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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四章

鹿苑 诺曼·梅勒 7431 2018-03-18
馬里恩·費伊來過電話後,艾特爾就再也睡不著了。埃琳娜也驚醒了,問了一聲是誰來電話。艾特爾按費伊提供的口徑做了回答——那是透露點有關賽馬的內幕,沒別的事——埃琳娜似醒非醒地咕噥著:“嘿,他們真好意思。天哪,在這種時候。”隨即又睡著了。夜間她常常這樣插話,但他知道,到早上她就會把這事忘個一干二淨。 因此,艾特爾這時睡不著,倒不是害怕埃琳娜得知博比的事。但他越是琢磨這事,便越是相信,在他們打電話時,博比一定在馬里恩身邊。他了解費伊,否則費伊這時候不會來電話。艾特爾想起自己是怎樣哼哼著答复的:“嗨,天哪,再也不想見她了!”一想到博比可能在旁邊聽到了這話,他便感到十分懊喪。過一兩天,他本可再去與她一晤,到那時他知道該如何與她分手,告訴她,他從此不再去看她。他甚至可給她留下一件禮物,這次當然不會是五百美元,而是留一樣東西。

驀然間,艾特爾覺得自己必定是瘋了。這幾個月裡,他一直在提醒自己,他已不再寬裕了,可他居然那麼荒謬可笑,那麼感情用事,那麼令人作嘔,一陣衝動便草率行事,將五百美元送出了手。艾特爾一想起這事,便知道不管他在床上躺多久,第二天是乾不成什麼事了。他緊貼著埃琳娜,想憑藉她的體溫來寬慰自己,就像個狂飲無度而酩酊大醉的酒鬼,他不禁回想起這六個星期以來的一幕幕情景。 他開始動手寫他的電影劇本,果真是這麼短時間之前的事?他的心態就像個孤注一擲的賭徒,那麼強烈地想贏,以致他認為獲勝的概率越小,就越有可能成為贏家。然而此刻,在他想起這份自信時,卻覺得他並沒有這麼好的運氣。到頭來,這便是他自己的過錯了;到頭來總是自己的錯,至少依艾特爾的標準看來是這樣,但事情原本可以有更好的結局。六個星期之前,就在他打算動手寫劇本的前一天,這世界並不是非要來敲他的門不可,他也並不是非得有位不速之客上門拜訪。

可偏偏有人闖了進來。此人便是原先在他手下乾了幾年、現在作為導演已經走紅的納爾遜·內文斯。艾特爾對內文斯的作品可以說不屑一顧,因為它難以捉摸、自欺欺人,藝術上矯揉造作——總之他在自己那麼多作品中找到的毛病,內文斯執導的影片中都有。而最惹他惱怒的是,內文斯來訪時那副揚揚得意的樣子。 艾特爾和埃琳娜陪了他整整一個小時。內文斯到歐洲去了一年,在那兒拍了部影片,他向艾特爾保證,那是他迄今所拍的最好的影片。 “泰皮斯看片子的時候贊不絕口,”內文斯說,“你相信這一點嗎?我自己都不信。” “泰皮斯過去對我的片子總是讚不絕口,我從來就不相信,”艾特爾懶洋洋地說,“而結果我是對的。他現在認為它們不過如此。”

“噢,我知道,”內文斯說,“他一向贊不絕口。但我說的還不是這個意思。這次他是真的讚嘆不已。這種事情上你不可能糊弄自己。”內文斯胖墩墩的,穿一件灰色法蘭絨西裝,系一條針織領帶。他身上有一股昂貴花露水的香味,指甲修剪得很整齊。 “你早該去歐洲,查利。那兒太棒了。加冕典禮前的一個星期,簡直妙極了。” “喲,那兒還有加冕典禮?”埃琳娜問。艾特爾真恨不得掐她個半死。 “你知道,王室公主就迷電影明星。”內文斯繼續說,艾特爾只得聽下去。內文斯去過歐洲,他到過那兒,他曾和一位著名的意大利女演員睡過覺。 “她怎麼樣?”艾特爾微笑著問。 “果然名不虛傳。漂亮、聰明,充滿活力。我遇到過的最詼諧風趣的女人,她算得一個。至於床上功夫,嘿,伙計,她是無可挑剔的。”

