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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五章

古代的夜晚 诺曼·梅勒 9069 2018-03-18
我平靜地醒來,腦袋裡構思出一幅畫面——在兩門外面,小鳥停在大理石台階上,三大庭院裡輕輕地飄浮著彩色的羽毛,這三個庭院橫亙在我和尼羅河之間。我收穫了有史以來最不尋常的經歷,儘管我沒遇到什麼危險,我也絲毫沒感覺到驚奇。母親曾告訴我不要走丟了,但是我現在感覺自己可以像兩個人一樣向不同的地方走去。我的意識肯定已經跟隨著一隻手離開了這座宮殿,跟隨著船夫“碎骨者”去孟斐斯的集市上喝酒了,同時跟隨著另一隻手與法老待在一起,看他如何解決國家大事,但我的身體並沒有移動,我聽從母親的話,沒有離開椅榻。我的感覺開始迷離,就像大人喝酒似的,甜甜的,很快樂,我的意識進入了船夫的體內,他叫賽特-克蘇,一提到自己的名字他就生氣,他的名字聽起來和它的意思一樣。出於禮貌,我們叫他“碎骨者”,“他真正的名字叫阿斯-博恩,有點同性戀的意味。”另一個船夫說,“賽特-克蘇可以打碎你的腰骨。”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跟隨著他,但是我覺得自己坐在他旁邊時會和他更親近,可以窺探他的意識,不是模仿。我從沒聽見他頭腦裡思索過一句話,可能他不怎麼思考吧!但我能感覺到他胸腔內的怒火,像獅子的肺一樣憤怒,我的胃和他的胃同時變酸。我感覺自己就像一塊地毯,上面佈滿了人們吐的痰和嘔吐物,紅色的螞蟻在我身上爬動著,但是我很震驚,因為我敢這樣近距離地探索。另一種感覺就是飢餓,每一根神經都在疼痛,比我知道的任何疲憊感都要難受,我聽到“碎骨者”對周圍喝啤酒的人咆哮道:“我們今晚必須要修理好主人的船,然後開始划槳起航。” “不,我們不用修理,”一個搖晃著啤酒罐的男人說,那味道又酸又苦,他卻喝到了甜甜的滋味,“今晚我們是順流而下。”

“伙計,你不能順流而下,最起碼用主人的船不能這樣。每一個漩渦都會成為災難。” “就漂下去唄!”喝著香甜的啤酒的男人說。 “把你腐爛的眼睛從臉上挖出來!”“碎骨者”罵道。那個說話的男人和“碎骨者”的體型差不多,但只有一隻眼睛,而且長滿了眼屎,已經發炎了。這個骯髒的酒吧的唯一出口就是那扇門,但即使是在這樣昏暗的環境下,我也能計算出有多少人,他們中大部分人都瞎了一隻眼睛,二十個人里大概有十五個吧!我不知道自己以前是否見過這麼多的“獨眼龍”。在我們的僕人裡,在法老的僕人中也一樣,只要瞎了一隻眼的僕人,他們必須很老而且足夠可信才可以留下來。誰想整日對著一個滿臉皺紋的“獨眼龍”啊。但是在這裡,好像自從他們一出生,所有的沙子和動物的糞便都被揉進了他們的眼睛裡,太陽的強光就更不用提了。我看著一個躺在角落裡的酒鬼,內心很不舒服,他的腦袋低垂著,前額朝著地面,地上都是麵包屑、洋蔥根、溢出的啤酒、痰和嘔吐物,甚至還有一小攤泥漿,撒在地上的啤酒減輕了地面的骯髒程度。那個醉漢在角落的垃圾堆裡打起了呼嚕。

