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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十九章

鹿苑 诺曼·梅勒 3264 2018-03-18
我到的時候艾特爾早已離開了。此前的大半個夜晚,我一直在猶豫要不要去。請柬是多蘿西婭發來的,我不知道她會不會殷勤相待,也不知露露想不想見我。但我越猶豫,就越清楚我應該去,我還發現自己正得意地想像著露露正因等我而焦慮不安:已經後半夜一點多,這會兒又過了兩點鐘,而我還沒有到。我甚至盼著電話鈴響,卻又頗感懊喪,因為我想像露露打電話到處找我,打遍了每個酒吧,每家夜總會,唯獨沒想到往我的住所掛電話,因為她肯定我不會待在屋裡——既然我沒赴聚會,就必定有什麼更賞心的事吧。我在屋裡踱來踱去,幾乎因盼著與她重新見面而不顧一切了。自從她離開之後,這些日子熬過來可真不容易。要說這些日子是怎樣熬過的——多少次我舉杯澆愁,多少次我竭力想寫點東西,多少個下午我捧著銀行存摺,似乎看的時間長了,便能讓存款數目增加——那實在是一言難盡。有兩天我曾帶上相機去沙漠中到處物色鏡頭,以天空為背景,從各種奇特角度為仙人掌拍攝紅外照片。但那仍無助於排遣心頭的痛苦。我非常恐慌。自從來到沙漠道爾,我第一次在某家酒吧惹起一場毆鬥,我很想知道我的心緒究竟怎麼了。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成了脾氣火爆又固執己見的人,好多天我一直在尋找鬥毆的機會。因此我竭盡全力克制自己不去多蘿西婭的聚會,然而最後我還是坐上了車。

我抵達宿醉宮時已將近凌晨三點。進門的時候,想了一夜的種種藉口都煙消雲散,充滿渴望和怒火的心裡只有一個念頭:我一定得見見露露。可我來得太遲,心想她可能早走了。聚會的熱鬧時刻早已過去,自助晚餐的盤碟堆放得到處都是。一支香煙,像根滑雪杖似的,插在一堆土豆色拉上。一絲火腿殘片浮在一隻高腳玻璃杯裡的殘酒中。某張咖啡桌下是一隻底面朝上的盆子。留下未走的人在聚精會神地從事一項小小的活動,他們那樣子活像一幅漫畫:只見有名醉漢站在一台獨臂強盜前,表情莊重而有條不紊地投入一枚又一枚硬幣,他似乎輸得快掏空口袋了,但與他有節制的熱情截然不同,他似乎能主宰機器並懂得此刻他只能殷勤地餵牠,而當機器偶爾喀琅瑯地輸出幾枚硬幣時,便顯出從未有過的驚喜。一位年輕的應召女已倒在沙發上睡著了。她的嘴巴張著,雙臂沉重地垂向地板,由於酣睡,她已不那麼機敏、迷人和殷勤,而這些是從事她那一行必不可少的。

我發現馬丁·佩利也那樣子躺著。他的下巴抵在胸前,呼吸不大順暢。他並未入睡,只是昏昏沉沉。 “我幹過了,”他對我說,“瑟吉厄斯,你知道我幹什麼嗎?” “哦,你幹什麼了?”我問。 “我成了侍者了。”佩利長嘆一聲,“和那些打牌的小伙子一起消磨長夜,我會感到更痛快。”他的下巴又抵在胸前了。 “趁著年輕好好玩兒吧。”他剛睡意矇矓地說過這話,一陣鼾聲便從他鼻孔里傳出來了。 屋子裡聚會未散,依然一派喧鬧,廚房裡有人在說笑話。浴室裡則時有麻煩,有人在裡面沐浴時,別的人偶爾忘記其中有人而闖了進去。我在餐具室裡找到了露露,她正兩臂搭在兩個男人肩上,以顫音滑稽地模仿一支老歌。他們三個一起唱著,雖不協調,卻在力求諧和。甚至當露露見到我,從他們當中溜出來伸手給我時,那兩人仍繼續唱著,他們互相靠攏補上了空缺,就像一隊為贏得獎金而在烈日下立正站隊的士兵,不顧那些暈倒的孱弱者而迅即補位一樣。

“我想找你談談。”我對她說。 “哦,瑟吉厄斯,我醉了。看得出來嗎?” “我們可以在哪兒談?”我問。 她似乎並不像自己所說的那麼醉。 “我們可以上樓去。”她說。 要是能有機會,我或許還有希望,可露露很有心計地在主臥室裡選定了我們的座位,那兒掛滿女賓的衣物,以致我們的交談不時被打斷。到頭來我們也不再去注意是誰進來在玫瑰色燈光下找她的外衣。 “瑟吉厄斯,我這一陣對你太狠心了。”露露開了口。 “你和托尼的事怎麼樣了?”我插嘴問。 “瑟吉厄斯,我覺得你很可愛。但我並不認為,人們因關係親近,就應該對眼前發生的一切無所不談。你知道,我只希望我們成為朋友。”她的語氣相當平淡。 “你不必擔心,”我說,“我不在乎你怎麼樣。”此時此刻我真的不在乎了。如果說這些日子裡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愛她,還是恨不得宰了她,那麼,此時此刻我的心境已恢復平靜。這陣平靜正在揶揄我們:我們的創傷竟這麼快痊癒了。我這是在重新感受失去她的痛苦。若在幾個月前,一見到電影院前的招貼上有她的名字,一讀到漫談專欄上可能提及她的話,我頓時會抄起一把尖刀來,或者我會去求見任何一位女孩,只要她聲稱憑三寸不爛之舌或幾個手勢,便能將露露帶到我的跟前。但所有這一切都毫無意義了,此時此刻我只覺得,我對露露已毫不在乎,她不可能再傷我的心。於是我就能寬宏大量地說上一句“我不在乎”,並像位經歷了山崩地裂般大災難的男子漢一樣充滿自信。

