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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三章

古代的夜晚 诺曼·梅勒 10638 2018-03-18
眼前是我見過的最大的庭院。即使一個成年人撿起一塊石頭使勁往遠處扔,然後再把它撿起來,在石頭落地的地方再使勁往遠處扔,也扔不到庭院的中間。 這個地方並不是很漂亮,沒有湖泊,沒有雕像,轎夫們正抬著我們在庭院中央的路上走著,這條路還沒有四輛並列的戰車寬。道路的兩側各有一片露天的紅泥廣場,它們一直延伸到城牆處,我記得母親說過法老在這裡檢閱過成千上萬的軍隊。庭院的另一端有一座低矮的兵營,就在我盯著那裡看時,兵營的門打開了,一群身著沉重藍色斗篷的捨爾丹人列隊出來演習。在庭院的另一個角落有軍械庫、倉庫、哨兵營,還有一口巨大的鍋,這口巨大的鍋正在熬湯,肉湯的香味不斷地向我們飄來。 好像法老為了歡迎邁內黑特的到來安排了軍事演習,兵營旁邊的牆上已經豎起了稻草靶子,弓弩手也在彎著腰練習,一對戰車不斷地變換著隊形。每列七人的四列縱隊很快就變成每列十四人的兩列,然後轉換方向,變成每列十四人的橫列,然後變成一個由二十八輛馬車整整齊齊排列的長隊,馬車飛奔著,車輪之間的距離不超過幾指寬。突然傳來一聲嘶鳴,馬車突然停止,後面揚起一陣灰塵,這些士兵離我們不是很近,這對於他們隊長來說是幸運的,因為海斯弗蒂蒂此時非常惱怒,她正憤怒地對曾祖父說:“向我保證,我們不會在這裡觀看這無聊的表演。”

曾祖父聳了聳肩,然後我看到他與遠處演習場地上的戰車御者的隊長進行著眼神交流,隊長恭敬地抬起前臂,然後整個隊伍向我們飛奔而來,他兩側的士兵表演著用皮質盾牌擋回想像中的劍,一系列的動作足以顯示出他完美的平衡感。戰車隊長把韁繩繫在腰間,指揮著左右兩邊的戰馬向中間靠攏,為了減慢戰馬奔跑的速度,他向後拉緊了韁繩;而韁繩向前甩時,會讓戰馬飛奔起來。隊長傾斜著身體可以讓戰馬原地轉圈、停止或者發起攻擊。沒人能猜出他下一個表演的項目是怎樣的,每一個表演都不簡單。此時,他的手沒有碰觸到任何東西,只見他拔出弓,拉上箭。隊長從我們身邊疾馳而過,將父親嚇了一跳。 “真是一個莽夫!”父親吼道。海斯弗蒂蒂冷笑道:“我倒認為他很有魅力。”

“如果馬絆倒了,他手裡的箭就會射到我們。”父親說。 隊長離開了我們,駕著戰馬飛奔回去了,後來他勒住馬,從戰車上跳下來,擦了擦額頭上的灰塵。他和邁內黑特用奇怪的語言交談著,他們的語言像舍爾丹語一樣奇怪。一兩分鐘之後,他用埃及語說了句:“全聽您指揮,將軍。”然後禮貌地舉起胳膊,對我們全體人員尤其是母親微笑著。最後他登上馬,慢慢離開了——以防止在我們面前揚起灰塵。 “我告訴他我們等會兒再去看他的表演。”曾祖父說。 “謝謝!”海斯弗蒂蒂說。 現在我們來到了一扇小門前,有個人給我們開了門,放我們過去,但沒跟我們說話。我們進入另一個庭院。 “這說明他們的駕馭技藝很高超。”海斯弗蒂蒂說。

