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鹿苑

第26章 第二十五章

鹿苑 诺曼·梅勒 9677 2018-03-18
這件事我還有什麼好說的呢?埃琳娜內心很孤獨,這一點費伊非常清楚。那份孤獨就像大壩後積聚的水,在守候著她,只要一有缺口,激流便會把她卷往昔日洪水氾濫的土地。他知道她就是那種有輕生傾向的人。 幾個月來有種想法一直纏繞著他,他覺得自己的生活已失去目標。黎明前的幾個小時裡,他躺在床上,因門開著而驚恐不安,常常以為他聽到的街上的聲音,便是他一直在等候的殺手終於來了,另一陣更加劇烈的痛苦便會襲來,因為這痛苦出自怯懦。 “我不過是個拉皮條的,除此之外我可沒幹過別的。”他會這麼暗自想著。因為自己只能從酒吧到夜總會來回游盪,他便會懷著一份失意,心想莫非他所需要的,就是一個羅經方位點,只要任何一點,他便可以向著它,到黑人的東非作勇敢的遊獵。

但這遊獵始終未能成行。一年過去了,兩年過去了,費伊似乎永遠得乾他的營生了,誰也不再把他當作有某種癖好的闊少。費伊有了自己的行當,幹得挺順手。他遵照經商的規則,備有兩套賬本,雇了律師,按收入比例支付津貼,甚至還和某位操縱從電影之都到沙漠地帶的犯罪團伙的黑社會頭目搭上了關係。可他也有倒霉的事:就在埃琳娜來之前一星期,他被某個小流氓毒打了一頓。那傢伙要了一名女孩,卻拒絕付錢。挨打之後他沒有聲張,沒有向他的保護人訴說這件事。他們本可過問,給他撐腰,可那太丟人了。他最不願意承認他變得如此體面,居然連小流氓也不把他當回事了。 “我不過是個零售商。”費伊挨打後這樣一想,便覺得自己的惱怒有點荒唐可笑了。

在他十五六歲時,有一陣子他很想知道自己親生父親的情況。他很討厭多蘿西婭吹噓他父親是歐洲王室成員的話。他更喜歡相信父親是個十分聰明而又生活放蕩的牧師。如今,一想到他如何在懺悔室裡竭力向牧師說起這想法,卻總受到斥責,每個星期都受到斥責,他便十分沮喪。那時候他還信教,常常齋戒,打算進修道院,甚至入院靜修了一個星期,這令多蘿西婭感到困惑和幾分隱約的自豪。但那個星期幾乎憋得他發瘋,最後他用剃刀將聖壇幕簾的邊角裁下了小小一塊,隨即驚惶不安地離開了。 現在他哪會去想當年那件事的結果?這一切他都經歷過了,他還讀到過有關巫師審訊及黑色彌撒活動的文獻記載,讀到過陰謀下毒,思婦腰間所烤的愛情之餅,以及女修道院院長用針刺修女,以弄清她們是否巫婆、是否有撒旦附身等等。他在少年時便覺得,自己彷彿已了解千年曆史,但那些都已過去了。他長到十八九歲踏上社會時,頗有點自得,因為沒人猜得透他讀過多少東西,他又在想些什麼。

自埃琳娜來與他同居,他便常做噩夢。他擺脫不了這念頭——她便是他的修女,他要將她點化為女巫。他在頭腦中構想著大量的故事、小說,設想自己是位忍受極大痛苦的牧師,正向上帝請求讓魔鬼附在他身上,以便獨自下地獄忍受獄火烤灼,而讓別人——那些修女、教徒,以及城堡、鄉村和整個世界免於災難。馬里恩神父就一直為此而祈禱,在祈禱的同時他又乾了些什麼呢?幹的事情微不足道,卻是罪該萬死,因為他詆毀唱詩班男童歌手,將全村半數富貴人家的妻女搞大了肚子,在修女們的隱居之床上用魔鬼之杖敲打她們,把她們逼瘋,將女巫之帚作為虔誠的乳房讓人吮吸,從最篤信、最純潔、最清心寡欲的修女那兒盜走她的虔誠,結果使她不再愛上帝,卻淫蕩而又瘋狂地愛上馬里恩神父。