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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四章

古代的夜晚 诺曼·梅勒 3843 2018-03-18
我們走在路上,我能感覺到海斯弗蒂蒂很生氣。她將我扛在肩膀上,我的胃貼著她的肩膀,頭垂在她的乳房上。前方的路在慢慢升高,我們每走一步就升高一點,似乎我正在變得頭朝下。而我全身的熱血沸騰著,很害怕自己只是一隻掉進開水里的小動物,肉體受到煎熬,靈魂發出嘶叫。後來海斯弗蒂蒂停下來將我放下,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可能已經死了。我們站在一棟非常漂亮的房子前,我第一次分不清那是一棟房子、一座花園還是一個池塘。 樹木環繞在我們周圍,每一面牆上都畫著樹。我站在草坪上,沼澤里種著金色的野草,彩色的魚兒在金色的葉片之間嬉戲。天空的星星在我的頭頂上眨著眼睛,太陽落山了,西面的牆泛著紅光,和昨晚從曾祖父的屋頂上落下去時一樣,只是此時可以看到金字塔,它們在太陽餘暉的照耀下宛如石榴一樣紅。那些金字塔坐落在平原上,位於兩棵金色的樹中間,是這些樹撐起了我們面前房子的屋角。鴿子和蝴蝶在空中飛舞著,田鳧和金雀在蘆葦叢中的公牛角上飛來飛去,我腳下的睡蓮盛開了,藍色的蓮花讓正從鱷魚窩裡偷蛋的老鼠原形畢露。我不哭了,反而被鱷魚的表情逗樂了。

現在母親用胳膊摟著我的腰,讓我看她,但我卻盯著她正坐著的椅榻的象牙腿看,它們很像公牛的四肢和蹄子,蹄子要么是放在拋光的地板上,要么是陷進去的,儘管我想繼續觀看,但是椅榻的表面離水面很高,我可以看到自己和母親在水面上的倒影。 我們站在畫裡的鳥兒和動物之中,我可以看見畫家在草根上畫的蒼蠅和蝎子,魚兒也在那裡閒游著。最後,我對母親笑了。 “我想回去了。”我說。 她看著我問:“你喜歡這裡嗎?” 我點點頭。 “這是我最喜歡的房間,”她說,“小時候我經常在這裡玩。” “我覺得自己應該也會喜歡在這裡玩的。”我說。 “在這間房子裡,我知道了自己本來是要嫁給法老的。” 我好像看到了母親和普塔-內穆-霍特普都戴著藍色的假髮,她坐在法老王位的旁邊,他們中間有個長得和我不一樣的小孩在玩耍。

“如果你嫁給了他,那我就不會在這裡了。”我說。 母親深邃的黑色眼睛盯著我看了好長時間。 “你仍然會是我的兒子。”她說。她把我放到大腿上,我感覺自己好像沉進她大腿的肉裡了,很舒服,而且即便她大腿上的肉不往下陷了,這種感覺也不會停止。這種甜蜜的感覺不斷重複著,就像是對夜晚的美好回憶,現在我很快樂,快樂程度與看著法老的小狗時感覺到的悲傷程度一樣。我多麼喜歡金字塔反射在沼澤草製成的地板上的紅光啊! “是的,我本該與法老結婚的,你喜歡他當你的父親嗎?這是你放聲大哭的原因嗎?” 我撒謊道:“我不知道為什麼,那隻狗讓我很悲傷。” “我認為那是你覺得自己本可以成為一位王子。” “我不這麼覺得。”