“就要漂走了,”那個滿眼眼屎的男人說,“就要漂走了!” “你再敢張嘴試試?”“碎骨者”對他說,“再敢說,我就把拇指插進你另一隻眼睛裡。”我離他很近,足以感覺到他的歡樂,他現在已經沒有了飢餓感。他現在愉快地呼吸著,暴怒像紅光填滿了他的腦袋。面前紅紅的眼睛邊緣變成了蒼白色,然後又變成了血紅色。另一個男人的皮膚由黑色變成了魚肚白,然後又變成了黑色,像“碎骨者”生氣時露出的黑紫色煙霧一樣。這不是那人的膚色在變,而是“碎骨者”腦袋裡所成的影像在改變。他在盯著那人喝醉的嘴唇看,很快他們會再說一句話,“碎骨者”可能會和他們一起說。他可以感覺到自己的手指如何去挖那人的眼睛,這會很快樂,就像把桃子核從果肉裡擠出來。

端酒的女孩站在他面前說:“今天開開心心地過吧!賽特-克蘇,快喝,喝著喝著,你就會開心起來。” “給我來十八杯葡萄酒。”他笑著說,我能感覺到他的醉意。我頭暈目眩,知道這是醉酒的徵兆,因為我以前喝過葡萄酒,並且喝醉過,但沒醉成像他這樣。酒吧的牆好像要倒了,他趕緊站起來。讓我們吃驚的是,他看著那個女孩,微笑著對他說:“你的裙子白得真好看,你是怎麼把它弄得這麼乾淨的?” “不讓手臟的人碰!”她大叫著然後躲開了。 “回來,”他也大喊著,“我想要馬里歐提斯的葡萄酒。” “我會回來的。” “我還要一根長條麵包。” 然後我瞥見了“碎骨者”的意識中正在發生的一幕:她白色的裙子被扯下來,他的大手在她的屁股上來回撫摸著,然後她與他的身體糾纏在一起,臉上露出歡樂的表情。我知道他目前只能看到這些,因為那個女孩已經走到放著葡萄酒罐子的長桌旁,已經拿了一罐酒回來了,胳膊裡還夾著一根長條麵包,邊走邊說:“這酒產於布陀。”

“布陀的酒很臭。”他嚷道。 他沒有坐下,而是搖搖晃晃地站在那裡,牆似乎也在搖晃著,我感覺自己像一隻藏在他脖頸子裡的小老鼠,好奇地觀察著周圍發生的一切。她把酒罐拿過來,他拔掉罐子上蠟質的塞子,倒了一杯酒,仰頭就喝了個底朝天,又倒了一杯。葡萄酒下肚時有一股血腥味。 “這裡真難聞。”他抱怨道。 “付錢,賽特-克蘇,”她小聲嘀咕著,“外面的空氣很好聞。” “外面很熱,這裡很臭。”他非常生氣,但忘記了生氣的原因。他的手伸到短褲裡,摸了很久,那個女孩吃驚地張著嘴,他和我都不知道她張開了嘴,她的嘴唇微微動了一下,他還以為嘴唇的顫動是因為自己把手放在她的身體上面呢。然後他從衣服的褶皺裡掏出一枚小頭銅幣,重量只有一枚銅板的四分之一,然後用從主人邁內黑特那裡學來的手勢將銅幣在她的眼前晃了晃,充分錶達了對奢華而惡臭的酒吧的蔑視:“總有一天,我會娶了你,”“碎骨者”說著,搖搖晃晃地向大門走去了,地板上褐色的泥土和遲暮時分尼羅河上的深褐色一樣。地板似乎在向他流動,就像緩緩流動的溪水,他急需跨過去,我很想知道他為什麼不再咆哮了。他轉過身,很像笨重的船在水上調頭,走向那個只有一隻紅色眼睛的醉漢。

