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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一章

鹿苑 诺曼·梅勒 7082 2018-03-18
在他們同居的最初幾周里,埃琳娜老是在註意艾特爾的臉色。她的情緒便是他的心境的晴雨表。如果她高高興興,就意味著他心情舒暢;而如果艾特爾悶悶不樂,那她便鬱鬱寡歡了。對她來說別的人似乎都不存在了。我不想把事情說得太過分,但我相信這些都是實情。 根據艾特爾所了解的埃琳娜的身世——她對此中的細節總是含糊其詞——她的父母在電影之都開一間糖果店,他們的婚姻相當不幸。她父親原先是位職業賽馬騎師,後來摔斷了一條腿,是個自負的小個子男人,卻十分強橫霸道。她母親是個心胸狹窄的潑婦,精於計算,也專好恃強凌弱。她對埃琳娜既嬌慣溺愛,又常辱罵叱責,有時倍加呵護,有時又置之不理,時而激勵她奮發,時而又打擊她的志氣。那位父親,被人騙去了馬,又要供養五個孩子,因此很不喜歡她——她年齡最小,又出生得太晚。家中有哥、姐、叔、嬸、堂兄弟姐妹及祖父母,有時候大家庭相聚,竟會鬧得動手打架。她的父親長相英俊,是個花花公子,只要有機會與女人單獨在一起,總要想方設法與之做愛。但他又是個道學先生,喜歡教誨他人應怎樣生活。她的母親舉止輕浮,為人貪婪而妒忌,常因人生落到開糖果店的境地而悻悻不已。

“要知道,她待我真是古怪得很,”埃琳娜說,“在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她會抓住我罵,'要是你不能做點別的,就從這該死的街上滾開。'而後,不出五分鐘,她會狠狠打我,差點把我打翻在地。有時候我不聽他們的話,他們便說我真的不是他們的女兒,而是從什麼人那兒買來的,他們要把我遣返回去。啊,那真叫人難受,查利。”在埃琳娜小時候,每當父母親互相氣勢洶洶地破口大罵時,她只能默默地在一旁啜泣。她的孩提時代便是在父母充滿猜忌的吵鬧辱罵聲中度過的。 埃琳娜鼓足勇氣離家出走的時候,還不到二十歲。她住進一個帶家具的房間。從此,通過她的各種朋友——在最佳影片公司工作的女孩、失業的年輕演員、上夜校的年長的大學生等等,埃琳娜學會了像波希米亞人那樣生活。波希米亞人,她說的正是這個詞。她上夜校讀書,學跳舞,在藝術院校當模特,又曾去一家有彩色塑料桌子和仿鑲木牆壁的飯店當衣帽間侍者。後來她便遇上了科利,由科利在電影厂附近給她包了間公寓。

艾特爾每想起她的身世,便變得格外溫柔。多年來誰也沒像她那樣激起他的同情。她出身寒微,飽嚐了人生的辛酸痛苦,家庭背景又如此低賤粗俗。但儘管如此,儘管過去六年裡她回家還不到十次,她卻始終在想著他們。有位嬸嬸,向她報告家裡的情況。那是她唯一的聯繫,而埃琳娜每次回信總是寫得很長。她急不可耐地聽說這個親戚成家了,那位堂兄病了,她的哥哥努力想成為一名警察,而她的姐姐正在學習,想做一名護士。埃琳娜對他說起這些凡人瑣事,而他是永遠不會去結識這些人的。她不可能再回到自己家裡去——問題的關鍵便在這裡。他們會接納她,但她不願為此付出代價。上一次她回去探望父母時,他們便默默相對無話可說,後來便悶頭吃飯。晚飯才吃了一半,父母便因她現在的生活方式而厲聲訓斥她,埃琳娜二話沒說便匆匆離開了家。