“這是我們祖父開創的風格。”父親說。 “也不盡然。”海斯弗蒂蒂說。 “是我開創的,”邁內黑特說,“是我在卡疊什大戰的前幾年開創的,這也是大戰取得勝利的原因。” 邁內黑特自鳴得意地說著這些往事,母親心不在焉地說:“我認為是拉美西斯二世贏得了那場戰爭,而不是你的戰車。” “法老一直都是常勝軍。”邁內黑特說。 我們現在走在另一個庭院裡,大概和剛剛的那個庭院差不多大,但是我並不知道它具體有多大,因為它被樹劃分成好幾個小庭院和圍欄。湖泊周圍有很多花園,我們左側有一棟閃閃發光的木質建築,第二層的陽台被窗簾擋住了,但我仍能看見裡面來回走動的女人,她們看見海斯弗蒂蒂後發出一陣奇怪的笑聲。我們現在被轎夫抬到一處白色的木牆前,上面畫著鷹、蝎子、蜜蜂、蓮花和紙莎草,栩栩如生,使得我害怕從這裡穿過,我哆嗦起來,害怕蝎子靠近我。

我們從轎子上下來,邁內黑特點點頭,轎夫立即去親吻他坐過的位子,座位上只有一個像形文字,代表死亡之地。父親給了領頭轎夫一枚銅幣,門口的官員已經看見了我們,通過他臉上如釋重負的表情,我知道他應該已經等了我們一個上午了。過道兩旁的僕人不停地向我們鞠躬,我們來到了法老榮耀廳的綠色花園裡。池塘旁邊的樹上結著我從沒見過的果實,花園裡的瓦片都是鍍金的。 “這些樹小的時候是種在罐子裡的,”母親小聲對我說,“人們把它們裝在船上,經歷很多風暴才把它們送到我們國家。” “這些小樹生長的地方是什麼樣的?河流都是流向活水里的嗎?” “那裡有非常多的鳥兒,你以前從沒見過這麼多的鳥兒。”她說。 我想像著那些濕地上鳥兒的尖叫聲,它們與這個花園裡的鳥兒肯定不一樣。這裡有一隻橙色、粉色和金色相間的火烈鳥,那裡有一隻黑色的朱鷺,還有很多啄木鳥在枝頭上跳來跳去,炫耀著自己像鴕鳥尾巴一樣燦爛的羽毛。我記得自己兩歲的時候還不知道該如何表達想法,就問母親為什麼要在神的雕像上掛那麼多鳥頭。在我識字之前就注意到我們紙莎草紙上記錄的象形文字基本上都和鳥有關,因此我推斷這些象形文字是神連同他們的畫像一起賜給我們凡人的。母親笑了,“這孩子問的問題讓我頭腦平靜起來,”她說,“我能感覺到他的話語生出了能飛翔的翅膀。”她指的是瑪特,我再長大一點才會明白。我們有一句諺語:羽毛的邊緣可以讓你接觸到離真理最近的地方。不論我的想法給了母親怎樣的遐想,她都會說:“鳥兒是最受尊敬的動物,因為它們會飛。”

它們確實會飛,在枝頭跳來跳去,它們的影子倒映在湖畔的金瓦上,湖水很淺,它們的影子倒映在湖水里,就像彩虹色的魚,鳥兒們快樂地追著自己的影子飛翔,但即使它們在這些進口的樹上歡呼雀躍,遠處還是傳來了它們痛苦的迴聲。這些鳥兒的聲音很奇怪,就像在辛勤勞作的動物的咕噥聲,我能從它們的聲音裡聽出地球的聲音,即連接人類的腳和地面的聲音。鳥兒對於騷亂總是會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其實它們害怕大地,大地不是適合鳥兒棲息的場所。 我從庭院裡望了一眼,這個花園裡只有一片小樹林。我能聞到沃土的氣味和一些以前從未聞過的氣味,潮濕而又神秘,就像在山洞裡一樣,感覺涼颼颼的。我能感覺到法老在靠近我們。路的盡頭差不多都被葉子蓋住了,那裡有一座小型的木結構公寓,花園的僕人在牆上塗了各種各樣的鮮豔色彩,這幢建築確實很奇怪,建在木樁上面,看起來像一座房子,四側都設有天井,我們走進它下面的影子裡,從影子裡出來時就進入了中央露天的空地,那裡陽光明媚。