“你不能沿著大河順流而下,”他打著嗝說道,呼出辛辣的啤酒味、白蘭地酒味和布陀葡萄酒味,“強大的水流會形成漩渦,會把你吸進去的。”他還想說水里可能會有暗礁,船會擱淺,所以你必須要記清它們的位置,但是那個“獨眼龍”醉漢只是傻笑著,表情憨憨的,搖一搖食指,說:“你要順流而下。”好像這句話裡蘊含著所有深奧的秘密。 “碎骨者”把衣服扔到一邊,朝著醉漢身上撒尿。在他尿完之前,酒吧里的人都笑了。醉漢只是任他羞辱,傻笑了一下,然後又坐下來睡覺了。 “碎骨者”轉過身,樂了一會兒,沒人敢跟他說一句話,他清醒後才意識到自己身上也有很刺鼻的尿騷味,就像馬身下的熱稻草發出的騷臭味。他走出來重塑自己威猛形象的時候,酒吧里的人開始對他罵罵咧咧,他把自己的威猛向所有的窮困商人、學徒和工匠展示,人們從遠處向他扔爛洋蔥和麵包屑。他在街上踉踉蹌蹌地走著,腦袋昏昏沉沉的,但身體還是很好地保持著平衡,很想回過頭去敲一兩個人的腦袋。他聽到酒吧里的人說的最後一句話是:“邁內黑特老爺會聽到你的'光榮事蹟'的!”然後他就一個人走在大街上,只有我能聽到他的呼吸聲。他喘著氣,彷彿已經劃了好幾個小時的船,急促地呼吸著,心中甚至還充滿了對急促的狂喜。有一次邁內黑特命人用鞭子差點把他打死,那種感覺永生難忘。現在他在大街上再次體會到了那種感覺,孩子們指著他罵,男人和女人給他讓路,在有四層樓高的牆邊,有個與他體型一樣的年輕傢伙站在又窄又黑的路中間,他們一旦相互接觸到就會立即打起來。那個傢伙和其他人慢慢地向他靠近,當雙方差不多快接觸到的時候,那人的傲慢卻變成了謹慎。他們只是從他的身邊走過,雙方都覺得很羞恥,因為沒打起來。賽特-克蘇感覺很累,坐在一個小廣場上休息,廣場在桔槔的旁邊,主婦們正在那裡打水,他伸手去掏自己的麵包,掰下三指寬的一塊麵包塞進嘴裡。

母親常說我的嘴很挑食,確實,我從未吃過這樣的麵包,感覺它像麩皮一樣粗糙。還沒吃上三口,他就嚼到了一顆麥粒,大概有豌豆那麼大,硌到了他的牙齒或牙根,他費了很大的勁才把它咬碎。牙齒突然疼了起來,他突然哭叫了起來,回想起這麼多年以來自己的牙齒先後被砂礫、卵石、沙子、穀粒和磨盤上掉下的碎石片硌到過。他看見自己的母親抓一把麥粒撒到中間有個洞的平石板裡,然後就可以磨出麵粉,平石板在房子外面,他就在那里長大,可能那麵粉的味道和他現在拿在手裡的麵包的味道一樣,麵包的氣孔裡都有一股酸酸的尿臊味。他童年時的工作就是到處撿驢子、雞、山羊、奶牛、狗和綿羊的糞,那種刺鼻的氣味一直存留在他的鼻子裡,然後母親會把這些動物的糞便壓成磚頭,放在太陽下曬。如果他們找不到木頭,就會用糞磚烤麵包吃,因為木材經常不夠用。通過麵包的氣味,他彷彿覺得自己的鼻子正在山羊的肛門周圍嗅來嗅去。他又啜泣起來,因為剛剛硌到的牙根又開始疼痛了,那種抽泣就像正在癒合中的傷口慢慢減小。他站起來盯著每一個經過廣場的女人看,一個女人帶著雞蛋和生雞去賣,一個女孩胳膊裡夾著只扑棱扑棱拍著翅膀的鵝,另一個女人拿著自己剛織好的亞麻布,布非常白,在太陽下閃閃發光,刺到了他的眼睛,他一邊蹣跚地走著,一邊晃動著腳,眼睛在慢慢地恢復。他朝集市上的大廣場前進,頭頂上的太陽很毒辣,就像身邊橫著一具急促喘息的玉體,太陽快要烤焦他紅色的眼眶邊緣了。有些人說所有的神都活在一位神裡面,那就是太陽神。如果這是真的,他就很生氣。