如今,她依附於艾特爾,自己沒有家,也沒有朋友。科利已有意讓一切認識她的人都疏遠她,這樣一來,埃琳娜就幾乎沒什麼朋友了。如果說她還能和艾特爾隨意閒談,像個孩子似的從一個話題說到另一個,那麼在他們偶爾外出與人交往之時,她就變得十分拘謹了。但艾特爾近來根本不在乎別人如何議論他,他們也難得受邀外出。埃琳娜搬來與艾特爾同居才三天,這度假勝地一份週報的漫話專欄就刊出了這麼一段文字: 據說那位有赤色分子嫌疑的查利·艾特爾,像皮格馬利翁一樣金屋藏嬌,將某位身份特殊的大製片人的前外寵嬌娘收歸己有,這算什麼名堂? 不知是純屬巧合還是別的,從這時起,帆船俱樂部開始將他拒之門外。而每次我去拜訪他們,露露得知後便會大發雷霆,由此我也估摸出了這事的分量。當我把這些告訴艾特爾時,他只付之一笑。 “露露心底里其實很佩服你,”他笑著對我說,“對她說,歡迎她來做客。”

就在那個晚上他談起他的理論,儘管我不想探究什麼理論,但或許這是一個人性格的組成部分。如今我可以依他的原話來寫,而且我覺得甚至可毫不誇張地弄得複雜點,但這小說寫的是我當時的感受,因此我只能將當時聽到的加以轉述,否則的話篇幅未免太長了。艾特爾講話中提到一些我根本沒聽說過的名人名著,當然自那以後我都已一一拜讀過了。艾特爾理論的核心是,人們都有著一種潛在的本性——他稱之為“高貴的野性”——而人生的一切都在改變、鞭打、整治著這種本性,直到它幾乎泯滅。然而,如果人們既幸運又勇敢,有時他們會找到具有相同潛在本性的伴侶,這會使他們變得堅強,感到幸福。至少相對來說是這樣。人生道路上有無數的風風雨雨,如果說每個人都有潛在的本性,那麼每個人也都有勢利之心,而此勢利心通常更加頑強。它會如暴君一般主宰潛在本性。

與此同時,一個個白天悄悄流去,一個個夜晚靜靜到來,床頭櫃上的燈會在夜間灑下一片金色的光芒。艾特爾曾多少次開始而後又結束這樣的浪漫之旅,如今他再次踏上了旅程。他覺得他們做愛時,埃琳娜是那麼嬌柔,那麼多情,那麼歡喜;在他眼裡,她並不是有著不光彩歷史的賤人,而確確實實是位來自夢幻世界的美女。做愛的舉動現在也文雅溫情多了——這是他一再感受到的——原先他覺得妙不可言風月初度的幾夜,和他們現在的歡樂相比,不過如體操館裡的一小時熱身而已。艾特爾感到自己身體的變化毫不亞於思想上的變化,似乎原本疲憊得瀕臨衰竭的神經和器官全部起死回生,恢復了活力,還帶動了他思想的新生,彷彿埃琳娜不僅是他的女人,更是救他一命的香膏。他希望自己能保持對她的這種認識,希望那種陳腐的勢利之心不再以她的小小過失、她的無知無能、她的不配做他伴侶等為藉口,來給他增添煩惱和痛苦。他願與她廝守在屋裡,他願使自己重振精神,他願乾一切必須幹的事,然後他將出去投入戰鬥。

一連幾個星期艾特爾陶醉於幸福之中。他感到自己就像病人在迅速康復,胃口大開,身體日漸強壯。他會在房前的露台上一坐幾個小時,思索、遐想、積聚力量。入夜,在吸足了太陽的溫暖後,他們躺在床上,互相感到愉悅滿足,每次做愛都會驚奇:他們怎會忘了這是多麼的舒心快意啊!每一次都比前一回更完美、更令人沉醉了。 “對於熱烈的情人,健忘確是須臾不可或缺。”艾特爾微笑著這樣想。 有時候他覺得自己生活在鴉片所致的幻覺之中,除了等候夜晚降臨外,別的一切皆空,不那麼真實了。夜間,他們每次都懷著新的慾念,等待著顛鸞倒鳳的銷魂時刻,隨心所欲地盡情做愛。他們會不斷探索些新的花樣,而他則會獲得更多的快感。但他一次又一次地提醒自己,世上沒有一成不變的事,他所深深沉醉其中的合歡之樂,對她來說或許沒有那麼大的吸引力——他們最初同床共枕的那幾夜,情況畢竟相當不同——但埃琳娜於此的嗜好迷戀,正與他一樣深沉複雜,因此,這些日子裡他一直相信,他們會繼續配合著變換花樣。

