤怒歸憤怒,我還得將馬車扛過去。路還沒走完,我就明白了為什麼說圖特摩斯三世是一位偉大的國王。 “是啊,那真是困難重重。可以這麼說,我從來不去想真理之地的那些石壁,我和我的法老就是從那裡爬到了國王的墓地,我也不想要這樣的回憶,雖然我相信我在那次行程中有一種巨大的使命感,讓我覺得自己變成了另一個人,而且是個軟弱的人——就因為他抓住我頭髮時我可憐的沉默。不管怎樣,當我和馬成功地爬上一個斜坡時,我早已大汗淋漓了。在斜坡的前方,道路變寬了,遠處的山脈延伸到山谷的另一邊,越過綠油油的森林和耕地,那就是米吉多城。我通過山上的防衛牆看到了它。

“圖特摩斯三世曾經就是從這個關隘下去的,然後殺到了戰場上,將敵軍殺個片甲不留,還虜獲了好幾馬車金銀,拉美西斯是這麼說的,圖特摩斯還帶走了成千上萬的牛和兩千多匹馬,以及大量的金銀珠寶。聽這麼一說,我想這座城市應該很富有,就像我們的孟斐斯,擁有白色的大理石宮殿,或是鑲金的神廟,至少是五彩斑斕的木質宅邸。然而,當我在第二天靠近這座城時才發現它不過是個貧窮的小鎮,而且看上去又髒又亂,或許自從圖特摩斯征服它之後就變得如此窮困潦倒了。往前走可以看見一座堡壘,那是我見過的第一座敘利亞堡壘,與我們的堡壘不同的是這個堡壘呈方形,而我們的堡壘是直立的石磚牆。那些峭壁是由高低不平的石子組成的,石壁連著山脈,像大地一樣綿延起伏。因為每隔幾百步就有一座高高的塔,沒有成千上萬支箭射下來是不可能攻下米吉多城門的。在這種骯髒而低劣的地方,只有餓死的份,我開始明白阿蒙-赫普-蘇-夫所說的話了。

“這一天城門是大開著的,集市上人山人海,我沒有進去,我覺得沒必要進去。當你挨近那座城後你會發現卡疊什的國王是不會把軍隊藏在米吉多的城牆內的,所以我推測那個國王和他的軍隊都不在這裡。此外,我的法老幾天后就要到米吉多了,雖然他是走更平坦的路,但他沒有我快。當他到了之後他會問一些能得到有效答案的問題,而且一個臟兮兮的士兵和一輛磨損的馬車以及兩匹狼狽的戰馬很有可能遭到他的拷問,因為他不可能從陌生人的口中逼問出任何真相。那是一個很大的城鎮,我花了很長一段時間在城牆附近閒逛,最後我在城鎮的另外一邊發現了一條路,在加沙時曾有人談起過它。這條路很好辨認,因為它是用石子舖成的,還有橡樹分佈在兩邊,這是一條徑直從米吉多通往北邊的捷徑,整條路上只停著我那一輛破馬車。

“我很快就了解清楚了,這條鋪設石子的路在第一座山脈的另一邊就到盡頭了,現在我追隨著一輛馬車的車轍前進著,想必這是一輛以車轍聞名的馬車。沒追多遠車轍就消失了,森林又開始變得密密麻麻,我和我的馬匹又再度陷入恐懼。我們在通往提爾的路上,但這並不是平坦的路,這條路彎曲得像一條蛇,蜿蜒著爬上了更高的山脈。在昏暗的午後,我再次想起了曾經聽過的關於在這條路上的盜竊事件。在我離開加沙之前,我聽過這些盜賊襲擊商隊的故事,而且沒有商人能夠收買他們,也不可能向他們交納貢品換取平安,所以這些被劫的商人都被當成奴隸賤賣掉了。通常每個商人都會寫字,所以他們會被當作抄寫員賣掉——這算是有價值的奴隸了。然後這些盜賊會賣掉貨物,單獨留下馬匹。這一帶有太多盜賊了,可以說米吉多人的專業職業就是盜竊,所以他們總能被雇傭為商隊裡的武裝護衛。 “儘管如此,我對森林的恐懼依然勝過對盜賊的恐懼,因為即使有盜賊也要四五個盜賊才能打敗我。但如果真來了五個盜賊,我也會讓他們其中一人沒了雙手,其中一人沒了雙腿,剩下三人也會逃之夭夭。