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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二十三章

鹿苑 诺曼·梅勒 5954 2018-03-18
親愛的查利: 我真的可見到你讀這封信時的微笑。你會想她真是太傻了,這一點也不新鮮,因為我倆都知道我傻,我粗魯,此外我還記得你有一次對我說過的話:“埃琳娜,別盡說那些心理分析的話,多想想會讓你變得有教養的東西。”喲,可別忘了我也挺有教養,只是很不尋常罷了,因為絕不會有是天主教徒而無教養的事。我希望人們會那樣認為,你卻讓我的想法落空了。只有換個角度看,你的話才有些道理,但你絕想不到我給你寫信時是多麼膽怯驚慌,你那麼愛挑剔,但在中學讀書時我的各科成績中英語最好,這可是真的,不管你信不信,我甚至獲得優等,這些我沒有告訴過你,不過那時無論我說什麼,你也不會相信。我討厭這樣子寫信,查利,因為我知道,正如有一次你所坦言的,我聽起來像個潑婦,但對我來說重要的是我有能力給你寫信。

但我根本還沒寫到我想說的話。我開始寫這封信,為的是向你表示感謝,因為你以自己的方式非常好心地對待我,比起你對自己的評價,你善良得多。我一想到你,查利,本會哭出來的,但現在還不行,我何必要撒謊呢?我還有些怨恨你,但我所希望的是,五年以後,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幾年後的將來吧,我真的能想到你而心懷感激,因為即使你是個勢利鬼,查利,你真的多麼勢利,你其實是討厭那樣的,正如我討厭自己這個樣子,我說的可是真心話。 我之所以寫這封信,原因只有一個。我想對你說,你不用感到愧疚,因為那很可笑。你不欠我什麼,而我則欠你很多。自從我和馬里恩·費伊住在一起,已發生了一些令人十分不安的事情。其實,這類事早就發生了,當我們和你的朋友唐·貝達及他的妻子齊麗亞在一起的那個晚上,我們最終恰恰落了個應得的結局,一想到那個晚上我就感到厭惡——除非我不知道,因為很可能不論用什麼方式,也不會有進展。不過,倘若我真的對你說實話,那麼,事情比這還要早得多,甚至在我遇上你之前,其實就在我們認識的前一夜。你知道是怎麼回事?我覺得我這一生從來沒愛上過什麼人。甚至都不愛自己。我不明白什麼叫愛。我原先以為和你在一起我明白了,可現在我其實仍不明白。因為要知道,我很清楚自己不愛馬里恩,但我說起這些並不是要傷你的心,查利,不過從性的方面說來,馬里恩是非常奇特的,我不想詳細地講,但他有一點很像你,他認為如果他乾了些醜事,那就會改變或毀壞這個世界,或者別的什麼。不管怎麼說他這個人有點與眾不同,因此從某些方面看我的境況和與你同住時一樣不錯。我知道你會有什麼想法。你會說她這個人嘛,事情當然總是那樣;但這並非事實。我第一次和馬里恩逢場作戲,是你我剛開始相處之時,那夜我並不想與他打得火熱,事實上也沒有,因為我只想相信我愛著你,我甚至事後對你撒謊,說我還是小孩時便認識馬里恩了,那不是事實。我是在這兒鎮上的一個酒吧里認識他的,有天下午我跟了他去,我知道他是皮條客,名聲很不好,即使我不知道,他對此也直言不諱。現在,我知道我再也不能欺騙自己了,我太不像話了,我一無是處,查利,我和別人一樣也是破爛貨,過去我從沒想到過這一點。我母親過去老是說我一無是處,昨天突然之間我想到,如果她說得不錯那會怎樣,那太令人害怕了,查利。我不知道怎麼說才好,但要是那些愚蠢而又妒忌的傢伙全沒說錯,那可怎麼辦?

