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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十八章

鹿苑 诺曼·梅勒 12553 2018-03-18
一天夜裡他們躺在床上時,艾特爾注意到埃琳娜的大腿肌肉鬆弛了。儘管這是她肌膚上的唯一缺陷,卻令他十分不安。他的目光再也沒法移開。他心想,得讓她離開他了。和他在一起沒有什麼前途,況且她的青春年華已所剩無幾了。 他痛恨自己。他是唯一感到對她負有責任的男人,這想法又給了他些許安慰。但隨即艾特爾不得不提醒自己,是他主動惹起這樁風流韻事,並使之發展成現在的局面的,因此他難辭其咎。她會有什麼結局?她愛上別人時毫無保留,不會待價而沽,因此老是吃虧。在他之後會有許多男人追逐她,也會有不少情愛,但每一個比起前一位來,更不可能與她結婚。要是她始終不能乖巧老練起來,最終便會酗酒,或者走另一極端,染上嗜毒惡習——他想,這可不是聳人聽聞——那她會落個什麼結局?他心中又一次充滿了憐憫,可這憐憫只是因腦中的想像而生,為此他深感痛苦。對於正睡在他身旁的這女人他卻無動於衷。這個人只是妨礙了他四肢的伸展而已,他還難以真正相信這個人會充滿痛苦。

然而他感受到了她的絕望。她常常輾轉反側,無法安寢。一夜又一夜,她會從夢中驚醒,在黑暗中偎在他身旁,因害怕而渾身顫抖。她說,有竊賊在撬門,或她聽到廚房裡有人。在如此的驚懼中,她會重複從報上讀到的每則強姦或謀殺故事。 “今天有人跟踪我。”她對他說。 “當然會這樣,你是個漂亮的女人。”艾特爾煩躁地回答。 “你沒見到他臉上那副表情。” “我敢肯定他想砍下你的頭,把你塞進黃麻袋裡。” “那便是你想對我幹的事。”她充滿怨恨地看著他,“你只知道尋歡作樂。只有在我心情好的時候,你才喜歡我。” 這話一針見血,激怒了他。 “你才只知尋歡作樂,”他對她說,“只有在我說些動聽話兒時,你才愛我。”

“你那麼高傲,”埃琳娜說,“你根本不知道我心中在想些什麼。” 他足足花了半個小時,才探知她心裡最新的秘密。她想去當修女。 “你瘋了嗎?”他問,“你會成為一名惹人愛憐的修女。” “修女從不孤單。”埃琳娜說。 她的話令他十分沮喪。確實,他想,凡他經手的事,沒有不敗壞的。要是有哪個女人愛他,和他住在一起,他能賜予她的,沒有別的,唯有孤獨。 “修女始終有伴。”埃琳娜固執地說。 幾天之後她開始想,是不是該剪去長發。她一再提起這個話題。他喜歡這麼幹嗎?他認為她剪短髮好看嗎?他有什麼看法?她應當剪髮嗎?艾特爾裝作對此很感興趣,他最後發表意見,說他開始覺得或許她是該剪去長發。她的長發是她漂亮外貌的一部分,可是,要是哪天晚上頭髮弄亂了,要梳理整齊很不容易。

“我剪了頭髮你還會愛我嗎?”埃琳娜問,隨即判定,“不,你不會愛我的。” “要是我的愛取決於一次剪髮,那你不妨趁此機會試探一下。”他說,心裡也在納悶:她是不是真說中了? “對,我是該試探一下。” 自打那夜他從博比家回來,他便知道要擺脫埃琳娜,條件還不成熟。於是,他心頭始終感到悲哀,他不知道這是為埃琳娜還是為自己悲哀。他會一再黯然地對她說:“我知道我什麼也沒有給你。”彷彿這話說多了,他就能從正審判他的惡魔口中討得一句好話。 “繼續努力吧,”惡魔會說,“你還不到極不誠實的地步。”但如果他老是對埃琳娜說他什麼也沒有給她,他又會受另一種念頭的吸引。在那些漫長的不眠之夜,他會想到,若要公正的話,他必須娶她,總得有人與她結婚。否則的話,他會聽到她的未來情人這樣抱怨:“芒辛不願娶她,艾特爾不願娶她,為什麼我該娶她?”對此唯一的答案是,他們應當結婚,於是他開始考慮該怎樣對她開口,隨後又如何安排好離婚。他得向埃琳娜說清楚,他們之所以結婚,目的便是為了離婚。這樣一來,她就有可能找到別的情人。作為前艾特爾夫人,一位前大導演的離異妻子,那比埃斯波西托小姐的名頭好多了。這樣他將第四次結婚——那花不了多少代價——可她……她會覺得有個男人對她如此關懷,以至把自己的姓氏給了她。對埃琳娜來說,有沒有這名號是大不一樣的。要是她能打好這張牌……只可惜埃琳娜永遠學不會,她根本不會利用自己的牌。艾特爾對此十分惱火,他凝視著天花板,很想知道自己能否讓埃琳娜像他一樣看清這一點。就這樣,日子一天天過去了,艾特爾繼續修改劇本,對於這件事的進展很不滿意。

