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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二十七章

鹿苑 诺曼·梅勒 5367 2018-03-18
如上所述,後來我動身去了墨西哥。在經過種種耽擱,以及某些可疑的繁瑣手續——這令我想起顛覆活動調查委員會的那位後衛和阻截隊員——之後,我的身份證件終於辦成了。我得到一筆政府的老兵安置費賴以度日,還進了一家藝術學校,並和幾個美國人結了伴。其中一位是個個子高高的黑人青年,過去曾在大學校隊打過籃球,現在他想成為一名詩人。我們曾在墨西哥城近半數的低檔酒館裡,在街頭樂隊演奏的音樂聲中爭論文學。另有一位是個摩托車賽車手,頭部曾受過傷,因而常常十分傷感,身體也隨時都可能衰竭。我的伙伴除這兩人外還有幾位。我得過且過地住了幾個月。我想我和大多數到那兒消磨日子的美國人差不多,不同的只是我總是很消沉。我常常想起露露。

每個星期天我都去墨西哥城裡的鬥牛場觀看鬥牛。我漸漸對鬥牛有所了解,這項運動對我來說有了新的含義。通過朋友介紹,我認識了幾位鬥牛士,在我的西班牙語大有長進後,我便常常和他們一起泡咖啡館,一泡就是幾個小時。不久我和一名墨西哥女子好上了,她是某個年輕鬥牛士的情婦。這事本身有點不同尋常。大多數年輕的鬥牛士都很窮,供養不起女人,事實上通常對女人不予過問,他們遵循著一種不那麼嚴格的理論,即不願將他們的競技囿於閨房之內。那位鬥牛士很受一些人推崇,他幹得不錯,下個賽季將成為一名正式鬥牛士,因為他有朋友,能拉到贊助。我的朋友都告誡我,和那女子相好有危險,那鬥牛士或許會找我拼命。可事情的結果卻多少有點出人意料,因為關於鬥牛士,人們的說法各不相同。那鬥牛士得知此事之後,卻邀請我共進晚餐,我們度過了一個長長的極為敏感刺激的墨西哥式夜晚。我們始終冒著爆發致命衝突的危險,後來卻喝得酩酊大醉互相摟著肩膀走出餐館,雖然那對他來說挺不容易,因為他身高才五英尺四英寸,體重不會超過一百一十磅。而且坦白地說,他才十九歲,幾乎是個文盲,那張可憐的印第安少年的臉上還滿是粉刺。

後來他試圖以墨西哥人的方式報復我。他私下里挺神秘地給我上過幾課,只有墨西哥的見習鬥牛士才會那樣就鬥牛技藝授課,而我幾乎還不知道怎樣使用穆萊塔。我手抓斗牛士的斗篷,就彷佛它是件匈牙利軍官的大衣。我的手很笨拙,根本還沒學到什麼技藝,他就帶我去了一家牧場,給我一頭他當天得到的小牛做訓練。這樣安排簡直要命,因為他的情婦就在一旁觀看。那些小牛真的並不構成危險,它們幾乎不可能致人死命。若是接連四五次被它撞到,就像我一樣,只要你腿腳靈便,那情形跟被自行車撞上四五次其實也差不了多少,但我必定是大出洋相了。那些墨西哥人都坐在牧場的石頭矮牆上,隨著塵土飛揚,他們不斷地哄笑。五分鐘結束時,我成功地刺中了小牛,接著又刺中一次,隨即是第三次,這時小牛才撞到我的腿,開始在我身上踩踏。我記得自己倒地後,小牛就在我耳邊吼叫,而那些鬥牛士的助手們則嬉笑著用他們的紅斗篷將小牛引開了。當時我心中湧起一股激情。我明白了刺中公牛是怎麼回事,更確切地說是刺中一頭未來的公牛,我很想成為一名鬥牛士。別的還有什麼?人不是往往比他自己所想的更不顧一切嗎?