我總是夢到法老戴著王冠在宮殿裡威嚴地端坐著,朝臣跪在地上,用膝蓋慢慢地挪到他身邊。邁內黑特跟我們說過,每逢節日的時候,在古老的城市底比斯,拉美西斯二世總是坐在一個巨大場地的中央面見自己的朝拜者。我總是想像著那地方得有多大,至少有我們觀看戰車錶演的地方大吧?進到院子裡,我感覺到法老就在附近,確切地說,是他的力量像太陽一樣,乍一抬頭看,非常刺眼。我的後腦勺感覺到一股沉重的壓力,在有這樣的感覺之前我是跪倒在地上的,沒人教過我這個,我屁股朝天,臉和膝蓋都貼著地,這神聖的地上有焚香的氣味嗎?我不知道這是來自於陽台上的法老的力量,還是父親和母親同時按著我的頭讓我跪下的。邁內黑特就站在我們前面,因為他的等級比我們的高,所以他只跪了一條腿。

母親和父親迅速與邁內黑特一起起身,他倆也半跪著,胳膊張開,這個姿勢很合適父親,他很高興,但卻降低了母親的身份,她很不高興。而令我吃驚的是:我不願起身,感覺嘴巴和鼻子貼著地,眼睛離地還沒有一指的距離,我可以感覺到平靜的力量在我的身體裡循環著。我不敢抬頭看法老,他能釋放一種力量,迫使我自覺地用嘴巴親吻大地。我不知道自己背部所感受到的重力是不是來自於他的眼睛,或者是來自於太陽的全部熱量,也有可能是同時來自於這兩者,因為上午我聽到人們說法老是太陽之子,除了我們的君主,地球上沒人能接近太陽。拉美西斯九世有很多頭銜:奈弗爾-卡-拉、賽特尼瑞、拉美西斯、卡梅-尤斯、瑪睿阿蒙,而普塔-內穆-霍特普只是他童年時期的小名,只有他的朋友和高級官員才可以這麼稱呼他。

然後,我不知道自己是眩暈了還是狂喜過度了,彩色的暈圈從地上鑽進我的眼睛裡,我感覺有另一個聲音在召喚我抬起頭。這個聲音一直在召喚,直到我鼓起勇氣抬頭去看陽台上的法老。 他坐在兩根柱子中間,斜靠在金色的欄杆上,手掌托著腮,欄杆上放著一個繡花墊子。他身著金色的胸甲,戴著雙層王冠,像兩張帆,王冠上點綴著珍珠,右側雕刻著金蛇。法老那高高的白色王冠向上拱起,胸甲向下呈弓形,我感覺自己更像是在看一個大型的盾牌,而不是人。我剛剛還在想像他的王冠和胸甲之間的臉,他的眼睛大大的,黑色的眼線使得眼球十分突出。母親曾經告訴過我:法老的眼睛變化無常,一會兒像天空一樣澄澈,一會兒又像沒有月亮的夜晚一樣漆黑。他的鼻子又長又醜,和別人的不一樣,他的鼻樑很細,鼻孔像貓的一樣狹窄。在他轉頭之際,我發現他鼻子的形狀真的很奇怪,從一側看去,鼻子為他英俊的鷹臉增添了完美的半月形,但是從另一個角度看去,就像葉尖即將滴落的水滴,並不好看。窄窄的鼻子下面長著一張迷人的嘴巴,因為嘴巴的線條非常優美。嘴巴與鼻子很親近,說來也奇怪,我不知道該怎麼去描述,這讓我想起保姆伊雅塞雅博站在我身邊撫慰我的情景,儘管我們身份懸殊,她只是個奴隸,又矮又胖,但那晚我確實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感。我看著法老的嘴巴和鼻子,想起自己的鼻子緊貼著伊雅塞雅博那厚厚的裙子,聞著她身上的泥土、魚和河岸的味道。法老的鼻孔下部會隨著呼吸彎曲,我特別想靠上前去親吻他。我想把自己甜甜的嘴唇(每個人都認為我的嘴唇很甜)貼到“拉之子”的嘴巴上去,這種渴望愈發強烈。馬上我又萌發了另一個念想,我設想著自己腳趾頭緊繃,正湊上去親吻法老兩腿之間的生殖器,以前我還從未產生過這種衝動,很快又想和邁內黑特做同樣的事。法老的鼻子和母親塗了粉的肚臍一樣令我著迷,我可以預見未來的自己:我很年輕,在某個黑色山脈的黑暗房間裡,跪在曾祖父的卡的面前。