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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八章

古代的夜晚 诺曼·梅勒 10747 2018-03-18
我們穿過花園,去餐廳與法老共進晚餐。母親想起自己不願回憶起的一段往事,但越不去想,她越能全部回想起來。每個人不都是這樣的嗎?幾天前,父親告訴母親:“法老說邁內黑特吃過屎球。”父親知道這樣的消息會如何折磨她,母親卻回答:“他是當藥吃的。”但父親反駁道:“不,不是這樣的,他就是拿來吃的。法老是從卡梅-尤莎那裡聽說的,千真萬確。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它一直停留在法老的腦海裡揮之不去。我覺得這可能就是邁內黑特很久都沒收到法老邀請的原因。” “我也很久沒收到法老的邀請了。”母親克制不住自己,反駁道。 “如果記不起邁內黑特,法老也基本上想不起你。”父親說。 最近,父親總是提起法老對豬的興趣,他不斷地講:“你知道嗎?如果貴族碰到了豬,無論衣著多麼華麗,他們都會連衣服都來不及脫就跑到河裡去洗掉身上的豬臭味。”

“偉大的法老啊!我從沒碰過豬,以前聽人說麻風病是人們喝豬奶引起的。”奈弗-赫普-奧科漢姆說。 “據我所知,沒人這麼做過。”法老答道,“不過用不了多久,邁內黑特還會這麼做的。”父親特別向母親說明這句話。 兩天前,普塔-內穆-霍特普再次因為豬的問題感到困惑。 “我跟卡梅-尤莎說了,”他對奈弗-赫普-奧科漢姆說,“我懷疑麻風病真的是豬傳染的,養豬的人要遭受處罰,得割掉他們的鼻子,永遠不能讓他們進入廟堂拜神。'那你是怎麼知道的?'我問卡梅-尤莎,'萬一他們喬裝打扮躲藏起來呢?''我們會知道的。'他告訴我。因為我們身邊有位祭司,這是對大祭司的最高評價。”

此時,法老摘掉頭上的假髮,遞給奈弗-赫普-奧科漢姆,然後歪著頭戴上另一頂,在銅鏡前上下打量著自己(這個場景是我母親想像到的),然後對父親說:“我要去慶祝今年的聖豬節了。”他看了一眼父親,又補充道:“是的,我們會吃豬肉,你跟我會像其他在集市的篝火旁大吃特吃又肥又美味的豬肉的埃及人一樣。還有,是的,”他停頓了一下,“你們一家人很久都沒來這裡了,到時我們一起吃頓便飯。告訴邁內黑特,”說到這裡時,他親切地笑了起來,“帶上他的球拍。” “偉大的法老,如果您能親口告訴他,我將無比歡欣。” 法老又笑了:“到時候會有很多驚喜,我希望能在聖豬節那晚為你的妻兒帶去快樂。” 我不知道該期待什麼,因為父母和曾祖父曾經辦過精彩紛呈的晚會,有很多樂師演奏豎琴、里拉,甚至還有吉他等樂器。宴會過後,還有很多精彩的節目。有玩雜技和雜耍的,有摔跤的,那些技藝嫻熟的奴隸們還向畫了靶的木板上扔刀子。曾祖父甚至把客人領到岸邊,船夫們身上繫著彩色的絲帶,頭上綁著羽毛頭巾,然後用船槳把自己的伙伴們趕下水。 “這個真的很危險。”客人們小聲說,因為在船夫興奮的時候讓客人們下水去極有可能溺水,幸好沒有一個人出事。曾祖父讓人在火把上撒了一些鹽,於是火把上的火都變成了綠色、紫色和緋紅,在河的對岸都可以聽到大夥兒的喧鬧聲,那真是一場盛大的晚會。

今晚應該就不一樣了,母親說只有我們五個人共進晚餐。我仍然能清晰地窺探她的思想:法老曾經舉辦過很多大型的晚宴,但是這次小型的宴會會讓他覺得更有意思,因為我們可以更好地零距離交談。我可以聽見她在未來的幾天里以朋友的口吻與他聊天,但是她的眼睛飄忽不定,在臆想一些東西,我知道她沒有說謊。無論父親是如何跟她說的,聖豬節肯定會成為一個奇蹟。 確實是這樣,一到那裡我就知道今晚自己肯定會吃到以前沒吃過的東西,聽他們談論自己不熟悉的事情。確實,很快我就知曉了很多秘密,比如如何把字寫在死人的手上,以及食人族吃人肉的事。除了這些還有許多稀奇古怪的事。 在宴會上,我不斷地吃到奇怪的菜餚,我的靈魂在冒著香氣的火焰裡玩耍,思想開始發燙,母親所說的關於我出生的事像顆種子在我心裡生根發芽。我的臉頰變得通紅,父母之間(我不知道該看著父親還是看著邁內黑特)的對話像燙嘴的點心在我的胃裡蠕動。我感受到了瘋狂的快感,對於一個孩子來說,這是很奇特的。在這裡,每一刻都有新的大量的快樂向我湧來,這種快樂也很容易變成一場災難。我不能像之前一樣想哭就哭,不斷的刺激讓我身體發燙,眼前的美食讓我欲罷不能,身體裡的各個器官都被調動起來。

