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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三章

鹿苑 诺曼·梅勒 14405 2018-03-18
沒過多久,我便認識了露露的許多朋友。其中最重要的是多蘿西婭·奧費伊·佩利,於是,夜間我又開始去宿醉宮消磨時光。幾年之前,在多蘿西婭主持漫話專欄時,她便十分欣賞喜愛露露,她們的友誼一直維持到現在。露露認識的人極多,在所有這些人中,我知道露露唯有與多蘿西婭在一起時才毫不拘束,顯得隨便而放鬆。在我們到訪的幾個小時裡,露露會坐在多蘿西婭腳跟前厚厚的跪墊上,兩手托著腮幫,傾聽多蘿西婭說話。由於現在露露名氣比多蘿西婭大得多,任何初來乍到的客人,見她這樣坐在房產主和醉鬼奧費伊跟前,必然會大感驚奇;然而我覺得,如果露露一心在與多蘿西婭比試高低,她們便不大可能成為真正的朋友。 在我眼中,多蘿西婭的魅力早已消退了。我越是了解她,她給我的印象便越淡薄。我漸漸意識到,來宿醉宮的人們把他們的生平講給多蘿西婭聽,那是一種捧場的慣例。她就最喜歡討論他們的問題,總愛提出對策,以此決定來宿醉宮的她的朋友們的命運。比如,詹詹便會這樣誇耀他的情人:

他有一位我從未見到過的女朋友,據說是她挽救了他,幫他戒除了注射毒品之癮——詹詹解釋說,他曾打毒針上癮而無法自拔——他的女友陪他強化治療——兩人曾整整一星期鎖在一間屋子裡。現在他已戒掉了毒癮,只要他和這位女友在一起,他便決不會舊病復發。她確實是無價之寶。 “但你卻不想與她結婚。”多蘿西婭說。 “嗯,噢,是的,我不想和她結婚。”詹詹承認,“我理應娶她,她已和我相好了五年,但我總還想看一看再說。我不能老是想著不能對她不忠。” “看她那副長相,”多蘿西婭嘲諷地笑著,“就是我也會對她不忠。” 詹詹像其餘的人一樣哈哈大笑起來。 “哦,我會挑選的,我真的還不賴呢。”他說,隨即,他又一本正經地補充說,“很多時候,像現在這樣,我一想起她,就覺得自己真的陷入了情網。該怎麼辦呢?幫幫我吧。”他那神情在懇求別人認真看待這件事。

佩利咳了一聲。他猶如多蘿西婭夫人的女僕,這時堅定而又自負地說:“一個男人要是真的陷入情網,他就很想結婚。”而多蘿西婭便會發出一陣低沉的笑聲。 “你到處帶著的那個丑丫頭怎麼樣?”她問。 “你指的是那個看起來老是像在嚼無花果的醜東西?”詹詹問,隨即搖了搖頭,“我還沒等倒胃口,就早把她甩了。”詹詹笑了起來。 “現在我又搞到一個,”他說,“她真是呱呱叫。一個甜甜的小女人帶著兩個小女孩。她叫羅伯塔·博比,她丈夫和她離婚了,她想當一名應召女郎。哈!她要能當,我也可當應召女郎了。” “哼,你倒是可以當。”我心中想,當然這話不便說。 這類故事會令人聯想到馬里恩·費伊,這就敗壞了多蘿西婭的興致。或許詹詹是存心掃她的興。

這樣的探討議論,遲早會扯到我的頭上。多蘿西婭已經得出結論,我可以做露露的如意郎君,因此,改善我的生活處境便成了她的一件大事。多蘿西婭老是在為我物色職業——她認識某位專欄作家,那人願僱我做一名信息員,她可以讓我到一家電影厂裡給某位大導演當助手,某位商界人士願培養我成為高級管理人員——對此我只能表示贊成。我盡量想改變話題,否則我可能會顯得輕率無禮,顯得遲鈍蠢笨、索然無味。有一次,我甚至這樣寬慰她。 “這事沒問題,多蘿西婭,”我說,“過不了多久我會相當體面的。” 誰也沒有想到,這時露露會站出來為我解圍。她公然違拗多蘿西婭的意願,這是絕無僅有的一次。 “別去煩他,親愛的。”她說,“瑟吉厄斯現在就夠體面了。要是他有個工作,就會像別人一樣,免不了受愚弄。”這一來誰也不再提這件事,讓我太平了好幾天,也不用擔心什麼工作了。

露露終於越來越深地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她喜歡將涉及她個人生活的每條最新報導說給多蘿西婭聽,那全是關於赫爾曼·泰皮斯一心要她嫁給特迪·波普一事的進展,這在宿醉宮裡成了開玩笑的好素材。露露一直不知道她該怎樣對付特迪的朋友。 “他們總該知道我是誰,”她說,“我是指,他們怎樣才能知道我根本不想成為他們一夥?” “只要除去臉上的化妝就行,親愛的。”醉醺醺的奧費伊撇嘴一笑,口齒不清地說。 “喲,天哪。”露露說,捧場者們一陣哄堂大笑。 “喲,天哪,可別不當回事。”就在那個晚上多蘿西婭說了,“要是你不想與特迪結婚,你最好採取點行動。赫爾曼·泰皮斯可是位比我厲害得多的人物。” “你何不就與瑟吉厄斯結婚?”佩利問,我知道這是多蘿西婭指使他說的。