“你會成為一個好女孩。”我試圖勸說她,“只要你有些自知之明。” 露露大笑。 “你想做個心理學家,一開口卻成了笨瓜。瑟吉厄斯,咱們還是好說好散罷。不過我覺得今晚你確實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更有魅力。” 看她說這話的樣子,我知道現在的我成了從未對她有過特別吸引力的平常人了。 “露露,”我很吃驚地聽見自己這樣問,“真的一切都完了?” “瑟吉厄斯,我覺得你很可愛很善良,我永遠不會忘記你。”她是為了顯得仁慈才說這話,其實她早把我忘了。 我盯著她看。 “來吧,讓我們上床。” “不,我醉了,而且……我不想傷你的心。” “試試嘛。”我說。但我自己也拿不准這話是否當真,憑這種花招,誰又能騙得了露露?

“瑟吉厄斯,親愛的,我不想談這個。你知道我們之間並不總是完全的肉體關係,我是說那不是純粹滿足肉慾的風流韻事。我認為那是由於氣質和性格,難道你不這樣認為?” “那你又怎麼解釋那時……”我問道,緊接著說起她發過什麼誓,我們又乾了些什麼,用當時她說的原話、她是怎樣說那些話的等種種細節來駁斥責備她。露露像在演電影似的,笑瞇瞇聽著,像位急切而富有同情心的青春少女,正為那位她偏偏不愛的英俊男演員感到遺憾。 “喲,瑟吉厄斯,我真不像話。”她說,“我一定是喝醉了。” “你並沒有醉。” “好啦,和你在一起時我總是很愉快。” 那就夠了。我明白事情已無可挽回,於是勉強問道:“你打算經常與托尼見面嗎?”

“也許會吧,瑟吉厄斯。他非常有趣。” 一個醉鬼跌跌撞撞走過,在樓上的走廊裡到處找空酒杯,露露這時靠在我的胳臂上。 “我有點擔心,親愛的。”她的聲音表明,我們最終還是老朋友。 “赫爾曼·泰皮斯後天要見我。我想听聽艾特爾的意見,可他很難說話。” “為什麼擔心?” “因為我了解泰皮斯。”她突然一陣哆嗦。 “我和托尼的事,請別告訴任何人。”她輕輕說道,“千萬答應我!” 樓下,客人們在紛紛告辭。 “瑟吉厄斯,開車送我到帆船俱樂部。”她說,“稍稍等我一下,讓我化化妝。” 她對於掩飾自己不很在意,因此只就著臥室的鏡子化了一下妝,觀察了自己的體形、服飾、脂粉的顏色及眼影的濃淡。一時間我覺得她對鏡端詳得太久了,而鏡中那張臉比照鏡人顯得更光彩,我能感覺到她是多麼煩惱,彷彿我能聽到一陣風中細語:“那就是你,真的是你。你在盯著看的就是你自己,你永遠不可能扔棄自己的臉。”因為在我們下樓的時候她默默無言,焦慮不安,彷彿在追尋生活在鏡子中的那位女孩。

我們離開的時候,聚會也差不多結束了。告辭時多蘿西婭親了親露露。 “你千萬小心,寶貝,聽見沒有?”她說,隨即我們出了門。在多蘿西婭家大門外的街上,有十多位少年在等候,等候在沙漠道爾凌晨四點的淡淡曙光中。 “那正是她,正是她。”我們一出去,他們中有幾個便叫起來。 “天哪,其中一個我認出來了,”她說,“是城裡來的。” “梅厄絲小姐,我們是名人簽名徵集組的。”他們的頭兒鄭重其事地說,“能不能請您在我們的本子上簽名?” “露露,先簽我的。”另一個請求道。 我站在一旁,露露則將她的大名籤上一本又一本簽名簿。 “非常感謝,”她寫道,“我最最美好的……餵,再寫一下……世上最美好的……無比感謝……”她就這樣簽著。最後我們總算可以走了。在我開車送她去帆船俱樂部的路上,在我這最後一次為她開車的路上,她仰靠在座位上,輕輕拍著頭髮。我朝她看了一眼,那張臉上的憂慮不安早已沒有了。 “啊,瑟吉厄斯,”她因受盡恭維,聲音中還透著幾分興奮,“這生活不是很美妙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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