如果我戰死了,我的大拇指會戳在某個人的眼睛裡,他們什麼也得不到,除了一具屍體,兩匹駕馭不住的馬,以及一輛他們可能賣不掉的馬車,因為那輛馬車都快散架了。除非我攜帶著一車金幣——但我看起來並沒那麼富有——要不然我就不值得被盜賊襲擊。他們會把我當成一名迷路的士兵,或者是一個準備加入任意一個盜賊團伙的落荒者,甚至把我當成偵察兵,而我確實就是偵察兵。但如果他們把我當成偵察兵的話,哎,與拉美西斯二世對付派遣到埃及偵察的偵察兵相比,他們會使出更兇殘的招數來對付我。在我們加沙的同盟中,有一些來自附近部落的亞細亞人,通過他們的談話,我知道他們很害怕新上任的法老。敘利亞人或許習慣了生活在他們周圍的埃及駐軍,但是在一個和平的年份,也只有一些象牙可以從底比斯送過來做貢品,而且還要與管轄區的親王談判。他們沒有試著去改變規則,也沒有乾涉外國的廟宇。我們埃及人有個說法,'阿蒙感興趣的是你的金幣,而不是你的神靈。'所以這是一個明智的安排,通常也不會出現什麼問題。 “然而,對於一位剛登基的法老那就不一樣了,那個年輕的亞細亞王子更是目中無人。所以,在黎巴嫩的所有土地中,敘利亞已經四處傳言:拉美西斯二世正帶著史上最大規模的軍隊從埃及出發,即將行軍抵達此處。如果真是那樣,假若我是一個盜賊的話,躲在這些漆黑的山谷裡,會有很多商人給我提供賞金,而且我會指望交到一個埃及朋友。因此,我沒有猶豫,我選擇走最危險的那條路去提爾,或許我會落在一些強盜手裡,但他們可以給我提供一些情報。在行程中我可能會有強烈的恐懼感,甚至比我和國王重逢時沒能提供任何情報還要恐懼。 “我繼續保持速度前進。到現在,道路逐漸變得寬闊了,剛好可以讓我的兩匹馬並列通過。然而到了晚上,森林和山脈仍然環繞在周圍,我在樹叢里安頓下來,給我的馬餵了一些穀物,我自己也小心翼翼地咀嚼著一些穀物,以防砂礫塞到牙縫裡,之後我就用斗篷當舖蓋睡著了。但是,在這樣的環境中睡覺確實很冷,很快我就從睡夢中醒來,下意識地背靠著一棵樹坐起來,這樣才感覺好一點。我背靠著樹幹的時候讓我覺得我是背靠著一位朋友的,彷彿我正在跟這位朋友背靠背小心翼翼地坐著。我在黑暗中用目光掃視著四周,令我驚訝的是四周除了黑暗什麼都看不見。突然,在不遠處有一道火光從黑暗中升起,當我仔細看時,才發現那是一小堆篝火。 “這片森林的靈魂依然保持著沉默,它們也鼓勵沉默。我可以感受到那些靈魂早已深入大地,而且我也可以感受到它們返回到樹上,像瑪特的羽毛一樣輕盈。在每一縷微風的吹拂中,我聽到樹葉正在跟它們對話,因此,我可以感受到這些樹木的寧靜。在樹木的一片靜寂中,我通過耳膜聽出了小動物們的一舉一動。我的耳朵是如此靈敏啊,我琢磨著是不是我也受到了樹神的保護,因為此時我不再感到恐懼,這是幾週以來我第一次有如此安全的感覺。 “我一直盯著篝火看,除了篝火的光之外其他的我幾乎什麼都看不見。但通過說話的聲音我判定不會超過三個人在那裡,或許只有兩個人,他們正用一種對我來說是陌生的語言交談著。 “在這片漆黑的森林裡,安靜得可以清晰地聽見這些盜賊的聲音。我知道這種安靜是一種當你可以選擇和另一個人做任何事時才會降臨的,你可以殺了他,或者是放他走。總之當時真的是無比的安靜,而事實上我的法老總是以如此寧靜的方式自居。 “現在我感受到了同樣的力量,我的雙手已經準備好在第二個強盜發現我在哪兒之前搞定第一個強盜。 “於是我悄悄動身了,馬匹正在熟睡,我給它們傳送了我的思想,這就和我用韁繩拍打它們一樣理所當然。'安靜地睡吧,'我告訴它們,'不要洩露任何風聲。'