“因為他不要我。”露露莞爾一笑,微微現出她漂亮的牙齒。 這類談話使露露情緒不安起來了。她開始提議,我們應當結婚。而我感覺每當我婉轉地拒絕,她便覺得我更具魅力。結婚的念頭令我非常心灰意冷。我可以預見自己成了梅厄絲先生,某類想像中的怕老婆的碼頭工人,一天到晚忙著為露露和她的客人調製各類酒。最令我沮喪的是,我將不得不考慮,該從事什麼職業,而我對此還沒有思想準備,還沒有絲毫打算。偶爾在情緒好的時候,依據對我的長處的一般估計,我曾想過我可以當一名中學運動隊教練,或心理分析學家等等。有時候我不知不覺模模糊糊地想像自己可在聯邦調查局裡供職,或者更輕鬆地當一名流行音樂節目播音員,主持一個充斥著喋喋不休閒扯的電視電台節目,不知多少人正迷醉於這類廢話,甚至會聽到深更半夜。偶爾在極不尋常的時刻,在我像肝病患者般情緒低落、毫無雄心壯誌之時,我才會回憶起自己想當作家的夙願。但像別的令人鼓舞的想法一樣,我仍缺乏根本的激勵——唯一的意願只是,想找個自己喜歡的工作而已。

討論婚姻令我的一切樂趣喪失殆盡。我和露露的關係發展到了這樣的地步:吵吵鬧鬧多於和和睦睦,那些吵鬧也顯得尖刻而飽含怨恨了。有時候我覺得我們必然會分手,我會懷著一種自我滿足的憂鬱,盼望著自己重獲自由的那一天到來。事實上,我覺得與她分手並不難。當女人想要結婚的時候,竟會積聚起那麼多信心。 我不得不承認,有時候她會讓我感到很苦惱。在她提出要求結婚而我加以拒絕之後,她馬上會告訴我,她覺得有的男人是多麼迷人,特別是他們具有一些我所缺乏的素質。有位男士極聰明,另一位很有魄力,第三位則相當文雅——她一向信奉這種理論:只要和他們搭上關係風流一陣,她便能擁有他們那些素質。在那種時刻,我得承認,我非常愛她,因為我過去常常挑她的毛病,甚至在每找到一點之後都感到一陣虛妄的慰藉,似乎相信由此我可以將她貶低點兒。

這樣做當然沒有什麼用。露露新影片的各類準備工作正在展開,她決定回電影之都幾天,去參加一些討論會。我倆都在盼著分手。她老是在說,她對沙漠道爾已感到厭膩了,而我則覺得獨自待在自己的小屋裡,破例讀讀書,輕鬆一番,不必會見任何人,將是多麼悠閒舒適。也許我的照相機和錄音機都已蒙上一層沙漠的灰塵了。我需要思考,而這些日子裡我的思維都遲鈍了。我不知不覺回想起孤身一人時的種種快樂,心想如果孤身一人日子難捱的話,兩人相愛也有不少難處。那幾天我就這樣想著,並盼著露露快回電影之都去,以便讓我享受一番安寧。 可一到她離開之後,我卻怎麼也定不下心來。我讀的書上,畫下的只是我的焦躁不安。日子一天天過去,卻什麼事也乾不成。我已那麼習慣了和她吵鬧,以致我竟會一上午無所適從,只是反復自語著是否該去散一下步。自她離開之後,我們差不多整天都在通電話。我給她掛電話,對她訴說著我愛她。半小時後她來電話,我們又訴說著同樣的話語。於是,就像昔日的吉卜賽人一天中會上百遍做某種手勢那樣,我們也反复著愛情的山盟海誓。她比原定計劃提前一天返回了沙漠道爾。那一夜,猶如規模空前的中世紀騎士馬上比武盛會一般,我們顛鸞倒鳳,極盡旖旎。 “你真令人神魂顛倒,”她說,“瑟吉厄斯,這實在太妙了。”這話她對我說過不知多少遍了。但一到第二天早上,她的情緒便一落千丈,我也是這樣。我們都顯得有些矯揉造作。待到穿起衣服,露露對我說她能聞到自己的氣味。 “我身上的氣味太討厭了,寶貝。”

“我只聞到你的香味。” “不,你的嗅覺太差。跟你說,我知道有股味道。會發生這種情況。有的人會莫名其妙地產生難聞的氣味,以後就一輩子去不掉。” “你從哪兒搬來這稀奇古怪的說法?” “我認識某個人,她的情況便是如此。寶貝,我得洗個澡。” 她洗了澡,從浴缸中出來,又沖洗了一番。她要我給她撲粉,這時她又斷定氣味是從房間的某個地方散發出來的。 “哎喲,討厭死了。”她大聲嚷嚷著。 一連幾天她幾乎老是在洗澡。之後,她又斷定自己患了乳房癌,她非要我找出腫瘤硬塊不可。我讓她去看醫生,她卻去找了多蘿西婭,回來時卻懷著別一種畏懼。 “等年紀再大一點,我的乳房就會下垂。”她沮喪地說,“這沒法補救,你能不能答應我,撫摸它們的時候輕柔一點,寶貝?”她一下子哭了起來。到底怎麼回事?我問。沒有什麼事。一定出了什麼事,我非要她告訴我。她終於說了。原來露露早就有所打算,一旦乳房下垂,就去做隆胸手術。而今天她已看過多蘿西婭的乳房,多蘿西婭曾做過這樣的隆胸手術。