一天下午,正當他忙於工作的時候,露露來了電話。電影開拍推遲了一個星期,因此她決定來沙漠道爾過一夜,為表慶祝多蘿西婭將為她舉行一次聚會。 “查利,你非去不可。”露露在電話上說,“我想我之所以回來,就是想和你談談。” 艾特爾說:“我聽說你和瑟吉厄斯已經分手了。” “是的,那時是有點狂熱,但現在我想傷口已癒合了。” “我相信你的傷口早癒合了。”艾特爾說。 “討厭鬼。” “你說這聚會是多蘿西婭舉辦的嗎?” “查利,絕對沒問題。多蘿西婭真的希望你來。我不能多說,但請相信我,有充分的理由請你來。” 這次聚會和別的許多聚會差不多。宿醉宮裡裝飾一新,五十位來賓熙熙攘攘擠滿了一間大屋,另有五十位也將陸續到來。對此他絲毫不感到驚奇。露露剛巧在門廳裡,她把他們直接帶到多蘿西婭跟前。多蘿西婭正坐在酒吧間的凳子上,接待她的來賓。

“真要命,”多蘿西婭說,“每次在聚會上見到可憐的查利·艾特爾,人們總要介紹我們認識。” “你們兩人一旦互相認識,”露露說,她沒有理睬埃琳娜,“肯定會有浪漫故事。” “早就浪漫過了。”多蘿西婭說著,便格格格大笑起來。她瞇起眼睛看著埃琳娜,加了一句:“玩個痛快吧,寶貝。” 他們悠閒地穿過大屋,和多蘿西婭的丈夫談了一會兒。馬丁·佩利能與埃琳娜在一起顯得很開心。他不時將艾特爾拉到一旁,對他說他有一位多麼美妙可愛的人兒。 “她是個絕頂出色的女孩兒。”佩利說。他叫著她的名字。 “埃琳娜,”佩利說,“你真妙不可言,真討人喜愛。” 埃琳娜臉紅了,她忐忑不安地看著多蘿西婭屋裡熙熙攘攘的人群。 “我想,這是個很愉快的聚會。”她說。

“要知道,我一直很想知道你們倆的事,”佩利繼續說著,“大家都很想知道。你們到底打算什麼時候結婚?” 埃琳娜臉上毫無表情。佩利在艾特爾背上拍了一下。 “這麼漂亮溫柔的女孩兒,你應當娶她。” “她才不想嫁我呢。”艾特爾說。 “我去喝點東西。”埃琳娜說過便走開了。 “這是個絕妙的夜晚。”佩利又開口了,他湊近來,帶著濃濃的酒氣低聲說,“你應當和埃琳娜結婚。” “是的。”艾特爾說。佩利令他討厭,他和每個已婚男人一樣。 在聚會上他們玩鬼魂遊戲,猜字謎。一群人圍聚在位於大屋和起居室之間門廳裡的投幣老虎機前,一刻不停地玩著。他們不斷餵進二角五分的硬幣,那投幣口上方標著一行文字:多蘿西婭·奧費伊退休基金。這時,艾特爾找不到埃琳娜了。他饒有興味地參與了猜字謎遊戲,並輕而易舉地成了他所在那一隊的最佳選手。一兩個小時後——他已記不清時間——他感到厭煩了,並突然意識到自己醉了。在房間另一頭,埃琳娜正手足無措地站在人群外,他看見了,卻不想過去幫她的忙。後來,他看見馬里恩·費伊在對她說著什麼,這並沒有令他不安。他相信不會出什麼事。

有位男人和多蘿西婭一起走上前來,對他道了一聲“哈嘍”。艾特爾立即認出了他。一聽到這個聲音,艾特爾便感到一陣畏懼。那是國會議員,顛覆活動調查委員會成員理查德·塞爾溫·克蘭。艾特爾經常在噩夢中夢見克蘭灰白的頭髮、紅潤的面頰和精力充沛的臉,聽到議員那柔和的嗓音。 “我要你們兩位互相結識一下。”多蘿西婭說過便離開了。 “今晚的聚會真熱鬧,”克蘭說,“不過多蘿西婭舉行的聚會一向就很出色。” 在多蘿西婭主持漫談專欄的日子裡,她每個星期都要提到克蘭。他是位傑出的國會議員,多蘿西婭告訴她的讀者,在她的一切友誼中,再沒有比與克蘭的友誼更寶貴的了。 “我並不熟悉多蘿西婭的聚會。”艾特爾說。他說得很謹慎,小心控制著自己的感情。

