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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七章

鹿苑 诺曼·梅勒 15865 2018-03-18
芒辛說的話,只有一部分合乎事實。在賭城的那間小屋裡——我和露露離開沙漠道爾去賭城一遊時,我們就住在那裡——他和我談了好幾個小時。也許我們就是在艾特爾去博比家的那個夜晚回來的,不管怎麼說,我錯過了幾乎所有這一切事情,我根本不知道艾特爾的新劇本,不知道科利曾這麼頻繁地拜訪過他。 我太忙了。有天下午露露建議我倆上她的車,備好用作野餐的晚飯,開上三百英里,穿過州界,到她挺喜愛的賭窟去。既然露露在荒原的公路上不會以低於九十英里的速度開車,而我又喜歡每小時開上一百英里,野餐似乎是根本不必要的。然而,後來的結果卻是,我們到凌晨兩點吃起了她帶的三明治,而且恨不能有一桶五十加侖的咖啡。 對於賭博,我是有備而去。我到沙漠道爾時所帶的一萬四千美元,已經花去了一半,我覺得該是贏點錢的時候了。我有所準備,要大贏或大輸一場,而到我們離開之時,我輸贏都經歷過了。我們到達時兩人一共只剩幾百美元,但露露有活期存款,我就從她的存摺上借,後來我明白我們會待些日子,然後將從沙漠道爾銀行我的賬戶上提取現金。

我們賭了十二天,要不是科利來打擾,我們或許會再賭上三十天。在賭徒們長長的工作日里,即從晚上十點到上午九點,我們一直下著注。在那樣的一段時間裡,完全可能會捲起一陣我們熟知的酷暑熱浪,或是發生一場地震甚至爆發戰爭。我們徹夜狂賭,白天則盡量睡覺,吃飯的時候露露便會計點鈔票上的號碼,想找個幸運的數字,以便晚上賭博時用,而我則忙著在一頁又一頁紙上做著無窮無盡的演算,試圖找出進行輪盤賭的有效辦法。就在我開始輸錢的時候,我想出了一種辦法,而這恰恰是某個人剛剛放棄的辦法。有著三萬美元的老本,我肯定,至少有相當的把握,每夜能賺一百美元,我賭贏的可能性為二百五十比一。但萬一輸了,我就輸掉了一切,連那老本三萬美元。我把這些一一給露露解釋,她做了個鬼臉。 “你的血化為冰水啦。”她責罵了我一句。

露露賭起來像單人樂隊的業餘演奏。她會先用她的幸運數字,或兩個數字,或十個。她會一直使用組合數字,而後又棄而不用,選取另一個,隨便什麼數字,比如賭桌上的人數,賭台主持人所穿背心上的鈕扣數,隨後她又會突然換成下注於紅方或黑方、奇數或偶數的賭法,並固守在雙零上,然後又突然改用數字二、三、七或十一,似乎一對骰子可以和輪盤賭台的台佈互相替換,在她所謂的“倒霉時刻”便堅持用數字二和三,在一切順利時用數字七和十一。要是贏了一次,她會高興得叫起來,但若是輸了她便哼哼地抱怨兩聲。有時候她十分困惑,因為她從來記不住投注賠率,甚至記不住賭博遊戲的奧秘,即紅方賭贏的話就會連贏幾輪,直到最後她注意到了此中奧秘,便驚訝得大口喘氣。她從不知道自己最後輸掉了多少,因為她早忘了自己有多少籌碼。為此,她塞給賭台主持人小費,她給小費時出手多大方!於是,讓人人惱怒的是,結果她總是贏多輸少。看她賭博會讓人相信獅和羊的故事。她酷愛輪盤賭,露露對誰都這麼說,但她賭博時的那份專注投入,只不過像孩子渴望甜點心或紙杯冰淇淋一樣。

露露當然令我煩躁。對於賭博,我並不比她內行,但我有才智——至少我以為如此——而且我很認真投入。賭博對我來說不是件容易的事,我總是隨時進行十多項運算,並將當夜輪盤上出現的每個數字一一記下來,標明其為紅方還是黑方,奇數還是偶數,以一個羅馬數字來標誌第三種情況,還始終激動不安地嘗試著五種尚不成熟的方法,以求知道不均衡是如何運行的,這一回是紅方呢,還是應該輪到黑方,抑或均衡法則將令人遺憾地失靈? 我不時會吃驚地發現自己身在賭場的大廳裡,那些路易十四式的枝形吊燈毫無愧色地高懸在一張張賭桌的熒光之上,一旁沿牆而設的現代化酒吧里冷冷清清的,僅有幾位觀光的遊客來開懷暢飲,花上三十美元賭一盤,再去那酷熱的妓院中與目光憂鬱而撩人的盎格魯—撒克遜女人嬉鬧一番。我看著大廳里數以百計的人,傾聽著那一片肅靜,以及球在輪盤中依其路線滾動發出的干巴巴聲音,便會吃驚地看穿自己,猶如我突然脫光了衣服,一時顯得十分怪誕而不可思議,生活也顯得怪誕而不可思議。因為錢對我來說通常是真切的,我擁有的錢那麼少,在沙漠道爾時,我就像個剛富起來的鄉巴佬,買件八十美元的外衣或花五美元吃頓飯,都得精打細算掂量一番。我得承認,我確曾在東京以撲克賭博並大贏特贏,但那時我情緒低落,又很無知,卻如露露一般走運。而今我的眼神冷冷的,當我想到賭廳之大而不是輪盤的旋轉之時我會吃驚,但我眼中依然神色冷峻,我會往輪盤上押上二十美元,四十美元,八十美元,甚至再翻幾番,那數目已遠非我小本子上的數字,那是我才智的標誌。我已成了一名十足的賭徒。