於是,我開始了為期六個月的十分奇特的生活。我和這位鬥牛士及他的情婦一起出遊,我跟他學習鬥牛,而他也一直知道他那女人在與我偷情。最後他只是支付那女人的一切開銷,別的什麼也不管了。他越是因她對我感興趣而妒忌難受,每次我想離開他們時他卻越懇切地求我留下。我因此花費了太多的積蓄,況且這日子過得併不痛快。因為那女人以前吃過很多苦,她十四歲就進了墨西哥的市政機關,在那種地方誰也不會有什麼前途。說實話,倒不是因為那女人引不起多少興味,只不過她有點令我回想起了埃琳娜。 每次他勸說我留下,就會對我添一份忌恨。真不可思議,他是如何熬過那女人和我在一起的時辰的,像大多數拉丁美洲人一樣,他在這類事上的想像猶如一座富於創造力的火山。第二天他便陰沉著臉,要是原定該他出場,他便會出去鬥牛。相對說來,他是個相當膽小的傢伙,但世上三分之一的優秀鬥牛士都擁有懦夫的訣竅,至少在我看來,他們會幹得比那些勇敢者更激動人心。因為我一向最痴迷那些著意表現出強烈恐懼,而後又成功地進行富有想像力的搏殺的鬥牛士。膽小者了解人們對公牛的種種畏懼,因此在那為數不多的能控制自己身體活動的日子裡,他們便知道更多的變化,更多的機會,以及在哪種時刻可以玩些新鮮花樣。

那就是這位墨西哥鬥牛士的風格。在他害怕的時候動作笨拙,表現相當差勁,如果碰上一條難以對付的公牛,那他簡直令人絕望。但偶爾他出場時臉色蒼白陰鬱得像個死人,冷透骨髓,因他已超越恐懼,在這一天或許死就跟繼續活下去同樣吸引人。如果他碰上一條還不難對付的公牛,他鬥起牛來會表現出我從未見過的新穎技法。那麼不管我們之間有過什麼不愉快的事,這時,我會不知不覺把他看作是位大師。作為鬥牛士他有一種罕見的惹人憐憫的感召力,他能使得鬥牛場裡一半的觀眾感到似乎他們也在與牛相鬥。而另一半觀眾則會討厭他,因為他的鬥法太不正統了。他是我所見到過的唯一能揪住牛的耳和尾巴在場內徒步三圈的鬥牛士,而那些保守的觀眾卻將坐墊紛紛朝他頭上擲去。於是我最後意識到他是鬥牛這一行業的激進領銜人物,從某種不可理喻的角度看來,我和他的情婦則是考驗他素質的不可或缺的人。可他非常討厭我們。我花了很長時間想以這些素材寫一部小說,有朝一日也許我會把它寫出來。

不管怎麼說,我多少有所長進,最後終於離開了他們,這過程說來話長,就不再贅述了。我以自己的名義出場鬥牛,經歷了種種曲折磨難,因為身為美國人在墨西哥當名鬥牛士,這可不是公眾所認可的。但很長時間裡對我來說鬥牛比干任何別的事更為重要。我得承認,當我有些小小的成功時,我常常夢想我會成為第一位獲得公認的偉大美國鬥牛士。但我想我畢竟年紀太大,不可能達到爐火純青的地步了,問題不僅僅在於你有多少勇氣,還在於你有多少耐力,因為要鬥的不僅僅是標準的公牛,還有難以對付的低價出售的劣種牛,以及老奸巨猾的鬥牛場老闆和一臉笑容卻常常豢養著一夥惡徒的賽事主辦人。我幾次受傷,最後一次傷得較重,使我十分懊喪。隨之,我的身份證明文件在非法續籤時出了事——人們若在墨西哥待得太久,都是這樣續籤的——有的搞混了,有的在行賄賂時出了疏漏,結果我被遣送出境。再沒有什麼鬥牛士,什麼見習鬥牛士,什麼老兵津貼,有的只是腿上一塊引人遐想的傷疤,即將開始的新的人生旅程,以及新添的自怨自憐。