他甚至對她說,這麼做完全正確,因為肉體與靈魂是分開的,要想保持靈魂純淨,就必須追逐罪惡,讓肉體沉入污穢,以便靈魂得以昇華。然而光將修女淪為女巫還遠遠不夠,她還得受盡譴責,但這事絕不可操之過急,過急她便成了烈女,太遲則她已死去,因此得格外謹慎。那位借魔鬼之手拯救世界的牧師,必須先利用魔鬼來毀滅世界,為此他已點化為女巫的那聖徒般的修女首先須吞食別人,別的一切,包括修道院、教堂、城堡及整個世界。她又譴責又控訴,直到別人在煉獄遭受火刑,她也燒灼自己,並從火刑柱上發出尖叫,“啊,上帝,請憐憫馬里恩神父吧,他是地獄中的聖徒。”這一切結束時他是純潔的,他們均受了火刑、而他就因為祈禱而倖免,他懇求著,“啊,我的上帝,我曾為你的事業而效勞,並發現我的那些人全不夠格,他們都不值得你眷顧。”但當他祈禱時,他一直懷著噩夢般的恐怖,因為上帝將懲罰他,會驅趕他入地獄去見魔鬼,這並非因為一些區區小事,如誘姦、雞姦、責打了虔誠的修女、點燃起地獄煉火,以及種種別的罪名和破壞,而是比這些大得多的罪孽,是因為如此可怕的滔天大罪,就是上帝見了臉色也必定會慘白。 “啊,我的上帝,”在馬里恩·費伊腦中某個幽閉的角落,馬里恩神父祈禱著:“我犯有罪孽,我真是萬惡不赦,因為我咒你罰入地獄。”

因為埃琳娜睡在一旁,馬里恩躺著猶如囚在獄中:挨得那麼近,他全身上下癢癢的,忍受著這輕度的苦行。艾特爾充分領略過的她的玉體的芬芳,費伊的鼻孔卻無法消受。他只能通過吸食大麻讓自己的思想穿越林莽,沿著修道院冰涼的石砌地面前行,而埃琳娜修女就在那兒忍受火刑,她的身子沒在火中,雙腳卻沉在冰裡。最後,費伊覺得他的頭腦幾乎要爆裂了;那份強烈的誘惑,只要再挨近些,誰能躲得過?他只能睜著眼,咬緊牙,對著床腳,對著踮起腳尖施舞的靈魂喃喃低語:“這是胡扯,盡是胡扯。別胡扯了。去他的吧。”就彷佛他的思維真成了藉以探測內心巫師的尖針,當在他頭上找到了無痛進針的那一點,他便完了,被揭穿了。或者說,他是被解放了?因為在遠處,遙不可及之處,有著某種異端邪說,認為上帝即魔鬼,而他們稱之為魔鬼的正是被逐的上帝,就像高貴的王子被剝奪了真正的天國,而冒充為上帝的魔鬼卻征服了一切,只有極少數人看穿這騙局,他們知道這上帝根本就不是上帝。於是他祈求著,“讓我變得冷酷無情,魔鬼,我就以你的名義主宰世界。”這樣的念頭紛至沓來,層出不窮。最後,這種種思緒攪得他頭腦發熱,他便伸過手去推醒了埃琳娜,在她耳邊輕輕說:“來吧,讓我們玩玩清醒一下。”自埃琳娜來後,對他來說,她就像一團火,就像森林燒成的灰燼,催育出新的植被,以便再次焚燒。在他費力做愛之時,總感到與她格格不入,他鞭撻著自己:一個驚恐萬狀的牧師。他變得心不在焉,腦子裡出現的是披著法衣的修道士,正在懲罰背棄了信仰的淫蕩修女。完事之後,他腦中一片空白,這時,有個罪惡的念頭在他腦中一閃而過,他背轉身去,想就此睡覺,那個恐怖的念頭卻在腦中翻騰:他必須哄埃琳娜自殺。

