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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二十六章

鹿苑 诺曼·梅勒 3049 2018-03-18
在醫院裡,馬里恩受到了警察的監管,他們還不准任何人天亮之前見埃琳娜。我與值班護士就誰該付埃琳娜的費用一事苦苦爭執十分鐘,最後只得掏空了皮夾,將我那一周的工錢全給了她,並決定給在電影之都的艾特爾打個電話。我當時心想,假如他不來,我將不得不擔當起照料埃琳娜的責任,而這時我已明白我根本不想這麼做。因為我知道倘要欣賞自己的古道熱腸,得熬上太長的日子。 電話簿上未列出艾特爾的號碼,芒辛的也沒有,但我想起了艾特爾的商務代辦的名字,並掛通了他的電話。從這位代辦說的話聽來,我想像他正披件睡衣,嘴角叼了支雪茄,有些緊張,但據我所知,他看起來可能像位客戶賬目經理。 “餵,你是誰?”那代辦說。 “我是誰無關緊要。我是他在沙漠道爾的一個朋友。”

“我都不想听到那個地名。聽著,你別來打擾我的朋友查利。” “你能給我他的號碼嗎?” “你要它幹什麼?” “我需要,”我說,“請相信,我有急事。” “別打擾查利·艾特爾。人人都拿他們的難題來糾纏艾特爾。” “他的一位很好的朋友正生命垂危。”我只得誇大其詞。 “是個女人?” “那又有什麼關係?” “聽著,查利·艾特爾沒有必要為任何女人起床。他現在是個大忙人,看在上帝分上,別糾纏他了。” “你聽好了,要是這消息今晚不通知他,”我對著話筒大叫,“明天早上他就會和你過不去。” 就這樣,在電話亭裡滿頭大汗折騰了半個小時,花了兩元的零錢,還有一次誤接的電話,我終於與艾特爾通上了話。這時候我實在是太煩躁太激動了,說話必定已含糊不清。 “你僱請的是哪門子代辦?”我劈頭就這麼問他。

“瑟吉厄斯,你喝醉了?”艾特爾在電話裡說。 我隨即把情況都對他說了,足足二十秒鐘我沒聽到回話,只有一片沉默。或許那僅是我的想像,但我有種感覺:這消息使他大為惱怒。然而,他回話的時候卻說,“哦,上帝。她還好嗎?” “我想是的。”我說。我把所知道的詳情都說了。 “你認為我應當來一下嗎?”他問,見我沉默無語,他加了一句,“明天我們拍片很忙。” “要我為你回個話嗎?”我說。 “好吧,我會做出安排。”他的話直入我的耳中,“告訴埃琳娜我馬上搭飛機,明天上午就來看她。” “你自己對她說吧。今晚他們不讓探視。” “傷得一定很嚴重。”他頗帶絕望地說,我一時倒同情起他來。 第二天上午艾特爾比我早到醫院,我在門口台階上遇見他時,他已探望過埃琳娜出來了。 “我打算娶她。”這是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這事沒多少選擇餘地。他進去探視時,她正坐在醫院的病床上,手臂用懸帶吊著,鼻子用紗布橡皮膏貼著,看起來就像她想隱藏自己的面目似的。埃琳娜眼睛望著別處,直到艾特爾的手搭上她的肩膀。 “哦,查利。”她只是簡短地說。他看得出來,她因服用鎮靜劑而顯得昏昏欲睡。 起先他們想不出可以說的話。她注視著他,輕輕地說,“聽說你又導演影片了。” 他點點頭。 “對你來說離開攝製組一定很不容易。” “倒並不那麼難。”他說起話來又有點迷人了。 “你工作時感到愉快嗎?”她彬彬有禮地問。 “感覺還不錯。電影厂的人大多挺寬容。甚至有人還稱讚我的公開聲明。” “哦,那太好了。”她說。 他們都想朝對方微笑。 “我猜你已重振自己的事業?”埃琳娜繼續說。

“只是部分吧,還得做不少彌補的工作。” “你會拍出部好電影。” “我會盡力的。” “我知道你將拍出部好片子。”這一次她點了點頭,“你又和過去一個樣了,查利。” “和過去不一樣了。”艾特爾說。 他說話的口氣有些異樣,這使她朝他稍稍靠近了些,她很小心地輕聲問道:“查利,你想念我嗎?” “非常想念。”他說。 “不,查利,我要聽你說真話。” “我說的是真話,埃琳娜。” 她默默地流淚了。 “不會的,查利,你很高興擺脫了我,這我不怪你。” “這不是事實,”他說,“你知道我的作風,我還沒讓自己多考慮別的。”他咳嗽了一下,有一兩個詞沒有說出來。 “有天晚上,”他說,“埃琳娜,我很想你,當時我明白如果不控制自己,我就挺不住了。”