我們坐在黑檀木桌子旁邊,上面放著薄薄的金質盤子,金質盤子還沒母親的雪花石盤子重。屋子裡點了很多蠟燭,屋子像著了火的森林,這些蠟燭像夜晚的太陽照耀著我們。其實我們只是在一間木門關著的小屋裡,門上的紋理似豹紋一般。我注意到法老換了身新衣服,衣服上有很多亞麻布褶,凸顯出他的胸肌,但有一個肩膀上的裝飾品比我們在座的每個人的肩膀上的裝飾品都少,除了裙擺上縫了一根豹尾,他沒戴任何裝飾品。他時不時地拽一拽那條尾巴,恨不得把尾巴末端釘在桌子上,他這麼做好像是為了表示自己對母親或邁內黑特講的東西很感興趣。有一次,講到興奮處時他真的這麼做了,他把尾巴在桌子上使勁地砸了幾下,然後又狠狠地把它甩到地上,他好像也笑得身體發燙了。到了最後,他把豹子尾巴甩到他座位後面的鴕鳥扇柄上,扇子差點倒下來,幸虧被僕人們扶住了。

我們每個人後面都有兩把鴕鳥毛製成的扇子,但法老身後有五六把,無論做什麼事,撐扇子的僕人都會小聲說道:“長壽,健康,強壯。”斟滿高腳杯的時候他們會說,撤盤子的時候他們也說,上菜和加菜的時候他們也會說,輕柔的聲音連續不斷,讓人心安,就像我家花園裡蟋蟀的聲音。這裡一切都很安全,就像在家裡一樣。在家裡我可以睡很久,直到第二天昆蟲聒噪地叫個不停,它們這樣叫只是為了預報明天的天氣會更好,因此睡意又在我頭頂盤旋。我很喜歡僕人們說個不停的嘴巴,好像這些嘴巴也很喜歡菜餚的香味。 炒蝸牛端上來了,這些蝸牛沒有我以前見過的大,但是有洋蔥醬和大蒜醬的味道,還有香草的香味,就像法老的花木一樣香。之後有香草味從我的鼻子裡冒出來,我的腦袋頓時感覺空空如也。我早就預料到會這樣,母親以前跟我說過這叫香草醬,而與洋蔥一起炒時叫醬香洋蔥。紅辣椒辣氣四溢,當香味從一個房間飄到另一個房間時,香草醬的香氣充滿了整個屋子。

我很喜歡這道菜,我們是用小小的牙籤插著吃的。這種牙籤是用象牙製成的,上面還鑲著一塊紅寶石,很像法老的帽子,上面有五條小短線,兩條刻成眼睛,兩條刻成鼻子,還有一條刻成嘴巴,如果普塔-內穆-霍特普的臉再瘦一點的話,看起來就特別像他,真的很搞笑,這是充滿喜劇效果的法老的臉龐。法老看到我很吃驚,於是他說:“這只在聖豬節的時候才用,今晚你可以笑話我,這是你的夜晚。” “我的夜晚?”用這種語氣問他,我真覺得自己很大膽。 “在聖豬節的晚上,最小的王子最尊貴,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小傢伙。” 我笑了,剛剛才吃過香草醬,我就覺得自己已經頭腦空空了,感覺自己像曾祖父一樣年長和智慧。希望自己能有大智若愚的頭腦,我把牙籤插到蝸牛裡,挑出蝸牛肉,在整個過程中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勇士,勇闖未知的山洞,洞裡面生著火、烤著肉,我正用鋒利的矛削著吃。

“你們喜歡吃這些蝸牛嗎?”普塔-內穆-霍特普問,不管是不是聖豬節,父母連連點頭稱喜歡,向法老保證這是他們吃過的最肥美的蝸牛。普塔-內穆-霍特普說這些蝸牛是在橢圓形池塘里抓來的,池塘在花園裡“拉美西斯二世走廊”的盡頭,有一排棕櫚樹在旁邊遮陽,夜晚,池塘可以沐浴到月光,蝸牛爭相在月光裡嬉戲。可能這就是這些蝸牛異常美味的原因吧! “是的,口感很好,我覺得僕人們會偷的。”曾祖父說,其實他盤子裡還剩著幾個。 普塔-內穆-霍特普搖搖頭:“偷則重罰。曾經有個宮女偷了幾個,父親就下令把她的乳頭全割了。” 在其他夜晚,母親可能不會這麼早說話,但是現在,她抓住了說話的機會:“您肯定不會這麼做吧?”