“如果你多些了解,你會喜歡她的。”克蘭說得很親熱。 “多蒂……哦,多蒂曾是位名角兒。像你這般年紀的電影觀眾總會喜愛這樣的人兒。”這時,猜字謎的人群中爆發出一陣狂笑與尖叫聲,克蘭挺滑稽地皺了皺眉。 “艾特爾先生,”他說,“我想和你談談。我們上樓去行不行?” 艾特爾默默無言地看著克蘭。他一時想不出什麼話來回答——有那麼多相互矛盾的答复可供選擇——便點了點頭,懷著一顆怦怦直跳的心,跟隨克蘭出了門廳。他們來到了樓上一個女傭的房間。桌子上放著一瓶酒,煙灰缸邊有一盒未拆封的香煙。 議員先生在床上坐下,並示意艾特爾坐在房間裡僅有的一把扶手椅上。他倆一時無話,能聽到樓下聚會的種種急切貪婪的嘈雜聲音。 “我很久以來就一直想與你談談。”克蘭說。

“我知道。”艾特爾瞟了一眼桌上的威士忌,簡短地答道。 克蘭往後坐坐,若有所思地註視起他來。 “艾特爾先生,”他說,“我知道你不喜歡我,但奇怪的是,就在我查問你的那天,我有種感覺,我覺得在別的場合裡我們可以成為朋友。” “讓人看見你與我在一起,豈不是很不明智?”艾特爾打斷了他的話。他激烈的心跳已平靜下來,可他覺得臉上必須不露表情。這可是榮譽攸關的事。 “搞政治總有風險,”克蘭說,“但我相信這不致引起誤解。” “換句話說顛覆活動調查委員會知道你要會見我。” “他們知道我對你的案子感興趣。” “為什麼?” “我們都覺得這是種恥辱。” “啊,真是的!” “艾特爾先生,或許你有這樣的想法,我們就喜歡迫害人。但這恰恰不符合事實。就我個人而言,可以說我最為關心的是這個國家的安全,我們誰也不想毫無必要地傷害人。對於有些證人我們的工作做得很出色,你知道了會感到驚奇。我可以說,這是我一貫的信念,我們的工作,對於任何行業,都具有一種淨化道德、振奮精神的作用。要知道,我的父親便是位鄉村牧師。”克蘭以親切的口吻加了一句,可艾特爾並未報以微笑,他只好冷冷地點了點頭。

“就在調查到你的時候,”他繼續說道,“我們得到情報,說你是共產黨正式黨員。但後來我們得知不是那麼回事。” “那調查委員會為什麼不這麼宣布呢?” “這要求明智恰當嗎?”克蘭問,“你當時說的話很有些影響呢。” “我不明白你們為什麼對我感興趣。” “我們覺得你能對我們有所幫助。要是我們重新梳理一下你以前的社交關係,可能你會發現一些你甚至尚未意識到的情況。” “你們會舉行秘密聽證會嗎?” “我不能代表委員會發表意見,但我認為那是你可以做的一件事。” 艾特爾心中明白,舉行秘密聽證會的念頭已經誘惑他多時了。也許正是這一點,使他沒能表現得更殷勤些。 “克蘭,要是我做證,”他說,“你們打算對報界怎麼說?” “我們不會操縱它們。你可以發笑,但我們覺得報界歪曲了我們的形象。”克蘭聳了聳肩,“或許你可以讓你的律師或你的公關經理舉行一次雞尾酒會。據我的理解,這是緩和與新聞界關係的好辦法。當然,在這些事情上我一點也不內行。” 艾特爾確實笑了。 “我的大議員,很難想像在這方面你會是外行。” “艾特爾先生,”克蘭說,“我不知道繼續談下去還有沒有意義。” “政治家對於一些挖苦攻擊,必定是司空見慣的,”艾特爾說,“特別是剛步入政壇的時候。” 克蘭裝出一副笑容。 “為什麼你要反對我呢?”他溫和地說,“我恰恰是想幫助你。” “我更喜歡自己幫助自己。”艾特爾說。他看著克蘭。 “你去對你們的委員會說說,要是有那麼一點點可能,就做些安排。當然,會議必須秘密舉行。” “我們會加以考慮,”克蘭說,“然後通知你。我明天就飛回東部去,不管什麼時候,你若想打電話,這是我的辦公室號碼。”他微笑起來,拍了拍艾特爾的背,還說了個笑話,說的是某位特工人員如何在一次宴席上化裝成一名婦女。隨後他們下樓去參加聚會。在房間裡他們分手了,艾特爾擠進一個角落,又開始喝起酒來。他幾乎不知道自己究竟心情舒暢還是惱怒若狂。 馬里恩·費伊在他身邊停了下來。 “你讓我失去了一名女孩。”他說。 “你是說埃琳娜?”艾特爾問。 “博比。”馬里恩吸了口煙,“上星期科利·芒辛來這兒時我和他做了筆交易。” “科利要她去幹什麼?” 費伊聳了聳肩。 “他才不要她呢。