她來與他同住之後,他發現不知不覺中他在很快地滑向自己也不知道的方向,直到有一天他蜷曲著緊挨在她身旁,以暖和寒冷的肢體,這時候他才既驚恐又得意地明白了自己的心思。一種想法閃過腦際並頻頻出現:“這些天裡,說不准哪一天她就會自殺。”他還未及考慮這事,便像個將自己意志強加於人的鐵腕君主在心中冷酷地加了一句:“你必須迫使她自殺。”費伊就像反對夜間不鎖門的決定一樣提出了異議,他懇求過自己,他這樣哀求:“不,那太過分了。”卻只聽到一片嘲笑,這種反應一向只會推動他往前邁出新的步伐。 “要是你這點都乾不了,你就永遠幹不成什麼事了。”他隨即在黑暗中打了個寒戰。就算他曾命令自己謀殺埃琳娜,那似乎也不及這個想法更重要、更可惡。謀殺算不了什麼。人類互相謀殺數以百萬計,發現這比愛容易得多。然而,要迫使埃琳娜自殺卻是真正的謀殺。他發現自己對此十分痴迷,因而極感驚恐,他知道自己必定會這麼幹。

但怎樣才能成功?他懷疑自己,不相信他真會這麼幹,可這段日子裡他的思想就像定時炸彈的定時裝置,嘀嗒嘀嗒地走個不停,而他已無法加以控制。費伊內心深處有這樣的感覺:這是最後的結局,在那裡他將超越自己幹過的一切,正如許久之前他答應我的,推進到最後,然後再收場——他不知道會在何時何地,但肯定會有不少的經歷,肯定會有點名堂。對此他很有把握。 因此,埃琳娜來到他的住處還不到一個小時,他便要她嫁給他,當時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做。 “我們不妨結婚吧。”他說,“你想結婚,這對我反正都一樣。” 埃琳娜儘管醉得不行,仍謹慎地笑笑。 “生活真是荒謬怪誕。”她說。 “確實如此。” “我和科利一起住了三年,可他從來沒帶我去參加過一次聚會。”

“艾特爾也從不求你嫁給他。” 她沒有回答,只是啜著酒。他依然盯著她,喃喃說道,“你看怎麼樣,埃琳娜,嫁給我吧。” “馬里恩,來到這兒我感到可笑。” 他笑了起來。 “明天再跟你說。” 就這樣他們開始一起生活,度過了短短的幾個星期。這些日子裡他們從不曾節制飲酒,不曾十分節制,可他們也未曾大醉,至少費伊不曾醉過。他老是厭惡地看著埃琳娜,她沒多少酒量,因此她始而歡快,繼而十分興奮,漸而懨懨不樂,終至沮喪消沉,只能又藉助杯中物消愁。大部分時間裡她說個不停,和他的朋友們一起大笑,還對費伊說,和他在一起她感到多麼自在,而和艾特爾在一起她總是感到受冷落。 但有時候她也會恐慌不安。有幾個下午晚上,他外出為應召女安排約會,留她單獨在屋,她似乎非常害怕孤獨。 “你非得外出嗎?”她問。

“這類事不可能自動發生。” 埃琳娜便會生氣。 “我不妨當名應召女,這樣我可以對你有更多了解。” “或許你會有所了解的。” “馬里恩,我想做應召女。”喝醉之後她會這麼說。 “現在不行。” 她瞇起眼睛,努力想給人以深刻印象。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她說,“你把我看作妓女嗎?” “區區一個詞能說明什麼?”他這樣說。 他出門之前,埃琳娜一直守著他。 “馬里恩,早點回來。”她懇求著。幾個小時之後他回來時,她就彷佛第一次想到這事似的向他宣布,“你以為我愛你?”她哂笑了一番後說,“我想當一名應召女。” “你喝醉了,寶貝。” “你放聰明點兒,馬里恩。”埃琳娜叫起來,“你想我為什麼和你住在一起?是因為我太懶惰,不想一個人過日子。你對這有什麼看法?”

