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古代的夜晚

第7章 第七章

古代的夜晚 诺曼·梅勒 4859 2018-03-18
他穿得像個大祭司,在我的記憶中,他就是個大祭司。他的頭髮被剃光了,居住在隨他出現的空氣裡,似乎每天早上他身體上的罪孽都會被清洗掉。但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大祭司,他太髒太老了。他那灰白色亞麻布袍子上沾滿了長年累月的灰塵,他的皮膚也是灰白色的,甚至比他的長袍還要慘白,也沾滿了灰塵,他的雙腳赤裸著,腳趾頭看起來像鈣化的石頭。他的手鐲長滿了綠銹,踝環被空氣腐蝕成黑色。只有他的眼睛是亮的,但是瞳孔呆滯無神,就像畫上的魚和蛇一樣沒有表情,卻白得像月光照耀下的大理石。透過火把散射出來的光,我看到他一動不動地坐在棺材旁邊的椅子上,他眼睛上的白色告訴我他不是一尊雕塑,如果不是那犀利的目光,我可能會以為時間已經過了百年甚至千年。

看著他的棺材,我再次感覺到了一種壓抑感。他是如此蒼老,別人無法描述他的面容,因為人們不清楚他的鼻子是和臉上的哪塊肉連著,他臉上的皺紋就像台階一樣,整具屍體似乎都不存在。但是他的出現卻讓我很不安,他就像某種有毒的害蟲,我想趕緊擺脫他。我朝著他棺材旁邊的卡諾匹斯罐子走去,我打開多姆泰夫罐子的蓋子,過程很容易。罐子是空的,沒有裹好的心臟和肺。我打開艾姆謝特罐子,也是空的。 “我把它們都吃了。”邁內黑特一世說道。 自從他死去的那一天起,他喉嚨裡的空氣就沒有被太陽溫暖過嗎?墓穴內都是他冰冷的迴聲。 “為什麼,”我想要問他,“曾祖父,你為什麼要吃掉自己的內臟呢?”可我欲言又止,我從來沒有過類似的經歷,彷彿一隻粗糙的手伸進了我的喉嚨裡,控制住我,不讓我說話,它抓住了我的舌頭,將它連根拔起。

那一刻,我感覺到了劇烈的疼痛,就像記憶中最美好的經歷一樣刻骨銘心。因為我死了,所以我又一次懂得(這是第一次感覺到的):人死後,可能會經歷活著時不曾經歷的恐懼。在這些恐懼裡,我可以說我的祖先邁內黑特是第一個給我帶來恐懼的人嗎?因為我清楚地記得家人何時談論到他,而且他好像是有著神秘力量和邪惡習慣的人。 現在,我盯著他看,他開始說話了。 “你對我有什麼樣的感情?”他問道。 “我對你的感情?” “因為我們現在在一起了。” “我希望,”我說,“我們可以先相互了解一下。” “你終於說出這句話了。” 我肺裡的空氣變得緊張,就像當時在胡夫的墓裡一樣。我最好的一面回歸了,即便我確信自己遇到了敵人,但還是感覺莫名的欣喜。我已經死了,遇到的還是我生命中的敵人嗎?但是若不提及死亡的話,這對我沒任何意義。我從未感覺到這是如此重要,彷彿我在某個糟糕的日子裡決定了結自己,走到懸崖邊上,看見下面的峽谷,知道自己在摔死之前肯定會先進入這個空間。此刻,我的每一滴血都感到害怕,但未來卻猶如閃電一樣光明。我現在就有那樣的感覺,這是與恐懼相近卻又要與它相離的幸福感。現在我很輕鬆,因為我知道了死亡的所有方法、我所忍受的無聊以及肉身的所有邪惡情感。好像我過去是生活在詛咒裡一樣,其表現就是我內心裡不可變的單調狀態,忽略了我曾經去賭博和賣淫場所的情況。這種既死又生的感覺是從何處來的?是一個詛咒嗎?我基本上理解了對死亡嚮往的力量,這是邂逅自己陰暗面的唯一方法。難怪我站在他面前時感覺自己像井裡最冰的水一樣神清氣爽。在多少個美好的夜晚,在多少個美麗的花園裡,我開著給予我姓氏的第一代祖先的玩笑,這是多麼不道德的習慣啊。我們又哭又笑地講著他的故事——他如何精於算計、如何狡猾以及他那褻瀆神明的蝙蝠屎宴會。

但是現在,他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他第一次站了起來。他個子不高,但也不像第一次出現時那麼矮,他的渾身鋪滿了灰塵,就像沙漠中的道路一樣。 “這些故事,”他低聲說道,“讓我聲名狼藉。”他說話的時候泰然自若,我開始懷疑自己在道德上是不是比他更勝一籌。我堅信他是我走向自我毀滅的嚮導,但是現在我意識到他可能也帶著很強的目的。在這種奇怪的陶醉中——我已經死了,卻感覺自己像個偉大的英雄,但卻不記得自己的英勇行為。我並不質疑自己的意圖(如果我可以找到它們的話)很高尚,只是現在我不夠自信。 “你認為,”他問,“我是英俊還是醜陋?” “你可能太老了,兩者都不是吧。” “這是唯一的答案。”他笑道。在嘲弄我的時候,他的手指從一邊轉向另一邊。 “好吧,你已經死了,”他說,“而且肯定會死第二次的。死了第二次,你就會徹底消失了。再見,小伙子,你的臉比你的心要漂亮得多。”突然,他發出老人固有的竊笑聲,表情無比猥瑣。 “你願意讓我做你在卡特-納塔的嚮導嗎?”他問。