“它們毫無魅力,”露露很傷心地說,“非常古板。” “不會那樣的。” “就是那樣子,她給我看了。它們顯得非常古板。我感覺這像發生在我身上一樣。” “嗨,那還……早著呢。” “你什麼也不懂,你是個呆瓜。” 隨著她下一部影片開機拍攝的日子逐漸臨近,只剩幾個星期時,她變得越來越坐立不安了。有一天她宣稱她要去聽表演藝術課。 “我要從頭學起,我要學如何走路,如何呼吸。我從沒受過正規的、恰當的訓練。瑟吉厄斯,這點你知道嗎?” “你永遠不會去聽課的。”我肯定地說。 “我當然會去聽的。我要成為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女演員,這是誰也無法理解的。” 後來我才明白,這部分是電影厂那種拙劣的包裝宣傳所造成的結果。在她給我看一張新聞照片時我對她的痛苦才感同身受。那張照片使她十分傷心。 “請看看托尼·坦納,”她說,“他看起來比我強,而他僅僅是個特色演員。我非常討厭他。”她顯得忿忿不平。 “他們應當處置這攝影師。”她說,“他們還有沒有頭腦,居然刊用這樣的照片?”露露想給赫爾曼·泰皮斯打電話。 “我要到他那兒告狀。我要說,'泰皮斯先生,他們損毀我的形象,這不公平。'這是不公平。他們陰謀反對我,因為他們恨我。”

“你什麼時候遇上坦納的?”我問。 “噢,這人算不了什麼。在我下一部影片裡,他和特迪·波普都將擔任角色。他們不久要上這兒來,和我一起做些宣傳。” “他的手臂圍著你,你看起來並不顯得苦惱。”我評論說。 “你真是個傻瓜,”露露說,“嗨,那不過是宣傳而已。和他在一起我受不了。他以前也是個皮條客,他就是那種人。他過去常常和馬里恩·費伊混在一起,只不過他比馬里恩更壞。我覺得這兩個傢伙都很可鄙。” “馬里恩可不那麼簡單。”我拿這話激她。 “是的,可愛的馬里恩,他像你一樣是個同性戀。”露露說,“為什麼你不去看看你的同性戀夥伴?” “就因為我不想與你結婚嗎?這不會使我變得一文不值的。”我說。 “可憐的多蘿西婭。”露露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 我那麼經常去看馬里恩·費伊,這讓露露很惱怒。我養成了那樣的習慣,每次在露露那兒過了夜,大清早她要我回自己住處去的時候,我便去看馬里恩。我從來就沒法解釋,我到費伊那兒去圖的是什麼。我甚至對露露的解釋感到好奇,很想覺察些恐懼心理,以證明她的見解正確。如果我內省得足夠深入,我是能有所發現的——那便是從孤兒院時代起的一些零星記憶——但我認為或許我到費伊那兒去,圖的是完全不同的東西。馬里恩依然故我,沒什麼變化。他說的一切話,無不蘊含對我和露露的輕蔑。而我想,正是為著這個緣故,我才經常去看他。我早已多次注意到,陷入風流韻事中的人,常讓自己處於欣賞或討厭這風流事的朋友中間,以便能置身事外,見出自己感情的面目。比如說,艾特爾老盼著我去拜訪,因為我挺喜歡埃琳娜,這就能使艾特爾更傾心於她,更珍視他與埃琳娜的關係。這正如我常去找馬里恩,以使自己不至於娶露露一樣。因為露露在不斷敦促,因為她一再聲稱非我不嫁,因為我自己私下那種不知所措與無奈,或許最糟糕的,還因為多蘿西婭及她的捧場者對我們的浪漫戀情所做的諸多喝彩和讚許,使我始終在動搖。到最後我可以肯定,對於愛施加的外部壓力比愛本身強得多,以至於我不禁感到納悶:要不是旁人在說他們必須相愛,兩位戀人是否會真的相愛。我肯定我和露露就像被放逐在一座孤島之上,正在含糊不清地爭著該輪到誰去捉魚,而將戀愛的好事全讓給在視野之外海域裡駛過的遊輪上的乘客。 因此,我想,或許就是為了這樣的緣故,我才經常去看馬里恩。但我們並沒有多談論我和露露的關係。思想學派的創立人尋求追隨者時的那種熱情,或許是無人可比的,而馬里恩似乎就打算讓我成為他的追隨者。我毫不感到奇怪,談話結束時馬里恩說起他自己。他從自己讀過的某本書中引用了一句話:“征服抵抗所獲的快感,勝於一切別的愉悅。”他還對我談到他與特迪·波普的交往作為例子。 “好吧,”他說,“以我和女孩兒們的生活為例吧。當我讓特迪首次露出微笑時,我明白我會討厭這樣做,但我得乾。後來我真的能那樣做了,只是結果不盡如人意。你看問題的癥結是,從內心來說我是個半同性戀者,因此這算不上抵抗。整樁事情我是越乾越糟了。” “我有一次見到你和波普在一起。”我說。 “殘忍,是的。那是我搞同性戀的地方。要知道,對我來說殘忍便是抵抗。我對波普說,他實在令人討厭,他只想要我整天陪著他,因為他願意百般親暱,從內心說他不是別的,只是一朵期待著受盡踐踏的可愛的小花,在那樣的時刻我只能硬著頭皮盡量殘忍些,一會兒之後感覺就正常了。那是說,差不多正常了。這事我可從來沒有做絕,我幹任何事都不會做絕。” “知道嗎,”我說,“你真是個能袒露心蹟的虔誠的人。” “是嗎?”