說起才智真令人赧顏。因為最終我輸了許多。現在來談論贏錢或輸錢之夜我的感受已毫無意義。那種感受有著共同的特點,我只想回去下更大的賭注,倘若剛才贏了,我便相信我的新方法已顯示出威力了,要是剛才輸了,我甚至更有把握,因為吃一塹長一智,明天就不會再犯今日的錯誤了。無論是輸是贏,我都以理智控制著形勢,我比別人高明,我看得透,這便是賭博的樂趣所在,因此,長篇大論的敘述是不必要的——所有真正的賭博都大同小異。何必要談起我的七千美元如何變為五千,而五千又變為八千,八千美元又如何輸成三千呢?也不必談那個夜晚的美妙時光,那三千美元竟贏成了一萬,而後又輸得只剩五千。真正重要的是,我回到沙漠道爾時,出發時所帶的錢只剩下三分之一,賭博的慾望也隨著那三分之二一去不返了。

然而,在賭的慾念存在時,那的確是種熱望。我和露露在一家有空調的旅館裡包了兩個相鄰的房間,房間的窗子掛著厚厚的帷簾,我們住在裡面,白天就感覺像夜晚一樣。這房間是睡覺用的,我們也確實在其中睡眠,就像那些發高燒的病人昏昏欲睡一般,腦袋暈乎乎地歇息。在那些日子裡我們沒有做愛,一次也沒有。對我來說,露露似乎不過是一頭山羊,或一車乾草,而她對我則更不在乎了。我們一起居住,一起就餐,一起賭博,睡在相鄰的兩個房間裡。我們從沒有這麼彬彬有禮。 正如我所說的,我們很可能會這麼過上一個月,但科利來攪擾了我們。我們才賭了沒幾天他就來了,當時似乎他沒說什麼給人深刻印象的話。一位陌生人也可能會從你身後閃出來,說什麼我繼承了一百萬美元之類的話。 “好極了,”我會這樣回答他,“但是你有沒有註意到在剛才的十二輪裡,十七這個數字出現了三次?押那個數可賺大錢了。”

科利將一份東西放在桌子上,對我說,一旦我授權——其實只要簽個名,不用乾別的——他就會付我一萬美元。我對此絲毫不感興趣,對他說:“嗨,老兄,就把我的生活拿去再忘個乾淨吧,我正在找另一種生活呢。”這話使科利對我備感興趣,漸漸地一萬美元的數目翻了一番。露露和他打趣,而我則說我從來不匆匆忙忙做決定。他只好算了,甚至沒要求我給個答复。在他去後的一兩天裡,我們都忘了這件事。但後來我聽到他在與露露通電話,不管他們談了些什麼,我猜到他們說的是赫爾曼·泰皮斯,他起了作用。露露開始從這長時間的高燒中出汗痊癒,她又對我吹毛求疵起來,在我們離開的那一夜,我們對賭博都厭倦了,別的什麼東西取代了它。 在開車回來的路上,我們發生了爭執。 “當然,你並不想考慮前途。”露露說。

再沒有什麼比前途更牽動我的心了。 “你這人真是毫無生氣,知道嗎,瑟吉厄斯?” “我才不願以我的名義拍一部爛污影片。” “爛污影片!要是你真的愛我,你就想結婚,而不是這樣對待我。而有了兩萬美元,你在經濟上就有了保障。” “很大的保障,”我說,“兩萬美元足夠給你買指甲油。” 她極為生氣,以致車子都開到了路肩上,不得不歪歪扭扭退下來。 “你不愛我。”她說,“要是你愛我,就會聽我的話。”一路上大半時候我們都在不停地吵。隨後露露想出了點子。 “你說得對,瑟吉厄斯,”她說,“兩萬美元還不夠。” “只夠老鼠吃的。”我謹慎地說。 “我有辦法可以讓你得到更多的錢。” “什麼辦法?”

她滿臉一本正經,像是在考慮該穿哪件外衣。 “寶貝,我要你如實告訴我,赫爾曼·泰皮斯邀請你參加聚會對你說了些什麼。” “嗨,現在哪還記得!” “瑟吉厄斯,我說的是正經話。你一五一十都告訴我。” 在我敘說時,她臉上不無得意地聽著,聽到某些地方還點點頭。 “當然啦,就那麼回事。”我一說完她便這麼宣稱。 “不瞞你說,寶貝,赫爾曼·泰皮斯的想法我很清楚。他所想的是,這部電影以你的生平為依據,也許你可以參與演出。你可以演主角。”我開始取笑她,可她將手按在我的臂上。 “不是開玩笑!”她叫起來,“很明顯,科利的背後是赫爾曼·泰皮斯,是他想拍這部影片。赫爾曼·泰皮斯喜歡你。他認為你很性感。” “是你將我的情況扼要報告他的吧?”