“我有其他選擇嗎?” “臍帶已經準備好了,我已經委託一位畫家去畫邁內站在水邊的畫像了,他在我的朋友中很受尊敬,他也會畫一幅帆的畫像,讓我兒子脆弱的肺可以呼吸。”他的聲音和海斯弗蒂蒂那放蕩的聲音一樣(海斯弗蒂蒂主要的快樂就是聽自己飽滿的聲音),“當然,我有很多事情要忙,這些工作還沒開展。我聽說墓穴一團糟,好多地方都遭到了破壞,屎尿遍地,可憐的邁內啊!我很好奇他是如何與這些糞便共處一室的。” 我笑了,聽到這樣的模仿聲真是難得啊。曾經我也嘲笑過上帝,褻瀆過諸神,但無論如何也比不上這朵奇葩。我開始看到我處境的刺激:死了,卻比之前更有生氣,這就好比你已經準備好一切事情的晚上一樣令人陶醉。 “跟我說說卡特-納塔吧。”我的語氣很友善,好像敬客人再喝一杯似的。

他蒼老且飽受摧殘的臉,就像從火裡爬出來的烏龜殼一樣皺,現在展現出的是大祭司對儀式的熱愛。 “我要加強我的呼吸。”他用空洞的聲音說道。 他說話的時候整個人都發生變化,身上的灰塵看上去變得像銀粉一般,右胳膊抬起直指天空,雙目的眼神嚴肅,目不轉睛地註視著大地。接下來,他對我眨著眼睛,我為之一震,他似乎很樂意用各種方法嘲笑我的想法。 “我們需要,”他說,“讓你做好準備,畢竟你已經忘了自己是誰。對於卡來說,這很正常,它總是記不得我們最神聖的儀式。” 他語氣的轉變讓我措手不及。現在他再次用正式的語調說道:“啊,歐西里斯神啊,”他食指與拇指捏在一起,兩手呈兩隻眼睛的形狀:“我走過火海,游過沸泉,我進入到死亡之地的黑夜,經歷過卡特-納塔的七道大門,知道了每道門守護神的名字,聽到了這位漂亮的年輕人的困難,他的卡陪伴著我。他的記憶很模糊,怎麼還會有耐心學習每道門的三位守護神的名字呢?這是很危險的。第四道門的守護神叫Khesefherashtkheru,哈若德負責檢查誰在夜晚死去,他只回答Neteqaherkhesefatu的問題,而這兩個名字只不過是這個男孩通過卡特-納塔大門時,要記住的守護神的名字中的其中兩個而已。”我的曾祖父停頓了一下,似乎是要想想這些名字。 “是的,”他說道,“歐西里斯神啊,我,歐西里斯·邁內黑特一世,通過了您的審判,所以請您聽聽我的禱告,讓這位年輕人的卡免受火海的煎熬吧,他不是別人,他正是偉大的歐西里斯·邁內黑特二世啊!他是我的曾孫,而海斯弗蒂蒂夫人,曾是我生前的情婦,我死後多年,她仍記得我給她帶來的肉體上的快感,希望這個蛇蠍婦人以後繼續服侍我。”

我很困惑,他的禱告非常虔誠,和我之前聽過的不一樣,而且他對我母親的評價讓我非常迷惑。 “我可以告訴你更多的事,”他說,“我可以禱告:驅逐蛇,刺鱷魚。我可以給你鷹的翅膀,使你能夠在敵人上空飛翔,或者教你如何喝卜塔神體內的麥芽酒。我可以打開卡特-納塔的大門,教你如何從漁網中前進。是的,如果我做你的嚮導,這些我全都可以教你。” 我並不想睡覺,但卻昏昏欲睡。這地下古老的聲音提及了太多的名字,我可能會嘲笑這些名字,但是一次禱告這麼多內容,讓我感覺很虛弱。現在我意識到自己的卡的自信心就像小孩蹣跚學步時一樣不足。我想匍匐在他面前。 他不再那麼讓人討厭了。如果能活過這個夜晚,我會在每個尼羅河的皇家花園里大擺筵席,講述他的故事。他滑稽到了極點,這位滿身灰塵的老人,低沉的聲音聽起來冷冰冰的,寂寞得像只潛鳥,卻非常自信——當他提到每位神的名字時都會放個屁,多麼荒謬啊!拍手聲、鳥叫聲、爆裂聲、排便聲和吼叫以及放屁聲摻雜在一起,這是多麼不和諧啊!他的表情非常猥瑣。他用手腕向每位他提及的魔鬼、神靈和怪物行了貴族禮,就好像他還保持著對它們的肉體記憶,所以可以通過運河的堡壘向它們行禮。墓穴裡惡臭沖天,之前是從腐爛的裹屍布里散發出來的,現在卻是他說話時呼出來的硫磺味和他放屁時的臭味。