“我懶得去想,但是肯定會加重懲罰力度的。” “哪怕只偷了一個蝸牛?”海斯弗蒂蒂打破砂鍋問到底。 “那時我還是個孩子,”普塔-內穆-霍特普說,“但是到現在我仍沒忘記父親是如何伸開雙手向我展示他的懲罰的。那個宮女還是個小女孩,乳頭還沒有我的小拇指大。我傷心地大哭,而父親只是輕輕地把割下來的兩個乳頭彈進池塘里,然後跟我說只有重罰才能讓這個地方遠離偷盜,不然,蝸牛質量就會受到影響。你看,今天,這些蝸牛和其他生物一樣,與油、洋蔥和香草一起製成了一道美味的菜。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得到的已經足夠多了,但有時候又覺得我只是聖豬節晚上的一個可憐的傢伙。”他開心地大笑著,優美的唇線就像一閃而過的駿馬,或者是俯衝下來的雄鷹,動物和鳥都在我腦中的香草上奔跑飛馳著。我想看看母親,但是她此時正在大膽地看著法老,我不得不把頭轉了過來。如果法老今晚不佩戴珠寶,她也不會佩戴。今晚她只穿了一條臧紅色的袍子,沒有褶,只係了一根帶子,露出她右邊的乳房,右邊的乳房更大更美麗,並且她還把乳頭塗成了紅色(我覺得這種染料應該是從茜草里提煉出來的),以此來搭配頸上露出的茜草紅的緊身衣,她將自己打扮成了一個集市中的姑娘。她每根纖細的手指上都戴著戒指,頭上頂著淺金色的蛇形王冠,眼角貼著兩顆綠色的寶石。在黑色頭髮和小麥色肩膀的映襯下,她是多麼風姿綽約啊!現在,她正目不轉睛地盯著法老看。

看到她眼睛裡的脈脈風情,他好像很高興。 “邁內-卡,小可愛,”他對我說,“你知道主人的職責是什麼嗎?” “邁內-卡怎麼會知道?”母親反問道,但我注意到她對我喊著法老的名字,儘管這也是我的乳名,此時卻變成了“邁尼”。 “邁內-卡,”普塔-內穆-霍特普說,“主人的職責就是讓自己的客人高興,所以我想向你解說我們面前的每一道菜,希望能讓你開心。”他指著我小小的空盤子說,“比如說這些小小的宮殿。” 我愉快地點點頭,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意思,但這是聖豬節的夜晚,一切事情都有它的道理。 “你真是個聰明的小男孩,”他說,“現在請注意聽好了,不然我會割掉你的鼻子。”這把父親逗樂了,這是大家聽到的他發出的第一聲笑聲。

“是的,”法老說,“我會把你的鼻子割掉,然後把它給你母親的丈夫。” 父親笑得更離譜。 “你喜歡紫色嗎?”普塔-內穆-霍特普問我。 我再一次點點頭。 “這是敘利亞國王和赫梯國王王袍的顏色,一些希伯來人和亞述人也穿這樣的袍子。在埃及,我們覺得這很奇怪,因為紫色有些熱情得過火了。為了爭奪一個鄉鎮,他們這些人打了很長時間的仗,就只是因為這個鎮生產的紫色染料是最好的。這種離奇的事情你相信嗎?” 我點點頭。 “這個鎮就叫提爾,那裡產的刺蝸牛很有名。蝸牛殼裡面有一層膜是紫色的,將這層膜磨碎了就成了紫色染料的生產原料。因此,在提爾,每個人都爭相抓蝸牛。年齡只有你曾祖父一半大的人,其實已經很老了,他們也抓蝸牛,侏儒也抓,巨人也抓。他們把蝸牛抓起來,碾碎,並不在意蝸牛肉。” “為什麼不在意蝸牛肉呢?”我問。 “不知道,可能他們已經吃膩了蝸牛肉。