費伊喃喃地說,“你的腦袋轉得就像煎蛋一樣快。” “那倒不,聽著,”我說,“你引用的那句話,只要改動兩個字就對了。” “哪兩個字?” “你聽著:'征服邪惡所獲的快感,勝於一切別的愉悅。'” “我得琢磨一下。”他稍一尋思,便生起氣來,“好一位愛爾蘭籍警察。”他口氣冰冷卻不無讚賞地說。 兩天之後,他給了我答复。 “我想我弄明白了,”他說,“高尚和邪惡——它們其實是一回事。一切取決於你朝什麼方向努力。你想,要是我曾經乾過邪惡的事,隨後我轉身往另一個方向走去,走向高尚,那就行了。這樣你便能始終都保持高尚。” “那麼中間又是些什麼?”我問。 “粗俗平庸的傢伙。”他將大麻煙頭放在嘴邊吸了一口,然後放回罐子裡。 “我討厭平庸的傢伙,”他說,“他們老是在考慮不得不考慮的問題。” 這種自欺欺人使費伊心煩意亂,在這點上他確實完全是與人類為敵。通過一夜又一夜的漫談,我對他有了進一步的了解,他在我眼中不再那麼神秘,儘管我從不認為我已理解了他。至少我已能想像出當我不在時他是如何打發時間的。從他為了說明自己的看法而對我講述的故事中,我已經大致清楚,當我不在時他在做些什麼事。對於他如何度過下午的時間——他難得在中午十二點前起床——我已有了隱隱約約的概念:他會出沒於那些較大的旅館飯店,在酒吧里喝上一杯,為他掌握的女孩們兜攬生意。他會周旋於賭徒、石油大亨、來此獵豔以求春風一度的演員以及從電影之都來的政客之間,一有對象便隱入小小角落中去談交易。天亮之前他不會上床。他還有個習慣,夜間最後的兩個小時他會讀點稀奇古怪的書,重新搭配安排他的塔羅紙牌,考慮一些瑣碎的事,或者就暫且擱置。至於傍晚和夜間,作為繁忙的下午和孤寂的後半夜之間的過渡,他用以應付任何突發的事;我後來得知,那通常都是些未曾有過的新奇事。於是,某個夜晚他忙著對付他手下某個應召女的歇斯底里發作,另一個夜晚他做東款待一夥地痞流氓,第三夜外出做他所鄙視的事——這已如家常便飯了——接納一位新的應召女,而第四夜,猶如拋擲硬幣後所做的抉擇一般,他會出現在多蘿西婭的宿醉宮,第五夜他駕車去電影之都,聽某幾位新音樂家的演奏,或者極方便地開往另一方向,穿越州界,去荒漠中的某座賭城。他可以去拜訪艾特爾一類的朋友,可以隨時上特迪·波普或與之一伙的狐朋狗友家中去鬼混,他甚至會去看一場電影或到酒吧間喝上一杯,但每夜三四點鍾光景,他便回到家中。就他的這類活動,我可以講出二十個故事,但還是挑一個我認為最有代表性的故事來講吧。 這事發生在某個後半夜,在我離開他的住所之後不久。他正獨自坐在屋裡,面前攤著塔羅紙牌。這時候電話鈴響了。不管這種打攪多麼令人煩惱,他早已習慣了。他的職業使他與許多人發生聯繫,他們覺得有必要立即找他商談,儘管他同樣肯定地認為所有那些電話,沒有一個是非打不可的,全都可以過一兩個星期再說,但他將這種惱人的事看作是他的行業必然有的消耗。 費伊接了電話,電話是詹詹的情婦博比打來的,她十天前剛轉到他手下做應召女,費伊對於她會打來電話幾乎並不感到驚奇。 “馬里恩,我不得不給你掛電話。”她說。 凌晨四點鐘通話總是這樣開頭。 “我很高興,”馬里恩說,“但記得我跟你說過,三點鐘過後別給我打電話。” “我不得不這麼做。行個方便吧,馬里恩。” 他不由得微笑起來。 “什麼事?”他問。這麼晚了有女孩打電話來,通常無非是她們受了羞辱,想訴一下苦。偶爾會有些能幹的女孩碰上了不尋常的事情,因而急切地打電話來向他討教,然而他幾乎難以相信,這樣的事會在今天發生。 “我的意思是說,”博比說,“這事很不尋常,完全出人意料。” “那就告訴我是怎麼回事。”他是應召女的老爹,他已聽慣了女孩們的訴苦,心腸早就冷如鐵石了。 “我在電話上沒法說。” 沒哪個女孩能在電話上說的,他想。 “好吧,那就明天告訴我。” “馬里恩,我知道這是特別的恩寵……你能不能今夜過來,聽我對你說?” 博比是個挺討厭的傢伙。她有著鄉鎮美人那種花言巧語、柔情似水的魅力,如今她想施展在他的身上了。 “別想了。”他對著話筒說。 “那麼,能不能讓我過來見你?” “行,明天。” “馬里恩,我們都認識的一個熟人付了我五百美元。” “祝賀你。”他對此感興趣了。他不明白是怎麼回事。 “你現在過來行嗎?”她問。 “不行。” “能不能讓我到你那兒去?” “時間不長的話可以。” “不過,我沒辦法,馬里恩。我回家的時候已打發保姆走了。” 他當然沒有忘記。在那四室小宅的臥房裡,有兩個嬰孩需要人照看。 “把保姆叫回來。”他對著話筒耐心地說。 “我不知道怎樣與她聯繫,馬里恩。” “那就留到明天再說。” 一陣短暫的沉默。