“每個人都怕孤獨。”他說。 “除你之外。你這麼傲慢,這麼有力。但我並不認為你是什麼了不起的人物。” 這樣發作過後,她會啜泣,請求他原諒,對他說她說過的話並不當真,也許她真的愛他,她也不清楚了,他便說,“我們別這樣折騰自己了,結婚吧。” 埃琳娜搖搖頭。 “我想當一名應召女。”她說。 “你不是那材料,你應付不了。”他對她說,“我們先結婚,然後再看情況。” 他拿不准該怎樣看待她。他覺得自己討厭她,認為埃琳娜是對自己神經的一種考驗。在床上他也厭惡她,確實他只不過想研究一下這份厭惡,想觀察一下她怎樣決意沉迷,而他卻無法沉湎,就算片刻也不行。要不是為了從這研究和觀察中獲些快感,對他來說,要主動去挨近她實在是很難的。他受到慫恿,帶她去參加一系列聚會,去唐·貝達家,在他自己家,與他的一些應召女郎,與一些陌生男士,與詹詹,以及與任何願意會見他的人聚會。

她時而陰鬱,時而歡快,他控制著她的情緒,就像馬戲團的馴獸師,輕輕甩動鞭子,而她便是馴服的動物,他可以在她的毛髮上擦拭手指。這想法似乎能給人無窮力量,他對自己發誓說他是認真的,他感到每次新的表演都突破了舊的局限,到頭來他會耗盡她的精力,她的愉悅,她就什麼也沒有了。於是,通過對肉體加以指點,說它永遠不能到達靈魂,說最大的罪惡在於相信兩個人能一起生活,他便能將她的靈與肉分開。 她則竭力想停下來。一天早上,在貝達家待了一夜之後,馬里恩又要她嫁給他,她說,“我不久將離開這兒。” “上哪兒去?”他問。 “你覺得你討厭我,”她說,“要是我真的相信,我就不會來與你住在一起了。” “我愛你,”他說,“你想為什麼我要求你嫁給我?” “因為你覺得這是個大玩笑。” 他一聽便大笑。 “我身上有許多矛盾。”他說,笑的時候臉上顯得很孩子氣。 然而有一天夜裡,他無法入睡,便起來繞床踱步,並細細瞧著她,似乎她已死去一般哀悼她,他心裡很不情願地泛起一縷憐憫之情,這縷純潔而又痛苦的憐憫之情從他心中掙脫出來,猶如骨肉流產,半死不活,令人極感疼痛。 她漸漸已能接受和他結婚的想法,而他卻覺得她可惡,因為她並未意識到自己全然依賴他的允諾。他們共同生活中唯一有點像婚姻的地方,便是她將他的住處弄得一團糟,而他覺得這一點很滑稽。她老是在他的房間裡亂扔自己的衣物,老是在廚房裡灑落食物,掉落杯盞,老是亂扔煙蒂燒出洞,然後便是道歉,或者當他要她整理某個房間時,發上一通脾氣。在她帶她的兩件行李來這兒之前,他生活很有規律,家中也井井有條。可自從她來,並將她的東西扔得滿屋狼藉,他就生活在極度惱怒之中。他們有個女用人,一個臉上毫無表情的墨西哥中年婦女,她每天上午來兩個小時收拾整理屋子,而用不了多久,屋子就會被埃琳娜弄得亂七八糟。他們常常因女傭而吵個不休。埃琳娜一口咬定那女人恨她。 “我聽到她在罵我笨蛋。”她對他說。 “她也許是在禱告。” “馬里恩,要么我走,要么她滾。” “那你就走吧。”他說。這話他越來越經常地掛在口上了,他相信埃琳娜不會離開,便以這事來奚落她。 “你騙得了誰?”他說,“你想你能到哪兒去?” 埃琳娜的行動讓他感到驚奇。她開始與墨西哥女傭交朋友。在上午晚些時候,他能聽到兩個女人在閒談,偶爾其中一個會笑出聲來。埃琳娜開始說起,她過去錯怪那女人了。 “她心地挺好。”埃琳娜對他說。他饒有興味地觀察著,相信這不過是一時的熱情。他想,她決不可能與一個墨西哥農婦交上朋友,那女人只會讓她想到她自己也是土包子。但這事太過分了。有一天,女用人送給埃琳娜一隻木製的餐巾套,埃琳娜擁抱了她。費伊當即支付了一周的工錢,打發了那女人,並要埃琳娜自己打掃收拾房間。此後他們的住處便凌亂不堪,他們還常常因埃琳娜去看那墨西哥女人而吵嘴。 “臟貨總喜歡找臟貨。”他對她說。這話挺靈,埃琳娜從此不出門了。 不久,他常撂下她獨自在家,一撂幾個小時。他回來時,她便妒羨得要命。有一次,他趁這種機會對埃琳娜說,他也是沒有辦法,可發現她並不怎麼激動。 “當然,這只是暫時的,”他說,“我出門太多了。”兩天后他移到另一間臥室過夜,在躺著未睡的好幾個小時裡,他聽到她在屋裡走動。有一次他聽到她在抽泣,他強忍著不去睬她,以致全身都汗濕了。 他們最後還有過一次聚會。齊麗亞離開唐·貝達回東部去了。晚上,馬里恩邀請了貝達一人過來。這些天里貝達心情不好。 “你因齊麗亞而傷心了?”馬里恩問他。 貝達大笑。 “十五年來我從未為哪個女人傷心過。但我住這兒,總得忍著點兒。” 埃琳娜嗓音低沉著說,“我理解貝達,我欣賞從不傷心的男人。” “寶貝,我很賞識你,”貝達說,“你比你自己感到的更可愛。” 埃琳娜看著費伊。 “你有什麼要求?”她問。 “今天晚上不用問我。”費伊答道。 “那就別管。”她對他說。於是費伊獨自坐在起居室裡,埃琳娜和貝達則到住宅另一頭的房間裡去了。費伊吸著大麻煙,腦中不時掠過那個他自認為極為幽默的想法:“我臉蛋還嫩,身子卻老了。” 貝達終於出來了,埃琳娜卻還未露面。他邊梳理頭髮,邊和馬里恩搭話。 “你的小妞有點兒煩躁。”貝達說。他臉色有點蒼白。 “她只是有點兒高傲。” “馬里恩,別數落她。她與眾不同,很有勇氣。” “是的,”費伊說,“他們說,人人都有勇氣。” “要知道,”貝達說,“你這種人使得我這樣的人落了個壞名聲。” “皮條客,我沒想到你會介意。”馬里恩答道。 “我會到監獄來探望你。” 貝達走後,馬里恩走進臥室,看著埃琳娜。她正仰臥著。 “我應該跟這人回家。”她冷冷地說。 “他會留你待上一天的。” 埃琳娜在床上轉過身去。 “你再也不提與我結婚的話了。”她說。 “你愛我嗎?” “我不知道。”她朝牆上看著。 “誰會愛上你?”她說。 他大聲笑起來,“那我就弄不懂了,那麼多小妞兒都把我當作意中人。” 埃琳娜舒了口氣。 “我覺得討厭極了,我感到噁心。” 他一下子發火了。 “你和別人全一樣。乾著自己想幹的事,然後卻認為因為你覺得討厭,干那事的就不是你。” “就算你說得對,又怎麼樣?”她說。 費伊不得不向她解釋。他不得不向每個人解釋。 “聽信整個世界的胡扯吧,”他說,“那便是愛。胡扯堆成山。” “你並不那麼快活。”埃琳娜說。 “那是我的錯。要是某個想法對我不起作用,那並不意味著它就有錯。”他又點燃了一支大麻煙,並將煙氣吐在她身上。 “埃琳娜,你想過要嫁給艾特爾,你愛他,你這樣說過。現在你還愛他麼?” “我不知道,”她說,“忘了他吧。” “我越琢磨這事,就越認定你曾愛上過他。”馬里恩大笑。 “對了,現在我明白了,你真的愛上過他。” “別說了,馬里恩。” “真可憐。”他說,“我說對了吧,你有著意大利人的鐵石心腸,卻愛上了他。你會說自己狂熱地愛他嗎?” 他正涉及她心中最隱秘的事,他清楚這一點,便繼續深入。 “這是個可悲的故事,”他說,“你和查利錯過了,沒能締結良緣。我來告訴你查利·弗朗西斯的一個秘密。他是個失意的教師。你能理解那種類型的人嗎?艾特爾那樣的男人,內心深處總是念念不忘地希望別人信任他。” “你了解些什麼?”埃琳娜說。 “你沒法信任他,是嗎,埃琳娜?” “別纏著我,馬里恩。或許令我失望的人太多了。” “不是嗎?難怪你從不願告訴艾特爾你在夜總會廉價搭上的那些小子。” “沒有你想像的那麼多,”她說,“不管你信不信,我也有我的自尊。” “是的,”馬里恩說,“也許你太高傲了,而看不出艾特爾愛上了你。他自己也不清楚,而你又太笨,沒點撥他一下。