路上停留了一兩次後,我在紐約安頓下來,那是曼哈頓格林尼治村外一套只供應冷水的公寓。我與幾個女孩交往,有了些十分複雜的浪漫故事,我想自己從中學到了些東西——人生就是受教育,學到的應當加以應用——我還努力寫著我的鬥牛生活的長篇,但這小說並不精彩。它最終成了對那位罕見的計數奇才歐內斯特·海明威的模仿,而我也體會到重複一位優秀作家的作品,就創作能力而言是無法令人滿意的。 這階段我靠一份不同尋常的職業維持生計。我的積蓄只剩了幾百美元,於是我孤注一擲,在紐約東部的貧民窟租了一間統樓面,粉刷一新,貼上幾張斗牛的招貼畫,開辦了一所鬥牛士培訓學校。幾個星期過後,學校開張的消息傳遍了格林尼治村,學員漸漸多起來了。我對此事覺得很矛盾。一方面我對鬥牛已有點厭倦,至少不想再耗費時日去討論它,我知道自己的水準還遠遠不夠當一名教師。但另一方面這種上課挺有趣,也許在一旁看著也頗有意思,因為我將一輛獨輪車改成了一架刺殺機,場地裡還到處是一副副牛角。一對對學生輪流操起牛角,練習身披斗篷手持紅布躲開公牛。在上課時,聽著整個樓面上響著十至二十個稚嫩的聲音,在嘰嘰喳喳地叫著喝著:“餵,牛!呼嗨,牛!對准你了,牛。”他們的T恤衫因出汗而變得灰白了,他們差不多都挺快活,儘管有些人甚至連頭母牛都從未見過。讓我驚奇的是,我的學生有一半是女孩子,只是在我對格林尼治村有所了解後,才漸漸明白此中原委。這些女孩中什麼寶貝都有,包括一名來自布魯克林正在攻讀碩士學位的猶太姑娘,以及一個出生於礦區小鎮、從事抽像畫創作而又做脫衣舞表演的年輕女子。倘想以教鬥牛術作為職業,倒是相當有趣的,但我很不願意將時間花在這上面,因為我很想干點別的事情。

有一天我從報上得知多蘿西婭·奧費伊·佩利來了,住在鎮上。這一次報上的消息倒是真的。我心血來潮,便去幾家旅館打聽,很快在第三家旅館找到了她。不知不覺中我們攀談起來,兩人的距離很快拉近了,因為就我們共同認識的人她有許多情況要告訴我。讓我倆都覺得驚奇的是,那個晚上我們竟在旅館裡一起過夜,而在隨後的十天裡,多蘿西婭實際上是住在我那僅有冷水的公寓裡,結果我有機會觀察到她性格的另一面。多蘿西婭的貂皮短大衣——那是從一位經營皮貨的朋友那兒批發來的——搭在我十美元一把的扶手椅背上,她用拖把拖洗著我那臟兮兮的油毛氈地板,一邊就如何對付公寓管理者向我傳授著經驗,因為多蘿西婭明白在貧窮處境中,富有戲劇性的事情首先便是,沒有什麼地方是禁止傾倒垃圾的,從頂樓的衛生間直到底樓的醉鬼惡棍,這是公然的戰爭,每個人都得守住自己的地盤。

在家庭氣息不那麼濃的時候,和多蘿西婭一起生活倒是種有趣的經歷,算不上美妙,卻挺刺激。多蘿西婭年齡比我大那麼多,她對於做愛貪得無厭——這點誰能責怪她? ——因此在我與她分手之前,她提出在我寫書時由她供養我。但那樣做個由女人供養的情人,總有點過分。儘管原則上我並不反對這麼做,儘管我也曾多次興致勃勃地想過,這是我可以選擇的一種生活,但這終究是徒勞。因為做個由女人供養的情人,就很難再維持尊嚴,而倘若你這一生想有所進取,尊嚴是少不了的。人生要想幹些有意義的事,就得隨時保住自己的尊嚴。 最後,我總算說服多蘿西婭,她該回到西海岸去,而我則留在東部。她走了之後,我發現自己竟能心平氣和地面對這道難題了:做個愛人者或被愛的人,究竟哪個更好呢。我想起艾特爾和他的羅馬尼亞情婦,想起那個墨西哥鬥牛士和他的相好,想到多蘿西婭,據她自己說,她是多麼喜愛我,而我卻幾乎沒什麼感覺,當然沒理會那種愛的激情。於是我又回到了老朋友的圈子,我會回想起露露,令人愉快的是那份痛苦的感覺沒有了,至少大半消失了,因為我仍記得露露坐在多蘿西婭跟前的情景。我由此對那部寫鬥牛生活的長篇有了些新的構想,並硬著頭皮寫起來,結果發覺自己寫下些小說的片段,最後我漸有所悟。在我寫作時,我覺得自己比過去開竅多了,我總算挺過來了,能夠將自己身上較有光彩的部分以某種固定的形式記錄下來,因此我感到欣慰,因為我不過是個孤兒,卻已開始幸運地躋身於藝術創作的世界。