當然,他們也會吵架,也有煩惱,但他們頗感樂在其中。埃琳娜硬讓艾特爾辭退他的清潔女工,由她來干家務。艾特爾知道自己得盡量節儉,對她的主動承攬很為高興,也就答應了。可惜埃琳娜實在不善料理家務,家中總是一團糟,這讓艾特爾很惱火。他們的爭執便依循固定程式重複著——準備早餐會鬧個不歡而散——但對艾特爾而言,這些爭執是種新的體驗,因而不無樂趣。過去,他和情婦們的爭執無不以冷冷的沉默告終,因此,他倒挺欣賞現在這種爭執。他會因某件事而責備埃琳娜,埃琳娜則會發起脾氣來。她很討厭被人指責。 “你對我感到厭膩了。”她說,“你並不愛我。” “你才不愛我,”他對她說,“我稍一暗示你還不盡完美,你便會對我抄起屠刀。”

“我心裡清楚,你認為我配不上你。記得報紙上的那篇東西嗎?你說因為我不愛你,所以你也不愛我。那好,我這就走。”說著她便往門口走去。 “看在上帝分上,回來。”他命令她,而五分鐘之後,這一幕便會忘個一干二淨。但他心裡清楚,他知道這一切背後的現實,那便是她並不相信自己的幸福,她正等待著一次突如其來的打擊,來了結這一切。她並不是根據爭執,而是根據他挑起爭執的方式,來判斷要降臨的危險。有時候這真令他心力交瘁,十分煩惱。他不時會覺得,似乎他邀引了一頭狡詐詭秘的野獸來同居一室。她始終十分關切他在想些什麼。這份憂慮如此強烈,他竟不知還有什麼可與之相比。 因妒忌而引起的爭吵他們只有過一次,那是艾特爾挑起的。一天,在某家酒吧里,他們與費伊不期而遇。他坐上了他們的桌子,對埃琳娜十分殷勤。他們離去之際,埃琳娜信口邀請費伊有空時過來串門。艾特爾心裡很清楚,埃琳娜對費伊只是敷衍而已,但他們一到家,艾特爾便指責她離不開馬里恩。在說這話的時候,他很清楚這不是事實。儘管她對於愛有著過剩的能量,她卻絕無不貞之舉,甚至沒有轉過那樣的念頭。艾特爾自己才有那種念頭,腦中閃著那些生動的畫面,還像個美術館館長似的保護著那些畫面。如果說其中只有一件珍寶屬於他自己,那其餘的一切就可以說全來自於芒辛。於是,艾特爾便強令自己受著以下念頭的煎熬:倘若他沒有了妒忌之心,他便無從知曉她會如何傷害他,以前數十個女人都沒給他留下什麼創傷,如今這位神聖的女子卻讓他飽受痛苦。

他喜歡眼下的局面,還不僅僅因為這一點。他現在感覺到,他已萌生一種真正的愛——愛那些曾在他心頭開花卻尚未在他手下結果的影片。背棄這份愛,便是背棄他自己。這就引出了他的另一條理論。任何藝術家都始終面臨兩大願望之爭:是追求塵世的權力,還是追求創造作品的力量。既然與這個女人為伴,要想在世上出人頭地,除了藝術便別無他途。於是,在這閉門不出的幾個星期裡,當一切遂心如意,當他在陽光下坐在她身邊,他感到自己又有了力量和信心,對於那個他曾覺得很難捨棄的世界,他也覺得不屑一顧了。從根本上拋開它——那真不錯,那給人一種人生有收穫的感覺。每想到他對埃琳娜是有所幫助的,想到這會不會是第一次做終身考慮,想到有人因認識他而獲益、而成長,他並沒有敗壞所接觸的一切,他心頭便感到溫暖。於是,他對與埃琳娜的戀情充滿了希望。他將在一切細瑣的事情上教導她,那算不了什麼。更重要的是,她能理解其餘的一切。艾特爾能夠想像,有朝一日,她會成為他家中聰明的女主婦,對她自己以及她能給予他的幫助很有信心。結果,他的白日夢做到最後,還是返回到這世界上。

