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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二十四章

鹿苑 诺曼·梅勒 5840 2018-03-18
我讀過埃琳娜的信,便去看望她和馬里恩,可她見了我顯得很靦腆,而馬里恩又難以相處,於是我只得早早告退。我選擇的時機不對,因為那個晚上我心情極為沮喪,去後只坐了半個小時,話不投機又頻頻冷場。記得當我起身告辭時,埃琳娜曾來門廳,在我身邊站了會兒。 “你不再喜歡我了。”她這樣說。 “也許是吧。”我喃喃地說,並當她的面輕輕帶上了門。我的沮喪消解了一些,因為我讓她感到痛苦了。可後來我躺在自己租住的小屋裡,卻倍加沮喪起來,情緒低落到了極點。讀埃琳娜的信使我心頭蒙上了陰雲,而看到她與馬里恩住在一起更令我煩惱難過。我一向以為自己已領略夠了最最苦澀的心境,然而看來我還得從頭嘗起,正如人們從生活中屢屢體會到的,並沒有什麼往日的最苦心境,不管人們曾經感覺如何痛苦,總有更難過的時候。於是我不斷地回憶過去,到後來那些往昔的憂愁苦惱一經和今天我所感到的相對照,竟然令我懷戀起來了。我就這樣耗盡了精力,以致早上醒來時,我感到比昨夜臨睡前更疲倦困頓了。那些日子裡我不斷驅策自己。我開始寫作了。我以孤兒院學到的龍飛鳳舞般的潦草字跡塗滿張張白紙,為了報復露露——要詛咒一個作家,最惡毒的莫過於說他即使報復起來也像個懦夫——我不甚連貫地在長長的篇幅中極力詆毀她。羅斯修女灌輸在我靈魂中的《教理問答》此時一齊泛上心頭,使我辱罵起在沙漠道爾所認識的人物,結果我不僅痛恨露露,也恨艾特爾、馬里恩和埃琳娜,但我同時也厭惡自己。我從來不曾如此自憐,從來不曾如此討厭自己,而最糟糕的是我已肯定自己寫不出什麼好東西了。我沒有才華,沒有女朋友,我也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能力再交女朋友,總之,我的勇氣幾乎已消磨殆盡,就像個八歲男孩掉在久已廢棄的礦井的深深井底一樣。我本以為人生就永遠是這副狀態了,可後來終於發生了一件事,將我的病態一掃而盡,我總算爬出了礦井。我超越了自我,可我並不真正清楚此中的原委。

有天晚上我幹完活回到住處,發現有兩個人坐在我的屋裡。他們穿著淺灰色夏裝,拿著帽子的手擱在膝上,那是種深褐色的草帽,帽頂四周飾著緞帶。艾特爾對他們的描述並不過分——他們看起來確實像全美最佳橄欖球隊的後衛和阻截隊員。但如果我們採用這形象的話,我得說後衛與阻截隊員之間還是有些差別的。看起來像阻截隊員的那一位身材高大,四肢修長,玩起球來一定十分出色,照多蘿西婭看來,此人可算個典型的雜種。我一眼就看出,要是這傢伙失去控制,可夠我受的。他動起手來至少不比我差,而這僅僅是開頭時的情況。很明顯他是個不肯服輸的人物,何況他還會用其他方式格鬥。到不了收場我便會領教他的胳膊肘和膝關節的厲害,以及他如何擅長以手掌根連擊我的腰腎和脖頸,當然還有其他部位。看來在他的一生中他已修理過不少人了。

那後衛顯得稍矮卻更重些,臉相倒有些和善。他是個摔跤能手。他是那號人,在加入酒吧鬥毆前會露出一副不無痛苦又頗為謙恭的笑容,隨即他會抓住挨得最近的人,一下扔到房間對面去。除此之外,他們看起來都具有優秀運動員的那種靈性,那種實際的才智。 “哈嘍,”我說,“你們來這兒多長時間了?” 隨即我明白這下事情糟了,因為我下班時總是精疲力竭,雖然我力求口氣平淡,可一出口聲調卻不低。記得當時我還想到,他們來這麼個帶廉價家具的房間找我談話,而不是在我過去住的帶酒吧和可照出他們全身的長壁鏡的高檔住宅,這會造成多麼巨大的不同啊。 看起來像個阻截隊員的那位手中拿著一份剪報。 “你的名字叫奧肖內西還是麥修內西?”他說道,一邊盯著我。他注視人的樣子很古怪。他不是看著我的眼睛,而是瞧著我的鼻樑,這是他玩的花招,因為這讓我感到更不自在。