無論如何有一件事我還從未對你說過。這便是離開你的那天,曾有片刻時間我感到很滑稽,真想笑出聲來,因為你可知道我腦中冒出了什麼? ——“好啦,姑娘們,我們又得走了。”我想到的便是這句話,原因在於,我曾對科利說過這同一句話,我曾為一個男人敞開過大門。然而,你可知道滑稽在哪裡?曾有三四個男人要我嫁給他們,有兩個在第一夜就這樣要求,但我全拒絕了,因為我覺得他們配不上我。其中一個甚至是個流氓,你明白這意思嗎?我的醫生過去常說我有種思想,以為我是女王,是女皇,是吃男人的老虎,當然他說得不錯。從根本上說我是很驕傲的。我可以給你舉個最好的例子,證明我做到多傻的程度。當科利出門而去,他和我的關係了結之時,你知道我在幹什麼?我試圖自殺。我為此深感羞愧而一直未告訴你這件事,但這是事實。滑稽的是,我在初識馬里恩的那個下午,我就對他說了。我說到科利離開之後,我坐在科利為我租下的旅館房間裡,那是個遭透了的旅館,科利乾這類事一向非常謹慎,這事挺令人討厭,因為我覺得我愛他這麼多年了,到頭來我卻恨他了,但事實上當時我什麼感覺也沒有。後來我一個人喝起酒來,我幾乎從未獨自喝過酒,我只是感到孤獨,感到有些害怕,糟糕的是我開始感到頭暈,眩暈得如此厲害,似乎整個房間都在晃動,而古怪的是房間的晃動對我來說似乎比什麼都糟糕,我當時覺得如果房間晃個不停,我就會死去,我也不明白自己是怎麼產生這念頭的,反正我覺得我得自殺,否則我會死去——那不是挺荒唐嗎?不管怎麼說當時屋裡有一包安眠藥,我就全部服下了,肯定有五六顆吧,服過之後我十分擔心會將它們嘔吐出來,但這種情況沒有發生,我只是更頭暈了,隨後有種想法不斷浮現在我腦中。我不斷地想起過去我們吵架時科利老是說起的話。他老是說,“現在不用多說,親愛的。我們會想出辦法的,眼下我正有個問題需要分析解決。”

他老是那麼說,因此當我坐在旅館房間裡醉得不行的時候,我就不停地對自己說,彷彿我成了科利·芒辛的聲音或什麼的,“別擔心,埃琳娜,我們會想出辦法的。”而我又不停地回答他,“科利,我們肯定會想出辦法,因為我將纏著你不放。”於是我又不停地對自己說我不能死,因為如果我死去我就會糾纏科利,這念頭令我十分煩惱,我覺得非給他打個電話不可,我想叫他別擔心,我想告訴他我不會幹任何煩擾他的事,我要讓這個電話成為一次美好平靜而不落俗套的小小通話。可我在電話上一聽到他的聲音就驚慌了,我以為我是在與醫生或聖彼得說話,我不明白當時在想什麼,我開始對他大喊大叫,說我已服了毒藥,馬上就會死去。我至今仍記得,查利,掛上電話後我無法停止哭叫,我感到昏昏沉沉很不舒服,房間依然在晃動,最後我幾乎想跪在地上祈求它停下來。科利到來後起先非常頂真,他扇了我兩記耳光,因為我想當時我正在歇斯底里發作吧,然後他問起毒藥的事,我指了指藥瓶,我記得他說了聲“謝天謝地,你這個白痴”,隨即大笑起來,而我的心情比以往任何時候更糟,因為我明白我幹什麼都不行,甚至連自殺都不會。後來我發現我服的不是安眠藥,而是鎮靜劑,他設法讓我把藥全嘔出來,又叫旅館侍者送來了咖啡。他不停地給我灌咖啡,這樣,就用不著請醫生來了。為什麼我要告訴你這些?我也不知道,只是,兩三個小時之後,到半夜光景,我已不再感到難受,只覺得很緊張,我也不在乎即將失去科利,我只覺得恨他,對我來說他甚至似乎是個陌生人,我開始因他讓我嘔吐並站在一旁看著我吐而興奮起來,我不必告訴你,那是多麼怪異,因為你知道我是多麼不願意你見到我未化妝的樣子,況且我一向要求有點兒個人隱私,我的這種想法是如此強烈,甚至此時此刻一寫到當時的興奮和刺激我都感到羞愧,因為科利看著我嘔吐,但不管怎樣,那似乎是非常非常興奮和刺激的事,於是我就和科利上床了。這就是我想告訴你的事。以前和科利在一起從來沒有這麼刺激過,我得令人討厭地承認,這也許會讓你感到很不痛快,你知道嗎,科利相當不錯,像你一樣很有本事,只是人胖了些,他雖粗魯卻不過分,我一向表現出和他在一起很痛快,從某種角度說是這樣,因為這是我的過錯而不是他的責任,要知道我一向不相信他,要是一個女人從心底里不相信某個男人,那麼我猜想她的反應會冷淡,雖然說這事挺複雜,也輪不到我來談論這個,就因為第一夜我初遇你時,不可能相信你,我想也許我甚至有點兒討厭你,因為我記得見到瑟吉厄斯喜歡露露,我有些妒忌,而你似乎對我有種優越感和屈尊俯就的態度,然而我並沒有對你做作,在某種意義上你是我平生所遇的第一個男人,就算是說謊也好,因為就在我對你說的和科利共度的前一夜,就在遇上你並與你共赴泰皮斯聚會的前一夜,我真的已經不再拖著科利不放了,我覺得自己如置身於虛無縹緲之中,突然間我感到自己已脫離科利獲得了自由。我不知該怎麼表達,就彷佛不管上哪兒你都能得到那種感覺,而可笑的是隨後我和科利談了很久,我們商定他應不時來看看我,一起過夜的話,他應當付錢,就像我是個應召女一樣。

