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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二十八章

鹿苑 诺曼·梅勒 10960 2018-03-18
……艾特爾回電影之都幾年後的某個晚上。已是黃昏時分,從早上八點起艾特爾就一直在忙著拍他的新片。這時候,攝影師們都在收拾器材,以備第二天繼續拍攝,電工們正將場景燈光移到明天需用的位置,演員們走出各自的卸裝更衣室,紛紛向他點頭告別。艾特爾感到一絲淡淡的惆悵,每次幹完活,當巨大的攝影棚關閉時,他心頭便會浮起這份惆悵,彷彿回到了童年時的心境:冬日的下午,他放學後匆匆回家,陰沉沉的寒風一路推搡著他,而黑夜眼看就要降臨,那心境是多麼抑鬱啊!他的一名助手拿著幾份油印的物品需求單站在一旁,正要請他簽名,旁邊還有一名服裝師正向他點頭示意,那動作很有點垂頭喪氣的意味,似乎他為了獲得艾特爾的指示,已到處找他幾個星期了。實際上,午飯時他們已商議過五分鐘,可那服裝師是個主意多變的人,不管他們做出過什麼決定,此刻或許又要請艾特爾重新拍板了。

“不必啦,行了行了,”艾特爾大聲說,“明天早上再定吧。”隨後他揚起手一揮,算是對這些場景、設備、有聲攝影棚以及尚未離去的所有攝製組人員告別。他抽身而去,留下了十個有待他拍板的問題。他拍了拍另一位助手的背,推開一道隔音門出去,來到電影厂內的街道上。電影厂的頭面人物們坐在他們的凱迪拉克折篷車裡,正以每小時十英里的速度緩緩移動。速記員和秘書們正從辦公大樓寬敞的大理石門口出來。某條小街上,另一個攝影棚正在關閉,暮色中一夥尚未卸裝的水手和海盜顯得惟妙惟肖,他們大聲說著話,亂哄哄地向他走來。用不了多少時間那些鮮豔而零碎的服裝就會脫下來堆在電影厂的儲藏室裡了。十多個人和他打著招呼。艾特爾像個政治家似的接受著他們的問候,他朝一個人點點頭,對另一人笑笑,看著他們頭紮染血的手帕,身穿深紅襯衫和因劇情需要而綴有補釘的長褲,顯得精疲力竭,一副亂糟糟的樣子。

他進了自己的辦公室。那是間隱蔽的小屋,這些小屋是專供導演們使用的,他先吩咐秘書接通科利·芒辛的電話,隨即給自己倒上一杯酒,並刮起鬍子來。 他還沒有刮完鬍子,電話接通了。 “今天進展得怎麼樣,老朋友?”製片人大著嗓門說。 “我覺得一切正常,”艾特爾說,“進度仍按預定計劃。” “明天我就到現場來。今天我去見了赫爾曼·泰皮斯,我對他說這會是部好片子。” “大家都這麼認為,科利。” “我知道,我知道,老兄。但這部片子必須成功。” “所有的片子都得成功。”艾特爾焦躁地說。他說話時,空著的手仍在刮著鬍子。 “餵,科利,”他以多少有點不同的口氣說,“我午飯時打電話給埃琳娜,對她說今晚你要和我討論劇本。我想她不會打電話問你的,但要是她問你,幫我搪塞一下吧?”