我不知道六歲時的我所看到的那是不是我的卡按照自己的記憶送給我的禮物,這是我生命中的其中一天,不管此刻我是不是在法老普塔-內穆-霍特普(我在心裡這樣叫他,好像我們是老朋友一樣)的庭院裡,我感覺自己比跪在胡夫墓裡更有活力。然後,像從噩夢中驚醒,我確信自己還是活著的,而且是六歲的孩童,仍然兩手著地跪在地上,於是我再次抬起頭看著法老。他用銀鈴般清脆的聲音說著話,語氣很有威懾力,這種聲音我以前極有可能聽到過。他一句一句地說著,和曾祖父用笑話調侃真理的語氣很像。

法老說:“邁內黑特,你此趟前來,意圖不小吧?” “我的頭等大事在您面前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陛下。”邁內黑特回答道,聲音很溫柔,就像落葉掉到水面上。 “這不過是奉承話,你肯定意圖不小。”法老說,但是邁內黑特剛剛拍的那個馬屁令他很高興,法老又說道:“你請起,帶著你的家人來我這裡坐坐吧。”他拍拍自己身邊的坐墊。 僕人把我們帶到刻有圖畫的階梯前,那裡離陽台只有十步距離。普塔-內穆-霍特普擁抱了曾祖父,並親吻了母親的臉頰。母親像隻貓一樣,彎下腰來認真地親著他的腳趾。父親很嚴肅地(人們一直都認為他很正派)跪下,抱著他另一隻腳親吻。普塔-內穆-霍特普問:“海斯弗蒂蒂的兒子叫什麼名字?” “邁內黑特二世。”海斯弗蒂蒂回答。

“不如叫邁內黑特-卡吧!”法老說,“這是一個長著美麗面孔的食人妖的名字。”他仔細看著我,不禁感嘆道:“只有漂亮的海斯弗蒂蒂才能生出這樣帥氣的兒子。” 父親對我吼道:“兒子,別站著不動啊!” “是的,”法老說,“你得親我的腳。” 於是我跪下,看到他的腳趾甲塗成了藍色,親他的腳趾時,我聞到他的腳有一股香水的味道,像母親身上的香味,如暗紅色的玫瑰香,後來才發現原來地板用香水洗過。當我親法老的大腳趾頭與下一個腳趾之間的縫隙時,鼻子突然被夾了一下,他在用腳趾戲弄我,我感覺到一陣眩暈,不是很痛,身體裡似乎突然閃了一道白光,它肯定是從法老那里傳來的,很強烈,彷彿花朵突然被連根拔起,但是花朵也會看到相同的白光嗎?我突然感覺到自己彷彿身處仙境。 身體積聚了足夠多的力量,我開始舔法老的腳,然後站起身,聞到的不止是玫瑰香,還有淡淡的泥土香和海裡的魚腥味,與保姆伊雅塞雅博大腿間的味道一樣,甚至還散發著人尿的臭味,像邁內黑特褲襠裡散發出的氣味。我很困惑,這和以前我用唾沫把玩自己的屁股和肚臍時聞到的手上的氣味是一樣的。聞著這些氣味,我再次感覺到法老的力量,懂得了法老是最接近神的人,以前從來沒有人跟我說起過這些。法老聞起來有點像女人,和我的味道一樣。 我抬起頭,弓著腰,跪著向後撤退了兩步,然後慢慢地站起來。法老目不轉睛地看著我,“你的孩子真是與眾不同,”他對海斯弗蒂蒂說,“笑得很甜,嘴上功夫更是了得。”似乎他的心情突然轉變,就像太陽突然被烏雲遮住,他心事重重地把眼睛轉向曾祖父:“你要好好地訓練這孩子的嘴上功夫。” 曾祖父說:“這是所有人共同的責任。” “這是獻給法老的。”普塔-內穆-霍特普說。 曾祖父的回答出人所料。 “啊,你居住在黑夜裡,卻在白天閃耀於我們之上:你的智慧如大地和河流;又如賽特和荷魯斯,能與活人、死人對話。問一問你的僕人邁內黑特吧,任何他可以回答的問題都可以問,但是不要讓他思考:法老是否需要肚臍與大腿之間神秘地帶的力量呢?” 