“前面的對。” “海軍陸戰隊的還是空軍的?” “空軍的。” 模樣像後衛的那位仍在對我微笑。 “為什麼你要冒充海軍陸戰隊上尉?” “我從不冒充。” “你想對我說這報紙在說謊?” “請注意,老兄,”我說,“報紙總不會錯的。” 他咕噥一聲,將剪報遞給了後衛。後衛說話帶著南方口音。 “小伙子,為什麼你拼寫奧肖內西少一個'h'?”他問。 “這事你得問我父親。” “他是個囚犯,是不是?” “我父親身份多得很。”我說。 “是的,”阻截隊員說,“他是囚犯。” 我在床上坐了下來,因為兩把椅子已由他們佔了。我小心翼翼地掏出並打開一盒煙,相信自己幹得不錯:我的雙手沒有發抖。但要為他們點煙而手不抖可就非我所能了。我根本不知道,他們究竟是這天路過沙漠道爾順便來讓我招待上一小時呢,還是有什麼較大的誤會。 “在繼續談話之前,”我說,“你們並不介意給我看一下證件吧?”

我們又坐了分把鐘,那阻截隊員才從他的胸袋中掏出皮夾,從中取出並遞過一張看似挺重要的卡片,上面印有照片,有“特別調查人員”這幾個凸出的字,並蓋有顛覆活動調查委員會的大印。此人名叫格林,哈維·格林。 “那麼,你們想了解什麼?”我問。 “查清某些人的某些事情,也包括你。” “查什麼事?” “我們會提出問題,要是你說不知道,可能會有些小小的麻煩。” “我看不出有什麼麻煩。”我說。 “跟我說,小伙子,露露·梅厄絲是赤色分子嗎?”後衛問。 我哈哈大笑。 “要知道,我從不認識什麼赤色分子,我從不涉足那樣的圈子。” “但你認識查利·艾特爾,是不是,伙計?” “是的,我認識他。”

“艾特爾曾住在這兒,和那些政治上有問題的人在一起。” 我開始感到有點放心了。 “那麼,他可能告訴過你那些人的名字。” “他當然說過。”格林說。 “跟我說說露露的情況,伙計。”後衛說。 “我們從不談論政治。” “那你們談些什麼?”格林問。 “個人的私事。” “你和她有私下的親密關係?” “你難道不知道這事?” “我們等著你提供情況。” “我熱戀過她。”我說。 格林嘴角一撇,顯得十分鄙夷不屑。 “你的意思是曾和她有過有傷風化的非法關係。” “我並不那樣認為。”我說。 “你認為不是那樣,”格林說,“因為如果你認為是的話,像你這樣的愛爾蘭裔青年是不會與那些走上邪路的人交往的。”

這時我很有些害怕。這位哈維·格林,唯一與他名字相符的是他的眼睛——它們呈現一種煮沸提煉而成的綠色。我腦中頓時回憶起某位也有著這般綠色眼睛的警察,那人來到孤兒院,因為我們中有幾個孩子在糖果店裡偷過幾個便士。那人對我盤問了半個小時,最後他逼我承認自己沒說實話而整得我哭了起來。因此我精神上十分痛苦——這樣說恰如其分——我很害怕再次發生那樣的事。 不過,很少有警察能始終協調一致行動的,此刻那位後衛就幫了我的大忙。我猜他和格林都有點討厭對方。不管怎麼說,那後衛感興趣的是別的事,而不是我的思想狀況。 “你真走運伙計,搭上一位電影明星。”他說話幽默,可也有些傲慢,那口氣中透露出,他每週收入肯定有一百二十美元,而老婆孩子也一定住在城郊。 “你一定覺得那些高額賬單付起來很過癮吧。”