“男人一議論起女人來,實在令人討厭。”埃琳娜不滿地說,艾特爾真想說她一句“又不是非要你參與一切談話”,但他強忍住沒說出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內文斯仍在誇誇其談。他這十二個月實在太神氣了,他得承認,這是他一生的黃金時期。他認識了那麼多大人物,有了那麼多奇異的經歷。有天晚上他與英國上議院某位聲望卓著的貴族老人對酌同醉,有個星期他與某位美國政界要人在一起,這位政治家還就自己的演說徵詢他的意見。總之這一年可謂精彩紛呈。 “你應該到歐洲去,查利。在那兒什麼美事都有。” “不錯。”艾特爾說。 “我聽說你對自己正在寫的電影劇本寄予厚望。” “沒抱什麼希望。”艾特爾說。 “那將是部傑作。”埃琳娜以不容置疑的口氣說。

內文斯瞟了她一眼。 “嗯,那是肯定的。”他說。內文斯對埃琳娜不屑一顧的眼光,使艾特爾很感惱怒。內文斯顯得彬彬有禮,很少對她說話,但他那神情彷彿在說:“你何苦落拓到這步田地,老伙計?歐洲有那麼多出色的美人。” 內文斯告辭離去時,艾特爾一直送他到汽車旁。 “噢,順便提一下,”內文斯說,“不要對別人說我來過。你該知道我的意思。” “你打算在這兒待多久?” “就住兩天吧。這太糟糕了,我很忙。我估計你也挺忙。” “電影劇本將夠我忙的。” “我知道。”他們握手道別。 “哦,”內文斯說,“請代我向你那位問好,她叫什麼名字?” “埃琳娜。” “很出色的女人。給我打個電話,也許我們能找個合適的地方共進午餐。”

“要不你打給我吧。” “行。” 內文斯走後,艾特爾實在不想回屋裡去。他一進去,便見埃琳娜在發脾氣。 “要是你想到歐洲去,你現在就可以走,”她大聲說,“別以為我在拖你後腿。” “你怎麼這樣說話。眼下我根本就別想取得護照。” “噢,原來是這麼回事。要是你能取得護照,不出五分鐘你就會動身,不會讓我吻你的屁股。” “埃琳娜,”他心平氣和地說,“別像個潑婦一般叫罵。” “我知道,”她哭著說,“這不過是時間問題,只等著到時候引爆。” 她用的暗喻,足以把他惹惱。 “行了行了,你這麼心煩意亂究竟為什麼?”他不耐煩地問。 “我討厭你的朋友。” “他不值得你恨。”艾特爾說。

“但你就認為他比你強。” “嘿,別犯傻了。” “你才傻呢。事情就糟在這一點上。你稱我潑婦,因為你不能像他那樣,與公主上床睡覺。” “他並沒有和公主睡覺,那不過是個女演員。” “你恨不得現在就到歐洲去,你會立即拋棄我。” “別說傻話了,埃琳娜。” “你願與我同居,因為在我面前你有優越感。你就是這樣看待自己的。就憑別人對你的看法。” “我愛你,埃琳娜。”艾特爾說。 她不相信這話,於是他一再安慰她,不住地說,縱有一千個納爾遜·內文斯,也算不了什麼,對他來說,她的愉快和幸福才是最重要的。但他又恨自己言不由衷,說這樣的假話,恨自己居然因妒忌而心生痛苦,確切地說他十分忌妒,因為他漸漸被人遺忘,而一度不過是他助手的人卻出席了加冕盛典,還和那些比他許久以來所認識的女人更著名的女明星睡過覺。 “我就永無出頭之日了嗎?”他絕望地問著自己。

這真是太不走運了。幾個星期以來他第一次感到心情極為沮喪,他一遍又一遍地兀自悵恨自己:“今天內文斯非來不可嗎?我到底什麼時候做好準備開始工作?”那天整個晚上他都在細細觀察埃琳娜,以挑剔的眼光看著她。她覺察到他的審視,便抬起頭來問:“有什麼要緊的事嗎,查利?”他搖搖頭,喃喃地說:“沒什麼要緊事,你看上去很漂亮。”但他心裡卻一直在想,她的素質太差了,離一位上流社會名媛淑女的標準太遠了。從她所做的種種暗示,他知道她想做愛,可他有點兒擔心。結果不出所料,做愛之後他發現自己心情更沮喪消沉了。這是第一次埃琳娜沒能讓他興奮,然而偏偏這時候她卻說:“哦,查利,只要和你一做愛,便什麼煩惱也沒有了。”她睜著一雙力求顯得純潔無邪的眼睛,羞怯地問他:“你真的也有這種感覺嗎?”

