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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五章

古代的夜晚 诺曼·梅勒 5928 2018-03-18
邁內黑特很清楚我們的感受,當普塔-內穆-霍特普轉移目光時,他的嘴角露出淺淺的笑容。我曾經見過一個小偷的手在公共場所被砍掉時的場面,當時,我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急切地想瞅瞅他的表情。那小偷笑了一笑,呈現出的表情是那種不將法令放在眼裡、卻因犯罪而被捕時才會有的自負的笑容。 當刀砍下時,臉上的笑容不見了。看著他眼神裡的迷亂,有很多個夜晚我都在尖叫聲中驚醒,因為那小偷的模樣看起來像個將死之人。 現在我就在曾祖父的臉上看到了這樣的表情,而且我也知道他仍然活在國王墓穴的灰塵裡。但他只聳了聳肩,他看到過一頭在穀物袋下面勞動的驢子,那頭驢子的有生之年每一天都背負著袋子。 “我知道,”他現在說道,“我永遠都不會忘記而且我也沒有忘記,但是直到今晚我才提起此事。現在,我要重申一遍,因為在接下來的日子我從未如此愧疚,並且這種愧疚感大部分歸因於回憶的喜悅。我覺得自己勇氣十足,神的光芒就在我的心裡,而且有一位神靈已經進入了我的體內。我和其他男人不一樣,雖然我感覺自己更像一個女人。”

沒錯,當他講述這些事情時,勾起了我的父母以及拉美西斯九世的悲痛,他們都覺得受挫了,我也能理解他們的愧疚——不像我年幼時在床上失禁而直接尿濕床鋪所感覺的那種內疚。當然,我也能感受到他們對邁內黑特的尊敬,現在不一樣了,他在我們面前不再是孤單一人了,有另一個靈魂在陪伴著他。 “我記得,”他說道,“我兩天都沒有入睡,一心想著月神已經進入了我的內心,我只看到裡面白茫茫的光輝。我發誓我永遠都不會再讓國王進入我的內心,如果再讓他進來,那就相當於承認我很怕他,但是我從來就沒怕過任何人。況且,如果他真想進來的話,我就會想方設法抵抗,但只要我抵抗我就會必死無疑。所以我琢磨著該如何去避開我的國王,我不停地思索著,直到我意識到現在反而輪到他躲避我了。不久之後,我們在一個清晨回到了底比斯,我的國王就忙著動員他的軍隊,以進軍利比亞與赫梯人對抗,並且派信使到賽伊尼去調軍隊來支援,其他人則朝北前往孟斐斯,還有德爾塔的布西里斯、布托城和塔尼斯,以通知駐防部隊需要召集多少人。我們就這樣一直忙著在底比斯積蓄自己的力量。

“然後,我們登上了船,總共約有三千人來自底比斯,加上一千匹馬和三十艘船,我們花了五天時間才到達下游的孟斐斯。我們擁擠著坐在甲板上,當某人的下巴蹭到另一個人的後背時,彼此就會打起架來,除了咬掉對方的鼻子,船上根本沒有足夠的空間讓他們用更好的方式回擊對方。這種咬鼻子的事我就做過兩次,被我咬了鼻子的兩個人的臉上一直保留著我的牙齒印直到死去。要我說,我覺得自己應該不是在獵鷹號戰艦上,在大多數日子裡,這艘皇家戰艦都離下游很遠,即使我可以聽到對岸的笑聲通過水面傳過來,我們也看不到金色桅杆反射的影子。實際上,我已經有十五天沒看到我的國王了,一直到我們抵達加沙,在那裡軍隊最後被召集在一起,但是就連在那裡我也沒能單獨接近他。我們在廣闊的平原上露營,新分隊訓練時揚起的灰塵飛得到處都是,我們急速馳騁的戰場將烏雲拋在了腦後,總之,還是坐船比較可取。於是我們分批上了船,我們乘坐的那艘小船塞滿了兩百人,前排士兵的後背緊緊靠在後排士兵的膝蓋上,連發牢騷的空間都沒有。在每一排的兩邊各分配六個划槳手,這些划槳手都是菜鳥級的水平,差點連他們自己的命都豁出去了。他們說往下游劃行會更容易些,當他們沉穩地划船時感覺就沒那麼明顯了,節奏反而更快。我們在甲板上緊緊地擠在一起,紅色的主帆布像遮陽篷一樣在我們頭頂展開,連天空都看不到了,但仍然能感覺到那是個大熱天。只聽見士兵們的喘息聲夾雜著船槳的咯吱聲,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多人擁擠在一起。船兩側還有大汗淋漓的水手,他們舉起的船槳能將眼前的視線擋住,我也沒有感覺到河流底下有上千隻動物經過,也沒有聽到水流的聲音。另外還有兩百名士兵在我們旁邊的那艘船上,除了呼嚕聲之外我們什麼也聽不到。我們大家都吃穀物和喝水充飢,一直到我們像牛一樣放著響屁,因為氣體發酵的作用,吸進這些氣體後人們就會變得昏昏沉沉。船上還有一隻船長馴養的猴子,我相信只有那隻猴子沒有暈,也可能是因為有這麼多人陪著它所以它顯得很激動,不管怎樣,它是我們唯一可以取樂的對象。它總能讓我發笑,直到我頭上的血管都快崩裂了。船長總是喜歡站在靠近船頭的船舷上,他的兩瓣肥胖的屁股擠在一起,還用手掌遮著眼睛以抵擋河面上反射回來的刺眼的陽光,那隻猴子也學著他這麼做,我們被它的動作逗得大笑不止,而且我一直在發笑,我也一直坐在我顛簸的座位上。如果我受傷了,是應該自豪呢還是應該慚愧,這種感覺就像自己是神靈最下層的僕人,更像那隻被我們取笑的猴子。