“我也剛剛知道。要是我們這張牌打好了,你要什麼,赫爾曼·泰皮斯就會給什麼。”她就這個想法點了點頭。 “如果你成了明星,寶貝,那麼我們各自經濟上可以獨立,我們就可以結婚。” “我不會表演。”我說。 “沒什麼可學的。”她便給我上起課來。照露露的說法,再沒有比表演更容易的事。一位好導演可以將我的潛質挖掘出來。 “要是你蠢如木瓜,”露露說,“他會使你看起來顯得誠摯;要是你害羞,他有辦法使你看起來像個鄉鎮小伙;而要是你某個地方演砸了……嗯,要知道,他們一向拍有備用的。像他們那樣的做法,你輕輕鬆松便可應付。” “這事就到此為止吧,”我對她說,“我可不想當演員。”但我頓時心跳加劇,似乎意味著我在說謊。

“那就等著科利來釘住你不放吧。”她說。 露露沒有說錯。我們回沙漠道爾才兩天,科利便趕來看我們,並硬與我討論起來。我一向以為人們難於理解我,可令我驚奇的是,科利開門見山便詳細剖析了我的個性。 “聽著,瑟吉厄斯,”我們剛剛單獨在一起他就說開了,“我了解你,我要開誠佈公地告訴你,你是個病態的孩子。你的個性中有許多素質,可以讓你有點出息,比如誠實、正直、勇敢、進取、堅韌、熱情,”——他像讀菜譜似的很快念出這一串——“但它們並不協調。你還沒有開竅,你內心什麼也沒有動起來。”他繼續說著,話語直刺我的內心。 “我比你年長,瑟吉厄斯,”他說,“我能說出為什麼你持這樣的態度,你擔心情況會改變。你和露露在一起並不幸福,但你還是不離開她。你確實害怕某一天她會去電影之都拍片,搭上另一個相好。你知道些情況?我並不是責怪她。你害怕後退,你也害怕前進。你只想坐在原地不動,但偏偏這是不可能的,你現在還剩多少錢?” “三千。”我不知不覺說出來了。 “三千。我可以想像你手頭拮据,盡量想維持與露露的關係,希望你身邊的這位人兒會付賬。你剩有三千美元,也許你可用它維持十個星期。然後怎麼樣?你會一文不名。懂嗎?接下去你將乾什麼呢?在這一帶流浪,在路邊餐館當個侍者,幹幹這一類活兒?小伙子,別一副沾沾自喜的樣子。我會將你的得意勁一掃而光。你知道袋無分文來到一個陌生地方是什麼滋味嗎?” “是的,我知道。”我說。 “你以前是知道的,可現在你卻對別的東西有興趣了。你以為在你陶醉於最妙的人兒時,你會滿足於玩幾個女招待?老弟,我可以告訴你,一旦你和上等的女人百般銷魂過,這就會讓你倒胃口,在你玩那些稍次的女人時再也提不起勁兒。再沒有比這更糟的事了。”芒辛肯定地說。 他成功了。他的話刺入了我的腦中,輸掉的那四千美元在我眼中第一次顯得那麼真切,我覺得失去它們猶如失去了未來時日。芒辛算得很準,我過去每週花幾百美元,我也不知怎麼花的,而根據他的說法,幾個星期一過去,就算十五或十六個星期吧,我會突然感到,我在這度假勝地可以過的日子已屈指可數了,而我還不知道可上哪兒去,對露露該怎麼辦。 這時芒辛改變了策略。他就像個廣告經理,先讓你畏懼,再給你希望。 “我知道你對電影業的看法,”他說,“你認為電影虛假不可信,你不喜歡他們拍的影片,他們炮製的謊言。我是否該和你說點真心話?電影業也令我厭惡,簡直厭惡得天天瀕臨崩潰。在這行業裡所有想做點嚴肅、重要、進步事情的人們,無不深感厭惡。有這樣的人,他們辛勤工作,他們的人數在電影界中佔三分之二,甚至五分之四,有些影片的質量你看了會驚嘆不已。我要對你說,電影業決不至於僅是一攤荒謬腐敗。這兒有的是奮鬥的良機,發展的機遇!”芒辛伸出雙臂,彷彿一個向外發展的世界正在開拓新的空間似的。 “瑟吉厄斯,你一直在想,如果同意,豈不是為一袋錢而出賣了靈魂。你真是個孩子。”他憤憤不平地對我大聲說,“這是你的機會,小伙子,你可以賺到錢,成為又體面又重要的人物。你會作為演員而發跡。我本人並不喜歡演員。但你可以向別的方面發展,製片、導演,甚至創作,儘管我並不想建議你搞創作。但你會遇見些值得重視的人物,你還有許多機會。你會受到教育,你可利用你的機會。我究竟圖個什麼呢,要這般苦苦地勸說你?瑟吉厄斯,我了解你。要是你加入進來,成為一名口才不錯、令人耳目一新的演員,那對這世界有利,對你自己也有好處。要是你給自己一個機會,你就會成為這樣的人物。哈,你以為別的行業會純潔些嗎?你還根本不知道我們將怎樣表現他們把你送去的那所孤兒院呢。” 或許這是科利犯的唯一錯誤。我一聽便火冒三丈。 “表現那家孤兒院?”我吼叫起來,“芒辛,你這該死的,盡說謊。” 他因為惹我發火而顯得很快活,這讓我愈發氣惱。 “進步的?重要的人物?”我語無倫次地說著,“嚴肅的?” “把話說出來吧,孩子。”芒辛愉快地說。 “這全是胡扯。”我大聲叫道。 “戰爭、婚姻、電影,我指的是信仰,”我說,甚至不知道這話是哪兒來的,“假設有上帝,想像一下他看到人們走進同一個房間並拜倒在地上時會有何感想吧,我是說只要看看把孩子安置在孤兒院的主意就行了。你有沒有想過那是多麼荒唐可笑,我是說比如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做出合法的安排要一輩子生活在一起?”我說的在他聽來一定是瘋話。 “你也盡是胡扯,芒辛。” “啊,啊,啊,又是一位無政府主義者。”芒辛哼哼了兩聲。他伸出了雙臂。 “你知道嗎?”