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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六章

林中城堡 诺曼·梅勒 4180 2018-03-18
八月裡一個炎熱的傍晚,小阿洛伊斯又做了一個令人討厭的無禮舉動。這一回是克拉拉發火了。這小子已經坐下來準備用晚餐,但是安格拉還沒有乾完活,她還在牲口棚裡梳刷烏蘭濕漉漉的身體,因為她哥哥騎著馬從林子裡飛奔回家,慢步走的時間太短,馬身子還涼不下來。克拉拉簡直不敢相信這樣的自私行為。在他們的婚後生活中,她難得這樣脾氣火暴地跟她丈夫說話。她現在懷第六個孩子了,而他已經不再是什麼舅舅了,至少這一刻不是。 “你竟然允許你的兒子把這樣的活兒丟給安格拉?那樣做很明顯是不對的。” 小阿洛伊斯大聲接話:“安格拉喜歡給烏蘭擦身,”他說,“我不喜歡。” “也許我對馬不很懂,”克拉拉說道,“但我還是要說,誰騎了馬誰就要負責到底。馬是分得清的。即使你分不清。”

“這種事你一竅不通,”她丈夫前妻的兒子說,“說到馬,你比零分還要差十分。” “住嘴!”阿洛伊斯大喝一聲,“想吃這頓飯你就給我住嘴。一句也不許說。” 他離克拉拉幾步遠,加入了這場拌嘴,非得壓住他們。 “沒錯,住嘴,”他又說了一句,“我要你住嘴。” “是啦!”小阿洛伊斯大聲道。 此刻阿洛伊斯沒有弄懂這個腔調是在嘲笑他還是在服從他。 “我再重複一遍,”阿洛伊斯說道,“要吃這頓飯你就得給我住嘴。一句也不許說。” 小阿洛伊斯站起來就走。 “回來,”阿洛伊斯說,“回來,坐下,不許出聲。” 他停了一下,然後真回來了,然而他停下腳步的那一刻卻暗示了可能會發生的事。 他們用完晚餐,沒有再說一句話。安格拉因為梳刷牡馬滿臉通紅,走進屋子就開始說話,然後她不說了。她坐下來,進來前她用長柄勺子舀水很快沖洗了一下,所以臉上還是濕的。她低下頭吃起來。坐在她邊上的阿迪又緊張又擔心,生怕飯菜掉下來弄髒了自己而吃得很不自然。克拉拉呢?她吃得很慢,老是停下來,湯匙拿在手中不動。她心裡很想再把繼子訓斥一頓,然後——有一股不小的衝動——再接著痛罵她的丈夫阿洛伊斯。然而,她什麼也沒有說——跟兩個怒氣沖衝的男人起衝突是要不得的。埃德蒙,那個流著口水的小不點埃德蒙,哭起來了。

小孩一哭解決辦法就有了。克拉拉抱起孩子,離開了餐桌。接著阿洛伊斯起身,離開了屋子。安格拉和阿迪收拾盤子去洗刷,而小阿洛伊斯仍坐在餐桌前,他在沉默中非常鎮定,非常沉著,彷彿他把他父親的命令轉化成了對他本人的敬重。 那天晚上,老阿洛伊斯睡不著,第二天的傍晚他很早就歇工了。這麼多天來他第一次去了這個地區唯一的酒吧,在整整一英里遠的菲希拉姆。 他猶豫再三是不是要去。與在林茨喝啤酒的老朋友比起來,這裡的人顯然不大合他的胃口。此外,他對農民很了解,猜得到他們對他會是什麼樣的態度。他事先已經可以聽到某些想法了。 “想裝成富翁的農民。”他們在他的背後會這樣說。或者,乾脆說完全相反的話——“這個有錢的白癡想裝成一個農民。”

一月份時他拜訪過一兩個鄰居,那是他第一次看這房子的時候,還問過他們一些事情。他們不大相信他。他料到會是這樣的。陌生人看了也不一定會買那個農場,但是很可能會把許多從他們那兒聽來的話告訴賣主,弄得賣主對他們的多嘴多舌很生氣,所以他們是不會對不認識的陌生人說什麼的。所以,阿洛伊斯只聽到一些好話:土地好,牲畜不多但是都很棒,大肥豬,好果園——沒錯,還有胡桃樹,每年一熟,錢好賺。 阿洛伊斯懶得去信他們,但是也不可不信。他想要這個農場。他想過這個農場會不會只是外表好看,其實不一定真好,當然,實際上是不好。這頭大母牛已經出問題了,原本每天出奶好好的,現在卻得了乳腺疾病。 他在菲希拉姆的酒吧里真提了這件事。他有必要提,他要徵詢關於這個地區獸醫各自的長處的一些看法,並且以此作為可能的突破口,促使農民們在別的事情上也能開誠佈公。也許他不會永遠被人看作是一個退休下來的傻瓜。所以他聽取他們關於當地獸醫的謹慎的看法,但是並沒有聽到可以相信的話。接著他就談起了土地。