我想我們商定的數額是五十美元,他走的時候我估計他是想對我講清楚,我們將不再住在一起,除非是偶爾混上短短一個小時,於是他對我說第二天他會讓你過來,查利,你必須明白的是,我們相處的第一天,那晚去聚會以及後來在你的住處,我一直在想,你將成為我的主顧了,我想這個詞差不離吧,於是我出奇地興奮。我並不是說我在做作演戲,因為我並不做作,我出奇地興奮,但要知道當時我並不明白,現在也不清楚,是否由於你是個男人或是當時的處境的緣故,第二天當我意識到時,當然你並沒有把我看作應召女,科利也從來沒說過那種話,我很沮喪又很快活,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麼感覺了。你待我那麼好那麼和氣,我變得十分困惑,正是那時我犯了個錯誤,因為我本該有這點理智,當時便應離你而去,但我所能想到的去處只有那個小小的旅館房間,我挺害怕自己在那兒發瘋,而我又不想回電影之都去,因為回去的話我能去找誰?於是,我當然只能隨波逐流聽任事情發展,而不知不覺之間我又陷入情網了,可我不相信這一點,我不願意相信,因為你知道這再次令我感到困惑,而通過上一次與科利做愛,我認識到從某種意義上說,只要你不為中產階級老古董的一切甜言蜜語所動而墮落,那麼即使你想吞食整個世界,你也能做到,而你正是在讓我因此墮落。我就討厭那樣的事,盡落到女人頭上,也許只跟男人出去了兩三次,她們便馬上被迫開始考慮結婚的事。我的母親和我的不少姐妹便是這樣結婚的,她們的日子又辛苦又乏味,她們個個都過怕了。我也怕過這種日子,那太傻了。記得我曾有個好朋友,她有個穩定的男朋友,我常常在星期六晚上,當科利去參加電影界的盛大晚會時,和他倆聚在一起,我知道你不會相信,我不想讓你聯想起唐·貝達,但和那些朋友在一起是截然不同的,因為第二天我會感到很愉快,我們三人互相喜歡,像好朋友一樣,我幾乎從不因此而覺得下賤。舉例來說,星期天早餐時我們仍與前一天一樣十分快活,那是因為我們不把事情複雜化,我的朋友很喜歡我,誰也不會要求別人解決他們一輩子的事。

但這正是你要求於我,我也要求於你的事,而我和你一樣都十分討厭這麼做。那正是初識你的那個星期裡我和馬里恩·費伊上床的原因,但我感到膽怯,我不得不老是對自己說,你太出色了,我愛上你了,生活真奇妙,啊,查利,我是這麼一個冒牌貨,因為我總是害怕,一直依附著你,科利來訪的時候我都不想看他一眼,在我眼裡他簡直令人厭惡,他之所以看起來又胖又討厭,是因為我一直在想,我也曾和他一起銷魂過,不管怎麼說,至少有過一個晚上吧,而我又想要相信,我只愛你一個。 我太容易激動,或許我應該多多寫信,因為我一向沒法與你好好談,而現在行了,我想可能是因為我們的事已完了,但有些事你確實應當有所了解,因為你絕不可能以我的眼光去看,例如我和出租車司機之間的事。我不明白為什麼他們總能感覺到這一點,但他們知道對我說話不必客氣。甚至那天我離開你的住處,將手提箱往車上一放,告訴出租車司機馬里恩的地址,車子開出不到兩分鐘,那司機便對我說,“認識這位怪人費伊好久啦,寶貝?”我一聽簡直不知是什麼感覺。他邊說邊挑逗地望著我,正是蠻橫粗魯野小子那種色迷迷的眼光,我父親和女人說話時就常常那樣看著她們,我一聽氣壞了,便朝他高聲叫罵,要他閉上他的臭嘴,一路上罵個不停。到了馬里恩的住處,一進門,我便準備忍受一切,我甚至希望他立即打發我去接客。你可曾硬著頭皮忍受這樣的羞辱?