“在加沙的時候我沒有看到城區,但人們說如今這裡已經是埃及的一座城市了。總之,那時候我們在沙漠裡露營,喝著羊奶,在帳篷裡談論著新鮮的食物,這些都沒有消耗我們多少體力。常言道:旅行就是迎風而上。我們回來後,在船上待了兩週的我實在走不動了,但身為御者的我們必須出去尋找食物,甚至還要試著吃一些野鵝肉。我們把鵝肉放在枯樹堆裡烤著,乾枯的木材燃起了銀色的火焰,彷彿是吸取動物油的精華後的陽光灑落在火焰上了,我們在火焰裡感受到了一絲愉悅,似乎木材比骨頭還要乾燥。不管怎樣,最後我們還是解除了飢渴。 “然後國王把我們一群人召集到他的皮質帳篷下,國王的帳篷有二十頂普通帳篷那麼大,我們數百人就圍著他坐成一個大圓圈談論戰事。我們的拉美西斯二世從未顯得如此華麗,而且自從我上次見到他到現在,他又交到了一位新朋友:一頭被短皮帶綁著的獅子就蹲坐在他的右側。

“這頭獅子名叫赫拉,是一頭十分引人注目的野獸,我不知道它是怎麼被馴服的。它是來自努比亞的貢品,但是法老在我們離開前的那週才收到,而且聽說現在他已經和獅子形影不離了,我感到有點嫉妒,畢竟國王已經不再敬重我了,我不記得後來我是不是像低級的御者一樣被對待,或者只是因為他覺得那頭獅子更吸引人。我甚至很好奇國王是否敢像之前待我那樣打那頭獅子的屁股,如果你真了解拉美西斯二世,這並不算什麼荒謬的想法。換成是你,或許你的意志力像岩石一樣頑強,但當他看著你的雙眼或者註視著你,就像他父親一樣抓著你的頭髮時,你頑強的意志力也會變成無數條分散的河流。當然,他和赫拉之間是相互理解和默契十足的。其實面對赫拉,你會發現那頭獅子更具有神靈的頭腦,它很淡定,用睿智的眼神看著每個人,它的表情顯得很友好,就像一個兩歲的貴族子弟把所有接近他的人當成他最大的取悅對象。很顯然他是被寵壞了,只要有一個不舒服的聲音讓他覺得刺耳,他就會立刻大發雷霆。對於這頭獅子,它早已被國王寵壞了,雖然它都用友好的眼神看著你。

“但我確實妒忌它,當那頭獅子認真地聽著眾人談話時,我的嘴角露出了淺淺的一笑,然後就轉向它的朋友和國王了。有一次,有兩名軍官同時講話,彼此都力爭引起國王的注意,那頭獅子就在國王腳下,它遲鈍的大鼻分別朝著他們,彷彿想把他們的氣味永遠記住,這些可惡的爭論者啊!毫無疑問它正打算咬斷他們的頭。我一直告訴自己如果它要對我那樣做的話,我會在它靠近我之前先咬掉它的鼻子。沒錯,我討厭那頭獅子。 “我從來沒開過什麼戰爭座談會,所以我不知道是不是類似那樣的會議都像今早那樣寧靜,即使那頭獅子的出席引起在場所有人的警惕,就連它顫抖的後腿都讓人感覺它已經等得不耐煩了。如果這頭獅子對著一個偵察兵打一個長長的哈欠,那就說明這名偵察兵已經匯報很長時間了。