我覺得應該是因為把蝸牛肉從蝸牛殼裡挑出來所需的時間比他們製作染料的時間長。在提爾,他們很富有也很貪婪,不願花時間去挑出蝸牛肉。他們只是用兩塊石頭把蝸牛殼砸碎,然後過濾掉它們的肉,再砸碎,直到獲得紫色的生產原料。然後這些原料被倒進大缸裡,上面還沾著許多蝸牛肉。” 母親覺得很噁心。 “是的,的確很噁心,”法老說,“但是他們確實提取出來了紫色顏料,東方的國度認為這是喜慶的顏色,他們稱之為'皇室紫色'。他們說,在東方,這是國王的顏色,但是我們更智慧些,知道這是瘋子的顏色。”法老高興地叫起來,然後把豹子尾巴甩起來吩咐道:“趕緊上下一道菜。” 一個僕人端著兩根金屬棒進來了,法老看著我驚呆的表情非常開心,金屬棒還沒有我的手長,不及兩根手指並在一起寬,也沒一根手指厚,普塔-內穆-霍特普把它們放在雪白的盤子裡,並把他們分開。 “看看這個,”普塔-內穆-霍特普說,“這是來自天堂的黑銅。”說著把盤子遞給了曾祖父。 邁內黑特很好奇也很驕傲,輕輕地,把盤子遞給了我。 “讓孩子先看看。”他說。 “你不知道自己會錯過怎樣的精彩。”普塔-內穆-霍特普說。 我在一邊看著盤子裡的黑銅棒,不知道該怎麼去觸碰它。它是涼的還是熱的?我迅速地彈了一下黑銅棒,然後趕緊收回來,這感覺和摸其他的金屬一樣,比如摸紅銅。我拿起黑銅棒,把它平放著,它比平常的銅重,也比平常的銅硬。我使盡渾身力氣,試圖分開它。 “兩根都試試吧。”邁內黑特說。 “你為什麼跟他說這個?”普塔-內穆-霍特普問。 “如果法老想給我們展示的東西只藏在一根金屬棒裡,那他就不會讓人端上兩根來了。” 普塔-內穆-霍特普點點頭,我鼓起勇氣,一隻手拿起一根金屬棒,然後聞了聞第一根,上面有種來自遠方的寒冷氣味,又聞了聞第二根,一股寒氣鑽鼻。有些我以前從不知道的生物在金屬棒裡面瑟瑟發抖,我好像聽到了兩根鐵棒的內心在顫抖。那些生物在金屬棒的頂端,我又驚又喜地大哭起來,因為我能聽到神的話語。他們輕輕地訴說著自己的旨意,兩根金屬棒相互吸引著,使得我兩隻無力的手慢慢靠攏,然後金屬棒吸附在一起,但我看不見使它們吸在一起的是什麼力量。 父親立刻從我手里奪過它們,遞給邁內黑特,海斯弗蒂蒂看到這一幕嚇得大叫。 “你是個魔法師。”她對普塔-內穆-霍特普大聲說。 “我什麼都沒做,魔法在金屬棒裡面。”他回答。 “這黑銅是從哪裡來的?”她追問著。 “一個牧羊人看到一個著火的球從天上落下來,像死馬一樣落進沙漠裡。但這個球太重了,他搬不動,只能掰下一塊,這些金屬棒就是用他掰下的東西製成的。誰知道裡面說話的是什麼東西啊。” “你能讓它們安靜下來嗎?”邁內黑特問。 “曾經,有人把它們加熱,然後鍛造,但是它們的延展性太差了。當一塊來自於同一個球但還沒成型的黑銅放在另一塊旁邊的時候,兩塊就合二為一了。為什麼它們要像一家人一樣朝同一個方向聚合呢?金屬棒在沒成型之前就獲得了生命,並且可以把生命傳給另一根經過鍛造的金屬棒。” 他們繼續談論著有關黑銅棒的怪事。普塔-內穆-霍特普說如果有一滴水落到黑銅棒上,會立刻蒸發,留下一個橙紅色的斑點,但水並不是紅色的,而是黑銅的表面變成了淡紅色的粉末,這些粉末可以擦掉。誰能理解為什麼神喜歡這樣呢? 我不再聽他們之間的談話。