他是僱她在最佳影片公司里當名倉庫管理員。” “可憐的孩子。” “她會喜歡那份工作的,”馬里恩說,“是份長期工作。”他微笑起來。 “你知道嗎,唐·貝達今晚在這兒。” “他不是在歐洲嗎?”艾特爾問。 馬里恩沒接這話茬。 “唐對我說他看上了埃琳娜。他要你見見他的夫人,看你是否喜歡她。” “我想貝達是離了婚的。”他對費伊說。 “他又結婚了。等著見見他的小妞吧,是位英國的模特兒。你不知道?” 貝達的婚事是出了名的,誰也理解不了。他曾在不同時期娶過一位演員、一位黑人歌手、一位具有歐洲貴族頭銜的得克薩斯州石油大王的女繼承人——那頭銜的由來曾是樁轟動一時的醜聞——還娶過據稱是南美身價最高的妓女。由於這一切,貝達常常舉行紐約最盛大的社交聚會,並因此聞名遐邇。這些聚會成了傳奇,它們是賓客不散不結束的聚會,一些中堅分子甚至在樂隊離去後還流連忘返,有些好事者或大學生會進來度個週末,賴著不走的人會設法與所有來賓逐個相識。甚至興起了這樣的時尚,人們見面時愛說:“我出席貝達的聚會了,當然,我走得早。” 另外的五十位賓客這時都已來到,屋子裡變得如此擁擠,費伊和艾特爾都幾乎臉碰臉了。某個地方有人在試圖唱一支小曲。艾特爾很感納悶,不知多蘿西婭今晚到底安排了多少會面。他討厭牽線撮合。他迷迷糊糊地想,人群的擠壓和酒精的作用幾乎讓他受不了。 “我不知道,”他說,“但願今晚別遇上貝達。” 但這已經不可能了。貝達已朝他擠過來,握住了他的手。 “查利,老伙計。”他微笑起來。 貝達的奇特之處在於他的模樣活像個薩梯。他相貌堂堂,稍顯肥胖,臉頰上有塊小小疤痕,留著濃黑的小鬍子,一雙眼睛突出。他渾身充滿一個成功男人的自信,知道人們都在談論他。他曾經誇口說,任何人他都能邀請來出席他的社交聚會。 “你絕對猜不出會有哪個人物到場,”他會大笑著說,“是我的金錢把他們召來的。”於是每個人都會大笑起來,儘管大家知道貝達確實相當富有。艾特爾有一次對埃琳娜說起貝達,她聽得十分入迷。 “他是乾什麼的?”她問。 “誰也不知道。他是一個謎。他炒股票發了財,至少大家都這麼說。我聽說他擁有旅館,或許是夜總會。此外,他似乎在與電視有關的某些行業有大筆投資。” “聽起來好像他有五雙手似的。”埃琳娜說。 “是的,確實很難看透他。” 貝達近在眼前,正在對他說著:“查利,你那位小妞非常可愛。” 艾特爾點點頭。 “我聽說你又結婚了。” “這是免不了的。”貝達說,一邊指給艾特爾看,那是位身材高挑的女子,穿一件紅色禮服,容貌清秀端正,臉上卻毫無表情,十分傲慢。 “她們我都認識,”他微笑著說,“但齊麗亞最是絕色。我不得不將她從那位大胖國王手中搶過來。” “非常漂亮。”艾特爾說。此時此刻,他因不勝酒力,頭暈噁心,便覺得那女子和他曾見過的任何女人一樣漂亮,而身價又是那麼昂貴。這時他發現馬里恩已經溜走了,心中十分惱火。 “餵,老兄,要不要溝通一下?”貝達說。他的話越來越帶這種口氣了。十年前艾特爾與他初次相識時,貝達正從事寫作,甚至因寫各類頗為專業的隨筆而小有文名。貝達當時與他的首任夫人,那位女演員,一起住在電影之都。那時候他還不大出名。艾特爾覺得他有點兒古怪,因為貝達曾自掏腰包自編自導了一部電影。影片是拍成了,可無論經濟上還是藝術上都那片子有著太濃的氣氛、太多的伏筆和典故,結果誰也看不懂,純粹是部詩化的影片。儘管如此,艾特爾仍認為貝達很有才氣。 但誰會記得他的才氣?記得有個晚上,在貝達家中,貝達讓自己的夫人陪艾特爾過夜。那天,艾特爾正巧帶去一位他剛認識的女孩,貝達建議他們交換伴侶。四個人都同意了,事後貝達夫人對艾特爾說:“希望能再次相遇。”因此艾特爾至今記得那個饒有趣味的夜晚。自那以後,恰恰是貝達始終避開他。 “查利,我剛才說了,要不要溝通一下?” “'要不要溝通一下?'什麼意思?” “我可以肯定你喝醉了。”貝達注視起一個女人來,那女人已好奇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貝達朝她眨眼示意,那女人窘迫地避開了。 “哦,天哪,是遊客,”他說,“他們敗壞了沙漠道爾。齊麗亞在紐約住膩了,我向她保證我們在這兒一定會玩得十分痛快。'在太陽底下?'她這樣問。”貝達呵呵笑了起來,“哎,查利,你知道我們一向在探究各自的口味。我已經大致清楚埃琳娜的枕席風情了。她很有點粗魯抑鬱的本性,有點兒浪女的風味,而且有充沛的精力。我說得很準吧?” 他們更應該是在談論當地農村的一種葡萄酒。 “你說得不很準,”艾特爾說,“埃琳娜具有的不只是精力。”他不知道這是在保護她,還是在揭她的隱私。 “生活變得令人糊塗了。”他心中這樣想。 “不只是精力。”貝達重複道,“她是個明白人,是不是,查利?”他問道,隨即自己回答,“是的,那麼現在這提議通過了。她是個十分敏感的女孩兒。”他大笑起來。 “查利,我對你說,我們一定得聚一聚。事情過後我們都會有所收穫。” “別一味兜售技巧。”艾特爾很想說,卻並不相信這句充滿靈感的話。藉著醉酒,他神秘莫測地朝貝達笑笑。 “你知道,唐,”他慢吞吞地說,“每一位美食家,都是個被埋沒的哲學家。” “哈,哈,哈,哈。正如芒辛所說,'我愛你。'” 貝達還在咧著嘴笑,艾特爾最終卻說:“埃琳娜挺複雜的。” “這算是什麼話?”貝達滿屋子掃了一眼,“不復雜的人我還從沒見識過呢。我們何不馬上溜走,上我的住所去?”艾特爾還不曾答話,貝達就在計點人數了。 “我們四個,”他說,“你,我、齊麗亞和埃琳娜,加上馬里恩和他的那兩個妞兒,你有沒有在這兒見到她們?——其中一個非常出色——只有馬里恩能將應召女帶到多蘿西婭的聚會上來。我想露露可以,此外任何單個的男人都可邀請。我真想邀上多蘿西婭,她是那麼的體面可敬。” “多蘿西婭不會去。” “露露怎麼樣?” “不,露露也會拒絕你。”艾特爾說,他在盡量拖延時間。 “你能肯定?” “她會想到,”艾特爾說,“警察突然搜查之類的事。” “嗯,那就我們其餘幾位吧。” 艾特爾開始從角落裡往外挪了。 “今晚不去了,唐,”他說,“真的不去。” “查利!” 他以什麼作為託辭呢? “唐,請你務必諒解,”這藉口實在令人難以相信,“我今晚身體不大舒服。” 貝達目光炯炯地盯著他。 “你想另挑個晚上讓我們四個聚一聚?” 艾特爾的手在口袋裡不停地翻弄著一張名片。他想知道是誰的名片,隨即記起來了。那是國會議員克蘭的名片。 “我不知道,我不想再聚,”艾特爾說,“要是我改變主意,就給你打電話。” “我會打給你。”貝達加重語氣說過這話後,讓他離開了。艾特爾去了樓上的浴室,嘔吐了好一陣。在這種時刻,他的頭腦清醒了。一切都恢復了原樣,顯得很遙遠。 “我真的想對克蘭說不嗎?”他暗自思忖,卻又嘔吐起來,隨後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語:“為什麼在我醉得無可奈何之時,腦子卻總是這般敏感?” 他一回到樓下,便擠到酒吧前,先服了幾顆阿斯匹林,然後又端起酒杯。一位小個子商人,來自芝加哥的康索立道埃先生,和他攀談起來。他向艾特爾請教,若拍一部介紹他企業的紀錄片,得花多少錢。那是個乳酸生產企業,康索立道埃先生解釋說:“我要求花錢少,影片又拍得好。” “提要求都是這個樣子。”艾特爾說,又倒了一杯。一切都蠢透了,所有的一切。 “從我的呼吸你聞得出嘔吐物的臭氣嗎?”他一本正經地說。 一陣熟悉的窸窣聲從背後傳來,露露過來吻了吻他的臉。 “查利,我整個晚上都在找你。克蘭對你這麼感興趣,這豈不是太妙了?”艾特爾點了點頭,康索立道埃先生向他倆招呼致意。 “我的朋友,”他頗為自豪地對艾特爾說,那些剛學會半句外國話的侍臣,說起話來就是這種得意的口氣,“我且引退,好讓你與你的甜妞兒陶醉。” “這人是誰?”露露問。 “這傢伙想請我導演一部二百萬美元的史詩片。” “查利,真為你高興。他給多少報酬?” “五百美元。” 露露斜睨了他一眼,隨即大笑起來。 “你贏了。”她說,一隻手便搭上了他的肩。 “查利,今晚你有興致聽聽我的心裡話嗎?”