我過去一誤再誤,未受多少教育,這時候感到了學習的魅力和緊迫性,我清楚地認識到自己知識很貧乏。於是,在我沒有工作也不寫作的那一年裡,大半的時間我都泡在公共圖書館裡。只要有機會,我就常常在裡面一泡十二個小時。我讀一切感興趣的東西,讀所能找到的優秀小說,也讀文學評論。我讀歷史書,哲學家和心理分析學家的著作,讀那些寫作風格與自己投合的作品。因為一個人的寫作風格,部分在於他如何看待別人,他是否想讓他們敬畏他,或者希望他們平等看待他。我也讀了一點兒人類學家的著作。我還學習外語,法語、意大利語,甚至學了一點德語,因為我生來就有點語言天賦。我花了兩個月時間讀《資本論》,要不是芒辛早就說過,我或許會把自己當成社會主義者呢,而當我一旦拋開這書,就仍是個無政府主義者,而且將始終是個無政府主義者。或者看來會如此。心情抑鬱的時候我覺得自己會重新皈依教會。不管怎樣,我的教育在繼續。雖然我覺得無法衡量它,我月復一月地思考從書中讀到的一切,並感到比任何別的事更興奮。而自埋頭讀書的那年以來,我覺得還沒有遇到過令我印象深刻的專家。這話聽起來似乎有點兒吹牛,但畢竟我是在孤兒院長大的,那時候,那些能夠上大學的人在我眼中神秘得就像貴族們乘坐遊艇去地中海航行一般。

隨著繼續不斷的學習,我發現我的求索有了一種規律。我讀每本書,就像不知不覺沿著求知的螺旋形路線盤旋上升,到最後最難的題目也會迎刃而解。我學到的東西越多,就變得越自信,因為不管那作者的名氣多大,思想多麼深邃,我知道他們沒有一個可以成為主宰我的最終權威,因為歸根到底他們經驗的結晶和我的並不相同,於是我變得自負,有了異乎尋常的自信:我能寫出比任何活著的人更透徹的社會生活。於是我繼續寫著,在寫作中一次次嚐到了失敗的滋味,因為最為漫長的個人旅程,莫過於從第一陣創作熱情到作品定稿的過程了。不少夜晚當我置身圖書館中,在學者們窮畢生之力得以完成的多卷巨著中讀著一條條腳註時,我知道寫這些書的那些嚴謹學者們的幽靈,一定清楚此中的遺憾,因為每條腳註都是跨向更深奧意義的一步,而那更深奧意義威脅到學者的邏輯進展,直到經驗和詞語都了無意義,從這些經驗和詞語人們無從探知整體外部世界,如果確實存在這麼個整體,而不是無限奧秘的話。 生活中的事並不常常如此抽象深奧,接連好多個星期,我感到了愛的極度飢渴,盼望著找到愛情,並找了一個又一個女孩。我在當地享有的鬥牛士名聲在這方面幫助不大。日子一天天一月月過去了,我仍辦著鬥牛術培訓班,根本幹不了別的事。但自到沙漠道爾以後我已改變了許多,因此我總能想起艾特爾,想像著他的生活,埃琳娜的生活,電影之都的生活,以至有時我的想像會把我帶到我再不會去造訪的任何地方,對我來說他們的生活變得比我自己的一切都更真實了,我可以看到他們一天天地打發著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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