然後我脫掉了鎧甲,我的皮膚可以感受到周圍矮樹叢的親近,在黑暗的掩護下,我開始朝火焰那裡走去。突然間我幾乎渾身無力,聽力喪失,緊接著恐懼感再次浮現,此時森林不再是我的朋友,我只好再次靠著一棵大樹坐下。 “現在我可以更清楚地聽見那個盜賊的聲音,勇氣重返我的腰部和背部,我渴望繼續前進,然而一旦我站起來,這些力量又離開了我的身體,似乎只有當我觸摸樹木時這些力量才會進入我的身體。難道我不像卡納克神廟的盲祭司嗎,正摸索著從一根柱子到另一根柱子? “我無法走動,但我告訴自己如果我沒有力量的話就無法靠近那處篝火。 “然而我又想,既然我是在一個陌生的地方,那為什麼住在這些樹林裡的神靈們會賜予我信心呢?為什麼他們不賜予篝火旁的盜賊呢?畢竟這是他們的國土啊。或許是因為那兩個傢伙醉了——我現在可以聽到確實只有兩個人——他們的腦子就像沼澤,正從各個方向滲出水來,這就是酒的力量。然而,那是從一顆顆垂死的葡萄裡滲出來的汁液——醉了意味著知道如何死去,所以他們離附近的神靈很遙遠,而我是最靠近神靈的,就像觸摸頭上的葉子那樣近。就在這個時候,我明白了樹神們被這些敢在它們周圍醉酒的人的狂妄惹怒了,所以,只要我把前方的任務想得簡單一點,保持靠近那離我最近的樹枝的神靈,或許我就不用去觸摸樹木以獲取力量了。此時我覺得我被森林保護著,我甚至可以嗅出哪些樹很高興,哪些樹心情不太好——實在是大不相同啊:一棵樹不滿意它的樹根長在許多岩石間,另外一棵樹又年輕又清新,但是被一棵更高大的樹投下的樹影籠罩著;還有一棵樹被閃電劈斷,在被劈擊之後長成了大樹,它像一個殘廢的巨人矗立在那裡,一直保持著沉默。我彎下頭來,好像真的是經過了一個巨人身邊似的,此時它正只盯著天空看。現在我明白了,如果我表現出足夠的敬意,這些樹就會賜予我積極的力量,而且我每走一步都格外小心,因此,我可以感受到一份美好的寧靜,經過了賜予我力量的這些樹(它們的思想如此純淨,讓我覺得像香料一樣)最後我到達了一塊很小的空地邊緣,篝火就是在這裡燒起的。我看到了兩個醉醺醺的盜賊,他們正在玩摔跤,像在跳某種舞蹈,一邊吆喝一邊大笑,因為篝火散發的熱氣而汗流浹背。 “他們看到我手中的劍時大聲尖叫起來,然後就跑開了,真是明智之舉。如果現在不背對著其中一個人,我就不能攻擊另一個人,然而這樣也給了我先考慮襲擊誰的機會。這兩個盜賊的個子都很高,其中一個消瘦狡詐,像一隻敏捷的動物,另一個則有著結實的肌肉,我可以看出他的身材和我的差不多。憑著從容的天性——如果我可以這麼說——這種天性是那些樹賜予我的智慧,我微笑著向他們點了點頭,然後我用閃電般的速度揮出我的手臂,用我的劍刺穿了那個瘦削男子的胸膛,我感覺到他的心臟立刻脫離了我的手臂,我滿腔的怒火就像被國王觸摸時爆發出的怒氣一樣。我從來不知道,甚至跟我的國王在一起的時候我也不知道會有這麼一刻,我刺殺他的速度竟然會如此快速。接著,那個被我刺殺的強盜瞬間變了臉色,他對其他人施加過的把戲全部在他的臉上逐一顯現出來——偷竊、背叛、伏擊……直到最後,我才看到一個善良勇敢的人平靜地死去。 “當我正在查看我所做的一切時,另一個強盜本來可以跑掉的,但他卻抓起一塊石頭向我的頭部扔來。我躲開了第一塊石頭,他又扔了兩塊,我愉悅地笑了,因為我們可以有場比賽了,於是我就朝他跑去。他又扔了一塊石頭,我依舊躲過了,然後他又向我的胸膛狠狠地扔了一個石塊,幸虧我用手接住了。當他俯下身去準備再撿一個石塊時,我就用剛剛接住的石塊把他打倒在地,給他的脖子狠狠一擊,他就不再反抗了。