“我本來該是法老的第一夫人。” “但是你和我父親結了婚。” “是的。” “你為什麼那麼說?” 海斯弗蒂蒂好像感覺到我有窺視他人想法的能力(我以前也不知道自己有這樣的能力),於是她清除了腦袋裡的一切想法。 “是的,你嫁給了父親,而我是他的兒子,現在你帶我到這裡來玩,我很開心。”我並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麼,但不知怎地,我覺得自己很狡猾,跟她說那些話或許會讓她跟我說更多。 “你不是你父親的兒子,”她說,眼睛裡立即閃爍出一絲恐懼,她補充道:“也就是說,你是,但也不是。”我知道她想到了邁內黑特。 “但你是誰的兒子並不重要,”她繼續說,“因為是我生的你。我祈禱你的到來,我在懷上你以前從未如此光彩照人過。”她用手托著我的臉,她的手非常柔軟,我感覺自己好像躺在床上,兩副玉體橫臥在我兩側。 “你因我的信念而來,我堅信自己可以生下一個法老,即便嫁給你父親以後,這個信念也沒有消失。”

“你現在還有這樣的信念嗎?” “我不知道,你和其他的孩子不一樣。當我單獨和你在一起時,並不覺得和你之間有多大的代溝。當我們不在一起的時候,我經常想起你說過的話。有些時候,我覺得你的思想是從他人那裡得來的。確實,你能讀懂他人的想法,在擁有這樣法力的人裡,你是最高尚的,但我並不覺得你會成為法老,因為我並沒有夢到過你戴上王冠。” “你夢到我什麼了?” 我從未對她的思想波動如此敏感,又看到她被蝨子嚇到,那隻蟲子可能也爬進了我的喉嚨裡。 無論如何,那隻是我母親兩個家的其中之一,作為一名戰士,邁內黑特的血肯定進入了她的身體裡,因為她再次看著我,眼神就像軍官打量戰俘、衡量他的價值一樣乾脆。 “你為什麼要哭?”她問,“你是否從狗的眼睛裡看到了不祥的未來。”

“它用眼神羞辱我。”我說,此時我想到了母親和邁內黑特在頂層花園裡摟在一起的情景,她肯定也知道了我的想法,因為我看到了血色呈現在她臉上,她顯得很生氣。 “不要提羞辱,因為你在法老面前讓我蒙羞。”她斥責道。我感覺她怒火中燒,緊接著,她抱起我走到屋子裡去。 “我覺得你不可能成為法老,原因和小狗使你哭泣的原因一樣,你像狗一樣膽小。” 我們經常用這種方式跟對方說話——以眼還眼、以牙還牙。我喜歡這樣,因為我比海斯弗蒂蒂更擅長這些。 “噢,我哭不是因為缺乏勇氣,原因非常簡單——父親得不到你們的尊重,按照你所說的,如果他是我父親的話。” 她扇了我一個耳光,我非常生氣,哭了起來。我的眼淚肯定像硬石碰脆石一樣破壞了她的視線,因為她生氣時像黑色岩石一樣單調的眼神現在崩潰了,我看到她眼神裡的悲傷,和小狗眼睛裡的悲傷一樣。她的表情訴說著自己平生不能說的秘密。 “你為什麼沒有成為法老的第一夫人?”我問她。

她也沒有回答我,而是說:“我嫁給你父親是因為他算是我的半個哥哥。”這個回答沒有任何意義,因為有很多哥哥娶了妹妹或者半個哥哥娶了半個妹妹的美好的皇室婚姻,與窮人結合的情況不算,這根本不算是回答。但我仍能從母親的思想裡看出父親年輕的時候長什麼樣,我很驚訝,因為他長得很強壯,有些粗魯,但粗魯的程度不嚴重,年輕且自信,也有點不苟言笑,很多女人都喜歡這樣的男人。但是現在他變了,臉部變得扭曲,鼻孔裡雖然還在呼吸著清新的空氣,但卻比他年輕的時候(只是七八年前而已)卑微了許多,我猜測這應該與他多年的生活環境有關,他經常和母親以及曾祖父生悶氣。他們之間經常會鬧得不愉快,就像吃了不能消化的食物後身體會很難受一樣。然後我勸誘母親多告訴我一些事情,並箝制她的思想,我窮追不捨,終於知道了這個家族的醜聞:邁內黑特的女兒是我母親的母親,叫阿斯特-恩-拉,曾經嫁給了拉美西斯三世的弟弟,然後在同一個月裡,拉美西斯三世的弟弟就死了,此時母親降生。然後阿斯特-恩-拉嫁給了一個有錢人,他出身農民家庭,住在最落後的地區。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曾做過公共廁所的清潔工,這是一件可恥的事,但他很快就發跡了,靠著像蓋布神的長相和一流的床上功夫開了家妓院,慢慢地積累了一大筆錢。祖母阿斯特-恩-拉嫁給他是為了報復邁內黑特,因為從十二歲開始,她就被邁內黑特像情婦一樣對待,可當她嫁給王子之後邁內黑特就開始冷落她。所以為了報復,阿斯特-恩-拉嫁給了這個清掃廁所和開妓院的男人,邁內黑特最不認可他這樣的發跡方式,他只叫她的第二任丈夫為菲克-弗提,這是我們對撿屎的人最常見的稱呼。母親在跟我說這件事的時候笑了起來,說:“你的曾祖父邁內黑特如此嫉妒,他不想听到自己的女人嫁給了全孟斐斯最令人意想不到的人。這也是自打你父親一出生,他就討厭他的原因。”