他問道,又扯開新的話頭,“無政府主義者是些很有才華的人。也許我心底里想的和你不一樣。我知道查利·艾特爾是這樣的。” 他輕鬆的聲音使我顯得很可笑。 “喝一杯吧,瑟吉厄斯。”芒辛微笑著,於是我明白了對他來說要讓我發火是多麼輕而易舉。 在曉以希望之後他又動之以情,於是這世界被反復出賣了十次。 “我知道,唯一真正能打動你的,”芒辛說,“是合乎你善良天性的東西。我想你應當參演這部影片,因為這樣做有著更重大的意義。這樣你可以對一位朋友有所幫助。” “艾特爾?”我問。我很討厭自己竟然會繼續談下去,就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 “正是。只有他能給你恰到好處的指點。我想在這件事上,我可以做通赫爾曼·泰皮斯的工作。你知道這對艾特爾來說意味著什麼嗎?” “他想另找工作。”我說。 “沒那回事。我認識艾特爾好多年了。你可了解他的才華?但願你見到過他狀態極佳時,如何帶一班平平常常的人,憑一部毫不起眼的腳本,拍出極優秀的影片。現在他的才華在白白耗費,因為他的才華在於執導影片,與人一起工作從而受到愛戴和讚賞。你能讓他回到本該屬於他的崗位上去。” “你的意思是,我能讓他回到你想要他去的地方。” “聽著,你怎麼這麼不開竅,我了解查利·艾特爾,甚至勝過他了解自己。現在對他來說,什麼機會也沒有,大門全關死了。你根本不懂電影製作中金錢的種種作用。赫爾曼·泰皮斯有權有勢,一手遮天,他可以在任何製片廠裡將艾特爾列入黑名單,也只有赫爾曼·泰皮斯才能撤銷那黑名單。而你正是我可藉以說服赫爾曼·泰皮斯的人,可讓他重新起用艾特爾。” “即使我答應了你,事情恐怕也沒那麼簡單。” “事情很簡單,”芒辛說,“赫爾曼·泰皮斯想拍某部電影時——而我能促使他拍這部影片——即使砍下他一條手臂,他也不會放棄。他甚至會起用艾特爾。” “我希望你能將這些承諾白紙黑字寫下來。” “你是剛剛走出叢林嗎?”科利問,“五十位律師會來爭搶生意的。你放心好了,要艾特爾回來工作,這點我比你還急。” “為什麼?要知道,我對此還不大明白。”我對他說。 “我也不清楚為什麼,老弟,”科利咧嘴一笑回答說,“也許我該和我的心理醫生談談。” “我想和艾特爾談談。”我說。 “那就去吧,這事就算吹了。查利·艾特爾傲得很。你以為你可以去找他,問他打算怎麼辦?你得求他拍這部影片。” “我不知道說什麼好。”最後我這樣說。多麼糟糕的答复! “就說同意吧。要不是你太固執,又討厭出爾反爾,你剛才就會答應的。” 芒辛上午必須趕回電影之都去,不得不告辭了,臨走時答應給我打電話。我知道他很守信用。既要回應露露的多情,又得等科利的電話,我幾乎沒多少時間來好好考慮了。 我好幾次很想與芒辛簽協議,卻克制住了,這倒不全是個性執拗的緣故。我不斷想到那位手臂燒傷的日本幫廚,並聽到他問:“我會出現在電影裡嗎?他們會暴露我的創痂和膿腫嗎?”我越想簽協議,他便越令我不安,與此同時,科利或露露則繼續用美麗的辭藻描繪我的演藝生涯,吹噓妙不可言的電影界,一個真實的世界,談論一切我會遇上的好事,而我卻始終認為,他們所說的很虛妄,我覺得真實的世界是在地下——一片亂糟糟的原始洞穴,那裡孤兒們在自相燒殺。然而,他們談得越多,我竟越想听他們說,我不知道怎麼辦好。我不知道怎樣做才對,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感興趣,我甚至不知道我是不是清楚自己想要什麼,自己心裡在想些什麼。 不管科利怎麼說,我最後還是去拜訪艾特爾了。我非去不可,因為我再也搞不清,拒絕與芒辛簽約,或將我珍貴的人生故事賣給最佳影片公司,究竟哪種做法自私。 起初艾特爾不想談這個問題。 “要知道,”他說,“我答應過不參與此事。” “答應過科利?”我驚奇地問。 “很抱歉,瑟吉厄斯,我不能說。” “你是我的朋友,”我對他說,“難道你不覺得這事對我比對科利更重要嗎?” 艾特爾嘆了口氣。 “看來,”他說,“這件事我沒法置身局外了。” “那麼,你覺得我應當怎麼辦?” 他非常遺憾地一笑。 “我不知道你該怎麼辦。你有沒有想到過,隨著年歲增大,提幾句忠告變得越來越難了?” “有時候我覺得不管怎麼樣,你總得說上幾句。”我對他說。 “是的。在我年輕的時候,人們常說這便是辯證法。”說到這兒他點了點頭,似乎在決定是採納還是拋開它。 “請告訴我,”我問,“這個故事,你認為會拍出什麼樣的電影來?” “瑟吉厄斯,我們不能太天真,”他很快回答,“這會拍成一部有許多飛機空戰精彩鏡頭的影片。你想除此之外科利還會拍出什麼影片來?” “那科利為你做的安排會怎麼樣?”我問。 他雙肩一聳。 “我知道那些安排,”艾特爾說,“要是你的故事要拍成電影,而他們又讓我導演,這事我就很為難了。”他用手指點著鼻子,似乎要我別插嘴,因為他還有話要說。 “瑟吉厄斯,要是你拿我做擋箭牌,我覺得這可不太好。要知道,你可能給我幫了倒忙。”接著他盯住我的臉看了好一會,神色很是嚴峻。 “你是不是確信,”他最後說,“你不想投身電影事業……也不要這筆錢……以及別的一切?你確信自己真的不想當一名演員?”