他老是談及未來的情景,他會說起一年之後、兩年之後他倆會幹些什麼。在他這樣以未來之網罩住他倆時,他就像是自己口舌的奴隸,無奈地聽著自己的話。 “有朝一日讓我們去歐洲,埃琳娜。”他這樣說,“你會喜歡歐洲的。”她就會點點頭。 “你知道,電影一旦拍成,”他繼續說,“或許會……” “或許會什麼?” “現在我還沒有許諾你什麼,是不是?” 她會懊惱起來。 “我都不想這些。為什麼你要這麼想呢?” “因為你是個女人,你必然會關心這些。”他會一下子惱恨起來。 “我認識所有這些傢伙。他們守在四周,正等著看我們分手。” “他們是些老古董,我才不在乎他們。”她不知從哪兒撿來這個詞,用以保護自己。當他心生妒忌時,他便是老古董,而她即使一文不名,卻至少不是老古董。 “如果我最終離開你,因為你不想正式娶我。”她平靜地說,“那就表明我確實不愛你。” 他為此十分喜愛她。她確實不失尊嚴。如果他能執導影片,由於她的緣故,他會拍出好片子來的。無論發生什麼,他會好好待她的。他在心中這樣承諾。 就在這段時期,他對於許多年裡一直縈迴於心、幾個月來已數次動手修改的那部電影劇本有了不少新的構思。好多個夜晚他會躺在床上,興奮得難以入眠,大段的對話、整幕的場景會自腦中奔湧而出。他一邊聽埃琳娜在睡夢中喃喃低語,一邊打開燈,拿起放在床頭櫃上的筆記本,匆匆記下一條條妙思佳構。筆記本很快便記滿了,他希望自己最終能做好充分準備,並獲得成功。別的人或許為他們的孩子感到自豪,艾特爾熱愛並引以自豪的是他的創作,他熱切地埋頭寫了好幾個月,想儘早拿出劇本,儘早籌到款,然後拍出他的影片。 一天晚上,他感到整部影片撲面而來,便趕緊坐下來,振筆疾書出一份提綱,以他獨特的語言,在其中傾注了他再也抑制不住的激情。同時也記下了他的一些疑惑。在我此後去拜訪他時,他給我看了這份提綱。 我想努力勾勒一位現代聖徒的故事。一位常為他人排憂解難、聲名漸顯的人物。他將主持一檔著名電視節目,由一些被選中的來賓訴說他們的苦惱,他便對此提出些觀眾愛聽的忠告。我故事的主角便這樣年復一年地推銷情感,並登上他事業的巔峰,而那些匿名的來賓,在他的節目中結結巴巴地訴說著他們的悲哀和苦難。有自己身患絕症而子女卻離家出走的父母,有癡情傷心得奄奄一息而戀人卻早將他們一腳踢開的傷殘者。在那些故事中,雖然從未點明,卻總有一股世俗的妒忌,絕望者的妒忌。遊蕩在外的丈夫,欲壑難填的妻子,機靈敏捷的姐妹,體弱受寵的兄弟等等。對於所有這些人,我故事的主角在他的著名節目中,都提出了他的忠告,將他們的痛苦化成了戲劇性的材料。 我必須首先講清楚,這僅僅是個童話。因為我們會看到,我故事的主角終於無法忍受,再也不願聽這些淒慘的故事。別人的苦難聽得太多了,這些苦難淹沒了他。他的心上只不過開了一道小小的門,而滿世界的痛苦卻從那道門湧了進來。我的故事主角竭力想給予每位求助者真誠的忠告,於是他的節目便喪失了趣味。結果,釀成了起哄,頂頭上司施加了壓力,又接連出現混亂、驚恐、離題等現象,以致最終爆發,節目完了。一切煙消雲散。 事後我故事的主角深入到社會的底層。他來到貧民窟、救濟災民的施粥所和陰鬱沉悶的廉價酒館,來到城市一切黑沉沉的陰影中,一切燈光灰黃幽暗之處。在這城市裡他曾顯赫如國王,竭力想給人以安慰,結果卻只提供了一些虛妄的慰藉,因為他所說的盡是謊言,而他們又必須傾聽一位誠實者的話。直到他因一系列失敗而惱怒,他以可悲又可憐的激烈言辭毀了自己。關於他的聖徒品行,人們只記得他屢屢出錯、令人失望的那幾次節目主持。 如果我能拍得十分成功,這部片子便會體現出一種美,它體現在一個人身上,這人敞開心胸去面對憐憫的大海,卻終於葬身其中。用世界本身的這面鏡子來痛斥這個世界,這個虛偽的世界,這個殘酷的世界。