“感覺比以前更好。”他不得不這樣回答。他獨自默默咀嚼著一重重失意,再次陷入沉默,並確確實實感到了孤獨。 第二天,他硬著頭皮,開始工作。這是十五個月裡他第三次著手改寫劇本,其實在過去的十年裡,這樣做已不下五六次,他希望自己最終能為拍攝做好準備。他花了這麼多年構思這個故事,而自從和埃琳娜在沙漠道爾同居以來,過去的幾周里,他已為每個場景列出了提綱,他已相當明確自己想幹些什麼。然而,現在他工作的時候,卻發現自己老在以納爾遜·內文斯之流的眼光看待這部電影。不管他怎樣努力,有幾天他在辦公桌前一坐便是十二或十四小時,忙活得精疲力竭,這劇本卻總是成了低劣或杜撰的貨色,成了枯燥乏味、弄虛作假的東西。此後,他又困乏又煩躁,死氣沉沉地躺在她身邊,或者強打起精神做愛以敷衍她,他常常覺得這就像是頭上捱過重拳之後,腦子裡迷迷糊糊的。

有幾夜他很想深入了解自己,儘管已疲憊不堪,他仍竭力振作,孤注一擲地喝上幾杯咖啡,並在咖啡中摻上安眠藥片。直到像個山洞探險者,他能入窺自己的內心,而一瓶威士忌則成為他脫險的繩索,因為一旦他對自己內心的了解變得太多、太複雜、太危險,有這麼一瓶酒他便總能魂兮歸來。第二天他會隨便在哪兒躺著,因藥物而麻木。 “我甚至在與精神分析學家競爭,”艾特爾這麼想,“我的競爭力多麼強。”他覺得除了自己,誰也幫不了他的忙。原因很簡單,他完全清楚他的這部電影頗具風險,他又樹敵過多,他們都算得上勁敵——沒哪個精神分析學家能夠驅逐他們。難道他就這麼天真,以為他能拍出這部影片,而赫爾曼·泰皮斯之流會坐在一旁鼓掌喝彩?為此他需要精力,需要勇氣,以及過去二十年與手下各類人打交道所積累起的一切巧妙手段。要做成這件事,完成這一切,也許還需要一位年輕人,一位體格強健又單純得以為這世界正等著他去改造的年輕人。他會怒沖沖地想起這許多年來他所認識的各色人物,想到他們全對他的這部影片不屑一顧。哈,這影片肯定是部驕傲的作品,一件十五世紀的意大利藝術品。那時候要完成作品,藝術家不得不學會向貴族們獻媚,在僱傭軍首腦面前俯首聽命,施些詭計,耍點陰謀,說些不無危險的應酬話,誇大與他們的妥協,隱瞞自己真正的想法,不管怎麼樣,哄騙住他們,直到最後,倘若他應付周全,便得以完成作品。五百年後,那作品便會十分安全地保存在博物館中,遊客們走過時會順從地說,“多麼偉大的藝術家!他一定是個優秀傑出的人物!看那些貴族們的臉多麼醜陋!” 不,這部作品不會令人滿意。他越是磨礪自己的意志去努力,從劇本故事中獲得的回報就越少。每天,無論怎麼避免,他發現自己總是在權衡每個句子可能造成的後果,在考慮世界各地的電影審查員們的反應,因此他不能丟棄自己花了整整十五年學到的那些技巧。他只能運用並改進那些技巧,甚至頭一天選擇了一兜子表現手法,第二天又掙扎在一潭愚蠢錯誤的泥沼中。整整三個星期,艾特爾將全部精力耗在這電影劇本上,在某種意義上這是他一生中過得最艱難的三個星期。它們似乎比一年還長,因為他的一切經驗都在告訴他,這劇本很糟糕:在情節發展和人物性格塑造上,他就是想不出什麼出乎意料、令人喜出望外的高招,而他卻一度那麼肯定他的作品會成功。不知怎的他從不相信這劇本會令他失去勇氣,正如一個男孩不會相信他的未來全是失敗和挫折一樣。 他思來想去,覺得這部影片將為他討回公道。他回憶往事,最早或許可追溯到西班牙內戰,當然還有一系列的雞尾酒會,以及一次次乘坐吉普車經過一座座被徵用的城堡,這些對他來說,就意味著第二次世界大戰(但不包括那次參觀某座集中營的經歷。那次參觀使他深感驚恐,因為這種驚恐感與他日益增強的信念居然不謀而合。他的信念便是:只要是出於官方的有組織的行動,文明社會也會幹出任何野蠻暴行)。