隨後他將科利和他的談話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我。 在他說話時,我感到一絲噁心。那不過是胃中略感不適,臉上一時顯得蒼白而已,但我卻體驗到,多年來自己心中一直抑制著的想有所作為的念頭是多麼強烈,這就像內心深處有兩隻強勁的手在來回搏擊,它們只專注於力的較量,而無暇旁顧。 “你看,”艾特爾湊近我耳邊說,“直到現在我才意識到我極想獲得這一切,而這便是我留在電影之都的原因。” 我很難答話。我坐在那兒,因了解到的情況而心煩意亂。 “你說得對,”我說,估計自己的嗓音都在顫抖了,“我想我是在把難題推給你。” “或許是吧,”他說,隨即探過身子來,“我想對你說點兒我的看法。我覺得,要是你有更想做的事,你就該謝絕科利的提議。但你得知道自己想幹什麼。” 我點頭表示贊同。 “你覺得我當個作家怎麼樣?”我慢吞吞地問。 “這個,瑟吉厄斯,這很難說。” “我知道。我帶來了幾個星期前我寫的一點東西。這是一首詩,不過是玩玩而已。”我曾希望不必拿出來招搖——那是某次夢醒後寫的東西——但我的手已伸進口袋,並掏出一張紙遞給了他。 “我喜歡玩弄辭藻。”我含含糊糊地說。 “瑟吉厄斯,別出聲,讓我拜讀一下你的大作。” 拙作如下: “你該漸次得趣緩進徐開,”“不會趁醉鬧樂胡攪亂來,” “或稍輕狂放浪縱有造次,”“莫亂嚷掃興僅些微不適,” “既然收拾清洗家中有女,”“讓她忙活也是逐日規矩。” 他讀完之後哈哈大笑起來。 “很有趣,我覺得。沒想到喬伊斯對你有那麼大的影響。” 我知道自己要出洋相,但反正這一次我不在乎。 “喬伊斯是誰?”我問。 “詹姆斯·喬伊斯。你一定讀過他的作品?” “沒有,但我想這名字我聽到過。” 艾特爾拿起我的詩,又念了一遍。 “這詩不是挺怪誕的嗎?”他說。 有一點我很想知道。 “你認為我有才氣嗎?”我問。 “我開始相信你有點兒才氣了,是的。” “好,”我點點頭,“我想……那麼……”我心頭湧起多少話想一吐為快,多少熱烈的情感想表達啊。我感覺自己像個十歲的男孩,和一個可以信賴的人在一起,這份感覺真讓人輕鬆愉快。 “要是我談談為什麼我從來就不想當一名職業拳擊手,你願意聽嗎?”我問。 “我向來認為那是因為你不願自己的頭腦被打壞。” “啊,對了,”我說,“知道嗎,正是這一原因。我就怕這一點。你是怎麼知道的?” 他只是微微一笑。 “查利,我一直在擔心。有些拳手就是那樣,你知道,他們有的甚至技術還差得遠,事情本不該那樣。不能每次都提心吊膽的。” “或許你的對手也有這樣的想法。” “我估計有些人是這樣。但當時我不知道。”我搖了搖頭,“況且,還有更糟糕的事。一段時間後我覺得自己沒有攻擊力。一位毫無攻擊力的反擊手整夜地打,結果受到了太多的懲罰。”我吹了一下口哨。 “我簡直沒法告訴你,我多麼不願意對自己承認,我缺乏真正的攻擊力。缺乏真正的攻擊力。” “是的,我知道。” “有一次,我很有攻擊力,”我對他說,“那是在空軍拳擊錦標賽的四分之一決賽時。在我們基地有種說法,如果誰能進入半決賽,他就極有可能進飛行學校培訓。因此那場比賽我一心想贏,可我差一點被淘汰。我什麼也記不得了,我的輔導員告訴我,當那個蠢傢伙進場來想一舉結束比賽時,我以一記漂亮的組合拳擊倒了他。他們計數至十後他仍未能起來,而我在比賽結束前腦袋也昏沉沉的什麼都不知道。而後在半決賽中我受了打擊,被淘汰出局。但他們說,有時候拳手在比賽中只剩了直覺,那是很危險的,因為他不再想著比賽。出拳似乎全憑直覺,也許就像頭垂死的動物。” “那麼,你現在的直覺又是什麼?”艾特爾問。 “我也說不准,我想是當個作家吧。我不要別人告訴我怎樣表達自己。” “相信你的直覺吧。”艾特爾說,還做了個鬼臉。 “我內心裡對此非常樂觀。按你自己想的去做吧,瑟吉厄斯。” 不知怎麼的,我早知道艾特爾會支持我拒絕芒辛的提議。回來的路上,因為已拿定主意,我發現自己心情好多了。我知道我的決定沒什麼大不了,假如這部以我的生平為素材的影片不再拍攝,那他們會拍別的影片,但至少他們不會再利用我的名義。我覺得自己真正想的是:我永遠是位賭徒。如果說我放過了這次機會,那原因便在於我有著更深層的考慮:我想在比金錢或一舉成名更美好的事情上一搏。於是我就我與艾特爾共有的那份自負考察了一番。我倆在評判自己時都相當苛刻,因為我們有著根深蒂固的想法:我們必須是絕頂完美的。我們覺得自己比別人優秀,因此應當乾得比別人出色。這可是非常了不起的自負。 到了晚上我卻又憂懼不安起來,並感到喉頭乾燥,心跳加劇。我有點害怕而且怎麼也放鬆不了,因為我知道自己決心已下,不會再改變。我甚至硬著頭皮將此事告訴了露露。我等著承受一切:她或許會大發雷霆,大吵一場,甚至宣布再也不想見到我。恰恰相反,她的反應令我十分驚奇。她默默無言,許久之後才說道:“你不願意是嗎,瑟吉厄斯?我知道,寶貝。我知道你心裡不痛快。” 那一刻我心中充滿了憐憫之情。她看起來那麼弱小,那麼秀美,那麼既失望又害怕,可她卻不想與我爭論。剎那間我感到露露實在是非常脆弱,感到我愛著她。我的氣惱全沒了。她給了我她能給予的一切,我也會愛她,怎麼可能有十全十美的愛情呢?我只想將自己擁有的一切全獻給她,而令人痛心的是,我所擁有的東西太少了。 “我愛你,寶貝。”我對她說。 露露眼中湧出了淚水。 “我也愛你,”她輕聲說,“這點我現在明白了。” “哦,聽我說,”我說,“聽我說,我們結婚吧。” “怎麼結?”她絕望地問。 “別急,哎,這事並不難。我們一起遠走高飛。放棄它吧,把電影拋在一邊。或許你可以登台演出,我會找點事兒乾,我發誓我會想辦法的。” 露露哭了起來。 “這不可能,瑟吉厄斯。”她說。 “完全可能。你討厭拍電影,你以前對我說起過。” “說真的,我並不討厭。”她輕輕地說。 “那隨你說,你說到哪裡,我們就到哪裡,但一定嫁給我。” 她用力點了點頭。這正是一個月之前她所要求的事,而一旦我們想這麼做,卻又實現不了。 “這行不通,瑟吉厄斯。” 我也不知道行不行。就在我們坐擁在一起的時候,我竭力想著辦法。在我熱烈的想像中,這件事似乎真的不難辦到。 “讓我們試試。”我最後說。 “吻我,親愛的。”她說。 我們緊緊擁抱,她一邊流淚,一邊吻著我的眼睛、鼻子,那是長長的濕漉漉的吻。 “啊,瑟吉厄斯,讓我們就這樣待一會兒,別著急,等一會再考慮吧。” 她的話又讓我不安起來,這是種實實在在的畏懼,彷彿我一出她的住所,便會看到半個世界的焦屍堆積在門口。我們開始做愛,可我卻無法專注於她或我或任何別的什麼,我腦中所想的盡是人的肉體,迸裂的肉,腐爛的肉,掛在肉攤鉤子上的肉,正在燃燒的肉,血淋淋的肉。 我和露露這樣互相愛撫親吻之時,我腦中便始終充斥著這些恐怖畫面,而無法想些別的。儘管我一直竭力不去想它,這番努力卻毫不見效。她的肉體使我感到恐懼。 “不,我不行,今晚我就是不行。”我十分驚恐地對她說。她肯定已明白了這一點,因為她沒幹別的,只是輕輕地撫摸著我的臉。 “我可憐的寶貝,”露露邊說邊把我抱在她的胸口,“你怎麼啦,親愛的?我真的很愛你。” 我十分驚恐,怕自己會哭出聲來。我不相信自己能開口。我們近在眼前可我卻有遙遙相隔之感,得穿越遙遠的距離才夠得著她。 “感覺全不對勁。”我說,渾身上下汗都出來了。 “說給我聽聽,不管是什麼,我不在乎。” 我真的說給她聽,或至少盡量告訴她了。足足半小時,或許更長時間,我告訴她一切從未對任何人說起過的事。那一次次飛行所完成的戰鬥任務及其名稱,軍隊報刊會給它們取些相當動聽的名字,聽起來就像是夜總會的演藝節目:“響板行動”“潘趣酒碗”和“熱辣女人”。我說起我們的飛機投彈燃起多麼熾烈的大火,那些凝固汽油是多麼可怕——任何人只要沾上一星半點,便會燃燒成一團火,足以將他全身骨頭燒成灰。我對她說起在我想來那些屍體會是什麼樣子,因為從來就不讓我們去前線參觀,但我可以想像那些東方的村莊第二天會是一片死寂,那些焦黑的眼窩瞪著蒼天,像是一堆垃圾燒剩的爛臭黑灰。而我們仍不斷執行飛行任務,仍繼續飲酒狂歡,仍頻頻出沒藝妓館,仍玩撲克消遣。我們一遍遍體驗著凌晨四點起來待命升空的滋味。我們久久談論著聚會和女人,而在這些方面誰也不知道哪個人最內行。我們還會爭論各種飛機的技術性能,哪種飛機最好,以及在空軍中當名職業軍人會有怎樣的前程,我努力把這一切都告訴她,有關那位日本幫廚的事,以及我如何開始討厭那些飛行員夥伴,到頭來我甚至無法去藝妓館,那裡都是些十分出色溫順的女孩,因為人的肉體遍是創痛,因為我們在這真實的世界上焚燒的正是人的肉體,於是我渾身冒冷汗,衝著頭腦中的壓力大叫:“我喜歡這麼幹。我喜歡這麼幹。我喜歡大火。我有著男人的冷酷。”從此我的生活中沒有了女人,沒有了愛,直到我遇上她的那一天。她是我一年多來的第一個,這對我來說太重要了,這比起我經歷的任何事情,意義不知要重大多少……可現在,我的舊病似乎又復發了。 “啊,我的寶貝,我親愛的,”露露說,“要是我能幫你驅除它就好了。”她說話時稍稍顯出稚嫩女孩的驚奇,彷彿她從未想到過這些。 “你受到的傷害居然比我還多。”那一夜她格外溫柔。就這樣,在我們躺了好幾個小時後,我的恐懼慢慢退去。我又能感知她的肉體,又能愛撫它,感覺它,體會它的美,直到為它腹部的曲線吸引,痴迷於撫弄它的胯部和雙乳,我又能消受它了。這是我們度過的最美好的一夜,因為我深深愛她,我想她也愛著我。我們身心完全融合在一起,在做愛之後久久躺著,含笑望著對方。 “我愛你。”我對她不停地低聲說著情話,她的眼裡滿含淚水。 “我第一次感覺像個女人。”她說。然而,在我離去之前,我們的心境又起了變化。如果說晚上早些時候我很愛她,這時候我更愛她了,從來沒有這般強烈地愛過,但這份愛苦澀而無奈,令人惘然若失。因為我倆都明白,今夜過後,愛將難以為繼。 我的直覺沒錯。第二天,毫無疑問,我不再擁有她的愛。我們不再擁有過去的那份癡情。我們不再親密無間,而總是陷於抑鬱消沉,那些感情依舊卻明知此情無望的人們,便往往擺脫不了這樣的心境。儘管我們一如既往,一切依她所說的去做,甚至盡量讓自己相信,沒什麼大不了的事,但我卻始終在痛惜,我們最美好的時辰已一去不返了。 我們依然來往,鬧些小小的彆扭,甚至還做愛,而同時我們都在等待。她的新片開拍的日子越來越臨近,她得開始工作了。而那個日子彷彿是個開頭,隨即一系列時刻便接踵而來,每一個都意味著別的事情就此了結——她將赴電影之都拍片,我將從銀行取出最後一筆存款,我將不得不離開沙漠道爾——這些我們都避而不談。