以前我每天都要聽與神有關的故事,而且到處都能看見他們,比如說貓的尾巴上,因為只有貓可以通過尾巴聽見聲音。戰馬疾馳而過時,我看到它們眼睛裡有一位神,而且每隻甲殼蟲的身體裡也都有同一位神,因為神的動作比我的思想還快。奶牛的身體裡有神,花朵裡有神,樹木里有神,為他們雕刻的雕像裡也有神,甚至野豬身體裡也有神。當我看到關在籠子裡的野豬時,能感覺到賽特神的存在以及他的威力,但這些神並沒有在我面前吸附在一起的黑銅棒裡的可怕。我正在接近一位神,或者是兩位,他們在雷鳴和閃電裡,我感到很不安。摸著金屬棒,明明很餓,但胃卻在翻江倒海。 現在僕人為我們每人上了一小份紫色的水果,本來以為這是水果,但當金色的小碗放在自己面前時,我才發現原來是紫色的捲心菜。我以前沒見過這樣的捲心菜,聞起來很酸。 “小心醋,很酸,可能會酸倒牙齒,但對於清除剛剛吃過香草醬時留下的口氣還是很有效的。”他夾起一塊,咬了一口,就像吃石榴一樣,然後說道,“這菜,真可怕。” “那你為什麼還讓他們上這道菜?”海斯弗蒂蒂問。 “豬吃捲心菜,我覺得大家應該熟悉一下它們的生活習慣,我們很快就會見到它們,”他邊說邊玩弄著菜葉。 “其實,”他說,“這是上等的醋,是用我最好的酒釀造出來的。我喜歡吃優質的醋,你不喜歡嗎?” “喜歡。”父親說。 “不喜歡。”海斯弗蒂蒂說。 “一個讓你喜歡上它的小小理由就是:顧影自憐的人一般都喜歡吃醋。”普塔-內穆-霍特普說。 “怎麼會呢?”母親有些不服氣。 “它們在訴說著自己的失望。想一想一些質量比較次的酒,沒有人喝,只能躺在酒壇子裡,直到開始發酸,就成了醋。我能嚐到這醋的憤怒。” “你的味覺真靈敏。”曾祖父評價道。 “我的味覺很好,我對吃很有研究,不,不是吃,是品嚐。把這菜撤下去吧!太淫蕩了。” “您今晚興致真高!”海斯弗蒂蒂說。 “我喜歡這樣,一年一次。” “真遺憾一年才一次。”父親貪婪地說。 “你喜歡這醋嗎?”普塔-內穆-霍特普問。 “很酸,但您的描述很到位。”父親說。 我不喜歡捲心菜,也不喜歡吃它們,更不喜歡下一道菜——生鵪鶉肉。人們把鵪鶉皮剝去,放上調料,然後又把皮套上,就像給它穿上外衣。我吃的時候能品出鹽(其實是蒜鹽)和辣椒的味道,突然看到鵪鶉的小生命從自己冷冰冰的身體裡飛出來,鑽進自己的鼻孔裡,然後又從另一個鼻孔裡飛出來。然後,我看到二十隻鵪鶉,就像烏雲裡的二十個黑點突然變成山洞裡的二十個白點,現在又變黑了。我的鼻子想尿尿,一想到這我就想笑,然後打了幾個噴嚏。 下一道菜是鳥蛋。盤子裡有一個很奇怪的蛋,外面的殼沒有斑點,是全白色的。母親大叫道:“這是巴比倫產的鳥蛋嗎?” “毫無疑問是啊。”普塔-內穆-霍特普說。 “是不會飛的鳥嗎?”父親問。 “巴比倫的鳥都不會飛,也不喜歡水。” “那它們幹什麼?”母親問。 “它們瞎叫,製造噪音,它們很傻、很髒,除了能下些鳥蛋,基本上沒什麼用。” “它們的蛋有鴨蛋美味嗎?” “除非你是巴比倫人,才會覺得它比鴨蛋美味。”普塔-內穆-霍特普說道,大家都笑了。接下來他告訴我們他是如何讓人用船把這些鳥運到這裡來的,他不斷地重複說這些鳥兒平淡無奇,但是老是咯咯地叫個不停,很吵,昂首闊步,船夫們認為這些鳥是在大聲地呼喚它們的巴比倫神。在第一次有跡象表明要來大風暴時,船夫打算把船上的這些鳥賤賣掉。 “很幸運,大風暴沒來,我還便宜地買到了這些鳥。我把它們養在花園的拐角處,它們很快就習慣了埃及的土地,迅速開始繁殖,過不了多久我就可以送一些給你們了。我小聲告訴你們,其實我很喜歡這些吵鬧的小傢伙,它們下的蛋好像和我的想法很契合。” 我很沮喪,蠟燭的熱量、在我鼻子裡打架的各種調料的味道、我的胸膛、肚子還有面前的這些鹹蛋都讓我覺得很悲傷。我不知道巴比倫鹹蛋是用什麼做的,它的蛋黃是黃色的,也是生的,而不是綠色的,吃起來像奶酪,摸起來像濕牆壁、硫磺和糨糊,聞起來有點像早晨喝的可可粉,我喜歡這種味道,所以我喜歡這些鹹蛋。黃的就像法老自己製作的黃油,現在僕人們正在給每個人派發的蛋糕上塗抹著這樣的黃油,這蛋糕是用最好的麵粉烤出來的。 但是魚卵和鳥蛋結合在一起肯定會讓母親有意見,因為她現在已經在跟法老說我出生那一天的事了,就好像我不在場一樣。她說自己是如何抱住膝蓋把我又擠回了子宮裡,同時傾斜著身體好讓法老看到她那隻露在外面的乳房。 “不到吉時,我是不會把他生下來的,”她說,“我不想讓邁內,我的邁內-卡提前生下來,除非到了正午,太陽如這蛋黃般明亮時。”但法老只是點點頭,似乎還沒從籠罩著他的無聊中逃離出來。母親把蛋推開,大聲問道:“你不會跟我說這些紅色的'果凍'都會變成魚吧?” “所有的都不會變成魚,”父親說,“海裡已經有足夠多的魚了。” 大家都停頓了一會兒,但對於母親無理的非難和父親認真的解釋來說這段時間並不是很久。對於父親剛剛所說的,我們可以用八到十個常用的詞語來形容,比如“巧手一針頂七針”、“想得妙就等於丈夫幹得好”,這些解釋並不需要回答,所以就像我說的:現在出現冷場,但是大家並沒有反感父親。大家都知道他必須得阻止這樣的談話,因為他只考慮法老的想法,甚至在法老的思想形成之前他就知道了。大家都是這麼想的,包括法老自己,他肯定想結束這次聊天,確實,他就是這麼做的。 “是時候去方便了。”大家都笑了起來,他站起身,離開了房間,我知道父母都很震驚。 “方便”是一個禮貌用語,告訴大家自己得去一下廁所。但是“便便”呢?根據普塔-內穆-霍特普說話時的口氣可知房間內的每個角落都有骯髒的野獸呼出的溫熱空氣。其實,“便便”是我們形容可可時所用的最差的詞。當兩個詞合在一起時,“便便”就變得很不吉利,每個人,包括法老,除了在聖豬節晚上,都不敢隨便說話。我覺得他是想告訴我們:每個人不僅可以,而且應該在今天晚上說我們平時不敢說的事。 普塔-內穆-霍特普一離開,我們就感覺被僕人們保護起來,他們的耳朵似乎復活了。海斯弗蒂蒂很詭異地安靜下來,邁內黑特和奈弗-赫普-奧科漢姆在討論如果在沼澤里抓鴨子時應該用怎樣的叉子。很快他們的討論也結束了,我能聽見母親和父親小聲嘀咕的聲音。 “在其他夜晚他都不喜歡這樣嗎?” 在談話的最後,父親抬頭向上看,然後搖了搖頭。 現在,一個皮膚黝黑、滿嘴胡茬的敘利亞人得到允許進來了,他穿著重重的棉質長袍,味道很難聞,進來後,在我們每個人面前都鞠了個躬,他胳膊上挎著沉重的釀造桶,給我們倒他親手釀造的液體,身上散發著他自己帶來的啤酒的氣味。很快,我們的杯子都斟滿了酒,然後他就離開了。他把啤酒和陳舊的體油、汗液和濕羊毛放在一起釀造,僕人們都覺得這液體算得上極品。