他跪在地上時,像被打傷的準備獻祭的奶牛一樣搖晃著身子,我拿起我的劍,直接在他的後背上敲打著,直到他害怕得像被搗碎的牛排一樣柔軟,樣子狼狽可笑。我敢保證,他就像受傷的野獸一樣號叫著,叫聲很悅耳,他並不想動用自己的肌肉。 “就在那時我發現了我的法老留在我內心深處的恩賜,當他抓著我的頭髮然後帶我去其他人沒去過的地方時我就知道了,有某些新的東西已經留給了我,我不知道該如何去使用,我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時刻,現在,我能感受到那份恩賜。把一個小男孩或大男人從背後揪起來不算什麼,因為這些人都是很脆弱的。但當我還是一個小男孩時,我就經常乾這種事了——我可以找到比我更柔弱的男孩子、女孩子來幹這種事。你必須找到一個這樣的女孩——她的哥哥和父親對你的恐懼勝過你對他們的恐懼。但不管怎樣,那已是過眼雲煙了,我是一名軍人,不是戀人,甚至我連一名軍人都不是,只能是一條河,遇到洪水上漲我就跟著上漲。” 說到這裡,邁內黑特停頓了一下,然後繼續說道:“偉大的神啊,我會再次將這件事講清楚,我知道在我第一次生命時我講出了我單純的想法。在那些年月裡,我從來沒有想過我進入過的那些身體。相反,我發現了神靈賜予的平靜,就連動物也清楚地了解這種平靜,或許可以說我已經在一種動物的體內看到了這平靜的光芒。因此,對我來說這個盜賊沒有什麼奇特的地方,除了他的後背和肋骨跟我有些相像之外,然而我從未如此愉悅地享受過。我的手撫摸著他後腦勺上濃密的頭髮,而且我覺得我的下體已經膨脹了。受拉美西斯二世所賜,我現在足夠強大,沒有什麼可以抵擋。那個盜賊尖叫著,就像一頭被割除內臟的野獸——屠夫第一刀就失手了,然後那頭可憐的動物就在店舖裡面亂跑著,它的內臟掉了出來,店裡面的客人見狀都驚叫著,屠夫也大聲謾罵著。那種聲音就跟我身體下的這個小伙子發出的聲音一樣,我甚至感覺到了他的最後一絲力量——這力量與每個人的神秘之名息息相關,如果我可以這麼說——因為它直接進入我的肚子,彷彿我已經從他的身上吸收了力量。噢,我愛死他的臀部了,它是屬於我的。我的感覺如此強烈,以至於我幾乎沒法呼吸。我以前用過洞孔自慰,但就像我說過的,這只能賜我安寧。這一次我準備偷走這個惡棍的魂魄,當我完事時,這些魂魄就和偉大的拉美西斯賜予我的而且寫在我心裡的訊息聚集在一起了。甚至可以說,我的陰莖已經被我的法老偷走了,所以我不得不從另外一個人那裡偷回來,而且我知道這樣的循環將永無休止。我的慾望就像我的血色一樣濃烈,我會一直試著去從我見過的人中偷走他們的魂魄,而實際上我正在做著,最後,我吻了這個傢伙,對他帶給我的快感表示感謝。 “說到這裡想必你們都知道了。我帶著他過夜,如同我擁有了偉大的拉美西斯的力量一樣——可以說真相就在瑪特的天平之中——我逐漸了解了這個盜賊的力量,可我連他的名字都沒問過(他的語言我一句也不會講,他大概只知道五十句埃及話)。但在我完事之前,我已經完全掌握了他的性格特徵,於是我試著利用他的一些壞習慣,是的,我對他有相當透徹的了解,以至於在後來的十年裡一直有這樣一個小偷住在我的心裡。當我將他留在地上抽泣時,他已經是第十次感激我的不殺之恩了。他也悲嘆地懺悔著他所做的那些惡行,但他永遠都不會再次懺悔這些。從他口中我知道了一件與卡疊什國王有關的趣事——他在提爾城的珠寶商街有一個女人,就在新的提爾城那裡,不是舊的,而國王的這個女人就是這個盜賊隱秘的性伴侶。至於卡疊什國王的軍隊,這個盜賊除了知道國王有一支軍隊以外其他的他一概不知。 “我能從他那裡得知這些事情,彷彿那個小偷和我都有同樣的語言,而且已經在啤酒屋裡喝酒見過面似的,其實不是這樣,就連他告訴我的這一點事還花費了半個晚上的時間呢,而且我還要抓著他的頭髮拷問才行。在他引起我的慾望前我幾乎扯掉了他的半張頭皮,後來他才吞吞吐吐全招了。如果不是因為他不太會講埃及話,或許他可以更快地回答我的問題。這些敘利亞人長著窄小的耳朵,跟他們說話真的很費勁。我會問他一些問題,同時我也非常享受我的身體凌駕在他的身體之上的那種征服感,以至於他都沒有力氣說話了。我甚至覺得我已經在我的胯下種了一棵樹,樹正燃著熊熊火焰,而且已經被塞進最深處的神秘彎道裡了,也就是擁有神秘之名的地方。”他暫停了一下,吸了一口氣。 “我一直認為男人都能從彼此間獲取很多快樂,”我的母親說道,“但我就是不明白代價是怎樣的。” “不是一直那樣的,”邁內黑特說道,“事實上,那是個不尋常的晚上。” 普塔-內穆-霍特普說道:“或許我們善良的邁內黑特也從回憶中得到了快樂。” “我們必須這樣,”邁內黑特說道,他聳了聳肩,“在那天早上,我再次親吻了那個可憐的盜賊,讓他蹣跚地走回米吉多,而我自己則駕駛著馬車朝提爾城走去。接著我來到了山上最惡劣的地方,那是一段很陡的下坡路——實在是太陡了,突然間冒出了一個溪谷,我沿著溪谷走了一段路,突然撞到一塊岩石,隨後就摔倒在地上。我從地上爬起來,幸好只是碰傷了腳後跟的骨頭。馬在路上嘶叫著,而且從馬車架到馬車軸的銜接處已經裂開了。雖然我的小袋子裡有兩個硬木釘和皮帶,可是大半天了我也不知該如何修理,因為我並不是一個木匠。 “當我再次把穆和塔套在馬車上時,已經是烈日當空了,前方的道路會是怎樣的艱難啊!那條路變得更不順暢了,馬車上的每個扣件都在咯吱作響,我不知道我能否成功抵達提爾,也幾乎不知道我想要去那兒的緣由。在這個時候,如果騎上一匹馬,然後把武器馱在另一匹馬背上能行進得更快速,但沒有一位御者願意失去他的馬車。當然,我的馬車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無非就是一輛木製的馬車,但它仍然有馬車的輪廓,所以我正確的判斷力並沒有屈服,只有一些染著顏料的小斑點殘留在木頭上,很顯然那些纏在車軸上的皮帶彷彿又快要脫落了。我仍然很喜歡它,所以我笑了,但此時我的腳底疼得厲害。'你比我好多了,老伙計。'我對馬車說道,然後我們繼續前進。 “路是傾斜的,一會兒爬坡,一會兒拐彎,森林逐漸變得開闊,而且在一座小山旁邊我可以向下通過溪谷看到大海。我突然從空氣中聞到一股熟悉的味道,曾經在德爾塔的綠色長廊聞到過,噢,這股清新的氣味經過美麗的綠色長廊飄到了山丘上,令我大吃一驚。這味道幾乎和努特天神撐起天空時我呼吸到的空氣一樣純淨、一樣清新,與滲入男人和女人肉體內的汗味有很大的區別。我開始哭喊著,因為我從來不知道有這種體味的女子存在。不是說我哭得像個小孩,也不是柔弱地哭泣,而是一種對健壯的渴望,更是由於我的自豪感(因為我之前征服了盜賊)恢復了不少。另外,水在遠處奔湧著,我的雙眼有些承受不了,我找不到海天交接的地方,那就是我為什麼哭泣的原因,彷彿是絕美的景色讓我無法抑制住自己的情緒似的。遠處的海面上還有船舶,我看慣了我們的帆船在河流上航行著,皇家的船隻懸掛著大紅大紫的帆布,以及擁有金色和銀色的船身,高調地展示著我們巨大的財富,而不僅僅是一支皇家船隊。但是這些在綠色長廊上的船離我太遠了,以至於我無法看清船身的顏色。