他能感覺出芒辛在猶豫。這是他一個月之內第三次請求芒辛幫這類忙。 “查利,不管你要求什麼,我會照辦的,”芒辛緩緩地說,“可別忘了明天的事也很重要。” “別自以為是,”艾特爾尖銳地說,“知道為什麼今晚我要出去嗎?” 芒辛嘆了口氣。 “代我向那女士問好。” 艾特爾來到高級人員停車處,跨進小車的時候,天已黑了。他駕車熟練地穿過電影厂外交通相當擁擠的幾條街,然後加速駛上一條通往海濱的寬闊大道。露露正在她的海濱別墅裡等他,她會因他遲到而不高興的。 他和露露偷情已有半年了,他們常常幽會,差不多每週一次。最大的問題在於找到幽會的地點。露露在電影之都郊外的住宅不能用,因為老是有朋友來串門喝上一杯,所以他們不得不選擇這海濱別墅。現在已是冬天,又下著雨,住在海濱的電影界人士多數搬回城裡了。這使得那幢別墅多少顯得隱蔽幽靜,但仍有可能被認識的人撞見,因此艾特爾將他的車停在遠處,然後步行進別墅去。再過一個月春天就將來臨,他們又將不得不安排別的幽會地點。

開車來的路上,艾特爾盡量不去想他正拍攝的影片。這是自《聖徒和情人》以來他所執導的第四部片子,故事並不怎麼出色,是部喜劇片,講一對男女發現他們無意中成了夫妻,影片幾乎沒什麼新意,但預算相當高,是他回電影之都以來分派給他執導的影片中投入最多的一部,而且由最佳影片公司兩位最走紅的男女明星領銜主演。他的事業一定程度上就取決於這部喜劇片能否成功,因為《聖徒與情人》只獲得部分成功,其餘三部影片質量平平,雖未辱沒他的大名,卻也未給他添什麼光彩。考慮到這種種情況,他的壓力是夠大的。因此在駕車去露露的別墅時,艾特爾思考起未來幾天裡他必鬚麵對的問題來。他在為那位女明星和某個年輕女演員之間日甚一日的敵意發愁,那女演員的配角演得很好,太好了——這使女明星黯然失色——艾特爾心想這個週末他還得與劇本作者就一場高潮戲的對白做些修改,那對白的喜劇味實在不足,此外,艾特爾還一直十分擔心,不知道影片的節奏究竟太快還是太慢。這問題不到影片剪輯製作完,誰也沒法回答,而要是他的直覺判斷不了,他就只能寄希望於對影片進行拼湊修補。艾特爾嘆了口氣。那幢海濱別墅已映入眼簾,可他腦中仍在想著這天的工作。

露露已等得不耐煩了。 “我以為你再也不會來了。”她說。 “今天真是太糟糕了,”艾特爾說,“你不知道我是多麼盼著早點來這兒。” 露露的反應有點不合情理。 “查利,”她說,“要是今晚我們就此分手,你會不會非常生氣呢?我是很惱火的。” 他控制著沒讓自己的惱怒顯露出來。他安排這幾個小時的幽會是多麼不容易,她應當理解這一點。然而,他只是微微一笑。 “你想怎麼辦,就怎麼辦吧。”艾特爾說。 “查利,你知道我對你懷著多深的感情。天哪,你是在托尼之外我唯一的情人,我用不著告訴你這意味著什麼。” 艾特爾又溫和地一笑。他已聽說她另有兩樁緋聞,今後還會有多少,誰也不知道。 露露在起居室裡的家具之間來回踱起步來。 “我需要你的指點,”她突然說道,“查利,我面臨難關了。”

“難關?”艾特爾警覺起來。露露是不是想提出要求? “托尼惹出麻煩來了。”露露悄聲哭了起來。 “我恨死他了。”她說。 “出什麼事了?” “我的公關宣傳員蒙羅尼剛才來電話,講了足足半小時。他說我必須向報界發個聲明,但他不知道我應當說些什麼。查利,我也不知道,而我又必須在十分鐘裡告訴他聲明的內容。” “怎麼回事?” “托尼在匹茲堡一家飯店裡毆打了一名女招待。” 艾特爾咂了咂舌頭。 “這處境可就狼狽了。” “真糟透了,”露露說,“我知道托尼出去肯定惹麻煩。為什麼電影厂要派他出去作宣傳演出呢?他們應把他關在籠裡。蒙羅尼說,他已經醉了兩天了。” “嗯,你覺得你該怎麼辦?”