出乎父母的預料,啤酒非常好喝,至少他們是這麼說的,但是他們一點都不讓我喝。普塔-內穆-霍特普回來後也加入了我們,彷彿他離開後這裡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一樣,其實有一個關於釀啤酒的人的精彩故事。 “有一天晚上,我讓御膳房的監工給我去找孟斐斯最好的啤酒。但是第二天,他跪在地上跟我認罪,說我們孟斐斯最好的啤酒釀造師是個不講衛生的傢伙,叫拉瓦,就是你們剛剛看到的那個人,他說除非自己能押著啤酒來到這裡,否則一點也不給釀。'你沒鞭打那個蠢貨嗎?'我問。'我打了,'監工告訴我,'但是拉瓦把啤酒都倒到地上了,我把他打到半死,他卻說除非自己能親自伺候法老,否則一點也不釀。'這倒讓我很好奇,我讓監工把那個蠢貨帶過來。他身上真的很髒,我們不得不離他遠遠的,但是他釀的啤酒真的很好喝。拉瓦說是他的釀造桶使得他的啤酒這麼特別,但我知道他釀的啤酒一直在不斷改善。他說自從我願意喝他的啤酒以來,他的釀造桶就越來越神奇,啤酒味道也越來越好。他管自己的酒叫'開心液',這真不錯。” “偉大的法老啊,他說讓您分享他的啤酒?”母親問。 “是的,拉瓦說啤酒是大眾飲品,一定要大家一起分享才好,這才是它的力量所在。你知道嗎?我相信他,我喝著他的啤酒,感覺和自己的子民很親近。以前我喝著'心內的軟膏',”他指著另一罐酒說,“也就是藏在地窖裡的酒,從未有過這種感覺,那時,我只感覺自己和祭司比較親近。”他說這話時看起來很悲傷。 “我沒想到您會這樣說,”母親用親暱的聲音跟他說,彷彿最終對聖豬節上自己的禮節很滿意,她可以斥責他,還覺得他們已經是結婚十多年的老兩口了。 “您的酒遠近聞名,”她微醺地笑著,似乎想要告訴大家父親的乳名,“為什麼我們的好朋友——奈弗——和我說話時眼神就變得像泥水一樣呆滯呢,但是他和你說話時,”她停頓了一下,壯一壯膽,“他的眼睛卻變得像寶石一樣明亮。” 她沒用手掌遮住嘴唇就打了個嗝,這樣的行為在往常的夜晚是她所不允許的。她繼續說道:“你可能喜歡蝸牛,但我喜歡聖豬節的夜晚。你看,我們都有足夠的豬來舉辦這一年一度的節日了。當然,”她甜甜地笑著,“在這個夜晚,我們都有恐懼,是這恐懼限制了我們。我們害怕自己什麼神都不是,只是頭豬,但您依然是神,是偉大的豬之神。” 我感覺到耳朵裡一陣騷亂,周圍一點聲音都沒有。他們的注意力就像從海裡撈出的魚——脫離族群之後變得十分安靜。父親的嘴巴沒有閉上,所以我生平第一次看到他舌頭的全貌:他的舌頭真大啊,即使邁內黑特都不會相信他有這麼大的舌頭。 “你不許這樣說話!”他嚴厲地對海斯弗蒂蒂說道。 普塔-內穆-霍特普用所剩的最後一點啤酒向她致意。 “人們曾經稱我為'兩隻獅子'或'兩棵樹',還有人稱我為'兩隻神聖的河馬'。人們叫我'賽特之子'、'荷魯斯之子'、'歐西里斯與伊希斯的王子',甚至有人叫我'透特和阿努比斯的繼承人',但從來沒有人稱我為南北王國的'偉大國王'。我必須要問:豬在哪裡?請把它們帶來給我,”他對僕人說,並對母親報以同樣的甜蜜微笑。他的臉頰通紅,就像剛被掐了一樣,好像膿腫下面的血已經變成了衝入雲霄的怒氣。兩個臉頰之間也是紅色的,但與臉頰上的紅色不一樣。母親曾與邁內黑特相互激情澎湃地對視過,此刻她用同樣的眼神注視著法老的臉頰。