他很英勇地說出這些話,誇耀的時候顯然與本體分離了。他曾經向我展示過被俘的軍官如何向自己鄙視的將軍(他已經向這位將軍投降)獻上自己的劍,他只與我玩過一次這樣的遊戲,我很好奇他剛剛說的話是否表現出對法老的蔑視。 “告訴我,美麗的海斯弗蒂蒂,”拉美西斯九世說,“當我不在場的時候,他是不是也這樣說過我?” 母親說:“他提到過您的笑容和旨意。” “大將軍,”他繼續問,並對海斯弗蒂蒂的回答聳了聳肩,因為她的回答太快了,“告訴我:你曾經就是這樣對我的先人說話的嗎?” 邁內黑特鞠了個躬:“以前是年輕的我說的,而現在我老嘍!” “何況先人是偉大的法老。”普塔-內穆-霍特普說。 邁內黑特回答:“拉美西斯二世與拉美西斯九世之間有所不同,就像諸神之間也有所不同一樣。” “你說說有哪些神?” “不知道我是不是可以直呼其名。” “我允許你這麼做。” “人們稱拉美西斯二世為熱愛真理的強壯公牛——荷魯斯,但我覺得更像賽特。”邁內黑特停了一下,希望這樣大膽的評論能得到法老的欣賞,然後補充道:“而你則讓我想起了無與倫比的神——歐西里斯。” 邁內黑特的評價很到位,普塔-內穆-霍特普大笑起來,就像我時常聽到的母親的笑聲一樣歡樂,我很想知道他的呻吟聲是否也像海斯弗蒂蒂的一樣令人印象深刻。 “他們經常說我更像卜塔,而不是歐西里斯,”法老說,“你在這裡,我非常高興。”他點了點頭,僕人拿來墊子。他示意我們坐到他旁邊,甚至把自己的墊子也分出一部分給邁內黑特,讓他與自己坐在一起。邁內黑特坐在他身邊後,很不情願法老親他的嘴唇。普塔-內穆-霍特普親完後對他嘴唇上的餘香回味無窮,用舌頭不停地舔舐著。法老轉向海斯弗蒂蒂說:“等會兒僕人們會給我們塗聖油,我要處理國事,面見朝臣,但這個過程很無聊。你可以去自己的房間嗎?” “我想要聽一聽兩大王國向您匯報問題,陛下。” “有你在我身邊真是一件讓人愉快的事。”他小聲對海斯弗蒂蒂說,父親立刻變得不高興。僕人們端著雪花石膏製成的碗上來,碗裡盛著香水,他們坐在普塔-內穆-霍特普、邁內黑特、母親和我的腳上,然後法老示意僕人拿出第五個墊子,讓父親坐下。 “你就不需要去看那些宦官了,奈弗-赫普-奧科漢姆。”他對父親說。 聽到法老這樣稱呼自己,父親兩眼放光,這說明平時幾乎沒人叫他的全名。 “偉大的神啊!”他回答,“我在您的聖靈裡呼吸,卻在坐墊上坐立不安,因為我害怕宦官會犯下不可饒恕的錯誤。” 父親不經常與我談心,但有一次我對他說,他作為御用化妝師的監工,地位應該與伊斯蘭的高官同等重要,因為每一次兩大王國遇到麻煩的時候,法老身上所穿的衣服以及臉上所化的妝都與埃及的運勢密切相關,在這一天,法老的任何姿勢都有可能改變遠方戰場上的戰局。他塗成淺綠色和黑色的眼睛,掌控著頭朝不同方向傾斜時所承受的重力,因為法老坐在永遠面朝河流的王位上,頭只需向右或向左傾斜,王國的上游或下游地區便會刮起微風,只需轉動鉤子上的把手,就會給我們看不見的山谷裡的牧羊人帶去恩賜,就連他鞭子上的小蛇都可以促使地主拿起鞭子抽打貧農。他的遮陽傘是用鴕鳥尾部的羽毛製成的,可以為花朵帶來茁壯和芳香;他長達胸部的大項鍊是太陽的金耳朵;他有時會戴著羽毛王冠,可以為鳥兒的歌聲送去歡樂和莊嚴。父親給我講這些故事的時候,母親皺著眉頭說:“你為什麼不告訴他只要古時候的法老系上豹子的尾巴便可以發動整個叢林裡的動物,而我們的普塔-內穆-霍特普卻沒有這樣的能力呢?” 