“我不知道。要是我一步走錯,就可能毀了我的事業。” “處理不好的話,更可能毀了托尼。” 她搖了搖頭。 “他才不會倒霉呢。他是電影城裡的頭號明星,電影厂總得保他。我可出不得半點差錯。”露露氣惱得大哭起來。 “為什麼托尼非得鬧出點事兒來啊?” “你不覺得應當和最佳影片公司聯繫一下嗎?” “不,”她說,“查利,你沒用心想想。你難道沒看出來,他們想保的只是托尼?他們甚至沒給我打電話。這就是明證。他們想散播的說法是,是我害得托尼成了那個樣子,因為我是個壞女人。” “最佳影片公司也不能失去你。”艾特爾說。 “他們才不在乎。托尼的比姆勒排名比我高。” “那隻是暫時的。” “查利,別再一味說寬心話了。”露露尖聲叫著。

“別對我吼叫,露露。” 她好不容易鎮定下來。 “很抱歉。”她喃喃說。 “蒙羅尼說什麼來著?” 露露放下手中的杯子。 “他真是個白痴。這件事過後我就辭退他。他認為我應發個聲明,表示和托尼斷絕關係,說什麼托尼很野蠻粗暴,我很理解那名女招待蒙受的苦楚,等等等等。” “人們不喜歡這種話。” “當然他們不會喜歡。但蒙羅尼說這是上策,他的看法是在最佳影片公司攻擊我之前我得先發製人。”她一下子攤開雙臂,“查利,我的腦袋瓜都沒法好好思考了。” “露露,寶貝,”艾特爾說,“讓我給你倒點酒。事情沒你想像得那麼糟。” “我緊張極了,查利。請幫幫我。” 他點點頭。 “公關方面我是外行,但我還是學到一點點。”艾特爾微笑著。 “首先一條,依我說,要想和最佳影片公司作對是個錯誤。他們太強大了,你鬥不過他們。”

“我知道他們厲害。”她氣呼呼地叫著。 “但你不必去反對他們,你可以利用他們的力量。”艾特爾意味深長地停頓了一下,“除非萬不得已,他們並不想失去你。要是你提供了這種可能,使最佳影片公司能保住托尼和你,他們會感到高興的。” “查利,說具體點兒。” “哦,你知道,人們都喜歡某一類懺悔。”艾特爾說,“我的建議是,你把責任攬到自己頭上,你的自責要做得讓每個人都同情你。” “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露露說,“但蒙羅尼知道該怎麼辦嗎?” “你有沒有打字機?”艾特爾說,“我只要五分鐘便可寫好它。” 她讓他坐在書桌前。艾特爾點起香煙,喝上一口酒,便開始打起字來: 近日正在波內·凱爾貧困兒童救濟會忙於為兒童義務演出的梅厄絲小姐,今天回家獲悉情況後說,“這全是我的過錯,不能責怪托尼。對那位可憐的女招待我感到非常難過,我知道托尼心裡更不好受。感情和心理上的麻煩使他犯下如此過錯,這全是我造成的。實際上,托尼有著很溫和的個性,可我未能給予他所需要的愛和慷慨無私,儘管我以自己幼稚愚蠢的方式深深愛著他。或許,通過這件事——這事主要是我的責任,我會變得成熟謙恭,而這正是長期以來我所追尋的目標。我將馬上飛往匹茲堡,和托尼在一起。我希望這事過後,托尼甚至會比我有更多的好運。”

“查利,你真了不起,”露露再次擁抱著他說,“我馬上給蒙羅尼打電話。”然而,她手持話筒,卻猶豫起來。 “這波內·凱爾救濟會怎麼辦?”她問。 “我與古斯塔夫森很熟。這是他主持的一項慈善募捐。給他寄張五百美元的支票,就什麼問題也沒有了。他甚至會發表自己的看法。'本市一位最具愛心的女演員。'”艾特爾露齒一笑,“只要請蒙羅尼給他掛個電話就行,打電話時順便讓蒙羅尼預訂機票。” 電話都打完了,露露過來坐在了他的大腿上。 “不必馬上去機場,還有兩個小時,”她說,“但我得請女傭理好行裝,去那兒等我。” “等等再說吧。” “喲,查利,你真是好樣的。”