“聽完他們說的話,我漸漸了解到這些陌生的軍官都是地方長官或者是將軍,他們掌管著這片區域的很多地盤,也就是我們埃及兩地收取貢品的地方,所以我的國王召集他們來加沙匯報赫梯軍隊的情況,然而那些軍隊看起來似乎已經不存在了,他們都沉默不言。米吉多和腓尼基都很寧靜;在奧龍特斯河岸,也沒有什麼動靜;巴勒斯坦和敘利亞正在沉睡之中,而黎巴嫩也很安靜。 “現在阿蒙-赫普-蘇-夫王子要發言了,赫拉跟之前所做的一樣,將爪子放在法老的膝蓋上,而法老反過來也將手放在它的爪子上。'父王,'阿蒙-赫普-蘇-夫用清澈的聲音說道,'恕我冒昧地發表一下自己的觀點。' “'沒有什麼觀點會更有價值。'他父親說道。

“此時王子已經十三歲,看上去已經像個大人了。他看起來更像是法老的兄弟而不是兒子,我相信我已經說過,因為奈菲爾塔利是國王的妹妹,所以你也可以說他的父親也是他的舅舅。顯然,阿蒙-赫普-蘇-夫對法老說話時就像在對一個他嫉妒在心的哥哥說話。他講道,'聽完了所有的談話後,我覺得赫梯的國王是個膽小鬼,他不敢和我們在戰場上正面交鋒,他智慧地躲到城牆後面去。我們將看不到他的面孔,所以我們的軍隊必須做好攻城的準備。若要赫梯瓦解,那得花好幾年時間。' “與其說他像個大人,不如說他更像一名謀士在進言。他的嗓音聽起來沉著老練,如果你沒有看到他年輕的面孔,你可能會覺得他已經和他父親一樣年老了,當然,所有聽到他說話的人都覺得他的言論很深刻。如果一些將軍只習慣於聽法老的命令,那麼他們就不能深刻地理解他的話,因而當他講完時,將軍們只能迷茫地點點頭。有一些軍官甚至斗膽向法老請求話語權,然後對王子的話評頭論足,他們不顧法老的看法卻魯莽行事,我覺得他們真是愚蠢至極,連我都不想按他們的指揮行事。之後我意識到這些將軍都是同一個派別的,肯定在這次會議開始前就互相談論過所有人了,從阿蒙-赫普-蘇-夫的白色褶裙到他的寶劍,再到最粗魯的地方將軍。地方將軍的胸毛厚得像一頭熊的毛皮,一副滄桑的臉龐像剛被戰爭摧殘過的戰場,也像極了真理之地的岩石和水溝。但我很快就不去想這些評頭論足的人會得到什麼樣的答复,道理很簡單,如果國王同意他兒子的觀點,他就不會去引領這場戰爭。鑑於他的不耐煩,他怎麼可以忍受一場曠日持久的戰役呢?這樣的戰役只會使得他的軍隊人數因疾病而減少的速度快過因戰爭而減少的速度。事實上,未來可能會很無趣,因為他很快就會離開,留下阿蒙-赫普-蘇-夫去指導攻城戰。如果真是那樣的話,王子就會欣然同意,因為他父親不在的時候他就可以以國王自居了。

“很明顯我的法老對這樣的討論並不滿意,這個時候我幾乎也沒準備說什麼。拉美西斯二世在河上航行的那幾週都沒瞥過我一眼,在加沙的時候也沒有,此時卻又忽視其他的謀士,反過來詢問我的想法,彷彿我已經是身經百戰的老兵了。我必須說這幾週我的舌頭都在沉默,而暗地裡卻和需要鍛煉的馬匹一樣充滿活力。事實上我必須保證不要講得太快,如果讓法老費很大的勁才能明白你的言論,那是很失禮的。所以我盡力控制住我的聲音,但我還是有很多話要說(畢竟,我已經在船上聽到了太多的閒言碎語了)。於是我開始講道:'永世的國王啊,赫梯的國王已經召集了他的同盟,聽說米西亞、萊西恩和特洛伊都站在他那一邊,還有伊利昂、必達索、迦基米施、亞瓦底、伊克瑞和阿勒坡的士兵也跟他結成了同盟,這些人可都是野蠻人啊。有他們參戰,戰事可能會非常殘忍。'