他幾乎能聽見博比的小腦袋在飛快地轉動。終於,她像個女孩兒似的嘆了口氣。 “好吧,馬里恩,不管怎麼樣,我把她叫回來。” “你得馬上過來,”他說,“否則我會睡著了。”他放下了話筒。 他穿上晨衣等她。罐裡的大麻已不多,他心想第二天得多裝些,並猶豫著要不要再卷上一支。大麻沒給他帶來什麼快感。他從未獲得飄飄然的感覺。毒品使他發冷,他的太陽穴甚至感覺像敷上了冰塊一般。有時候他覺得簡直受不了。 但他還是吸了一支。這使他的精神頓時亢奮起來。要是腦中閃過什麼應當記下來的念頭——比如像“愛的三隻眼”那樣似乎夜間清楚早上反而神秘的東西——他便發現他的頭腦會釘著那個念頭,那念頭又釘著他的手,他的手則釘著鉛筆,鉛筆便釘著白紙,而白紙則不懷好意地瞪著他,朝他冷笑:“你已經飄飄然了,老兄。”他曾經試圖不再吸食大麻。幾個月前有段日子他試過用靜脈注射毒品,但結果他適應不了。 一陣敲門聲過後,博比進來了。據說他的門是從不上閂的,這是他的一條準則。他該害怕的人相當多,以各種手段干的壞事也不少,他內心充滿恐懼。多少個不眠之夜他躺在床上傾聽著荒漠上傳來的聲音,罕見的動物,呼嘯的風聲,汽車的噪音,他因自己的恐懼而惱怒得心跳不已。作為懲罰他就再也不用閂門的插銷。那是在某個夜裡,他大汗淋漓濕透床褥的時候,突發了從此不關門的奇想,當時他竭力排斥這個念頭。 “啊,不行,”他大叫著,“我非得那樣做嗎?”他盡量辯白自己是寬大仁慈的,從此就再也無法閂門了。 博比吻了一下他的臉頰。這是那些沒什麼天賦的應召女的慣例。她們喜歡模仿婦女聯誼會中佼佼者的舉動,他知道每個新入夥的女人都會繼承別人的矯揉造作。 “這是個奇妙的夜晚,馬里恩。”博比說。 “沒錯,”馬里恩說,“你掙了五百美元。” “噢,我倒不是指錢。他待我那麼彬彬有禮,他把這錢稱之為貸款。你知道嗎,馬里恩,要是我能掙到,”博比許諾著,“我會把錢還給他。”她在屋裡來回走動,一邊看著他,一邊坐立不安地繞著一把把椅子轉。博比個兒高,作為應召女來說有點兒瘦,面容蒼白,顯出一副早已過時的故作正經的表情。 “你這房間真是太好了。”她說。 他租的是一套帶家具的房子,但他向來並不怎麼看重房子。現代化的家具在他眼里至多不過如荒漠中的石塊和仙人掌而已。 “情況怎麼樣?”他問。他其實並不急於知道。馬里恩對沙漠道爾的每個應召女掌握著大量的信息,一個新入夥者根本改變不了總的狀況。他出於專業人員應盡的義務而這樣問道。 “唔,很好。感覺真的不錯。”博比說。 對這一點馬里恩有點兒懷疑。他近來在關注那些性感缺失的女人,而他發現她的狀況比性感缺失還糟,那對她來說像是噩夢;而最令人厭惡的是,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對此的想法。她的嘴角浮著一絲僵硬的小女孩般的微笑。 “打起精神來。”馬里恩說。 “我很興奮。” “是的,”馬里恩說,“艾特爾很有技巧。” “這與技巧無關,我覺得查利對我十分鍾情。你不知道他是多麼溫柔。” “他是個情種。”馬里恩說。 “他見到兩個孩子時,真是有趣極了。正好維拉醒了,又哭起來,他抱起她輕輕地搖。我可以發誓,他當時眼淚都湧出來了。” “這是他給你錢之前的事?” “是的。” “算啦,你懂什麼?”馬里恩說。 “你這就不大友好了。”博比說,“你不理解,我今天有些沮喪。我在想也許這種事我幹不了。但查利·艾特爾非常奇妙地讓我振作起來。他會讓你覺得你也算……是個人物。” “他說什麼時候再與你相會?” “唔,他沒有明確說,但告辭的時候看他那樣微笑,我想不會超出一兩天吧。” “五百美元,”馬里恩說,“三分之一歸我,三分之二歸你,你得付給我一百六十七美元,我可以找你零錢。” 博比很感驚奇。 “馬里恩,”她說,“我想我只要付你十七美元。畢竟,原來是說他只付五十美元就行了,不是嗎?” “我得三分之一,你獲三分之二。一向就是這樣分成的。” “但我不必告訴你他給了我多少。我老老實實告訴你,你卻待我不公平。” “寶貝,你看來有話藏不住,愛信口說,這就是你付出的代價。虛榮心。這完全是出於虛榮。我要有虛榮心,也得為此付出代價。” “馬里恩,你不知道那額外的錢對我的孩子意味著什麼。” “聽著,”他說,“你可以去溺死她們。對我來說那無所謂。” 他在想自己是否該教訓她一下。他很少干這樣的事,但她惹惱了他。她是個渾身鄉鎮氣的女人,甚至褊狹到頗有點受虐狂。她相信自己的生活正每況愈下。他想,他的應召女們都是這樣一批貨色。縱容她會釀成大錯。博比會得意上整整一個星期。 “馬里恩,我覺得,有些事我得告訴你。” “你就不能把話忍住不說嗎?”