“神都活在屎裡!”“碎骨者”自言自語,想起麵包裡的糞味,他笑了,然後盯著一位路過的穿著透視裙的女人看。這個女人留著長長的染成藍色的頭髮,圓滾滾的屁股像打了蠟一樣,她戴著手鍊和珠子,耳朵上別著一朵花。她經過他的時候,他眼睜睜地盯著她,想試試能不能從她長陰毛的部位看到點什麼東西。他盯著她刺著花紋的下巴看,希望能從她身上找到一些妓女的痕跡,然後就可以跟她一起去妓院,但就在他吵吵嚷嚷的時候,她走了。我感覺到他的陰莖勃起來了,和撒尿時不一樣,而是像壓著巨石的土地在巨石被抬走的那一剎那的感覺。 “力量和烈酒!”他在她身後叫喊著,“力量和烈酒!”但她不理會他,她透視裙裡若隱若現的屁股也很快就看不見了,他大笑起來,卻弄疼了剛才受傷的牙齒,然後他大叫著:“聰明人只要一句話,就能讓笨蛋挨揍。”他是跟邁內黑特學的,邁內黑特鞭打船夫的時候就經常這麼說。他的腦袋一團糟,思維很混亂,因為很明顯,“插”和“詞語”聽起來是一樣的,只是他以前從未註意到罷了。 Medu是“詞語”的意思,而medu是“插”意思。打嗝的時候,他突然覺得自己很偉大,因為他覺得插進女人的身體裡就像送給她一個詞。是的,語言猶如他曾經見過的盒子,盒子裡面有更小的盒子。 “神都活在屎裡!”他吼起來,唾沫星子都落到他的臉上。

赤身裸體的男孩和女孩從這裡經過,這個地區的所有小孩都會經過這裡。但這些赤裸的孩子有些戴著不止一個手鐲,說明他們不全都是窮人家的孩子。他們以“碎骨者”為中心圍成一個圈,他在中間搖頭晃腦,累了就躺在地上睡覺。一個留著披肩長發的男孩現在正仔細看著他,輕聲地笑著,想在他腳上撒尿,但只尿出幾滴。 “碎骨者”立刻醒了,男孩馬上停止撒尿,“碎骨者”又躺在地上睡著了。 當馱著稻草的驢經過時,他只睜開一隻眼睛,躺在地上看著它們。肥壯的公牛從集市上回來,在廣場上的人群中穿行,也從他身邊走過。漁夫挎著一籃籃魚,麵包師挎著一筐筐麵包。還有糕點、肉、水果、鞋、穀物、洋蔥、小麥、麵包、香油、蜂蜜、席子、青銅剃刀、斧頭、穀物籃、鴨子等等。一個賣裝酒的皮革瓶子的小販在去集市和回來的路上都要從他身邊經過,小販將棗子和調料以及蜂蜜、杏仁和開心果從他背後的小店裡搬了出來,還有另一個小店在這個小廣場上開了起來,一位廚師和兩名服務員已經開始準備晚飯。在廣場旁邊的路口還有個大集市,那裡開了許多食品店,我和伊雅塞雅博曾經來過這裡,我還記得烤鵝和平底的醬料鍋裡肉汁的香味。有一天早上,我和她一起在這裡看廚師切蔬菜看了很久,她喜歡那個廚師,現在我和“碎骨者”一起開心地做著夢——我們買了許多熟食帶回家。 “碎骨者”安靜地在路上睡著,他夢到高級鞋匠送了他一雙有鉚釘的涼鞋,鉚釘是個金匠做的,他專門用非洲金錠製作耳環和手鐲。金匠店裡有一串用金銀合金和青金石打造的項鍊,青金石是從伊拉姆一帶運來的。 “碎骨者”聽過伊拉姆是世界的盡頭,所以很想要那串項鍊。他意識的小船穿越沙漠朝東方駛去,去尋找伊拉姆。不一會,鐵匠和石匠都關門打烊了,木匠經過廣場向家的方向走去,鞋匠、陶匠、理髮師和染工也都相繼回家了,染工身上很臭,因為他要不斷地從獸皮上把腐肉刮下來。奴隸、生意人和國外的商人經過,一些優雅的女士搬著凳子也從這裡經過。一輛戰車駛來,看到“碎骨者”趕緊掉頭,以防戰馬踩到他的頭,戰馬拉下熱氣騰騰的糞便,使得兩個撿糞的男孩為此打了起來。一個男孩推倒對方的撿糞籃,在鋪滿石子的路上和對方搏鬥,直到另一個男孩把對手拖得足夠遠才兩手捧起那些馬糞。 “碎骨者”驚醒了,睜大眼睛,看到了自己童年時期打架的情形,然後搖搖晃晃地向黃昏的集市走去。