有一次她對我說,特迪·波普和托尼·坦納不久便要到這度假勝地來,和她一起拍些作宣傳用的照片,她甚至不厭其煩地介紹了影片的內容。她的新片是個三角戀愛故事。故事中特迪·波普最終贏得了她,而她卻以為自己愛的是托尼·坦納。 “但願你不要為此耿耿於懷。”她對我說,“當然,我不得不始終與托尼和特迪一起拋頭露面。電影厂要求為影片作大量的宣傳。” “我估計我將難得見到你了。” “那未免太荒唐。你可以始終和我們在一起。只不過他們拍照時,最好你能稍稍退後些。” “我就自帶活板門吧。”我說。 “你真是個孩子。” 特迪和托尼來到後,我們的生活便改變了。我們不再去多蘿西婭的宿醉宮,而是常常去各家晚餐俱樂部和夜總會,每次總是特迪陪伴露露,我和托尼·坦納跟在後面。我們在燈光暗淡的屋子裡喝摻水的威士忌,頻頻出入沙漠道爾曲牆扇拱風格的建築,一個星期就這樣過去了。我們四人簡直成了形影不離的一道風景。有關特迪和露露墜入情網的傳聞又沸沸揚揚起來,他們脈脈含情地互相凝視、手拉手或翩翩起舞一類的照片,肯定拍攝了上百張之多。然而當我們坐下來又沒有攝影記者在場時,特迪·波普便會關注起我來,托尼·坦納則和露露在一旁長久交談。黎明時刻和他們分手後,我和露露會單獨再聚上一兩個小時。我看她從來沒有這般興奮過。露露很陶醉於自己身兼三重角色,和三個男人相伴。 “我想知道你最喜歡哪個角色。”有天晚上我問她,她很快便答道:“當然是和你在一起的那個啦,托尼太乏味了。” 托尼長得挺英俊。那是種自然的美。他身材高大,肌肉發達,頭髮烏黑且捲曲成波浪形,面頰上還有個酒窩。他二十五歲了,走起路來仍趾高氣揚,頗有某些喜劇演員咄咄逼人的作風,卻又毫無幽默感。我知道他對我另眼相看,但他有時也令我不快。 “嗨,小伙兒,”他會這樣說,“趕老鼠進下一個洞吧。”這話的意思是,我們該改換話題了。只要他一開口,露露差不多總會格格笑個不停。他提起幾個話頭,隨即把它們統統撇下。 “寶貝小子,”要是我想和他爭辯,他就會說,“別說過再認錯。老古董才愛爭辯。”要是有女人神經兮兮地痴笑,他會扔過話去:“夫人,給利比多上點油吧。”或許,談談我和他單獨相處時他的友好態度,會有助於對他的了解。在我們僅有的單獨相處的半個小時裡,他對我顯得十分欽佩,因為我曾當過飛行員。 “你們那些夥伴,”他神情莊重地點點頭說,“我的意思是,你們確實不簡單。我曾去海外前線慰問演出,因此,對於你們的生活,還知道一星半點。” “是的,”我說,“你只知道一星半點。” “跟你這樣的人說話,我總覺得慚愧,我簡直算不了什麼。唔……” “我知道你認識馬里恩·費伊。”我打斷了他的話。 “那個狗雜種。幾個過去與我來往的女人在他那兒接客,因此傳出話來,說我在拉皮條。正當你在電影界開始出人頭地時,就會有這類事落到頭上。” “你就想出人頭地,不是嗎?”我問。 他謹慎地看著我,似乎不知道我喜歡他與否是不是很重要。 “別的還有什麼?”他問,“你難道不也一樣嗎?”但他的口氣隨即變了。 “話雖這麼說,我可出不了名。我肯定出不了名,老兄。” “這你沒法知道,或許你會出名。” “我出過一樁醜事。有這麼個怪人,過去總和我住一起。我挺討厭她,可又沒辦法。她真是不可救藥。我盡量容忍她,但後來仍提出分手。你可想到會出什麼事?她自殺了。不管你信不信,我可完全是為那小婦人好。真是大失策。他們都說是我把她逼上絕路的。” 一旦托尼·坦納不和我單獨相處,他的態度就變了。只要有人在場,他便總是咄咄逼人。他和露露常會有些別出心裁的對話。 “你真乏味。”有次她這樣耍他。 “乏味?寶貝,我這是老練成熟。” 露露大笑。 “我敢打賭你一上台階就暈暈乎乎的。” “踏上你可愛的小台階?”托尼用手一捋頭髮。 “只要讓我進去,我就把房子拆毀。”他說得那麼響,引得鄰桌的人都朝這邊看。托尼對他們眨眨眼,他們便又轉過身去關注自己的盤子。 “沒事,親愛的。”他對他們說。 “唉,天哪。”特迪·波普哼哼著。這些天裡他老是坐著,顯得很憂鬱。 “你怎麼啦,”托尼問,“很傷心?” “但願你早已上了比姆勒排行榜,”波普對他說,“那會讓事情輕鬆些。” “有些情況我想告訴你,”托尼說,“你知道上星期我收到多少影迷來信嗎?” 特迪打了個哈欠走開了。 “你怕我,這太令人遺憾了。”他在我耳邊輕聲說。他的態度不斷有所變化。第一個晚上他曾取笑我。 “依我看,你仍是個難為情的飛行員。”他說。後來他又打了個哈欠。 “請原諒,我忘了你在戀愛。” 我們的關係逐漸改善。幾天之後,他甚至顯得很友好。 “要是你像我一樣,過了三十歲,”有一次他這樣說,“你就會明白,一個人不可能再有浪漫的愛情,除非那是驚世駭俗的。” 與此同時,不知怎麼的,托尼和露露卻在談論梅薩利納。 “梅薩利納對你沒什麼影響,寶貝。”托尼說。 “我喜歡你,托尼,”露露說,“你這麼粗野。” “我是文過身的,你不妨試試。” 我們便這樣打發著日子。為擺脫抑鬱的心情,沒幾天,我便打聽到,沙漠道爾正傳播著托尼與露露上床,特迪則與我搞同性戀的流言。 “既然我們成了情人,”有天晚上特迪笑著對我說,“我得提醒你,我的名聲可不太好。”他開玩笑似的對我說起他的人生故事。 “我母親是個非常可悲的人,”特迪說,“父親過世的時候我還是個孩子,此後她就走馬燈似的讓我認識新的叔叔。