“我很高興你多多少少想到過我。” 他接著說了句話,話一出口他便覺得自己犯了個錯誤。 “你好些了嗎?”他問,“我是說,這事故一定很嚴重。” 這就好像他豎起一面鏡子,映出自她離開他以來所流逝的全部歲月,他感到她被苦難的潮水裹挾而去,直至他不再存在,而此刻她已獨自躺在醫院病床上,她的過去已杳若云煙,而未來毫無著落,這病床、四壁和無菌病房裡的種種設施,就像一片冰冷雪白的大海包圍著埃琳娜。 “還不怎麼糟糕,”她說,隨即又哭起來,“啊,查利,你最好還是回去吧。我知道你一向討厭醫院。” “不,我想照顧你。”他一開口,便不由自主說出這話來。 “娶我吧。”埃琳娜不假思索地突然說道,“啊,查利,請娶我吧。這次我一定學好,改變自己。我答應我一定這麼做。”

他點了點頭,他的心麻木了,情感一片混沌,覺得一定有退路,卻又明白什麼退路也沒有了。因為一聽她說這話,他耳畔便響起在他半心半意地求婚時她說過的話。 “你根本不尊重我。”當時她那樣說。他像個乞求自尊的乞丐,明白自己不能拒絕她。他抱著埃琳娜,感到全身冰冷如石,可他知道自己會娶她,而不能拋開她,因為生活的法則如此嚴苛公正,它要求人們必須前進,否則就要為停步不前付出更大代價。要是他此時不娶她,他就永遠難以忘記,過去他曾帶給她幸福,可這時除了醫院病床她已一無所有。 於是他繼續愛撫著她的肩膀,輕聲地問了些問題,談論起他們的婚姻。這時他心中確信不管他對她有什麼看法,他們總是一對,兩人有傷痛可相互慰藉,那可比獨自忍受強多了。也許一年之後她交了別的朋友,那他還可以離婚。

一個星期後,就在她出院的當天,他們結婚了。我從報紙上讀到了這條消息。他帶埃琳娜到電影之都外圍的某個小鎮,在那兒舉行了儀式,科利·芒辛做了男儐相——細細一想,這倒並不怎麼讓我吃驚。 在隨後的那個月,艾特爾邀請我出席婚禮的信才輾轉寄到我手裡。我寄去了禮物,並回信解釋了我無法前往的原因。我已離開沙漠道爾,這時正待在二千英里外的墨西哥城某家廉價旅館,在寫一本有關孤兒院生活的小說。此後,我又聽說了些零碎消息,那就像沉底的卵石所攪起的些許餘波。在我讀到的有關他們婚姻的文字中,有過一樁小小丑聞,一次小小寬容,雖然某些報紙以顯著位置刊登了馬里恩·費伊的照片,但那些漫談專欄作者的筆調都還相當溫和。電影之都會有些什麼街談巷議我雖不得而知,卻不難猜到。過了幾個月,那是在馬里恩的案子判決之後我收到了他轉寄來的一張明信片,明信片上印的是他服刑的牢房,一間潔淨、明亮、衛生的囚室。 “敬啟者:我有種感覺,”明信片上寫著,“我們原先的談話,我現在才有所理解。你的犯人朋友,馬蒂。”在明信片下沿他又加了一句,“又及:你仍當警察嗎?”

一年半後,當《聖徒與情人》上映時,我花了一美元八十美分,去百老彙的一家首輪專映影院觀看。影評寫得精彩,影院裡幾乎座無虛席。我一時頗感惆悵,便買了些爆玉米花,邊嚼邊看電影。就電影來說,這片子還不錯,製作得好,沒有多少令人難堪的場面,但也不怎麼動人,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坐在我旁邊的少女和她的男友在互相撫摸調情,他們為一些聰明的對話發笑,但也打了一兩次哈欠。我很不願意承認,可影片中確有我很欣賞的部分。儘管艾特爾宣稱他對基督教會一無所知,但在某些細節上卻頗有巧妙精闢的見解,要是想拍部天主教徒也愛看的電影,那他的這些見解甚至比我的還討巧。以後幾年裡我一直想給艾特爾寫封信,但我總拿不准該寫點什麼,漸漸地這寫信的念頭也淡忘了。我感覺是我疏遠了他,可要這樣對他說又未免有點偽善。一年又一年過去了,我們常私下里孤獨地計點著逝去的時日,可這與數字或判斷或關於朋友的飄忽不定的記憶幾乎沒有什麼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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