還沒等他回答,她就說下去了,“我覺得,唯有你才能理解我現在的心情。” “為什麼唯有我呢?”他問。 “因為,查利,我曾經非常愛你。可你傷了我的心。我始終覺得,只有那些能讓你傷心的人才最理解你。” 他已醉得無能為力了。多喝少喝幾杯威士忌,也沒多大關係,他反正已迷迷糊糊,心情煩惱,胃裡翻江倒海一般。 “是的,露露,這對我來說也一樣。”他說。他覺得,這時候什麼話都但說無妨。 “我們那時很傻,不是嗎?” “很傻。” “要知道我又在戀愛了。” “和托尼·坦納?” 她點點頭。 “我想這一回可是真的。”見他沒有回話,她繼續說,“人人都反對我們相愛。我是唯一對托尼的某個方面有所理解的人。” “要描述陷入情網,這是多妙的說法。”艾特爾說。 “我是認真的,查利。托尼有著許多潛質,他的內心比你想像的敏感得多。我就喜歡一個男人結合起來的品質。” “什麼樣的結合?” “噢,既粗魯又敏感。托尼是這兩者挺有趣的混合。要是我能給他琢磨一番,他會成為十分有趣的人。你應該能理解。”她說。 “這一切是什麼時候發生的?” “過去的十天裡。”露露說,“順便說說,這事現在才開了個頭。托尼是部活百科全書。而有趣的是,要知道,起先我甚至根本不喜歡他。” 在他們周圍,人們推來搡去,聚會時的種種嘈雜喧鬧聲充斥在他耳畔,而他卻在欣賞他和露露共有的一種本領。他倆都擅長恰到好處地與朋友點頭示意,不讓他們近前打擾。 “那瑟吉厄斯呢?”他問,“你今晚邀請他沒有?” 她點點頭。 “當然邀請了。”露露又搖了搖頭,“不過,可能他正待在家裡生氣吧。” “兩個星期前你認為你還愛著他。” 她笑了。 “啊,”她說,“他該學的東西太多了。”她又將手放在他的手臂上。 “查利,但願你能理解,我只希望最好的運氣落到你頭上。真的,我認識一些最最好的人,你是其中一個。”她說著說著,眼睛卻潮潤了。 “我甚至像你一樣地看待埃琳娜了。我覺得我挺喜歡她。” “那麼,你是愛上托尼了?”他重複道。 “我可以肯定是的。” “你該請我幫你除去這份愛。” “喲,你喝醉了。” “沒有。我只是想知道你為什麼不帶他來。” “因為……我想稍作分別,以便可以想他。現在我很想念他。” 她看起來這麼可愛,艾特爾心想。在他們交談之時,露露那雙紫藍的眼睛始終朝他微笑,它們笑得別有意味,它們似乎在說:“你我可以佯裝,但我們也都記得。”他感覺自己像個中年醉漢。難道那僅僅是一年之前,兩年之前,他倆還是夫妻,而人們都覺得他是屈尊俯就了她?現在,她已離開了他,新一代人已經到來,托尼·坦納當年只是個為了有機會說一聲“哈嘍”而在他辦公室外等上幾個小時的小東西。 “你不久要去歐洲?”沉默片刻後他問道。當然不久後她會去歐洲。那就舉行一次重要的聚會,然後便上路。 “最氣人的是,”露露說,“我覺得托尼並不愛我。” “那沒問題。只要你使他體面起來,他就會愛你。” “你變得又老又尖酸了,查利。” 但最糟的是,艾特爾心想,他此刻非常想得到她。他比當年做夫妻時更迫切地想得到她。在屋子那一頭,他看見唐·貝達正在對埃琳娜說話,他知道,如果他和露露一起溜走,埃琳娜就很可能會和貝達及其漂亮的妻子一起離去。 “你在想什麼?”露露突然問。 他能感覺到自己已踮起腳尖,身子在搖晃。 “我剛才在想,”艾特爾說,“要回憶一位前夫人的身子是什麼樣兒,是不可能的。” 露露大笑。 “你拍的那些照片哪兒去啦?” “噢,都毀掉了。”他說。 “我不相信,查利。”她隨意地與他輕輕一擁,並用手擰了一下他的耳垂。 “我覺得這過於低三下四了,”她說,“不過你若想拍我的照片我並不介意,當然只能拍幾張。” “露露,我們一起離開吧。”艾特爾說。 “幹什麼去?” “你很清楚去幹什麼。” “把埃琳娜扔在這兒?” 他很討厭她問起這個。 “是的,把埃琳娜扔在這兒。”他說,卻頓時感到自己像犯了瀆聖罪一般。罪過便在於說這句話竟如此容易。 “查利,我覺得你今晚非常有魅力,但我想忠實於托尼。” “屁話。” “你提這樣的要求該感到羞愧。