我想那時我整天惶惶不安。現在,我只希望能有些讓我問心無愧的事發生。那種體現人的尊嚴的時刻。” “你這話並不當真。”我對他說。 特迪盯著我。 “瑟吉厄斯,你不喜歡我。”他說。 “我不會出爾反爾。” “不,你正是這樣。我使你感到不自在了。我使許多人感到不自在,但他們沒有理由因此而覺得高人一等。” “你說得對,”我對他說,“我很抱歉。” “你真感到抱歉?” “是的,”我說,“每個人都有按自己的方式去愛的權利。”我這是真心話,我想再沒有比這更坦誠的了,但這話聽起來一定顯得高人一等。特迪往我臉上吐了口煙,並且說:“我最討厭同性戀。但這是出於某些原因造成的。” “好啦好啦,孩子們,別吵了,”托尼·坦納喊起來,“我在露露耳根旁說話,她都沒法聽清了。” “讓我們上外面去,我有話對你說。”我對托尼說道。 “有話當著大家的面說,”他答道,“這能使我感到刺激。” “你就很能給人刺激。有這麼多人圍著你。”我隔著桌子對他說。他大約比我重二十磅,想來身子也很結實,而我看來卻不怎麼樣,但我對於會發生些什麼事毫無畏懼。拳擊的種種樂趣令我十指發癢。差不多同任何事情一樣,拳擊打得好要有節奏,甚而是不講節奏而合乎節奏。我已有充分準備,甚至希望托尼拳術出眾——這樣交起手來可以多打幾個回合。 “你說怎麼辦,老兄,”我說,“你出去還是坐在這裡讓我說給你聽?” 但露露平息了這場風波。 “你住嘴,瑟吉厄斯。”她對我厲聲呵斥,“你真蠻橫,你差不多是個職業拳擊手。” “喲,”托尼鬆了口氣,“你從未說起過這一點,是不是?” 我已不知道自己在哪兒,也不知道對我來說誰更壞些——托尼、露露還是我自己。我甚至想不出什麼話來說。這一點我得承認托尼比我強——他知道說什麼話。 “為什麼不上外面去?”托尼說,“不過,當你對付我時,最好留點兒神,因為,要是沒把我打死,我可有一幫朋友,他們會來找你算賬的。” “行,那就走吧。”我一邊說,一邊就要從椅子上站起來。 露露又擋住了我們。那一夜就這麼過去。我別的都記不起了,只記得我坐在那兒連喝了幾個小時悶酒,滿肚子的惱怒狂躁不得發洩,悶在心裡像火燒火燎。 “餵,老兄,把這事忘了吧。”晚上分手時托尼這樣說,而我實在是醉得恍恍惚惚,又困乏不堪,結果,說真的,我居然還和他握了握手。 我們四人就這樣互相忍耐著捱過了一個星期。托尼和特迪回電影之都的時候到了。他們離開的那個晚上,露露一直悶悶不樂。後來我帶她去一家夜總會,可她仍顯得坐立不安。 “和托尼相處我可受不了,”她說,“這便是我的感受。我討厭他的粗俗,你怎麼樣,寶貝?他讓我也變得俗氣了。這點最可惡。” 在隨後的幾個夜晚,我們又去宿醉宮了。一切又恢復了老樣子。我們玩鬼魂遊戲,聽馬丁·佩利向我們稱頌多蘿西婭是多麼完美。然而,露露已和以前不一樣了。她對我又像以前那般粗魯無禮,晚上同床時也興味索然,毫無熱情。一份濃重的抑鬱消沉像化不開的霧靄,緊緊籠罩了她。 為了讓露露振作起來,有一天晚上多蘿西婭雇了位放映員,給我們放映了兩部露露主演的電影。作為電影我覺得它們相當蹩腳,露露的表演令人費解。有些地方她的表演還符合劇情的需要,可有的地方她表現的是她自己,還有許多場景她的表情對我來說就很陌生了。但她還是做了番努力去貼近角色,這些努力對她本人來說是成功的,因為這使她顯得比以往更漂亮了。一位介於女孩和女人之間的少女,整部片子都在輕盈飄舞。她天真幼稚,純情貞潔,這卻誘使一位男士去追逐勾引她。她低沉而嘶啞的嗓音引起一連串含蓄的幽默感。電影在小屋裡放映時我就坐在她身邊,卻感到她看起來像是個幻影。她的嘴唇時開時合,口中不時輕輕吐出些細微的聲音,她的身子也緩緩地前後擺動。她帶著幾分欣賞、痛苦和某種驚恐之情,細細觀察自己的銀幕形象。 片子放完後她喝了點酒。聽著多蘿西婭朋友們的一片讚揚,她露出一絲笑容,沒忘記向他們道謝,甚至還坐了半個小時。但我們一回到家,她便歇斯底里地發作起來。 “簡直糟透了,糟透了。”她哭叫著。 “什麼糟透了?”露露的銀幕形像在我眼前依然清晰可見,而對她來說,再沒有什麼比那形象更真切、更令她苦惱不安的了。 “喲,瑟吉厄斯,”她哭著,“我這輩子肯定越來越糟糕。” 每逢這種時刻,似乎什麼樣的事都會發生。電話鈴響起來了。是托尼從電影之都打來的。露露啜泣著訴說了一番。掛上後,她又哭叫起來。我足足勸慰了半個小時,隨後她結結巴巴地說:“瑟吉厄斯,你有權利知道這事。我和托尼睡過了。” “在哪裡?什麼時候?”我大聲吼道,彷彿知道這些是至關重要的。 “在某個電話亭裡。” 說這些話時,她顯得傷心而無奈。他使她蒙受了恥辱,她對我這樣說。 “我再也成不了好女人。”她在一團漆黑中哭泣著,因為我已關上燈,坐在她身邊的床沿上抽起了煙。 第二天她便離開沙漠道爾,去了電影之都。她對我說,為了拍電影她不得不去。距電影開拍還有十天時間,可她得動身,已刻不容緩了。她走後的一個星期裡,我想與她電話聯繫,可她總是不在家,也從未回過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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