我當時還是個孩子,卻能夠看出即使父親很喜歡華麗的服裝,但他還是很務實的。 “法老如果不總是被其他無窮的力量攻擊,他會有更加無窮的力量。”父親回答道。 “為什麼?”她問,“那他被攻擊了嗎?” “那是因為他需要面對法老共有的弱點,”他轉頭看著我說,“正是因為這樣,所以法老的所有裝飾品都必須是完美無瑕的,否則他的力量就會被削弱。” 我覺得父親的觀點肯定有些錯誤。每次面見法老時,他總是不引人注意,經常躲藏在家裡,幾乎見不到化妝品。我對此很好奇,看見父親現在坐在旁邊,並沒有受到宦官的影響。宦官們帶進來許多可愛的小狗和善舞的美女,有兩個宦官哼唱著小曲,並對我們微笑著。兩個宦官開始邊嬉鬧邊為普塔-內穆-霍特普洗腳,似乎和小狗一樣,有權利揉捏或親吻他的腳。另外三個宦官伺候邁內黑特、母親和我。他們非常快樂,潔白的牙齒閃閃發光,用手指撓我們的腳心,手指像小魚一樣在我們的腳趾間穿梭,並用手指甲刮去我們腳後跟上的繭皮。 過了一會兒,清潔完我們的腳以後,他們又開始按摩我們的腿。他們長得很英俊,應該是來自努比亞或庫什的同一個村子,因為他們的體型差不多,都長得很黑,看著他們閃著光的象牙鼻環,更覺得他們長得很像,因為他們鼻環的佩戴方式都是一樣的,我甚至還覺得他們三個都是從同一個子宮裡生出來的。 他們知道該怎麼做自己的工作,無論父親在不在場,幾乎都不會出錯。很快,他們不光幫我們按摩腿,還幫我們按摩脖子和肩膀。服侍海斯弗蒂蒂的宦官把油塗在她肚臍周圍,熟練地打著圈,她很舒服,毫不顧忌地發出興奮的呻吟聲,聲音很大也很清晰,好像這樣的聲音是貴族婦女禮節的一部分。 “我一定要把這個宦官從你那裡買回去。”她對普塔-內穆-霍特普說,法老點頭表示同意。 “他們讓你歡喜嗎?”法老問,然後用充滿愛意的眼睛看著五個黑黑的奴隸,曾經曾祖父也用過這樣的眼神看配對的馬或白色的孿生公牛。他們都沒有穿衣服,我們不僅能看到他們粗壯的腰和腿,還能看見睾丸被切掉的地方,這又給了他們一個相似之處——他們都是宦官。 普塔-內穆-霍特普評論道:“你都無法想像這些人為我的后宮生活帶來多大的快樂。我的愛妃們會吃醋的,我很感謝他們,宦官是對王室的賞賜。沒有女人能讓男人的身體這般平靜,即使她們也為男人按摩。這些人甚至可以讓動物平靜下來。”普塔-內穆-霍特普嘆了聲氣說道。 邁內黑特說:“他們比神靈還能讓人心生歡喜。” “他們肯定也沒那麼邪惡。”法老回答。 邁內黑特意味深長地點點頭。 海斯弗蒂蒂說:“只有在你面前,在這宏偉的宮殿裡,我聽到這樣的聊天才不會發抖。”但是她的話太諂媚了。普塔-內穆-霍特普回答:“即便奴隸也會厭煩主人的不斷戲弄,所以我們不要這麼大聲地談論神靈。”現在他就看起來有點厭煩了。 父親趁機說:“在宏偉的宮殿裡可以感受沒有恐懼的生活。”但他說話的時候並不是絲毫都不恐懼,因為這時僕人進來送冷飲,普塔-內穆-霍特普覺得心煩,揮揮手讓他們退下去了。 “你和海斯弗蒂蒂,”他對著父親評價道,“說起話來就像哥哥和妹妹。”他睜大溫柔的大眼睛,很驚奇,似乎無法理解像我母親這樣舉止優雅也很虔誠的公主為什麼會嫁給父親這樣的平常人,而且從血緣上看,她也算是父親的遠房妹妹。我退後了一下,法老確實是在想這個問題。無論他是不是想這個問題,反正我在想,因為母親曾經跟我說這是我們家裡的第一個恥辱。 