我每次總得長點見識。” “我們離開這兒吧。”艾特爾說,“我會給你看一部新的百科全書的。” 隨即他意識到埃琳娜已站在他的身邊。無法知道她是不是聽到了他的話,而事實上這已無所謂了。看他那麼親暱地朝露露俯著身子,誰都會猜到是怎麼回事。 “我現在想回家,”埃琳娜說,“不過你不必一道回去。我知道你還想待在這兒。”她幾乎就要大吵大鬧一場了,在多蘿西婭·奧費伊家的聚會上當眾大鬧,那未免太糟糕了。 “不,我和你一起走。”他平靜地說。 露露開口了。 “為什麼不留下來,查利?埃琳娜已允許了。” “你不必一道走。”埃琳娜重複道,她的眼睛閃閃發亮。 艾特爾犯了個錯誤。 “你想上我們家喝咖啡嗎?”他問露露。 “不想去。”露露微笑著回答。 “當然囉,來吧,到豬圈裡來。”埃琳娜說,“豬在乾草堆裡等著交配呢。” “晚安,露露。”艾特爾說。 他們沒向任何人道別便離開了。剛到大門口,多蘿西婭趕了上來。她醉得很厲害。 “和我的政界朋友談得成功嗎?”她笨口拙舌地問。 “你等著道謝嗎?”艾特爾說。 “難道你這輩子始終是狗娘養的傲慢臭小子?” 艾特爾狠狠盯著多蘿西婭的雙眼,那麼憤怒,那麼飽含著酒氣,他頓時想起他們曾經——不管多麼短暫——同床共枕過。這讓艾特爾感到一陣劇痛。當他們不再相愛時,當年那些綿綿情話散落何處,葬在了天上的哪一片墓地? “埃琳娜,我們走。”他說,沒去搭理多蘿西婭。 “你根本不配讓別人為你幫忙。”他們匆匆離去時,多蘿西婭在後面氣洶洶叫嚷著。 開車回家的路上,兩個人誰也沒有說話。到家後,艾特爾先把車子停進車棚,然後跟著埃琳娜進了起居室,為自己調了一杯酒。 “你是個懦夫,”埃琳娜罵道,“你本來想留在那兒的,可你沒有。” 他嘆了口氣。 “嗯,寶貝,你不想留下,我也不。” “哦,當然。我不,你也不。可你想帶露露到某個地方去,我卻攪了你們的好事,是不是?” 她變得多像位妻子啊,他心裡想道。 “你沒攪什麼事。”他機械地說道。 “你以為我那麼需要你?”她對他一下子發起火來,“想知道點什麼嗎?我一旦喝醉,就離你十萬八千里。” “我一旦喝醉,更加愛你。”他說。 “為什麼你要這樣子對我撒謊?”她一臉怒氣,竭力控制自己不哭出來。 “沒有你我也可以過日子。”她說,“今晚在聚會上我明白了,我能夠離開你,並且永遠不再想念你。”他沒有說什麼,於是她更加生氣。 “我要告訴你一件事,”她不停地說著,“你的那個朋友,那個混賬東西唐·貝達,要我跟他和他的老婆回家去,他還對我說……他以為我是下賤東西。我真想跟他去,”她尖叫著,“我和他是一路貨色。因此不用覺得你對我做了虧心事。要是你想尋歡作樂一番,別以為我在阻撓你。我也可以去尋歡作樂一番。” 在這種時刻露出笑容,那簡直糟糕透頂,可他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 “我可憐的寶貝。”他說。 “我恨你。”埃琳娜悻悻罵著,走進了臥室。 唉,他醉得這麼厲害。可憐的小倒霉蛋,他這樣想著埃琳娜。她肯定不相信他會娶她,然而他會的。他獨自坐在那兒考慮,該說些什麼話,能最有魅力地表達娶她的意思。忽而他不禁啞然失笑。此時此刻,他似乎什麼都看透了。這簡直太荒謬可笑了,半個多小時之前他還不顧一切地只想與露露上床。那時埃琳娜必定正受著唐·貝達同等強烈的引誘。否則她剛才不會罵他混賬東西。猶如一陣微風拂去了他對露露殘存的慾望,這時他想到或許他會做出比接受貝達的邀請更糟糕的事。想到將埃琳娜扔在這樣的聚會裡,雖然讓人感到十分不安,卻並非是很討厭的事。正像一個勇敢的人,從鏡子中觀看醫生在他身上施行手術一樣,艾特爾感到彷彿他正勇敢地審視自己的內心。曾經有那麼一次,不記得是多久之前,有個女孩只不過跟他說了句話,他便像個害羞而又激情的少年,渾身熱血奔湧。他長嘆一聲,腦中朦朦朧朧浮起一些頗具哲理的想法:時間猶如液體,液體會乾涸,時間會了無踪影。 毫無疑問,這時候埃琳娜在傷心。他想,埃琳娜真有點兒喜劇性。好喜劇的精髓往往在於正劇的錯位,而她看待自己過於一本正經。