露露說,“蒙羅尼認為這太妙了,他拼命對我說,他自己也在考慮從這個角度尋求解決辦法。待電訊社一發布我的聲明,他就會給最佳影片公司送去一份。” “要是報紙一刊登,我相信他們肯定會登的,”艾特爾說,“至少一個星期裡你會成為公眾注意的中心。” “我會永遠對你感激不盡的。為什麼我知道只有你能對付這事?”她情意綿綿地問。 “因為我們是老相好了。”他微笑著說。 “查利,我們做愛吧,”露露說,“現在你看起來很可人。” 他們上床銷魂了一刻鐘,完事之後,露露在他的禿頂上連吻三下。 “我所認識的男人裡,你最有青春活力。”她說。 他感到很舒服。屋子裡很溫暖,緊挨著她的身體,也讓人感到熱乎乎的,白天工作的緊張感已煙消雲散。他溫存地擁抱著露露,微笑著聽她像隻小貓似的喵喵叫喚。讓她休息一會吧,他想,接下去的十天裡夠她忙的。 露露在他懷裡輕輕扭動,他嘆了一聲。這時她的思維又活躍起來。 “查利,”她慢慢說道,“還有件麻煩事。” “就一件?”他輕聲問道。 “哦,你知道我正打算與托尼離婚,這樣一來就沒法離了。至少一年離不了。” “你真的想這麼快與他離婚?”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也許我的確愛他。” “或許是的。” “我想起這點就恨:他利用了我。我當初實在不該與你分手。” “我們注定了是朋友,”艾特爾說,“這樣更好些。” “有時候我很害怕,查利。我向來不習慣擔驚受怕。” “恐懼一陣子就過去了。” 她撐著坐了起來,點起一支煙。 “我昨天見到了特迪·波普,”她說,“說來真怪,我一向不喜歡他,可現在我為他感到難過。” “他現在幹什麼?”艾特爾問。 “他還在找工作,他對我說他也許會在某部獨資拍攝的影片中有點事做。我叫他去美國東部,他說他會去。但我看他不會去,我想他是害怕演戲。” “但願我能為他做點兒什麼。”艾特爾說。 “特迪某些方面與眾不同,為人確實不錯。”露露說著,邊將煙氣吹在自己的肚子上。 “他惹惱了泰皮斯,那麼不走運,恰恰在這當口還去監獄探望馬里恩,這可是要有點勇氣的。只是他太傻,說了那番蠢話。他不必當著每個人的面,承認馬里恩是他的朋友。”她碰了碰艾特爾的手臂。 “對不起,查利。” “為什麼?”嘴上雖這麼說,他心頭卻很不痛快。 “嗯,我忘了馬里恩和埃琳娜的事。” “這沒什麼,大家都已經忘記了。”艾特爾聳了聳肩。 “埃琳娜是個好人。”露露說。 “是的。” 露露看起來有點傷心。 “我離開特迪後,一直覺得赫爾曼·泰皮斯是對的。也許我應該與特迪結婚。我們也許會成功,那我倆現在的日子就好過多了。”露露開始哭起來。 “唉,查利,我真難過,要是沒遇見特迪就好了。” 艾特爾安慰著她。他們談了一會兒,艾特爾看了看表。 “要是你想趕乘班機,得穿戴起來了。” “我幾乎忘了,”她說,“真希望待著不用走。” 她在浴室裡還和他說著話。 “我不在的時候,祝你好運,拍片成功。”露露大聲說。 “謝謝。” “我在匹茲堡時如需要諮詢,能不能給你家裡掛電話?” “我想可以吧。那種情況下我能找些理由,向埃琳娜解釋。” “她很妒忌,是不是?”露露問。 “有時候有點吧。” “查利,希望你這部片子交好運。上帝知道你應當走運。我認為《聖徒與情人》是我看過的最偉大的影片之一,城裡每個人都這麼認為。你早該為此獲得赫拉克勒斯獎。” “我沒有獲獎。” 她往腳上搽粉時沒有說話。 “查利,你和埃琳娜在一起感到幸福嗎?”露露問。 “不能說不幸福吧。” “埃琳娜很有長進。” “我想是心理分析醫生的幫助起了作用。” “別相信那話,”露露說,“我找我的心理分析醫生就診五年了,可他從沒給我幫上什麼忙。