他惡聲惡氣地說。 她卻馬上說開了。 “我覺得我對艾特爾很有好感,”她說,“真叫我進退兩難,應當讓你知道這一點。馬里恩,我覺得我不適合做一名應召女。” “你當然挺合適。我從未遇上過不能幹這事的女人。” “我在想,要是我和查利·艾特爾的事順利的話,我所希望的是就此不干了,這不過是我一度困難時的權宜之計。我是說,想到兩個孩子而不得不偶爾為之。”博比的一隻手攀在他肩上。 “馬里恩,希望你別感到失望,覺得你在我身上白白浪費了時間。要知道,我真的對查利很有情意。今晚這樣的經歷可不是經常有的。有了他給的這筆錢,除了屬於你的那十七美元,我是說五十美元的三分之一,我就可以好好改善一下了。” 他並沒有聽進去。馬里恩在想她所養的那隻鸚鵡,想她怎樣站在籠前,在那間寒酸的起居室裡,以含混不清的娃娃腔對它說話。他在想自己是不是因大麻的作用而飄飄然了,因為他腦中想著博比的鸚鵡在對她說話,而此時此刻卻彷彿博比成了那隻鸚鵡,他的住房成了籠子,鸚鵡正在對他說話。 “聽著,”馬里恩突然問道,“你認為艾特爾對你十分鍾情嗎?” “這點我可以肯定,否則他不會那樣。” “但他沒有說起什麼時候再與你見面?” “我只知道用不了多久。” “讓我們確證一下。”馬里恩說,一邊伸手去拿電話。 “這種時候別給他打電話。”博比表示了異議。 “起床接個電話,他不會計較的,”馬里恩說,“無非再服一粒安眠藥。” 在電話中他可以聽到另一頭的鈴聲不停地響著。過了一分多鐘,傳來接電話者走動中磕磕碰碰的聲音,馬里恩想到艾特爾半因睡意半因安眠藥作用而迷迷糊糊,正暗中摸索著從地板上走過,便不由自主地微笑起來。 “查利,”馬里恩歡快地說,“我是費伊,但願我沒有打擾你。”博比緊緊靠著他,以便能聽到對方的回話。 “噢……原來是你……”艾特爾的聲音有點兒口齒不清。稍稍停頓了一會,在電話上費伊可以感到艾特爾竭力讓自己清醒。 “不,不,沒關係。有什麼事嗎?” “你說話方便嗎?”馬里恩問,“我是指你身邊有人嗎?” “嗯,她在對我說話。”艾特爾說。 “你還沒睡醒。”馬里恩笑著說,“就對你的朋友說,我打來電話,給你透露點有關賽馬的內幕。” “什麼賽馬?” “我指的是與你約會過的一位名叫博比的女人。你還記得博比嗎?” “是的,當然記得。” “嗯,我是說,她剛離開我這兒,她談起了你。”他的聲音盡量像個仲裁人那麼不偏不倚。 “查利,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他說,“但博比非常喜愛你。老兄,她真的非常仰慕你。” “真的嗎?” 他仍有點昏頭昏腦,馬里恩心想。 “餵,聽著,查利,盡量打起精神聽清楚,因為我得做出安排。”他聲音非常清楚地問,“你什麼時候願意再見見博比?明天晚上?後天晚上?” 這會讓艾特爾清醒起來。彷彿電話線成了一根觸鬚,他感到對方的睡意在消失,一切都很清楚,彷彿艾特爾緊張不安而神誌清醒地站在面前。也許過了十秒鐘才聽到艾特爾的答复。 “什麼時候?”艾特爾重複道,“哦,天哪,再也不想見她了!” “嗯,謝謝,查利。你睡吧。下次我給你安排個不一樣的小妞。代我向你的朋友問好。”馬里恩一臉揚揚得意地放下了電話。 “他還沒睡醒,”博比說,“他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 “我會再給他掛電話。” “馬里恩,這不公平。” “沒啥說的,這很公平。你聽說過潛意識嗎?他的話便是出於潛意識。” “哦,馬里恩。”博比說話都有點嗚咽了。 “你累了,”他說,“你最好趕快睡吧。” “他和我在一起時說得好好的。”博比脫口而出,隨即哭了起來。 馬里恩足足花了十分鐘才讓她的情緒安定下來,打發她回家去。在門口,她局促不安地笑了笑,將一百六十七美元點給了他,他拍了拍她,叫她快去休息。在她走後,他才想起本該多留她待一會兒,又很後悔沒那樣做。人生便是一場克制柔情的鬥爭,在博比仍因對艾特爾的愛受挫而傷心的時候,若是玩她一下,那感覺或許會挺新鮮。 女人的虛榮心。他真想像踩滅煙蒂那樣將這種虛榮心碾個粉碎,卻又發愁自己喝了太多的茶。茶喝多了他的身體就麻木了,就沒法做愛。真可惜,因為原本應該將她從未有過的一顆誠實之種深深烙進她的頭腦中去。她從未愛過艾特爾,艾特爾也根本不愛她,半分鐘都沒有。誰也不曾愛上過誰,除非那是位不尋常的人物,而不尋常人物所愛的只是某種觀念或是傻孩子。人們除此之外能夠得到的只是誠實,而他就給她們誠實,他會將它硬塞進她們的喉嚨。 於是他覺得自己在博比身上錯過了一次極好的機會。他本該做卻偏偏沒有想到,他應把她留下來。