那裡的白色帆船也是我以前從未見過的,他們經過漫長的波浪起伏的水道,幾乎要將自己淹沒,而他們的帆船就像白色蝴蝶的翅膀一樣在水面拍打著。有一些船正要駛離提爾,有一些船正朝提爾駛來,我無法統計我看到了多少艘船。當我下坡時,我看不到提爾城的全貌,只能看到海岸邊的石頭。 “現在,我的馬車沿著全是岩石的海岸行駛,那條路時而會翻過一座山脈,就像你鼻子前的一隻手臂一樣伸進大海裡。我的車輪在路上搖搖晃晃,幾乎快掉落到海裡的礁石上了,而且這些低矮的路都很潮濕,我以前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水流朝人群湧來。那片大海就像一條滾下山丘的海蛇,如果真有一條海蛇這樣做,就會在岩石上撞得粉身碎骨。我被來自綠色長廊的水霧籠罩著,它是怎樣的一種味道呢——礦物質和魚,以及住在貝殼裡的柔軟的小魔鬼,還有一些神秘的味道——或許那是我不知道的萬物的氣味。我能說的就是我感受到了綠色長廊的魅力,當它對我噴灑水霧時,仍然和一個女子很相似,因為它依舊是輕巧的、傲慢而富有情趣,能讓你為之顫抖。 “之後天色變暗了,我意識到海裡也有很多神靈,而且它們的心情一直在變換著。當然,從水中冒出的海蛇現在更用力地在海岸上拍打著,發出雷鳴般的聲音,水霧也有點迷茫了。我很幸運地爬到另一座山上,逃過了一劫,但是我意識到當我從馬車上下來後,我就得抬著馬車從一個光滑的土坡跨到另一個土坡上,這裡的山是由堅固的岩石組成的,至於工匠(得回溯到很久以前圖特摩斯三世執政時,或者是臨近胡夫執政前期?)肯定已經勞作了很多年來砌這些通往提爾的台階。那真是一道天梯啊,要不是因為我們埃及的工作量比這大得多,它會給我留下多麼深刻的印象,儘管如此,我了解到了另一個關於海洋的故事。在黑暗中,水拍打著路下面的基石,這樣的撞擊就像你站在一座城牆城樓上,一支軍隊正用攻城的戰車猛烈撞擊著你的城門。那水霧飛濺到我這裡來了,離海面有五十到一百尺的高度,當我在黑暗中向下看時,看到綠色長廊有一百萬甚至比一百萬還要多的河口,河口處都攪動著白色泡沫,在暗礁叢裡咆哮著、吮吸著,就像一頭獅子在撕扯它的獵物。甚至當我注視著它時,一條巨大的海蛇從水中冒出,又是猛力一擊,那是我迄今為止見過的最大的海蛇,一條和尼羅河一樣大的蛇,它如此強烈地撞擊著岸邊的懸崖,以至於整座懸崖都發出一陣陣呻吟聲,它從窩裡猛抽出來,然後又掉進海裡。在路上遇到這樣的侵襲令我害怕得渾身顫抖,我可以感受到綠色長廊的真神無比憤怒,而我思索著明天該如何壯著膽去登上一艘船,或者是經過這樣的海蛇前往新提爾島。我只能說當我們很快翻過山脈時,那條向內陸延伸的路終於讓我鬆了一口氣,於是我搭起了帳篷,和馬匹一起吃了一些受潮的穀物,然後身穿潮濕的衣服顫抖地睡著了。 “到了第二天早上,我看到了另一幅美妙的景象。山脈遠離大海,透過一條長長的山谷,我看到了一片像花園一樣的土地以及一個橄欖樹果園。在遠處,有一座城市沿著沙灘伸展開來。穿過那座城,在遠離水面的另一邊,是另一座城,看上去似乎和綠色長廊如出一轍。我知道沙灘上的地方是提爾,而在水面另一邊的是新提爾,在那裡我將會了解到更多關於卡疊什國王的情況。在我返回海岸的路上,即使車軸磨蹭著皮帶發出刺耳的聲響,我仍然覺得我的馬車發出了悅耳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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