到了大廣場上,他對著所有正在磨粉的黑人和希伯來人皺眉頭,又繼續向前走,我也向前走,把自己的思想從“碎骨者”身上撤下來,並把它向後拖了很久。這段時間足夠我去與一個女人做一次愛,做完愛我就離開她。我還記得自己抽身出來時,又進入了我自己的身體,我就是通過這種方式把自己的思想從“碎骨者”身上撤回的。當我返回法老玫瑰色的房間時,似乎自己已經做完愛了,因為那時我覺得自己意識的另一半肯定在和法老一起面見眾臣,我在一種與法老的親近感中醒來,他們都告訴我法老的感情是很複雜的,所有人都感覺不到,但是我覺得跟船夫相比,我與法老的關係更親近。事實上,理解了法老差不多就是我的父親後,我更樂意和他在一起,就像知道某處是安全的之後,人才會放心地往那裡跳。

但是看起來美好的東西往往會讓人失望。當我第一次親他的腳趾時很好奇我的內在和他的內在究竟有多少一致性,但現在發現並沒有多少。他現在消化不良,肚子陣陣絞痛,但並不是很厲害,就像許多人早上或下午身體的習慣性疼痛。那是他的第一種感覺,此刻我明白了肩負著責任長大是怎樣的感覺。精神飽受折磨,並且慢慢變酸了——他體內酸得像檸檬一樣。我知道他暗黃色的臉想表達什麼說不出口的感情,冷酷得就像突然變黑的天空。風暴刮起來,氣溫驟降、冷風刺骨,像魔鬼一樣(其實那就是它的名字——卡美森風暴之魔)。風暴不斷地吹向沙漠,陰風在孟斐斯窄窄的街道裡怒號著,把沙浪吹到每戶人家的門前。普塔-內穆-霍特普的思想好像那些痛苦的沙子,不斷地刺痛他的皮膚。我很自然地把我的思想附到他的身上後,我也能體會到這種痛苦,他肩負的責任就像在肩上扛著死人,除了可以在夜晚尋求精神上的片刻安寧,他的內心已經沒有一絲溫暖了。如同已經消失卻仍在人們的冥想裡迴盪的迴聲,他內心的感覺已幾近消亡,因為他總是要聽底比斯的阿蒙廟裡的大祭司卡梅-尤莎的話,這是父母告訴我的。在那些困難的歲月裡,卡梅-尤莎還是皇宮內的大臣。儘管手握大權,但他並不滿足,還要站在高高的陽台上對下面的諸官員發號施令。 法老必須強迫自己去聽,如果不認真聽大臣說話,大臣們的心裡可能會不舒服,所以普塔-內穆-霍特普必須認真傾聽卡梅-尤莎所說的每一句話,這才使得他更加痛苦。我現在像隻小鳥,藏在他的雙王冠裡,感受著大祭司的話在他未受損的耳朵裡的分量。 卡梅-尤莎的聲音很有威懾力,卻又謙恭有禮,緩慢低沉,就像寺廟房間內的迴聲,其實也只有向他那樣低沉中空的聲音才可以為大事祈禱。他聲音裡從容的力量可以消滅一切與自身相矛盾的情緒。在座的每個人都不得不盯著他的禿頭看,沒法開小差,也沒法避開他黑黑的眉毛下面那黑色的大眼睛裡閃現的莊嚴。 普塔-內穆-霍特普端坐著,指尖相抵,胳膊靠在裹著紅色天鵝絨的欄杆上,他從高高的王座上看下面來朝見他的地主、祭司、官員和皇室監工。下面大概有十到十二個大臣,有的站著,有的跪著,有的則像我之前那樣臉貼著地面。在陽台上,海斯弗蒂蒂、邁內黑特和奈弗-赫普-奧科漢姆坐在法老周圍,他們也在聽卡梅-尤莎講話。他底氣十足地說著話,好像他每說一句話在場的人的庭院裡就會多一尊新的雕像似的。 “啊!初升的太陽啊!您用自己的光芒照亮整個大地,”卡梅-尤莎對普塔-內穆-霍特普說,“是您驅散了埃及的黑暗。 “您的光芒可以滲入每一寸土地。 “世間萬物都可以享受您帶來的光明。 “您的話語統治四方。 “您能聽見萬民說話。 “您的眼睛比天上任何星星都璀璨。” 同時聽著祭司的話和腸胃蠕動的聲音,他想:“以消化吸收食物和飲料的名義,它們進入我的體內,多少還有些用處。可我為什麼要在這裡聽八十多年以前寫給麥倫普塔赫法老的頌歌呢?”但他依然將頭轉向卡梅-尤莎,好像這些頌歌是寫給他自己的。 現在頭貼著地面的官員跪下去了,站著的官員也跪下去了。只有卡梅-尤莎一個人是站著的,他說,其他人一起回答。 “您與拉相似。”他們大聲說。 “您嘴裡說出的話和日出、日落時荷魯斯說出的相似。” “您的嘴唇可以辨別語言的真偽,您比瑪特還厲害。 “誰能像您一樣完美?” 我能感覺到普塔-內穆-霍特普非常滿意,內心像喝了蜜一樣甜。但是過了一會兒,他覺得這樣的甜味有些過了頭,心想:我要像其他的法老一樣回復大臣們的話,因為我並不像騎在自己背上的泰特那樣禁得起誇讚。然後他對朝臣們冷笑起來,感覺頭上的雙王冠很沉重。 “沒有您,人們就無法建造紀念碑,您是總工程師。”朝臣一齊歌頌道。 “如果您對天上的聖河說:到山上來。聖河就會聽您的話,從天上流下來。” “因為您就是拉。 “您就是那大大的甲殼蟲——科佩拉。 “您的嘴巴是真理的庇護所。 “諸神都住在您的嘴裡。 “您是永生的。” 卡梅-尤莎跪下,上身俯下,其他的官員前額貼地。我的父母和邁內黑特因為坐在皇室的椅子上,所以只能鞠躬。 在官員背誦完最後的幾句話時,普塔-內穆-霍特普的身體裡產生了一股力量,我能感覺到,於是他接受了下面這些大臣的跪拜。但我也能嚐到他舌尖上的苦味。 他對卡梅-尤莎說:“你最後的幾句讚美詩豐富睿智,也算合適,因為它是我祖先——'熱愛真理的公牛'拉美西斯二世刻在石頭上的,他此類的話語都刻在通往伊特拜亞的路上的一根柱子上。” 卡梅-尤莎回答:“您與真理同行,可以閱讀柱子上的任何題詞。” “去年的這個時候你用與今年相同的寫給麥倫普塔赫和拉美西斯二世的頌歌讚美我,我那時表揚了你,因為你的題材選得不錯。” 卡梅-尤莎回答:“您的先人是偉大的神,在宏偉的宮殿裡,即使您在這樣的地方坐著,也和人們對先人所頌揚的一樣偉大。” 普塔-內穆-霍特普用食指按著自己長長的鼻頭,呼吸在顫抖。 “如果你對我的溢美之詞像禮物一樣與盒子相稱,也只能帶來榮耀和力量。”他站在陽台上盯著卡梅-尤莎,但是大祭司黑黑的眉毛下面的黑色眼睛並沒有顯示出畏懼,反而一直盯著法老。 “多年以來,我一直在思考頌歌的語言該怎麼使用,”卡梅-尤莎說,“但我不知道自己能否理解你的話語。啊,偉大的宮殿!” “我們可以找瑪特幫忙,”普塔-內穆-霍特普回答,“用稱頌勇敢之人的話語來讚美較聰明的人,這樣合適嗎?先人拉美西斯二世發現人們將他的偉大功績與我的聰明相比較時肯定不會高興。卡梅-尤莎,這是'聖豬節'。” “偉大的王啊,那是我的理解!” “在聖豬節,如果不互相將真理呈給對方,那平時我們就無法獲得公平。” 法老現在在心裡做演講,話語就像排隊行進的士兵,警覺地經過他的胸,但他沒大聲說一句話。只有我能聽到他想說的話。 “其他的國王十歲便能帶兵打仗,但是在我十歲的時候呢?卡梅-尤莎,你還帶著我光著屁股跳舞,最後我們都跳得滿身大汗,累倒在地上,互相躺在對方的懷裡打鬥,我都不知道你身上有多少地方曾壓在我的鼻子上。