當他告訴他們他種了土豆的時候,他們顯得有些擔憂。他們拐彎抹角說出一個意見,說他還是考慮種甜菜的好。 “我是想劃出一公頃來種的,但是今年第一年不種,忙不過來。” 他們點點頭。耕種與效果是最古老的結合。你不可能一下子乾許多事。 他們毫無疑問是慢條斯理地交談。他兩眼只盯著酒吧光禿禿的木頭牆壁,尖刺(酒吧長凳開裂的木頭的饋贈)頂著他的屁股惹得他心裡煩躁,整整一個鐘頭過去才聽見他們當中一個人含糊其詞地說,他現在種土豆的那塊地本該種甜菜。因為去年種的是小麥。於是他們說起了許多種小麥,都是他不熟悉的麥種,是原先的主人種了三年的麥子。誰知道?土壤肥力現在已經耗盡。他們倒是沒有說出這個話,只是坐在那裡抽著煙斗,喝著啤酒,面目陰沉。最糟糕的是,正如他能看出來的,這陰沉表情卻不是為他著想,不是,那是為土地被糟蹋而陰沉了臉,因為土地易主,到了一個富人手裡,一個私自闖進來想當一個農民的人。

酒吧里的氣味難聞起來。他不知道這個和啤酒混在一起的臭味是從哪裡來的,但是這氣味不純淨——是餿牛奶嗎?陳肥料嗎?門外的一堆堆肥嗎?讓他最怨恨的是,這間安靜、灰褐色的木頭小屋,空氣裡聞不到一點烈酒的味道,沒有,這裡見不到一個像城里人那樣喝得爛醉的人。 然而,這一晚不能說沒有收穫。他得知了住在哈菲爾德一個養蜂人的名字。更讓他感到慰藉的是,回家的路上感覺很舒服。夏天晚出的月亮已經升起,圓圓的,顏色金黃,豐收的月亮。他開始感覺到喝了啤酒的樂趣。今晚這一瓶瓶啤酒一定都儲存在他的肚子裡,到現在才想撒尿。於是他就在路邊撒了很長一泡尿。 第二天早晨,他又回到越來越加深的陰鬱情緒中。三公頃的土豆地帶來的失望他也只能忍受著,沒有別的辦法。他可能只有一半收成可以賣出去。昨天晚上一起喝酒的人(回想起來,這些人身上的氣味也像菲希拉姆的酒吧一樣)說的話是對的,土地被連種三年的小麥破壞了。每當他掘起一兩個早生的土豆他就明白了。他現在感覺到心裡有一兩下刺痛。是他的心臟出毛病了嗎?有時候他覺得,這個長久以來都信得過的器官——如此精力充沛的伙伴——彷彿要跳到腦子裡去了。是的,頭疼得厲害。

考慮到掘土豆然後再運到菲希拉姆去賣需要的工作量,他終於還是雇了一周的日工,一個傻乎乎的人,然而,總的來說,這個人可能也頂得上小阿洛伊斯的缺。這孩子怎麼辦?他會去犯罪嗎?阿洛伊斯無疑想到過讓他到那種外國人軍團裡去當兵。這種想法太惡毒了,但也還不錯。他年輕的時候本來也可以當好那種兵的,幹什麼都行。還是這種想法都是胡思亂想?這孩子身上有一種比他還狂野的東西。這就是為什麼這些天裡,他們兩個人彷彿總是不得不踮起腳跟來跟對方說話的道理嗎? 那個僱用的日工看上去傻乎乎的,可是倒會給自己藏許多土豆。阿洛伊斯甚至弄不清楚土豆有沒有被偷。那天下午他覺得有些不舒服,就讓這名日工一個人把土豆拿到市場上去賣,而這個日工回來的時候賣土豆的錢卻比他估計的少。一進一出他偷了。肯定是的。