那全靠你,是你讓埃琳娜好起來的。你對誰都有好處。” “我成了小說人物了。”艾特爾說。 “你總是對自己太苛刻。” “也許我現在太隨和了。” 露露打開浴室的門,朝他吐了吐舌頭。 “胡說,你還記著那些。”她特意讓門開著。 “查利,跟我說說維克託吧。那天我本想送他件禮物,可我忘記了。” “維基,”艾特爾說,“啊,我喜愛維基。” “我真想像不到你會成為父親。” “我也想不到,但我愛這孩子。” 他愛他嗎?他在想,心頭頓時有種感覺,真想一把將孩子抱在懷裡。維克托長得像埃琳娜,不是現在的埃琳娜,他覺得,而是他倆初識時的埃琳娜。然而,事實又如何呢?有時候,他一連一個星期都不會想到維克托。 “你怎麼知道自己愛他?”露露好奇地問。 艾特爾想回答說“因為我盼著他比我更有出息”,但他沒說出來,而只是笑笑。 “也許我應該有個孩子,”露露說,“對我來說不知道這是不是個解決辦法。” “最好給你的女傭打個電話,讓她到機場碰頭。” 露露穿戴就緒後,他將她的車開出車庫,為她打開車門。 “只需保持鎮靜,一切都會好好兒的。”艾特爾說。 “想開你的車隨我去機場嗎?” “你認為應該讓人看見我們在一起嗎?” “我想不好。”露露伸出雙臂,又擁抱了他。 “啊,查利,我非常愛你。你知道你現在有了真正的尊嚴嗎?” 這是相當得體的稱讚,艾特爾想,因為尊嚴,真正的尊嚴,無非是表露出對人類每種慾望的代價的洞察而已。 “你這樣說真太好了,露露。”他說,隨即微笑起來。 “要知道,我希望這話別擴散出去,好多年裡我也從未對別人說起過,那就是,我母親嫁給我父親之前,不過是個法國女傭,當然她只在上等人家幹活。” “啊,查利,查利。”露露說,隨即他們一齊大笑起來。 “為什麼你以前不曾想到,”她問,“你是我的至愛呢?” 他輕輕地吻了一下她的臉頰,目送她開車離去。這時他才聽到海浪拍岸的聲音陣陣傳來。他漫步走向大海,看太平洋上的波浪輕柔而穩定地層層卷來,湧上海灘。時間還早,他不必急著回家,於是他微微顫抖著,坐了下來,伸手攪著沙,同時回憶起有一年他曾注視一位拿著衝浪板的姑娘走下海灘,當時他曾試圖以說話來吸引她,那情景此時想來已恍若隔世。可一陣久已忘卻的痛苦又襲上心頭,他想起當時他多麼想把她搞到手,似乎她便是通往他某種不甚了然的人生的入口。 艾特爾有些黯然,可這黯然裡也不無快意。他盼著回家,幾天的冷淡後,現在他對埃琳娜懷著溫情,就像每次他有過外遇,總會對她情意綿綿一樣。他們入睡之前他便會擁著她,對她說他是多麼愛她。她曾非常需要這些情話,現在並不那麼需要了,但她仍會感到幸福,而艾特爾回想著他們婚後這幾年的生活,暗自慶幸它們總算過去了。他們第一年的日子真是難熬,人們的閒言碎語,對往事的記憶,足足有好幾個月,他們常常難以和諧相處。那種尷尬的情形已經過去了;要說他的妒忌心淡化了,他一度有過的激情也消失了,他們至少仍共臥一室,而且這臥室比大多數房間都考究。 他倆一度面臨的最後一大難題是,埃琳娜發現自己懷孕了。她一想到流產便嚇壞了,而他感到人生將受到羈縛。孩子終於降生了,現在他喜愛他,或者說至少他盡力愛他,況且正如露露說的,埃琳娜有了長進。她會持家,會使喚用人,甚至會招待客人了。在這些方面她有了長進,許多人都在羨慕他的婚姻。艾特爾長嘆一聲。說到底沒有什麼愛情,只要每個人以各自的方式盡量去愛,這難道可能嗎? “生活使我成了個決定論者。”他邊走邊想著。 他進了小車,慢騰騰地開車回家。他們的房子坐落在電影之都的山丘上,他緩緩開上山,將車停進車庫,又待了一分鐘,讓自己的心神回到埃琳娜身上來,隨後才走進起居室去見她。她正在讀書,這時抬起頭來,他一眼便看出她悶悶不樂。