他對客人很關心,如果話題不轉變,他的思想似乎會枯萎,所以他轉向母親說:“你喜歡我假髮上的藍色嗎?”他問話的時候語氣強而有力,似乎可以在母親心裡激起一道火光,因此母親回答:“這和天空的藍色是不一樣的。”說完,他倆都笑了。父親趕緊示意他的助手,皇室假髮的負責人趕緊帶著盛裝假髮的盤子進來,裡面有兩頂黑色的假髮,一頂直的,一頂卷的,還有兩頂新的藍色假髮,其中一頂也是卷的。法老和母親現在很高興,我也跟著興奮。如果說法老溫暖的問候裡帶有一種揮之不去的悲涼,那這些悲涼現在已經了無痕跡了,因為他好像生來就有平衡氣氛的天賦。他能運用各種語言技巧應付舉止上的瑕疵,甚至是小小的惡作劇也能讓人欣然接受。畢竟,人的情緒有時候也像湯水一樣,需要攪拌攪拌。 他挑了一頂假髮,上面的頭髮是直的,然後拿起來仔細檢查著。接著又悲傷地說:“沒有任何東西能和天空的藍色媲美,即便是我願意戴在頭上的最美麗的顏色也不算漂亮,只是我看不見而已。” “這孩子可能有你想要的答案。”邁內黑特小聲嘀咕道。 “你很漂亮,肯定也很聰明。”普塔-內穆-霍特普對我說。 我腦袋空空的,只有一股想說話的衝動,於是我點點頭。 “你知道藍色染料是從哪裡提取的嗎?” 我不用走很遠就能得到答案,它通過曾祖父的意識傳到我的身體裡。我的思想就像一碗水,邁內黑特只要一動,水面就會蕩起波紋。 “神聖的法老啊,藍色顏料是從藍莓裡提取出來的。”回答完之後,我的舌頭感覺一陣空白,在等著即將提出來的下一個問題。 “非常棒,”普塔-內穆-霍特普誇讚道,“淺藍色染料不是液體,而是粉末狀的。那你知道藍色粉末是怎麼來的嗎?” “偉大的神啊!”我說,“它不是從植物的根裡提取的,而是從銅製品上刮下來的。” “他跟你說得一樣好。”法老說。 “他就是我的二兒子。”邁內黑特回答。 “我親愛的邁內,跟我解釋一下為什麼我的假髮永遠沒有天空那樣藍。” “我偉大的神啊!假髮的藍色來源於地上,但天空的藍色是在空氣中形成的。” “那我永遠找不到自己中意的藍色了?”他問,聲音中充滿令人同情的自嘲,使得我想向他走去。我輕鬆地說:“永遠都不會,偉大的法老,直到你找到一種羽毛像天空一樣湛藍的鳥。” 邁內黑特吃驚地拍打著自己的大腿說:“這孩子只聽最好聽的聲音。” “他聽到不止一種聲音,”普塔-內穆-霍特普說,並用鞭子輕輕地蹭了蹭邁內黑特,“你在這裡真好,”他說,“還有你。”用另一根鞭子去蹭海斯弗蒂蒂。 她用最甜美的笑容來回答他:“我以前從未見你這樣英俊過。” “我承認自己像個死人,被裹屍布層層包裹著,真無奈。”他說。 海斯弗蒂蒂說:“不會是這樣的,你的眼睛如獅子般犀利,聲音與空氣相伴。” “我的鼻孔可以聞到任何東西,”他說,“包括每一次沉悶的呼吸。”他嘆了聲氣:“自己一個人的時候,我總是發出鳥兒的哭聲來娛樂自己。”他發出一陣鳥叫聲,模仿鳥兒護巢的情景。 “把你們逗樂了吧?有時候感覺通過娛樂他人,自己暫時可以逃離世間萬物的氣味。這裡,孩子,小小的邁內-卡,你想听狗叫嗎?不過聲音不是從它自己嘴裡發出來的。” 我點點頭,他看著我的笑臉補充道:“你的曾祖父都不會說狗話。” 他奇怪地拍著手,然後大喊:“泰特!泰特!” 我聽到樓下的狗叫聲,然後是慢慢上樓走到陽台上的聲音,對於動物來說,這腳步聲非常有禮節,就像兩個僕人那四隻訓練有素的腳。 我看到一隻銀灰色的狗走上樓來,他的表情專注而又神秘。 “泰特,”法老輕聲說道,“你可以坐下了。” 