讓那種認為罪惡生活的存在就是為了讓人類來摧毀它們的說法見鬼去吧。 我的肯定意見:如果這部片子拍成功,主角的形象將非常完美,影片將成為傑作。 我的反對意見:一開始就抱著這樣的想法,通常是拍不出傑作的。莫非我只是在玩弄夜間才有的狂熱激情? 我看完後把提綱還給他,並且說,我理解他的意思,他點點頭說:“當然,只寫區區兩頁紙,這故事似乎有點可笑,但我確實能想像出畫面來。”他因這個詞而笑起來。 “埃琳娜認為這很美,不過她帶有偏愛。” “別開玩笑。”站在屋子另一端的埃琳娜說。 愛淘氣的艾特爾卻走得更遠。 “你知道嗎,瑟吉厄斯,”他神秘莫測地笑著說,“埃琳娜認為,在我的心目中,你便是這個奇異故事主角的原型。” “哎,誰讓你說啦。”埃琳娜埋怨著,卻並沒有朝我們這兒看。 “聽著,查利·弗朗西斯,”我裝出憤憤不平的樣子說,“我寧可給舉重運動雜誌做封面人物,也不想成為你故事中主角的原型。那算是什麼前程呀!” 我們都笑了起來。我望著埃琳娜,第一次想到,艾特爾到手的,不僅僅是位女人,而比他向來所企盼的要多得多。儘管我和埃琳娜之間從沒說過什麼表示好感的話,我們卻挺喜歡對方。我們有一些共同點——我的第一位女朋友是希臘人,她的父親也開一間到處是蠅屎斑的廉價飯館。因此,我毫不感到奇怪,不出兩分鐘,我就和埃琳娜的目光相遇了。我倆交換著會意的微笑,艾特爾對此顯得大惑不解。我覺得就這麼相視一笑,我和埃琳娜便出乎天性而達成了默契:在我們心靈相通的事情上保持友誼,而在個人情感上決不越雷池一步,至少在埃琳娜和艾特爾共同生活時,必須如此。 “讓我們去那家挺不錯的小酒吧。”埃琳娜對艾特爾說。 他們已形成習慣,常去同他們住處僅隔幾個門面的一家小法國酒吧,我便常常在那兒見到他們。這是個新的去處,唯一的娛樂消遣是手風琴音樂。琴手的演奏水平不高,但我常常覺得手風琴奏出的旋律已融在他們的戀情之中,那種喘息似的曲調似乎在傳遞大眾舞廳中的低語:“人生悲苦,人生歡樂,人生之樂,源於悲苦。”聲音輕柔得猶如一首老歌的音樂,我相信這音樂一定令艾特爾想起了他年輕時拍的那些電影。他正在為重新開始工作做準備。為了迎接這一轉變,他忙著給他的商務經理寫信,核算他剩餘的錢款。他很高興他與埃琳娜過日子十分節儉,並高高興興地向她宣布:他們可能還有足夠的錢,可維持三個月的生活。此後,他可以賣掉汽車,可以將這房子抵押出去。這些都是十五年裡積攢起來的。面對如此困境,他卻並不憂鬱消沉。 在一個空中蕩漾著手風琴聲的晚上,艾特爾在房間裡,用他自己的十六毫米放映機,為埃琳娜播放了他的一部早期作品。他覺得這影片仍很動人;影片反映失業者的生活,有著一位年輕人的諸多思考和二十年前的熱情,然而它依然如此完美,於是他明白了為什麼他竟許久沒再觀賞它。就在放映機不停地旋轉,演員在銀幕上活動之際,他看得心裡沉重不安起來。他懷著藝術家的自負,為自己的成就而激動,他又隱隱約約地擔心自己再也拍不出這樣的影片,但突然間他又會充滿激情,覺得自己能夠拍出更多的好片子,覺得世上沒有他幹不成的事。他自始至終都在詫異,這位年輕人怎會拍出這麼好的影片。 “在我拍那些影片的時候,我什麼也不懂,”他對埃琳娜說,“然而從某種角度說,我當時懂得更多。我真不知道如今它們都躲到我心中的哪個角落去了。”影片放完後埃琳娜親吻了他。 “我愛你。”她說,“你會再拍一部這樣美妙動人的電影的。”艾特爾心中說不出的驚慌,他知道自己的假期已經結束,他必須重新開始寫那個劇本,那部迄今他還無法定下心來創作的僅僅稍具雛形的藝術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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