房間內的蠟燭散發著更多的熱量,火焰跳動著,母親和普塔-內穆-霍特普靜靜地坐著。 然後她看向別處。 “在聖豬節的晚上,女人都不能注視著神的眼睛。” “看吧!”普塔-內穆-霍特普大喊道,“今晚,神不在。” 對我來說,此刻他比任何時候都更像神。母親也沒再說什麼,只聽見他發出勝利之聲。 “今晚真的很美好,”他一邊說著一邊拿起豹子尾巴在自己的鼻子上撓來撓去。 “豹子的尾巴,”他補充道,“最先是我的祖先——胡夫穿的,他教會埃及人挪動巨石,搬到金字塔上去。”他用豹子尾巴重重地敲打著桌子,好像要使出搬石頭的勁來,我從沒見過他這樣生龍活虎。 對母親來說,他也從沒像現在這樣有魅力。我開始嫉妒起來,思想鑽進了母親烏黑的頭髮裡,像情人爬牆頭約會一樣,嫉妒心帶我穿過她對我的抵制,然後便無法把我趕出去。她急匆匆地把我往外趕,無暇顧及法老此刻進入她的思想裡的意願。 她有理由不讓他進入。就像我猜到的一樣,是一種曖昧關係,我都沒準備好,便很快感受到她內心充滿情慾的呼吸,立刻明白了她為什麼要那樣說。難以置信,那聲音還在我的腦海裡迴盪:偉大的豬之神啊!這些詞在她喝下去的啤酒裡穿梭,頓時使得她騷動起來。我的意識在她的意識裡面,我的身體就是她的身體,我的腿也是她的腿,所以我知道她通過轉移思想與拉瓦交換了肉身。這樣,我再次了解到自己以前就知道的事:不僅僅像伊雅塞雅博這樣的女僕,像母親這樣的淑女也會和男人做一些羞於啟齒的事。她還在想著自己和拉瓦在一起歡愉的情景,她的額頭還沾著他身上之前流的汗、啤酒和敘利亞羊毛。通過她的思想我又想起普塔-內穆-霍特普對捲心菜的評價:淫蕩。她顫抖地回憶起其他男人的生殖器:“碎骨者”是第一個,因為那天早晨他脫下短褲的時候,她看見了他的腹股溝,我知道拉瓦在她的回憶裡只是提著一大壺酒而已,她又想起了菲克-弗提,在她小的時候,每次一想起他的名字叫“撿屎的人”就會發笑,她常常坐在他的大腿上,和他從事著最古老的交易——他們躲在花園裡,偷享著孩童時代的歡愉。她曾放蕩地與別人擁抱在一起,快樂地呻吟著。所以她大聲地哭喊出那些淫蕩的話,很生氣,因為普塔-內穆-霍特普讓她喝了拉瓦釀製的啤酒,然後她確實這樣說了,我聽到的大概是:“偉大的豬之神啊!” 是的,我需要了解母親的地方太多了。如果我能理解法老的快樂——海斯弗蒂蒂試圖盯著他的眼睛看,然後哭了出來,我也會知道他對她所說的話感到非常生氣,彷彿他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從談話中獲取快樂,從而熄滅心中的怒火,所以她用最溫柔的聲音說道:“您說紅酒比啤酒高級,只是開玩笑嗎?” “不,紅酒沒有啤酒高級,”普塔-內穆-霍特普說,“因為經常和祭司接觸,我本人就非常像個祭司,你看見沒?” “一點也不像。”母親說。 “你的善良太性感了,”普塔-內穆-霍特普說,他伸出手來,用中指的指尖撫摸她露出的乳頭,“現在是娛樂時間,盡情娛樂吧!”他興奮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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