“現在我看到國王閉上他的雙眼,似乎有一個不愉快的想法掠過他的大腦,而赫拉在我面前打著哈欠,說明我已經說得太多了。我臀部中間的股溝都開始發癢了,而這頭獅子的下半身也變硬了,全都是因為沒有耐心所致。儘管如此,我們討論的嚴肅性還是使得拉美西斯二世不得不抑制住自己的怒氣,他對身後的獅子比手勢示意,好像在說'在士兵們講完之前,不要嚇到他們' 。然後點了點頭。他會原諒我提醒他,因此我繼續說道:'這些敵軍想要把我們放在火上烤,他們也想要戰利品。如果他們不能很快實現,他們就會準備回到自己的國土。如果我是赫梯的國王,我就不會保留這樣一批軍隊去圍城,只會把他們帶到戰場上去。'

“'那他們在哪裡呢?'我的國王問道。 “我鞠了一下躬,在地上磕了七次頭,因為我不希望因為我的快速回答而再次侮辱到拉美西斯二世。所以我用他的很多神聖的名號來稱呼他,此時那頭獅子饒有興致地耷拉著腦袋,然後我說道,'赫梯的國王了解每一座山丘以及黎巴嫩的每一座山谷。偉大的神啊,隨著我們行軍的進程,我擔心赫梯人會試著向我們使詐。' “我知道阿蒙-赫普-蘇-夫王子聽完後很生氣,顯然我已經與他為敵了。但我也看到我們的國王就像馬車輪的中心,身為謀士的我們只不過是他的輪輻,我們從來不會與身邊的另一個人成為朋友。'那個鄉下人的確很了解馬匹,所以他成為了你的第一御者,'阿蒙-赫普-蘇-夫對他父親說道,'當他談到沒有耐心的野蠻人時就好像那是我們可以信賴的真理似的,但是赫梯的國王在哪裡呢?根本就沒有敵人在我們的視野範圍內活動,也沒有間諜向我們匯報情況。要我說他們就躲藏在他們的城堡裡,之後也會待在那兒。野蠻人沒有貴族的力量,一些人顯得很不耐煩,無疑他們像牛一樣愚蠢,而且他們可以一直躲藏在城堡裡。'現在王子以身為國王的長子所具備的全部力量看著我,雖然他很像他的母親,長著一頭烏黑的頭髮,但他卻像他的父親一樣自信,他的言行舉止表明他的任何想法都是來自神的旨意。 “但我覺得他現在已經冒犯了他的父親,如果神對阿蒙-赫普-蘇-夫的訴說先於法老的話,那法老就有理由生氣了。 “國王說道:'你說話的口氣就像一位即將成為國王的人,但你不過是一隻年輕的鳥兒,你必須在學會飛之前破殼而出。當你更年長一點,你就會了解到更多關於圖特摩斯三世的戰役的事情,你就會懂得哈門哈布戰役,或許到了那時候你就會知道對一場還未開始的戰爭下結論是不明智的。' “有一陣巨大的響聲從我們之間傳出來,其實是因為當真理太深奧的時候發出的嘀咕聲。'聽見了沒,法老都這樣說了!'我們一致對王子說道,赫拉在這次座談會上第一次發出號叫。 “我看到王子漲紅了臉,他只好鞠躬對法老說道:'敬愛的國王,您能跟我們說一下您的計劃嗎?' “國王說他已經決定撤離營地,然後從加沙行軍至米吉多,到了那裡他將沿著峽谷下行到卡疊什。不論他走哪條路,他的行軍速度都不會比山脊上那分佈在山脊兩側的分隊的速度快。他也會在卡疊什的路線上派遣偵察兵,一小部分御者將跨過約旦,另外一部分將前往大馬士革。至於我,當法老說到我的名字時我才猛然抬頭看著他,我收到的命令是我將會被派到提爾。他告訴我,我可以帶上一個小分隊,但當我注視著他藍色的雙眼時,我知道為了從頭到尾去領會他的每一個想法,我已經孤獨很長時間了,我覺得肚子很虛弱,沒有力量。事實上,法老的輕視仍然讓我的臀部隱隱作痛,我思索著我可不可以很好地帶領分隊。於是我向他鞠了個躬,並徵詢他的意見我是否可以獨自前往。我告訴他,那樣會更快些,而且他剛好也需要用到原本準備分派給我的小分隊。 “從我周圍眾多的船長和將軍中傳來一陣嘶啞的低語聲,如果我獨自一人行進在陌生的路上,必鬚麵對新的野獸,沒有一個朋友可以幫我,也有可能遇到新的神靈。然而我的法老還是點頭答應了我的請求,而且我也在琢磨著他會不會再次重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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