“你也討厭他嗎?” “不,我喜歡他,他是我哥哥,我崇拜他。”一段記憶從她腦袋裡很自然地進入我的大腦,父親六歲的時候,她八歲,是她勾引了父親。但是,她好像又意識到了我窺視他人思想的能力,於是把意識關閉了。我可以看見她關閉了她的意識,因為我不能繼續獲取和追尋她的思想了。 但是,那個場面:一個可能成為我母親的人赤裸著身體與另一個赤裸的身體纏綿在一起,而這個人還不是我的父親,這迫使我想起昨晚她和邁內黑特纏綿在一起的情形,我第一次知道為什麼我們都說思維有“雙重空間”。但是這樣的想法在我頭腦裡佔據了太大的空間,很快我就不去想了,頓時感覺很輕鬆,四肢都很放鬆,好像某種寶貴的東西正從我的身體裡逃離,但是還會回來。然後我很想在描畫的牆邊睡覺,在這裡,夜晚的氣息永遠散發著玫瑰的芳香,空氣也非常清新。

“現在我們可以回去了嗎?”母親問。 “你回去吧!”我對她說,“我想要在你小時候玩耍過的房間裡睡覺。”以前我從未經歷過的事現在發生了,讓我很震驚,記憶彷彿從遠處飛來的鳥,可以在你的巢裡發光。我想到伊雅塞雅博撫慰我的情景,那種幸福的甜蜜感再次向我襲來。 母親說:“好吧,那你就在這裡待著吧!但別走丟了,我要回去了,到你盯著小狗的眼睛看了很久的地方去,和法老還有你的曾祖父在一起。”她對往事打了個寒戰。 “等你一個人待夠時,我希望你能來跟我們坐在一起,然後留意法老對朝臣說些什麼。到時他們會提到很多朝中的事,”她嘆了口氣,“他傾聽最古怪的問題,有時候還可以解決它們,儘管他並不是一個勤於政事的人。”我點點頭,她說這些話的語氣好像她從今以後就要嫁給他似的。我還記得她對邁內黑特說:“如果我們只有一人能回去,那他/她該帶著什麼回去?”她出去的時候對我微笑,那是一個光彩奪目的笑容,讓我心生暖意。只有我一個人了,舒服地躺在椅榻上,椅榻腿像公牛的四肢和蹄子,傍晚玫瑰色的光還殘留在夜間。過了一會兒,我似睡未睡著,思維的“雙重空間”變成了在水面上競相漂動的兩條船。然後我感覺到自己的存在很有可能已經不是我自己了,但並不覺得悲傷,並沒有感覺自己不是一個六歲的孩子。是的,我很自信地這樣想著,很開心,然後睡著了,或者,用我的話說,我已經不知道自己在哪裡漫步了。我們的小船相繼離開,而我在那個漫長的夜晚,在那間房子裡躺下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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