那麼,他就報之以正劇罷,這恰是他提議結婚的好時候。於是他站起身,進了臥室,看到埃琳娜正躺在床罩上。她的臉埋在雙臂上,正是普通女演員表現悲痛的經典姿勢,完全正確,埃琳娜既然真誠而富喜劇性,應該躺成這副姿勢。他輕輕碰了一下她的背,她動了一下。或許她想告訴他,剛才她說的有關唐·貝達的話並不當真? “出去。”埃琳娜罵道。 “別這樣,親愛的,我有話對你說。” “請讓我單獨待會兒。” 他開始撫弄她的頭髮。 “親愛的,”他說,“我已經壞了不少事,但你必須明白,我很疼愛你。一想到傷了你的心,我就受不了。”從某種意義上說確實是這樣。 “我的意思是,我希望你永遠幸福。”確實,要是他能將幸福賜予什麼人的話,他早將它賜給她了。 “只是些空話。”埃琳娜伏在枕頭上脫口說道。 “我要求我們倆結婚。”艾特爾說。 她一下子坐了起來,轉過臉來對著他。 “要知道,我的想法是,我們可以繼續這樣子生活。如你覺得這樣下去不好,嗯,那麼,在我們分手之前我們可以先結婚,然後我們再離婚。我是說,我知道你多麼想結婚,因為你感到沒有人那樣關心過你。而我想向你表明,我真的關心你。” 她的眼中湧出了淚,淚淌下她的臉,慢慢滴落在她的手上。她有氣無力地坐在那裡,雙手擱在大腿上。 “你覺得怎麼樣,親愛的?” “你一點也不尊重我。”她的聲音很低沉。 “可我對你已這麼尊重了。你看不出來?” “別提這事了。”她說。 他感受到那種在徹底失敗之前才有的隱隱的絕望。 “你還沒有明白,”他說,“要知道,不管發生了什麼,我都會娶你。” 她不知所措,只是緩緩地左右搖頭。 “唉,查利,”她說,“我恨自己。我一直想鼓起勇氣離開你,可我做不到。我害怕。” “那麼,你一定得照我說的,與我結婚。” “不。你難道不明白我決不能那樣做?你就沒想想你是在什麼情況下提出結婚的?” “但你一定得與我結婚。”他十分慌亂地說。出路已經安排好,她正向此靠近。而要是他們不結婚,他只好繼續與她同居下去。 “如果你不需要我了,我就走,”埃琳娜說,“但我再也不想談結婚的事。” 最後,她贏得了他的尊重,可他卻無法向她解釋這點。他用麻木的手指碰了碰她的腳。他暗自想,勇氣之本在於選擇於事無補卻多有風險之事,這就是為什麼他所了解的這個世界很糟糕,因為它堅持操行和謹慎的一致。他已完全適應了這個世界,她卻還沒有。她會和他同居,直到他不再需要她,關於此後還會發生什麼的想法折磨著他的身心,疼得就像真的傷口一樣。 “我真是墮落透頂。”他大叫著,為證明自己的絕望,他開始痛哭流涕,並緊緊抱住了她。他雙手用力摟住她的背,胸口因不停哭泣而劇烈顫動。 埃琳娜待他很溫柔。她像個傷心的母親,撫著他的頭髮。她說話的聲音輕柔而理智:“別急,慢慢來,親愛的。別弄得非流淚不可。”她用手輕輕撫著他的臉,嘴角漸漸浮出一絲痛苦的笑容。 “要知道,查利,真的還不算很糟糕。我總可以找到別的男人。” 艾特爾明顯感到一陣難熬的酸楚直透心脾,於是他明白自己依然身處痛苦的妒忌牢獄之中。在那一兩分鐘裡他愛她到了極點,但他知道這樣強烈的愛只能維持片刻,因為在他愛她的同時他又清楚自己不敢愛她。儘管她很年輕,他卻從她的話音中聽出,她的閱歷非他所能比擬,因此假如他守著她不放,就必然會走上她的道路,而他這一生都在盡量避免走上這條路。 於是,因不堪承受思想上的壓力,他又哭了起來。 “為什麼在我醉得無可奈何之時,腦子總是這麼敏感?”一時間他想起多少未及實現和不可能實現的事,人生的苦惱一齊湧上心頭。他又哭泣起來,那是一個成熟男人的苦澀的淚,因為,確確實實,這是二十五年來他第一次傷心落淚。然而,在他這樣傷心落淚時,部分哀痛卻是因埃琳娜而起,因為他明白,既然她不願與他結婚,他就必須找另外的途徑擺脫她,以使自己重獲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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