伴隨著從一個漂亮女人轉向另一個的不尋常經歷,是那些令人心醉的享受:他把生活看作玻璃杯中斟滿的葡萄美酒,端詳它金黃的色澤,欽羨花天酒地的生活,陶醉於暗自品嚐到的芳醇:他超越於這一切之上,他比旁人勝出一籌,他更誠實正直,有朝一日他會將自己的人生變得比寶石更堅硬,就像藝術珍品一樣不朽。他是否曾害怕嘗試,他想,因為擔心他的優勢已不復存在?劇本手稿就像塊揩灰塵的抹布,擱在寫字台上。艾特爾如同以往一樣,感覺到了藝術創作的難處:它迫使人回歸生活,每次重寫都變得更難、更令人不快。於是,在回憶往事的時候,他想起自己從未承認過的製作商業片時的愉悅。那些影片他拍得不錯,至少有個階段相當成功,當時他卻裝作對此很討厭。回想起多年來一直掩藏心底的這些情感,艾特爾沉痛地覺得,他早該意識到,他永遠不可能成為自己一貫希冀的那種大藝術家。因為,除了別的一切,藝術家還須具備一種素質,這便是羞愧感、懊喪感,以及對自己二流作品的厭惡感。 況且,他覺得他的境況有點兒不大真實。他的一生全都如此,都有些不大真實。難道果真有過那麼一次,他年紀輕輕,為了證明自己不是個懦夫,而在參加大學足球隊員選拔時不惜受傷折斷了鼻子?難道果真有過另外一次,他志願赴西班牙當一名步兵,和一支疲憊不堪又渙散雜亂的部隊,在某條河邊某座不斷遭受炮轟的小村里,度過了那災難性的三個星期?當時他發現自己比預想的更勇敢,甚至在防線崩潰之後,他仍毫不慌亂,堅持戰鬥,最後不得不黯然逃離,穿越比利牛斯山,進入法國。所有那些記憶,美好的或哀傷的,都消失在哪兒了呢?隨著一個人年歲漸長,往昔的情景竟然愈加清晰了,他想,這不會是真的吧。悠悠往昔彷彿癌症,吞噬記憶,吞噬現在,直至感情受盡侵蝕,直至人們經歷過的事情老是處在同往昔一般死氣沉沉的危險之中。 儘管如此,對他來說,現在該是正視自己、考慮並著手新工作的時候了。而問題恰恰在於艾特爾想不出什麼別的工作可干。真是令人心寒的癌症!它不僅將過去化為烏有,令現在目瞪口呆,還趕在他未及創造之前,蠶食了他的將來。就這樣,雖然他不再相信自己的劇本,可接連好幾天,他繼續默默無語、鬱鬱不樂地修改著。 他的抑鬱心緒給他的工作甚至他的努力都蒙上了一層陰影。他便在這種心境裡打發著一個又一個日子。 在如此沉重的精神負荷下,他對埃琳娜的缺陷越來越挑剔了。看她吃飯,他會不由自主地皺起眉頭,因為她常在揮動刀叉、嘴裡塞滿食物時開口說話。他試圖糾正她的這些習慣。她眼神憂鬱地聽著,並答應努力改進,可由於她生性執拗,又洞悉他的心思,因此始終依然故我,毫無長進。這就彷佛她在對他說:“要是你真的愛我,我隨便什麼都能改。” 這讓他十分惱火。她難道不明白,他是多麼希望她能有所長進?難道她就滿足於廢品舊貨商的兒子與糖果店老闆的女兒之間的婚姻而別無他求?他的父母現在都已故世。但當他年輕時,在那些年月裡,他曾不得不違拗父母之命,掙脫母愛的羈絆,頂住父親充滿蔑視的壓力——因為父親認為他熱衷演戲是白白浪費時間,靠妻子養活又太丟臉。因此,看到她那麼笨拙毫無長進,他便始終為此耿耿於懷。 自他來到沙漠道爾,特別是自從拉古納屋聚會以來,邀請他的人越來越少了。他的生活中已幾乎沒有什麼社交活動,他和埃琳娜的活動局限在他稱為流亡者的一小群人中。他們都是些作家、導演、演員,甚至有一兩位製片人。他們像他一樣曾拒絕與顛覆活動調查委員會合作。幾年之前他們好多人在沙漠道爾購置了過冬的別墅,現在,他們便如艾特爾一樣,來這兒蟄居避難了。由於他們在沙漠道爾得不到邀請,無處可去,艾特爾不得不與他們交往,但這類社交很難令人滿意,他還十分討厭將他歸於流亡者一類的想法。 埃琳娜也不喜歡他們。 “哎,他們是不是有點自命不凡。”有一次她這樣對他說。 “你的嗅覺不錯。”他微笑起來。 “自命不凡的人總是充滿自憐。”受著艾特爾的慫恿,她便加了一句。 艾特爾也有同感。