後來那頭大肥豬結果也很慘,死了。安格拉悶悶不樂。阿洛伊斯很詫異,一個十二歲的女孩能哭這麼久,能哭得這麼傷心。 事情的起因是那頭漂亮的大肥豬變得脾氣暴躁。接著,一天一天地,情況愈來愈糟。見安格拉這麼難受,阿洛伊斯的自尊心受到很大的傷害,竟然去找最近的三家鄰居求教。找了人之後他才明白過來,他忘記了在他不到十歲的時候,從約翰·奈坡穆克那裡學到的一條規則。要說農事,根本沒有什麼你可以指望的法則,沒有,即使你運氣不好,遇上了你料想不到的問題,也沒有辦法可想的。就算是你最聰明的朋友,也不會贊同你的解決辦法。當然是這樣。他現在才知道,每一個農民對於如何治一頭生了病的豬,都有他自己的主張。 三家鄰居三個主張,一個說用催吐藥,一個說用結合劑,一個說用利尿藥。其實都不對症。這頭豬停止了呼吸,接著是大出血,然後死了。三個人都說這毛病只能是在肚子裡,要不就是在腸子裡。一頭豬毛病還能在哪裡?誰聽說過這麼大一頭豬還會生癆病。也許還有別的什麼病。豬死了以後,他叫來一名獸醫,他說可能是肺裡的毛病,但是也說不准。

阿洛伊斯聽了這個話再氣不過了。這牲畜死了還要付這麼多錢!為什麼?因為他非得把死因弄明白。多傻啊!他不會再養豬了,眼下不會,但他還是非要弄個明白。可是這個時候阿洛伊斯才發現,那個獸醫——假如他可以這麼稱呼的話——對於豬的死因也不比那三個鄰居更有把握。他對阿洛伊斯說,要查明死因那就要花錢到林茨去做化驗。見他媽的鬼吧!花這個錢才冤枉呢。現在他還要把整頭豬埋了。他真想把這頭豬剖了割幾塊好肉下來,但是他不敢。要是沒有旁人在場,他真會找幾塊好肉——後腿肉到底跟豬肺有什麼關係?可是,不行,獸醫說得很清楚:“可不能冒險,希特勒先生,這頭豬哪個部分的肉都吃不得。” 沒錯,獸醫就是這樣跟他說的,不過也是在付了錢之後才說的!然而安格拉還在那裡不停地抽泣,“啊,啊,啊!”他自己還要花力氣挖坑埋豬的屍體,那就更不用提了。

是的,這些都是要考慮的虧蝕。他收的不好不壞的土豆還能指望有多少收益?假如他算上買土豆種花的錢,買三公頃地用的堆肥花的錢,然後刨去僱日工的工錢,一頭豬的虧蝕,加上付給獸醫的錢,他怎麼能說賺了什麼錢呢?胡桃樹如所預料的,長在地上錢好賺,但是,假如不把它算在內,那麼,根本就沒賺一點兒。 他本應讓自己放心。他並非真正手頭緊巴巴了。光是他的養老金就有像他僱傭的傻子那樣的日工工錢的六倍。話雖如此,也沒有拔出扎在他肚子上的一根真正的刺。他有一個優點,這就是他相信他會知道什麼時候有人在宰他。現在他知道了他買的地沒有什麼好誇口的。很久以前他或許是一個農民,現在也可以說他是一個城裡來的傻瓜,在買土地的交易上被人宰了。假如克拉拉跟一個鄉巴佬好上了,他心裡會這麼悶嗎?那是不可能的,可是現在,他,阿洛伊斯·希特勒,在買地的這筆交易上怎麼會這樣被人騙了呢?

到了十月,他的心情已經非常鬱悶了。獵狗甚至也提不起精神來。他該怎樣去看自己——一個已經快過了中年的男人,已經不行了? 克拉拉已經懷孕七個半月了,她試圖開導他。既然土豆都已經收完,要花力氣乾的活都已經乾完,這時候心裡有點空空的那也沒什麼不正常。她可以告訴他的是,女人在生完孩子以後就有那樣的感覺。肚子裡裝了這麼大的東西,抱了這麼大的希望,花了這麼大的力氣,可是現在又空了。儘管孩子會在身邊,模樣長得很漂亮,可是女人一時間還會覺得空空的。 她以前從來沒有說過什麼大道理,沒有對他說過,可是他真想訓斥她一頓。 “我是什麼人,是女人嗎?”他想大喝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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