在我所能感到的一切之外,我還覺得某種機會正在到來。令我吃驚的是我竟笑了起來,並且說:“你對個人的生活細節有很好的直覺。” “我見得多了,因此知道你自我感覺相當不錯。”後衛說。 “我可從不自我吹噓。” “別自吹,我們都知道電影明星是些性感缺失的女人。”後衛說。他坐在椅子上,身子前傾,漸漸有些氣惱。在我們說這些時,格林坐在一邊,令人不快地搖著頭。 “你難道不覺得她們性感缺失嗎?”後衛重複道。 “這事取決於男人。”我謹慎地說。 “是的,”後衛說,“那便是你的理論。”他的臉漸漸漲紅了。 “那就給我們談吧,快車手,談談露露的情況。”而未等我擔心該如何搪塞,後衛又開了口。 “我聽說,”他打開了話匣子,“露露……”這一說便足足兩分鐘。他確實沒多少想像力,至少思路有點亂,因此他說個沒完沒了。 “嗨,我敢打賭,沒一個正派體面的應召女願意和她說話。”他最後說。

我鼓足勇氣,換句話說我一時不知哪來的勇氣,竟斗膽說道,“如果你有話要問,我想用一下錄音機。” 後衛愣住不說了。他臉上的笑容連同那急切的神情一齊消失了,他坐在那兒顯出一臉困惑。我最不願見到的便是這種表情。我一時覺得,這下肯定糟了,我走得太遠了,到頭來我會躺在醫院的病床上,下巴被揍扁,鎖骨上了石膏,他們會擰我的肉,讓我保持足夠的清醒時間,口齒不清地向警察局的速記員供認,“是的,我承認,是我酩酊大醉後從桌子上滾翻下來受傷的。” 後衛坐在椅子上往前傾著身子,他的一根手指捅著我的大腿。 “我們聽說你穿一件特迪·波普送你的淡紫色襯衫,”他說,“你看起來不像什麼熏衣草,小子,但我猜想你喜歡熏衣草。”

“他們是什麼時候把你從緝捕隊提拔上來的?”我問。 格林插了進來。他盯著我兩眼的中間。 “這話你敢再說一遍?”他說。 我真不願承認,可我確已有點歇斯底里了,但這種歇斯底里卻有著出奇的鎮定,至少對我來說是如此。我的情緒幾乎快失去控制了,然而我的聲音卻格外鎮定、平穩、和緩。 “格林,”我說,“我在銀行里還有三千美元,我會用這筆錢請一名律師。因此,如果你與一位空軍飛行員過不去並有什麼閃失,請想想你們的委員會在公眾面前如何交代。”這話我感覺挺過癮,我根本沒提因病退役的事。 “你是個顛覆分子,變節者。”格林說。 “把這話寫下來,我將控告你誹謗。” “你就不想多談一點?”格林說。 我想,要是我邀他下樓去決鬥,我就多少像個英雄了,可我並沒有那樣做,而是又微微一笑。 “每個人都說得很多。”我說。