拉美西斯二世馴服了一頭獅子,贏得了卡疊什戰役的勝利,從敘利亞到蓬特,在整個埃及遠近聞名。而我只帶過一支軍隊打過仗,我只能從將軍那裡聽到前方敗退的消息。在拉美西斯二世五十歲的時候,孟斐斯和底比斯沒有一個美人沒跟他睡過,而我從未臨幸過的王妃竟給我生了個女兒。半數的戰車御者不敢直視我的眼睛。這是'聖豬節',習俗已經不及訴說真理重要了,所以,卡梅-尤莎,我求你不要用拉美西斯二世的偉大功績來嘲笑我,他已經死了九十年了,請讓大家稱頌真實的我——聰明、機智、臨危不亂。讓大家問問這樣的法老到底值不值得他們稱頌。” 他內心的激情反復被鞭打,直到服從了教會的權威為止,他大聲地對卡梅-尤莎說:“我接受你美好的願望,因為它們是詩人用來稱頌我偉大的先人——拉美西斯二世和麥倫普塔赫的。你的選擇不錯,我很喜歡,我想讓你知道在這裡陪我慶祝'聖豬節'的還有邁內黑特——他曾經是阿蒙、拉、卜塔和賽特軍隊的將軍,”普塔-內穆-霍特普用溫柔的聲音笑著對卡梅-尤莎說,“他是唯一還在世的卡疊什戰役的倖存者,所以在埃及,人們都認為他很睿智。” “我只認為自己是唯一一個見過那場戰役的人。”邁內黑特輕鬆地笑著說道,儘管已年近花甲,但仍強壯有力。 現在大臣們又開始小聲議論起來,卡疊什戰役對於他們所有人來說都是最偉大的戰役,是在拉美西斯二世執政早期爆發的,距離現在已經有一百五十年了,拉美西斯二世在位六十七年,其後有麥倫普塔赫(前1213—前1203)、阿蒙美西斯(前1203—前1200)、塞提二世(前1200—前1194)、希普塔(前1194—前1188)和一個敘利亞篡位者相繼即位,再後面還有塞特納赫特(前1186—前1184)、拉美西斯三世(前1184—前1153)、四世(前1153—前1147)、五世(前1147—前1143)、六世(前1143—前1136)、七世(前1136—前1129)、八世(前1129—前1126)和我們的普塔-內穆-霍特普,也就是拉美西斯九世(前1126—前1108),在卡疊什戰役之後的一百五十年裡,埃及總共經歷了這十三位法老,但每一位的執政時間都只有短短幾年。當普塔-內穆-霍特普看著大臣們在竊竊私語時,此刻他心裡一定覺得很好笑。 大臣們抬起頭向邁內黑特致敬。 “很好,”普塔-內穆-霍特普自言自語,“現在他們都很想知道我會不會讓他成為我的親密大臣,來代替卡梅-尤莎。” 他只是有這種想法而已,然後我的意識又回到了玫瑰色房間裡的椅榻上。海斯弗蒂蒂輕輕撫著我的臉頰:“來,是時候回到院子裡去了。希望你能去看看自己的曾祖父受人景仰的場面。” “我不知道。”我對她說道,似乎這次睡覺已經過去了一輩子,不,是兩輩子之久。如果我自己數一數,是三輩子嗎? “我不知道邁內黑特是一百八十年以前出生的。” 無疑,海斯弗蒂蒂看了我一眼,然後用手敬畏地撫摸著我的前額。 “快來,”她說,再一次控制住自己的聲音,“我感覺是時候告訴你一些真相了。你知道的,你的曾祖父可能被生了四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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