她會宣稱這事太令人憎惡,他本來只要多留她十或二十分鐘就行,但留下來後什麼也不會發生的,根本不會。為什麼他沒有及早想到這一點?他知道是他的自尊收斂了自己。這樣做有風險,博比會說出去。 突然間他決心不再顧及什麼自尊。他可以做到這一點。要是他對性不感興趣,他便可立於不敗之地,那他便可以傲視任何人。那正是生活的秘訣。一切都顛倒了,你將生活全顛倒過來才看得透。他越是想著本來可與博比一起幹些什麼,便越覺得垂頭喪氣。還有時間叫她回來,他可以打電話讓她回來。想到一夜之間她得第二次僱用那位保姆,他都覺得好笑。 然而,想到他本該給予博比的教訓,他驚奇地發現,儘管吸了大麻,他卻不再感覺麻木了,因此他覺得現在給她打電話未免太荒謬可笑,他只會提供相反的教訓,博比會肯定自己愛上的是他。費伊簡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想一拳捅穿牆壁,還是哈哈地狂笑一陣。 “餵,馬蒂,你混得怎麼樣,小子?”有個聲音在對他說。 他意識到自己正閉著眼站在屋子中央,雙拳有力地插在晨衣口袋之中。 “噢,帕科,你說什麼?”費伊不動聲色地問。 “我有點飄飄然了,馬蒂,我有點飄飄然了。”帕科盯著他,那樣子就像剛熬過一陣發作的流浪兒。這是個大約二十或二十一歲的墨西哥小青年,長臉大眼,全身精瘦。一見他那雙眼睛熱辣辣的,馬里恩便知道他的來意了。帕科急需注射一次毒品。他高視闊步,揮動雙手,盡了最大的努力,拼命地控制著自己。 “你知道我在想些什麼,”帕科繼續快活地說,“我好久沒見到馬蒂了,釘著女人不放的馬蒂,願為朋友兩肋插刀的小子……” “你到這兒來幹什麼?”他是在電影之都認識帕科的,有段時間他常去某家夜總會,帕科正是那家夜總會的人。 “這兒?我到這兒一天了。這鎮上甜妞兒多。” “這是個城鎮。”費伊說。 帕科在夜總會裡是個可悲可憐的人物。打起架來沒什麼用,長相又怪,生來便是充當傻瓜廢物的料。但也沒有人找他麻煩,因為大家都認為他有點兒瘋瘋癲癲的。帕科的大致情況便是如此。在夜總會裡唯有他會幹出一些別人甚至想不到的事。有一次他竟然抄起一把剪刀刺向夜總會老闆,因為那位老闆議論起他的姐姐。 馬里恩已經好久沒見到他了。帕科因搶劫而被捕入獄,一直在服刑。兩年後帕科如此不期而至,費伊卻毫不感到吃驚。這樣的事他見得太多了。 “聽說你手頭有女人,”帕科說,“讓我玩一個?” 這真是神秘怪誕不可思議。費伊心想,帕科有點神經質,一個正在乞討的長滿丘疹又好幻想的小子。在家中母親不斷追逼煩擾他,而他常常惡言穢語辱罵她。在夜總會他會隨便往哪兒一躺,接連幾個小時讀連環漫畫。有一次他宣稱要去南太平洋。甚至到了十七歲的年齡,只要聽到一句半句刻薄點的話,他眼中便會湧出淚水。而現在他又成了個癮君子,正需要注射毒品。費伊的眼皮發燙,他突然對帕科充滿了同情。這可憐的粗人,這墨西哥青少年流氓。 “你吸毒上癮了,是不是?”費伊問。 “馬蒂,我在戒除惡習,請幫我一把,我現在熬不住了,年輕人都這樣,這也是治療,我只需要一點兒。”帕科滿臉堆笑,“只要五十美元,馬蒂,就夠我用一個星期。我迷醉一陣,然後就會戒除這習慣。”費伊沒有立即答复,帕科便又開口了。 “就二十五美元吧,我就滿足了。馬蒂,我得離開這小鎮。它令我感到厭惡。在這兒我會發狂的。” 費伊可以給他一百美元,但他隨即想到抽屜裡的手槍,想到汽車貯物箱裡的自動手槍。費伊無法迴避那審判者做出的決定:“一分錢也不要給他。”他的同情並不真誠,他有點兒怕帕科。居然怕起帕科來!他暗自思忖。 “不,”費伊說,“不借。” “十美元。我只要注射一次,馬蒂!” “沒門。” “五美元。天哪。”帕科幾乎要垮了。他渾身臭汗,那張消瘦愁苦、佈滿丘疹的臉說不出有多難看。說不定再過一分鐘他就會暈倒或嘔吐。 費伊因為厭惡和激動,幾乎噁心欲吐。他像個有潔癖者,狂怒地壓制著心中對帕科的憐憫。 “你走吧,帕科。”他緩緩地說。 帕科癱坐在地上。他看起來似乎隨時會去囓咬地毯。隔著那麼一點點卻又似乎是遙不可及的距離,費伊想起了特迪·波普和那株短葉絲蘭樹,他極為痛切地想到,要想滿足毒癮,一個人或許不得不做個粗俗下賤者,像波普或帕科這麼受苦。難道他注射毒劑就是為了落得這般下場?以便他能手腳全趴在地上像隻狗一樣地吠叫? “去你媽的。”帕科朝他喝罵著。 他得將這名少年流氓趕出去。但趕到哪兒去?只有送警察局。費伊聳了聳肩。一個月過後,或二個月過後,就因為他將一名毒癮發作者送到警察手中,他很可能會遭到帕科哥兒們的一頓痛打。當然,他給警察塞過保護費,他們會悄悄處理此事,但警察們自己會給帕科注射毒品,他們不得不這麼做。