但他是愛你的,埃琳娜,你就是沒有頭腦,不然就可以結婚,生活也安定了。” 她仔細聽著每句話,盡量想露出一副笑容。 “跟著我吧,埃琳娜,”馬里恩說,“我不在乎你是不是信任我。對付笨女孩,我可是個專家。” “我對你說過,讓我當個應召女。”她乾巴巴地說。 “啊,我認為你當不了應召女,你應付不了。”馬里恩說。 “為什麼?我能成為很出色的應召女。” “不,”馬里恩冷靜地說,“你太稚嫩。你缺乏品位。” 她臉部肌肉抽搐一下,彷彿他打了她似的。 “那就讓我淪為妓女吧。”她嘲笑著說。 “我們結婚吧。”馬里恩說,吸了一口大麻煙。 “我永遠不會嫁你。” “高傲,不是嗎?親愛的,要是我對你說,我才不想娶你,你會說什麼。” “我想當名妓女。”埃琳娜重複說。 “我不管妓女的事。”馬里恩說。他心中很失望。 “但我可以向一位朋友引薦你。他有一份工作,那兒你可半在妓院內乾活。” “什麼叫半在妓院內?” “就是在妓院裡,”馬里恩說,“就像墨西哥邊境上開的那種。” 埃琳娜看來十分害怕,恐懼之色顯現在她臉上,隨即又消失了。 “那個我不干,馬里恩。”她說。 “你自以為了不起,是大博士嗎?想想在那種地方出沒的窮光蛋們,想想他們怎樣和你上床。” “馬里恩,你沒法強迫我干那個。” “我沒法強迫你幹任何事。”他說,“只是,聽著,埃琳娜,我對你已厭倦了。我對你有點兒厭倦了,也許你最好從這兒滾出去。” “我正想搬走。”她說,但聲音不怎麼響亮。 “那就搬出去。” “我會走的。”她說。 “馬上走吧。” 埃琳娜仰臥著,又在呆呆地望著天花板了。 “我但願死去,”她喃喃說道,“我想自殺。” “你沒這個膽量。” “別諷刺我,這用不到什麼膽量。” “你不會自殺。”馬里恩說。 “不,我會的。我會這麼幹的。” 他出去了一會兒,用顫抖的手在櫥櫃的藥瓶、髮油罐和塑料帶中摸索,隨即他拿著內裝兩顆膠囊的小瓶子回來。 “這是我一直為自己保留著的,”他說,“它們作用起來像安眠藥一樣。”他把小瓶子放在床頭櫃上。 “你要點兒水嗎?” “你以為我不會服用?”埃琳娜問。她彷彿離他很遠很遠。 “我認為你不會。” “出去,讓我一個人待著。” 他回到起居室,坐了下來,聽著自己的心在怦怦地跳。這聲音似乎響徹了全身。 “這件事不能這麼下去。”他想,這時他聽到埃琳娜起了床,向浴室走去,他的心不禁又劇跳起來。他聽見浴室裡自來水的聲音,一會兒聲音沒了,不久她又打開龍頭放水了。這次的聲音是在浴缸裡。他心頭一驚,不禁想道:“我真能做得這麼絕嗎?” 浴缸進水聲停了。他再也想不出這些聲音意味著什麼。他坐著沒有動,並決心至少坐上一個小時不起來。他把這看作是對埃琳娜盡義務,因為這麼坐定在椅子上簡直是受罪。要是他能在屋裡走動,甚至點上支煙,那他就會感到輕鬆些,但他不斷對自己說他必須體驗她的感覺。他相信這時她已經死去,便哀悼起她來。 “她比別的女人出色。”他自言自語著,“她是那些女人中最堅強的一個。” 他坐了整整一個小時,眼睛始終盯著鐘,時間一到,他便走到浴室門口。埃琳娜把門鎖上了,他咔咔地搖動門上的把手,一邊叫著,“埃琳娜?……埃琳娜?”沒有回答。他想如果稍稍等一下,門會開的。他又搖動把手,並用手掌嘭嘭敲起門來。隨即他稍稍嗚咽幾聲。一種童年時代的驚恐襲上心頭,彷彿他被鎖在裡面了。他因自己感到驚恐而發怒,便想破門而入,這時他想起口袋裡那一串鑰匙中有一把萬能鑰匙。他費了好大勁,總算在開門鎖時雙手沒發抖。門打開了,只見埃琳娜坐在註滿了水的浴缸邊,一條浴巾披在身上,右手死死地攥緊了藥瓶。她像尊雕像似的端坐著,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在手指上了,那隻手突出在膝蓋前上方,無聲而又用力,幾乎凝成了永恆,使她看來儼若石雕。