“你知道任何與我有關的真實故事嗎?”他問道。 我回答:“你折磨犯人,向邪惡的神靈禱告,吃無人能忍受的東西。” “我向力量強大的神靈禱告,其他人才會停止不該做的事。我吃禁果,是因為裡面有宇宙的精華,你認為我是太膽小才當上歐西里斯神的使者嗎?” “我不相信,”我說,“你是歐西里斯的使者,但我看你並沒有太多的特權。”我這評價太大膽了,說的時候我都顫抖了一下。 他笑了,好像我們的談話全都進入了他的領地一樣。 “你看到什麼了?”他評價道,“你不知道歐西里斯的故事,你甚至連祭司曾經教過你些什麼都忘了。” 我不高興地點點頭,確實是不記得了。我可以想起這些我們小時候所熟知的故事:關於伊希斯、歐西里斯以及其他造就我們的神的故事。但是現在,我不記得這些故事的深層意義,他們對於我就像我那放在卡諾匹斯罐裡的內臟一樣遙遠。我嘆了聲氣,感覺自己身體裡面像山洞一樣空虛。我說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會這麼想,好像沒有什麼能比了解這些神更重要的了,好像確實是這樣,他們可以填補我骨髓中的空白,成為我真正的嚮導,現在我必須要面對死亡之地,我背叛了他們。有一句古老的諺語是這樣說的:“死比生更具有背叛性。”

當邁內黑特一邊嘲笑我的需要一邊點頭時,我感覺到一種責任,我的自尊心最後一次聚集起來,我堅定地批評他:“我不相信你是歐西里斯的使者,”我告訴他,“你身上的惡臭會讓諸神不愉悅的。” 邁內黑特一世露出不高興的笑容:“我有能力發出你想聞的任何氣味。”在接下來的沉寂裡,他變得如香水一樣清香,像青草一樣甜美。我低頭鞠躬,歐西里斯是最漂亮的神,如果他的使者是邁內黑特一世,那他肯定會特別關照我的,這樣虛榮的想法多麼吸引人啊。 因此,我問我的曾祖父能否給我講講歐西里斯以及其他神祇的故事,以此來證明我的虔誠,我走過去坐在他身旁。他笑了,但並沒有以任何方式歡迎我,相反,他將手伸進袍子的一個褶皺裡抖出來許多蝎子,然後用熟練和柔軟的手輪流把玩著,在兩個眼瞼上各放一隻,在兩個鼻孔中各塞一隻,在兩隻耳朵裡各放一隻,最後一隻放在他的下嘴唇處,他在頭上的七個孔放了七隻蝎子,還有一隻他拿在手裡不停地擺弄著,就像雕刻石頭似的。

“很久以前,”他說,“在地球還未形成和我們的神還沒出生之前,在死亡之地有土地和河流之前,你看不見天空,'隱匿者'阿蒙是棲息在他無形的光芒裡的。”在這裡,邁內黑特一世舉起了一隻手,好像是在提醒我,他的手勢就像我小時候看到的大祭司在祭壇裡用的優雅手勢。 “是的,我們的起源來自於阿蒙。他從隱匿的地方出來,以創世神阿圖姆的形象來到世間,是阿圖姆發出了世間的第一聲,那是對光的呼喊。”我感受到了小時候祭司教導我的那種莊嚴,四肢無力。 “阿圖姆的呼喊,”邁內黑特說道,“震動了他的妻子——努的身體,然後她變成了我們的聖水。阿圖姆的聲音如此之大,在努的體內激起了第一波震動,這些聖水就伴隨著光產生了。太陽神拉也隨著聖水的第一波出世了。聖水產下拉之後變得波瀾壯闊,拉升天變成了太陽,阿圖姆消失了,再次回歸到他妻子的體內,然後阿蒙就出世了。”邁內黑特邊呼氣邊說,“這就是我們的起源。”

我肅然起敬,和祭司曾經第一次跟我講第一道聲音和光的起源時一樣。 “我會相信你的。”我告訴他。 我一說完這些話,他就將這些蝎子收了起來,重新把它們放到袍子的褶皺裡。他開始用另一種語調跟我說話,好像在死亡之地說話的那種莊嚴已經撐不下去了,那可是生命中最神聖的七個莊嚴時刻之一啊。現在,他對諸神極不尊敬,對於必須要說的起源故事,他感到很可恥,就像這些神都是他的兄弟,似乎他們都來自於同一個聲名狼藉的家庭。我聽過他褻瀆神靈的本事,但我還是不相信接下來要聽到的關於歐西里斯的故事會有多淫穢。 我也不知道聽完他講的故事會花多長時間,但在聽完之前,我有義務去了解眾神。
註釋: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