狗遵命坐下。 “我給你介紹一下他們,”普塔-內穆-霍特普說,“當我提你的名字時,請逗我開心,並一直這麼想。”然後他指著我們,將我們介紹給那條狗,“好了,泰特,”他說,“下一位是海斯弗蒂蒂。”那隻狗向前一步走,猶豫了一會兒,他重複道:“是的,親愛的,來認識海斯弗蒂蒂夫人。” 泰特看著母親,然後向她走去,她還沒來得及為它鼓掌,普塔-內穆-霍特普就說:“來,下一位是邁內黑特。” 狗離開了母親,轉了一個圈,徑直走向曾祖父,然後前腿撐著地,後腿跪著,鼻子和嘴貼在地上,呻吟起來。 “你害怕這個人嗎?”法老問。 泰特動情地嗚咽起來,好像身上受了箭傷一樣,發出哼哼唧唧的聲音。 “你聽到了嗎?”普塔-內穆-霍特普問,“它說'害怕,害怕'。” “我只能說這不夠準確。”邁內黑特說。 “泰特,泰特,”普塔-內穆-霍特普對泰特說,“說'tooooo'而不是'tyoo',Tooooo!” 泰特弓著腰。 “你這個調皮的小傢伙,”普塔-內穆-霍特普說,“來認識一下那個小男孩。” 狗環顧四周。 “看著這個小孩,看著邁內-卡。” 現在,它來到我面前,我們互相直視著對方的眼睛,我突然哭了起來,之前一點準備都沒有,我以為自己會笑起來的,但是泰特心裡的痛苦正好進入我心裡,就像某人從罐子裡倒水,不,不是那樣的,這更像伊雅塞雅博在不開心的時候給我的吻,我感覺自己知曉僕人們全部悲傷的事。狗的悲傷全都進入我的身體裡,伊雅塞雅博告訴我她在採石場工作的親戚必須得背著大大的花崗岩石板並用繩子把它們拉到斜坡上時,我感受到的悲傷與此時一樣。他們不時地會被鞭打,因為監工前一晚喝了很多酒,總是在太陽下發洩怒氣,因此,在伊雅塞雅博告訴我她親戚的事情那晚,我被她的聲音弄得非常悲傷,這聲音沉重卻不卑微,因為她終於可以躺下來休息了,渾身也放鬆了。她為小時候便熟知的親戚悲傷,她告訴我說他們晚上會來她的心裡看她,不像在夢裡,那樣她可能會害怕他們,只要夜幕降臨,她就會自覺地想起他們,她認為他們應該是在向她傳遞關於他們扭曲的骨骼的信息,此時,痛苦便像折磨她的繩子一樣向她襲來,他們向她解說他們的生命就像被弓射出去的箭一樣。 我不知道自己還記得她的哪些故事,也不知道有多少東西從狗那里傳給了我,只知道這種悲傷不是我能理解的。泰特眼裡的悲傷和我從許多智慧的奴隸的表情裡看到的悲傷一樣,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狗的悲傷似乎在訴說著它想去做卻未能去做的事。 所以我號啕大哭,我都不相信自己會哭得這麼大聲。狗把遠處的恐怖告訴了我,我從未如此害怕,雖然自己不會成為奴隸,但遲早都會感受到對生活的恐懼,而自己並不願意過那種生活,因為我無法到自己想去的地方,這種強而有力的感覺使我哆嗦起來,足以破壞光的穩定性。然後我感覺自己同時住在陽光和黑暗裡,快速地戰栗和眨眼。我把眼睛睜得大大的,同時看到兩種場景:六歲的我悲傷地哭著,淚如雨下,鼻涕流成了兩條河;六歲的我還看到了在死亡之地的二十一歲的自己。然后海斯弗蒂蒂抓住我不斷地搖晃著,她抱著我,讓我不要再看法老,把我弄得快窒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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