於是他們動身走了——記得當時我不無驚詫地想到,也許他們也有點兒怕我——走到門口時,格林停住腳步轉身對我說,“要想離開這兒,得事先通知我們。” “行,但請先寄我一份要我這麼做的書面文件。” “就這句話,別離開這兒。”他說完便出門而去,我待了一分鐘才過去鎖上了門,以免他們再來惹麻煩,隨後躺在床上,讓自己盡量鬆弛下來。 因為我就是在與這種人相處之中長大的——他們的陰影籠罩了孤兒院——說到底,我知道我與他們並沒有多少差別,並不如我所想像的那麼不同。自從他們來這屋裡,與我做那番談話,我內心就始終緊張矛盾,可我大半贊同他們所說的一切。於是我又隱約想起多年來自己內心的那種秘密對話,我不止一個夜晚就這樣躺著:儘管洗碟歸來後精疲力竭又飢腸轆轆,但我開始思考了,至少我學會了怎樣努力思考。而要思考,人生就得如狩獵一般,隨時獵取最難捕捉的獵物——我們真實的動機,而不是表面假裝的理由——因此我就非得審視自己的內心不可。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因為,我所能發現的是什麼?我不過是個無名之輩,一個真孤兒院出來的冒牌愛爾蘭人,沒什麼力氣的拳擊手,已喪失快速反應能力的飛行員,一名潛在的暗探,每位警察都可以在其身上一試拳腳,而最糟的是,在房事方面我也是初出茅廬——單這個念頭就足以令人終止思考。這方面誰能掌握更多呢,而知之更多等於是對自己說,“要是我繼續想這事,不會有什麼好結果。”最糟糕的還在於,要是我不留神,就會成為這世界上一名替死鬼,那是孤兒院出來的人可能遭遇的最壞命運。無數的人和無盡的歷史,似乎都不過是添加了些替死鬼而已。當然我也想到我並不懂歷史,而要是我想對外面這充滿不平的世界大聲疾呼,那現在該是我開始寫一本書的時候了。 於是,我磕磕絆絆地干起每個人都曾以這種那種方式勉為其難的事,這過程中既有奶牛蹭欄般的優雅,也伴隨往日我私下的擔憂:也許我過去練拳擊時頭部受過太多的打擊,我畢竟再也無法很好地思考了。我想到勇敢和怯懦,我們每個人都表現得十分勇敢或十分膽怯,或各自程度有所不同;我想到誠實和欺騙,以及它們促成的人生之舞:就在我們趨近另一極端時,一則謊言就把我們拒斥了,我們因誤解而茫然摸索前行,並基於以往的套話和謊言來理解自己。而且在我想起某些詞時,隱隱約約覺得它們不是詞,而是我的經歷中一個個重要的片段,而每個人的經歷對他自己來說都是重要的,我想到了這樣一對對詞,愛和恨,成功和失敗,溫暖是怎樣的感覺,寒冷又是怎麼回事,我躺在粗糙不平的床上,感受著痱子疼癢和心中的驚恐,謙遜而又傲慢地尋思著。我知道自己懦弱,不知道能否變得剛強。那時候我自己算是沉到了底,確實是到了底。我落到底,在其中打著滾。我看著自己,而我看的時間越長,情況就越不那麼可怕,越容易理解了。那時我就開始作最初的艱苦努力,來培養最難形成的習慣,以獲得作家的頭腦。儘管從我最初的習作還難以判斷,我頗具才華抑或僅僅是個傻瓜,我仍繼續寫了一段日子。後來我不寫了,因為我產生了許多人曾經懷有、許多人將再度萌發的念頭——我就是懷著那種念頭開始的——但我明白到頭來一個人必然要行動,確確實實的行動。我們行動時完全是茫然無知的,可儘管無知我們必須行動,否則我們永遠學不到什麼,因為我們很難相信別人的話,我們只能在自己的內心衡量所發生的一切。於是我寫了一些相當拙劣的文字,隨即又停筆不寫了,但我知道我還會再次嘗試。 這段時間兩名探員一直沒來信或電話,我漸漸斷定這該是我離開沙漠道爾的時候了。要是我真有什麼把柄落在他們手裡——這一點我才不相信呢——那就听便吧。我打算去墨西哥,這個念頭吸引著我,我想動用老兵安置費去墨西哥的藝術學校學一門課,或者學考古——在陽光下度過一生,那倒不錯。畢竟政府得償付我這筆費用,而人總得生活,不可能每年都有玩撲克贏一萬四千美元的機會。我甚至開始琢磨起一個十分古怪的念頭來。我每每想起埃琳娜,便會因上一次在馬里恩住處對她的態度而愧悔。我漸而悟出,我怎樣看待她的信,多少受了我無法取悅露露這件事的影響,至於究竟是誰的過錯、多大的錯、該歸咎於誰,我將把這些問題撇在一邊。在這期間埃琳娜的信漸漸對我起了作用。如同以前讀艾特爾的證詞一樣,這封信我讀了許多遍,不久我便斷定自己對不起埃琳娜,我就是有那種感覺。因此我要再次去看她和馬里恩,而且要是我覺得她與馬里恩在一起並不舒心——我心里肯定她的境況挺糟——那麼,我將對她表示願意幫助她。她可以與我一起去墨西哥,如果她願意的話,我們一路上可以姐弟相稱。雖然回頭想想,我知道這最後一點我不可能十分當真。不管怎麼說,我越想這事,就越喜歡這種前景,儘管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準是瘋了,竟想帶上埃琳娜一起走。因為回想起來,我知道自己心裡早已明白,人生的機遇並不是很多,而倘若埃琳娜和我選擇了對方,這可不是逢場作戲。問題在於我和埃琳娜是否具有這種品德和性格,能讓各人最好的素質表現出來,我對這一點有懷疑。但另一方面或許我還相當年輕,有的是機會。倘若我倆性格恰恰相反,以後也可以決定分手。但我只是反复考慮著,拖延著,並因自己專門利人的想法而自我陶醉著,以至錯過了太多的時間。後來,某個晚上,在我幹完活下班的時候,我從一名女侍者那兒聽說了當晚馬里恩和埃琳娜之間發生的事,這真是條驚人的消息。不管怎麼說,我可能耽擱得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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