他們會把他送進電影之都附近的縣濟貧農場,從而了結此事。因此,不管什麼結局,帕科都會獲得毒品注射。 一時間費伊冒出了把他殺死的念頭。因為這不過是殺掉一個無足輕重的傢伙,可殺人總會留下痕跡。但他總得乾點兒什麼以對付這個帕科。幹什麼呢?他可以把他弄上車,把他拋在路上。人們會發現他,把他送到醫院去,在那兒給他注射。不管他考慮哪種辦法,帕科都將得到毒品注射。 現在,帕科已在威脅要殺他了。毒癮發作者只有在臉朝下倒在地上時,才會對你說他想殺你。 “你為什麼不去砸搶商店?”費伊說。 “什麼商店?”帕科粗啞著喉嚨說。 “你以為我會傻到告訴你哪家商店,以便你招供時記錄在案?” 這念頭使帕科振作起來。要是他搶劫商店,那就有錢了,有了錢便有了毒品。於是帕科爬了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到門口。看來他還能堅持一個小時。但費伊完全可以體會帕科的頭腦幾乎要爆裂的那種感覺。 “我不久就會殺了你,馬蒂。”帕科站在門口艱難地說,他的舌頭彷彿腫脹了許多,嘴巴疼得厲害。 “等你回來,我們好好喝上幾杯。”費伊說。 帕科沿兩旁盡是現代化住宅和水泥磚牆的空曠街道走去。等他的腳步聲從人行道上一消失,費伊便進臥室穿上一件茄克。他感覺自己似乎快要爆裂了。世界上再沒有比克制憐憫更難忍受的了。費伊對於憐憫這種感情可以說瞭如指掌。那是為害最烈的弱點,他很久之前就懂得了這一條。在十七歲那年,他出於好奇,曾上街乞討了整整一天。幹這事沒什麼訣竅,唯一的秘訣便在於,你得緊緊盯著人們的眼睛,於是他們便無法拒絕你。流浪漢討不到多少錢,原因便在於他們沒法正視人們的眼睛。但他能做到這一點,他曾目不轉睛地盯過一百張臉,其中九十個人臉色都蒼白了,不得不給了他一些硬幣。這是恐懼,這是內疚,一旦你知道內疚是這世界的膠接劑,那就什麼也不怕了,你就能擁有這個世界或唾棄它。但首先你必須消除你的內疚感,要做到這點你又必須克服憐憫之心。憐憫是內疚的女王。因此,讓帕科見鬼去吧,費伊對那位可憐的滿臉丘疹的粗俗小人充滿了厭惡。 再睡已不可能了。他來到汽車房,發動小小的進口車,開上了馬路。一想到開車的聲音會把人吵醒,他臉上便浮出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向東去十英里左右,有段上坡路地勢較高,那本來算不了什麼,但所有這些在荒漠岩灘上縱橫交錯的路中,那兒是唯一可以登高遠眺的地方。坡上有一條煤渣路,但他來不及趕到坡頂去。黎明很快就將到來,他想看看黎明的景色,眺望一下東方。那兒便是著名的核爆基地。費伊飛快地開著車,直到輕巧的車架像修剪過翅膀的小鳥般顫抖。他全神貫注地開著車,追求著那份和平的心態,那份源於古怪競賽、吃冰淇淋比賽、演講討論會、送禮拍馬者聚會等的和平心態。 他及時趕到地勢較高之處,見到太陽躍出了東方的地面。他凝視著那個方向,極目遙遠的天際,希望能看到一百英里開外。在州界之外的遠處,有著美國西南部某座大賭城,費伊記得有一次他曾在那兒賭了整整一天一夜,甚至天亮時也沒有歇手。天色微亮時,一道耀眼的白光——恍若遠處荒漠中的一陣爆炸產生的幽靈——將賭房裡映得熠亮,那道閃光比輪盤賭台上的綠色台巾、比懸在賭徒們慘白的臉上方的霓虹燈更為陰冷。那些賭徒們熬了一夜,一個個都已精疲力竭,臉色陰沉。 甚至就在此刻,那兒——在荒漠深處某地,有著許多工廠,大批載重卡車正穿梭來往,將數以噸計的礦砂填入工廠的巨口。工廠在運轉,猶如賭徒一天二十四小時賭個不停。它將大山一般多的礦砂熔成區區一杯毀滅之物。甚至可能就在這一時刻,士兵們正從儲滿彈藥的堡壘裡出來,充實到幾英里長的塹壕中。他們就蜷縮在那兒,在黎明中等待著,軍官們則用報上講新聞故事的語言,向他們交代任務。這類語言屬於粗俗下人,而粗俗下人便用語言掩蓋這個世界。 那就讓它來吧,費伊心想,讓這種爆炸降臨吧,一陣過後又一陣,讓一切爆炸全發生吧,直到太陽神焚毀地球。讓它來吧,他想,一邊眺望著東方,荒漠中那著名的基地,核彈便是在那兒起爆的。他站在一小塊高地上,努力想眺望荒漠上一百英里、二百英里、三百英里以外的地方。讓它來吧,費伊像個祈雨者一樣禱告祈求著,讓它來吧,來除掉腐朽污穢,來消去臭氣異味。讓它為地上所有的生靈而降臨吧。白天降臨了,世界清晰地屹立於乳白而靜寂無聲的晨曦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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