不過,在那些他外出與人幽會的夜晚,她總是這副鬱鬱寡歡的樣子。他很想知道她是否清楚底細,或這僅僅是自己心虛。他感到驚奇:他對她內心在想些什麼知道得竟如此之少。 “維克托好嗎?”他一進門便問。 埃琳娜沒精打采地一笑。 “今天他很可愛,”她說,“我正想對你說說他乾了點什麼呢。” “好的,”艾特爾說,“我很想听聽。不過,讓我先喝點東西。”喝點酒可除去露露在他嘴上留下的氣味,為他吻埃琳娜做好準備。吻她時,他只是在她臉頰上若即若離地稍稍一點,以便她上床後不致對他有所要求。 “劇本討論得順利嗎?”埃琳娜問。 “還行。” “科利為什麼拿不定主意?”她有點慍怒,“他老是變來變去。” “他就是這樣。”艾特爾附和著,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今晚我很想你,”埃琳娜說,“中午你打電話來時,我挺失望。” “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 “啊,寶貝,我累了,”他溫柔地說,“別指責我。” “我想知道哪個夜晚我們才能聚在一起。”埃琳娜顯得心灰意懶。 “這個週末吧。我答應你。或許星期五晚上。” “星期五下午我有跳舞訓練,那時我會很累。”她說。上一年她又開始舞蹈訓練,或許主要是為了保持體形,而不是出於什麼抱負。但她跳得還不錯,家中有客人時,偶爾她還同意為客人們表演一下。 “行,我們這個週末會有時間的,寶貝。”艾特爾說。他將身體陷進沙發里,舒舒服服地呷了一口酒,又揉了揉眼睛。 “今天你過得怎樣?”他問。 “下午我打橋牌了。” “好的。” “可我討厭橋牌。” 很顯然她的心情不好,艾特爾坐直了身子撫著她的手臂,他顯出一副疲憊的樣子,就像真的與科利討論過劇本一樣。 “你怎麼啦?”他問。 “今天上午我去看心理分析醫生了。” “嘿,你仍然每星期去兩次啊。”艾特爾說。 “是的,我明白,查利,但今天上午我和他吵了一架。” 這可是每小時得付三十五美元的呢,她應該和別人去吵架才是。 “為了什麼呢?”艾特爾試探著問。 “我不想談我的心理分析醫生。” “好吧。” “只不過因為我們談話總是老一套。” 他很留意地問,“你是指心理分析醫生還是說我?” “喲,親愛的,你知道我指的是醫生。他很聰明,但我不知道我是否仍需要他。” “那就辭了他。” “我想我會的……不過……” “不過什麼?” “這一架吵得太愚蠢。”埃琳娜說,沒有直接答复他的問題。 “我對他說起——如果你的影片成功的話——我們籌劃著想買的那幢新房子,我們討論了一番,結果……唔,查利,結果是我不想買那幢新房子了。” “你不想買了?”那天去看房時她曾顯得那麼興奮。 “嗯,我既想買又不想買,這樣我們把我的矛盾態度都揭露出來了。” “是這樣。” “哎,別生氣。這種話非到萬不得已我是不會說的,但我們所發現的是,我感到房子太大了,我們顯得太富裕了。” “好吧,我能理解那樣的感覺。”但他對她感到惱怒。因為過去的這幾年裡,每當她準備停當,她就想要一幢比他現在打算買的這幢更大的房子。 “心理分析醫生不愛聽我的話。他說我在倒退,說我幼稚,說那就是我對金錢以及對你的態度,這是弱勢自我的標誌。”埃琳娜說話時,他挑剔地聽著她的聲音。這些日子來她的吐音清楚多了,原先的粗啞大半已消失,可如今她的聲調卻又難聽了。 她觸摸著他的手。 “我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查利,可我開始對他尖叫起來,我對他說跟他談房子很好,因為他那幢房子有二十個房間,他是個沾沾自喜的胖子,勢利鬼,我無法忍受他那副自鳴得意的樣子,要是他不喜歡我說話的樣子,沒人要他收我的錢……”她漸漸安靜下來。 “這實在太糟糕了。” “這類事以前也發生過。” “是的,不過,查利,這次我是當真的。我真的是這樣看待他的,我再也不相信他了,下次我跟他說話時一定不當眾吵鬧了,我只是要他知道,他是多麼討厭乏味。因為要知道,我可不願過他認為我應當過的那種生活。” “你這話指的是什麼?” “我的意思是,確實我得好好感激他。但他並不理解我。他真的不理解。”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查利,我知道你對那新房子的想法。你迫不及待想得到它,比你想像的還要迫切。我想我們會買下它的,因為我們到頭來總是依你的意圖辦。” “這話公正嗎?” “也許不公正,但我想說的是,我的意思是,我們有了孩子,或許還會有第二個,我和用人們關係都不錯,我很喜歡舞蹈訓練課,而且,查利,我愛你,我可以這麼說,因為我一想到失去你,仍感到害怕。不過查利,聽我說,我不知道你是否了解我是多麼愛維基,我一直在擔心,深怕我這個母親不稱職。但做到這些就夠了嗎?有了維基就夠了嗎?我的意思是我的奔頭在哪裡?我並不想抱怨,可我這一輩子將乾點什麼?” 艾特爾愛撫著她。 “我心愛的,”他說,因為有點激動,他的聲音也顫抖了,“自我認識你以來,你比任何人都更有長進,我不用再為你擔心,我也不會再擔什麼心了,因為我知道不管你幹什麼,你這一生會不斷長進、越來越出息的。” 她的眼中湧出了淚水。他這個晚上盡在看女人流淚。 “不,查利,”埃琳娜說,“你知道,這話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除非你明白這一點,否則我沒法與你談。我這一輩子將乾點什麼?” 他把她擁在懷裡,撫弄著她的頭髮,心中有一種身為保護者的感覺,這份保護感使她停止了抱怨,不再要求什麼。因為,在她過來的一路上,在他幫她有所長進的一路上,有著多個與此類似的時刻,這時他感到自己的驕傲全然取決於她的長進,似乎最終她成了他參與創造的唯一作品,但他仍明白他再也沒法幫助她,誰也幫不了她,因為她現在已進入這樣的境界,這兒她的問題就是每個人的問題,這兒沒有答案,也沒有良醫,這兒只是一片高地。只有哲學在絕望地苦苦度日。他心中有種不祥之兆,她會離他而去,幾年後,許多年之後,或許他會需要她,她會不會出於善良、忠誠和厭倦無聊而被迫留下來? “很抱歉,查利,”她說,“你已累了,我不該麻煩你。” 他的確太累,打不起精神來了,雖則懷抱著埃琳娜,一時間他竟自顧沉思起來。他有點憎惡地想著埃琳娜,他為自己對她說的話實在可鄙而狂躁不安。那都是些胡說,那都是他的傷感所催生的軟弱怯懦,只在臉上綻放的花朵。未來是不可知的,埃琳娜也可能先和他一起生活,漸漸學得更像位貴婦人,然後,保持忠誠或不,要維克託或不,保留這段記憶——那都是些什麼啊——或不,她必然會出於生理需要,開始尋找新的配偶,某位年輕粗魯的製片人,她可以將他訓練成一位紳士,那製片人也可將她訓練得更像個貴婦人,而他,艾特爾,則被拋在了腦後……他不禁露出他那冷峻刻薄的十八世紀式的笑容,他最終可以自由自在地找個護士或女傭什麼的。維克托則會來看望他。每個活著的人至少都獲得安慰獎。但這是遙遠的將來的事,因此他不再遐想,和藝術家未開發的無窮想像道了再見,帶著這種想像提供的深深欣慰,他注意到在這個晚上是埃琳娜比他先睡著了。 她熟睡中的呼吸平靜而均勻,似乎在為他催眠,可他遲遲難以入睡。