不管怎麼說,馬里恩並沒有打發我去。他只是把我灌得越來越醉,其實我已喝不了多少了,我不清楚你是否知道,那天我從你那兒出門時已經醉了。那天早上我曾給馬里恩打電話,對他說我就要過來了,後來我感到害怕,就在一隻高玻璃杯中倒滿了威士忌,每次走進廚房就喝上一口,因此當我到他的住處時早有點醉醺醺,而他又灌了我不少,以致後來的事我甚至都記不清了,我所記得的僅僅是,當時我不停地想:“科利會感到心疼了,他活該!”這令我很納悶,查利,或許從某種意義上說,我愛科利甚於愛你,因為我記得曾不斷想到他而不大想到你,而等到我開始寫這封信,情況就完全不一樣了。或許從某種意義上說我愛馬里恩甚於愛你倆,我不知道,我甚至不在乎,例如有時候和他在一起總感到游移不定,但當感覺好時我覺得似乎就與和你在一起時相差無幾,我不知道這是由於我淺薄無知呢,還是由於我太微不足道,或是別的什麼原因。現在想來你當時的說法不無道理,你那時老是說我所能想到的只有自己。這一點我確實認識到了,至少有些情況和馬里恩有關,他倒不像你那麼膽小和勢利,我甚至不知道他是怎樣看待我的,這也不是什麼稀罕事,因為我一向不理解別人是怎樣看我的,可你想知道我和馬里恩之間那場傻乎乎的爭論嗎?

我一直向他要求做一名應召女,可他說不,他要我嫁給他,然後我就可以成為應召女。我猜他想當名超級皮條客。像唐·貝達或什麼大人物一樣。嫁給他是不可能的,他只是開玩笑而已,我也不想結婚,我討厭這主意,是馬里恩提出來的,他要娶我,這是真的,查利,我問他為什麼,他說他喜歡帶我參加他母親的咖啡聚會(那種聚會你是怎麼稱呼的?),或別的諸如此類的話,他老是拉我一起喝得醉醉的,或是抽大麻,雖然坦率地說我對此倒不在乎。但有時抽起大麻來,我都害怕得簡直想爬牆,或者也許會心髒病發作而死。馬里恩常罵你。我想一定是什麼事情上你傷著他了。這都挺荒唐。我不知道我們今後怎麼辦,這挺怪,我不想傷你的心,但他老是堅持要去看齊麗亞和唐·貝達,但不管怎樣你一定聽說過這事,另有些他幹的事我本可以告訴你,但那些都不重要,我覺得非常差勁的是,我把他寫得像個怪人,可我幹的事比這還可惡,我在他面前說你,就跟我常常在你面前說科利一個樣,十分挑剔,每次我都感到慚愧,這事說到底便是一句,我是個壞女人,我一直沒有變好,你說我是壞女人,是說對了,我要你相信,查利,因為你如此不幸,如此悲慘,這不公平,我不知道為什麼我要說這不公平,但我只希望你能時來運轉,能交上好運,雖然對你來說什麼才是好運,那得有些天賦才能說準,但我想我得承認我和你一樣,很傷心地發現,我沒有如自己希望的那樣愛你,我說了不少傷害你的話,我在此向你道歉。我怎麼會幹出那樣的事?查利,你應當有好報。這不公平。

在另起一段的開頭,有片墨水漬,有些字句被劃去了,顯然,她決定就此收住,於是簽下了名字。我看著這劃去的句子,這墨水漬和簽名,心想她曾坐了多少時間,打算再寫上幾句。但似乎再也想不起寫這封信的理由,腦子又醉得昏沉沉的,此時她腦際必定閃過了自己人生的種種經歷,直到她決定不再寫什麼,於是便簽下名字,封上信,隨即寄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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