他發現多數流亡者令人生厭,只有一兩個討人喜歡,作為一個群體,他們讓他感到厭煩。艾特爾一向討厭這種人,他們交談時往往只說幾句,再也不肯多說,因為再談下去,他們就得放棄某些他們事前早就決心要繼續信仰的東西。此外,他對他們太了解了,甚至多年之前,他還屬於他們的委員會的時候,他們就令他厭煩了。而這些日子裡,他卻發覺他們都急切地承認他是個拒絕向咄咄逼人的迫害者妥協的大藝術家——他們認為這正是他們自己恰如其分的寫照。 當然,在他退出那些委員會的年月裡,就是他們首先散佈針對他的種種流言蜚語,因此如今他們對他的諂媚根本就打動不了他。要說有什麼區別的話,那些女人比起她們的男人來更令他感到不快。自他與第一位妻子分手以來,他對那些過分熱衷政治的女人就毫無偏愛之心了。然而,不管他多麼討厭那些流亡者及他們的女人,他卻發現自己希望埃琳娜對於他們談論的話題別顯得過於無知。 要是談話內容平平,不那麼巧妙精彩,艾特爾便明白這個晚上是因為埃琳娜而索然無趣了。她會顯得非常嚴峻古板,她會露著一臉僵硬的笑容,坐在別人中間。在她十分難得想說點什麼的時候,他可以感到人人都覺得不自然。比如,有的人便會說個笑話,別的人會大笑,埃琳娜只得重複剛才最後一句話,並解釋一番。 “他真的不願意,”埃琳娜說,“那不很古怪嗎?”外出度過這麼一個晚上,回到家裡時,埃琳娜便心情很壞。 “不,不用對我說什麼。”他正想小心地開導她,她便這樣說。 “這都是我不好,我知道,我就是不想再談論它。” “埃琳娜,你總不能指望比你所認識的任何人都更機靈吧。” 回想起晚上的那些細節,她不禁哭出聲來。 “可我比他們笨。”她一下撲倒在沙發上呆呆地凝視著牆壁。 “都是你不好,”五分鐘之後她會冷冷地說,“別來責怪我。要是你那麼喜歡那些女人,就去找上一個。你不必守著我。”有時候她便會哭泣起來。 有天夜裡,埃琳娜和平常不一樣,她不再說什麼要離開他之類的話,而是十分平靜地說,他倆最好還是分手。 “我可以找個普通人一起過活,另外找個人我會感到幸福。”她說。 “你當然會幸福的。”他安慰著她。 “甚至你的那些自命不凡的朋友也行。” 他哈哈大笑起來,還模仿著做起演說來。 “距今多年之後,”他模仿某位演說家的口吻說,“當榮譽歸於本國為和平所做的鬥爭時,他們不會忘記——儘管與這兒的查利·艾特爾所恪守的準則多麼不協調——個性自由的準則所標舉的勇敢立場,給予美國人民的意識多麼巨大的影響,並讓我們牢牢記住,即便在他們集體的歇斯底里下,美國人民仍是一個深深熱愛和平的進步民族。” “哦,他們肯定都很蠢,”埃琳娜說,“而且他們都怕老婆,但也許他們中有幾個是真正的男人。” “是的,”他慢吞吞地說,“他們有的是力氣,就像巨乳女人那樣。” 她很不高興地笑笑。 “有朝一日我會離開你的,查利。我說話算數。” “這我知道,但我需要你。” 她的眼中溢滿了淚水。 “但願我能完美些。”她說。 最後,他開始限制自己,只與少數幾位埃琳娜感到合得來的人交往。而我便是其中的一個。於是,每次我和露露吵了架,晚上我便去拜訪艾特爾和埃琳娜。有我在場,埃琳娜會很快活,不再害怕顯得傻乎乎了。我們三個在一起,大半時間便聽艾特爾講故事,他炫耀誇張而又高高興興地講著。在這樣的夜晚,他顯得對她很滿意,而她也會滿臉洋溢著對他的愛。一切都好好的,可到了早上,他一開始寫劇本,便又感到沮喪。之所以在這種時刻在寫電影劇本時深感失意,那是因為他覺得,要作為伴侶帶著去參加加冕盛典,埃琳娜似乎就太不夠格了。 “嘿,你的老婆。”他簡直可以聽見她結結巴巴說話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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