他悄悄起了床,來到維克託的臥室,看著正在酣睡中的孩子,可他心頭只浮起一縷微微的溫情。於是他披上大衣,走到窗外的露台上,往下眺望那鋪滿電影之都山谷的錯落有致的房屋和街道,再往外極目遠處便是大海,以及海濱公路上成串的小車燈光。今晚他就是沿著那條路開車回家的,他想起在回家途中,就在那片霓虹燈廣告牌、那個漢堡包售貨攤以及那片在電影之都外圍匆忙建起的簡陋的旅遊度假營前面,他遇紅燈而停車時,曾凝望大海,看到一艘貨船,亮著它的貨艙燈和桅燈,緩緩駛向天際。它正出洋遠航,駕船下海的人在尋求冒險的經歷。 就是在那時候,許多個月來還是第一次,艾特爾差不多是懶懶地想到了我,他想著:“瑟吉厄斯有沒有可能在那艘船上?” 隨即綠燈亮了,他又駕車上路,便忘了那艘貨船。而此時此刻,站在自己家的露台上,艾特爾開始了另一種航行,他的思緒回到沙漠道爾,做了番懷舊之旅。他依依不捨地回想起在那些落魄的日子裡,他曾多麼迷戀於埃琳娜的玉體,正是那些日子標誌著——他能不能這麼說? ——他經久不衰的青春的終結。現在這一切都已過去了,就像他凝視貨船駛向天際時所在的交叉路口,以及路口那邊大道上一英里又一英里的路程,都已過去了。想到這一切已一去不返,他心頭感到一陣劇痛,記起了他想傳授給我的見識,他因自己已是中年而沮喪痛苦,因為人生的經驗倘不傳授於人,就必定在心中枯萎,而這比失去更糟。 “人們無法追尋好時光,瑟吉厄斯。”他在心中輕輕對我說道,一邊回想著我最初是怎樣來到沙漠道爾的。 “因為歡樂終有盡頭,就像愛或惡行一樣,”——就像是剛剛想到的,他補充道——“還有義務。”就這樣,艾特爾想到了我,他不無悵惘。 “瑟吉厄斯,一個人的一生究竟該干點什麼?”他仍如記憶中那麼隨和友好地問,“有些人知道答案,你算一個嗎?” 在瞬息即逝的活躍想像中,他替千里之外的我編造了回答,並讓我與他道了別。 “因為,要知道,”他在心中承認,“我已失去藝術家最後的願望,這願望告訴我們,當別的一切皆已失去,當愛情、奇遇、榮耀、憐憫等等全都一去不返時,依然存在的是那個我們可以創造的世界,這對我們和別人來說,比一切發生、經歷、逝去的拙劣表演更加真實。因此,請務必努力,瑟吉厄斯,”他想著,“為那個世界,那個真實的世界而努力,在那個真實的世界裡,孤兒們在自相燒殺,那兒再沒有什麼比簡單的事實更難於發現的了。你必須以藝術家的驕傲,面對現存權勢的高牆,吹響你反抗的小小號角。” 這便是他的話,他說得很好。但我若有機會,就會對他說,人必須始終如一地追求快樂,因為快樂是我們繼續努力的力量源泉。我們不是置所有良好道德教養、對疾病的恐懼和罪惡之感於不顧而冒險走向神秘的核心之地嗎?更不用說那些痛苦的拘囿、浮淺的歡愉以及我們這多愁善感的國度裡公眾和專家們的聲音了。要是有上帝,有時候我相信那是有的,我肯定他會說:“往前走吧,我的孩子。我不知道我能否幫助你,但我們用不著那些人來告訴你該干什麼。” 有時候我頗有些狂妄,竟冒昧回敬上帝的話,於是我問他:“你同意性是哲學的起源嗎?” 作為資歷最老的哲學家,上帝卻只是倦怠而隱秘地答道:“還不如說性便是光陰,而光陰又是新路的聯結。” 於是在我冷峻的愛爾蘭人靈魂中,一時升騰起模糊的肉慾之樂,它極為罕見,猶如最難得一掬同情之淚的眼睛,而我們仍一起大笑起來。因為聽說性便是光陰,而光陰又是新路的聯結,這是那場古怪而簡略的對話的一部分,這些話不止一個晚上給我們高尚的人類帶來了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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