眼淚淌在她的臉頰上,她的雙眼緊盯著他,彷彿她不得不抓住某樣東西,不管那是什麼,即便是他也行。 費伊伸出手去,從她手中把藥瓶摳出來。瓶裡那兩顆藥還在,他彷彿被燙傷似的發出一聲叫喚,他知道此刻他感到鬆了口氣,可因為埃琳娜看出了他的感受,他又惱恨不已,恨不得一拳將她打倒在地。 埃琳娜抬起頭,勉強地低聲訴說起來:“啊,馬蒂,我很抱歉,我實在抱歉,可我不想那樣,我不想……了結生命,我發誓我不想了結生命。”她懇求著,似乎他是意大利匪幫的首領,而她在乞求他的點滴憐憫。隨即她開始抽泣起來,因為困乏不堪而哭得很輕。 “我一兩天裡就離開這兒,我保證很快就走。” 費伊知道他被擊敗了。他無可奈何——畢竟他還有點憐憫心。於是他讓她上床睡了,而他整夜躺在她身邊,不眠也不想什麼,全身因困倦不堪而備感酸疼。第二天她心情十分抑鬱,第三天她仍非常消沉,可他已經輸了,因而生活中又添了一重絕望。 當她開始收拾行裝時,他沒有阻止,她說即將動身時他只是點了點頭。 “去哪兒?”他問。 “到電影之都找份工作。” “行,讓我開車送你回去。” “我不想搭你的車。”她搖搖頭說。 “那我開車送你去機場。” “我沒錢坐飛機。” “我會給你買機票。” “不,你不能這麼做。” “你一定得依我。”他說,他的聲音使她不由得抬頭看了看他。 “請務必這麼辦。”他又說。 “我不明白你為什麼這樣做。”埃琳娜說。 “我也不明白,但還是讓我給你買張機票吧。” 她同意了。他給旅行社掛了電話,預訂了機票,將她的行李放進了小車。 去機場的路上,就在這沙漠地帶公路幹線的唯一彎道上,他超過了另一輛車。就在超車時他才發覺迎面有車駛來,因為他見到了車燈。當他發現那是輛卡車時,已經太晚了。他急忙返回自己的車道,但瞬息間他意識到已不可能,隨即他聽到埃琳娜的一聲尖叫,卡車頭撞上了小車後輪擋板,他感到一股驚人的衝撞力猛地擊中了他,方向盤頓時脫手了。隨即他感覺似乎他的肢體被往四面八方撕扯。憑著感覺他知道他們已停下來不再翻滾,他的頭和胳膊卡在了一起,十分疼痛。他盡力想讓頭腦清醒,覺得有一件事他非記住不可,他聽到埃琳娜在一旁低泣,他想告訴她這件事。在他的手套箱裡有一把槍,要是他能夠開口就好了,他會叫她把槍扔在溝裡,因為警察會抓住槍支的事指控他,他早就知道有朝一日他若入獄,那將是些荒謬可笑的原因,如未獲允許擁有槍支。 “這沒什麼。”他想,並竭力保持頭腦清醒,似乎那是用他受傷的嘴可以咬住的東西。 “這沒什麼。要彌補它,或許我需要一年時間。更多的教育。”他還想說什麼,可一陣劇痛使他昏迷過去了。 卡車停下了,跟在他們後面的小車也停下了;不出一分鐘十來個人圍住了費伊的車子。他們先將埃琳娜扶出來,她神誌還清醒。她的鼻子淌著血,有人碰到她的手臂時她呻吟起來,因為那手臂斷了。他們將她扶出車外時,她嘴邊淌著鼻血,一隻手臂托著另一隻,還有力氣自己站起來,走了一步,又一步,這時他們趕緊扶住她,讓她躺了下來。這一刻她相信自己就像個孩子逃離夜間鬧鬼的小床似的想擺脫他們,遁入黑暗,她臉上淌著血輕聲叫喚著——儘管在她自己聽來就如大喊大叫——“啊,查利,原諒我。啊,查利,請原諒。” 然而她還有另一些話要說,這些話全混雜一起,愛之謎仍如以往那般神秘。 “馬里恩,馬里恩,”她想,隨著疼痛的緩解,她漸生睡意,“馬里恩,為什麼你一點也不喜歡我呢?為什麼你不明白你也可以愛我呢?”不久救護車開來了,她躺在路肩上,聽到了救護車警報器的尖厲鳴叫。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