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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章

鹿苑 诺曼·梅勒 12308 2018-03-18
熟悉我的女人到頭來總是責備我內心太冷漠,儘管那隻是婦人之見,女人對於男人心中在想些什麼往往知之甚少,但我想她們的話總有幾分道理。我所讀過的第一位優秀的英國小說家是薩默塞特·毛姆。記得他在什麼地方寫過,“人人皆合其本分”。由於這恰恰是我眼下正在思考的問題,因此我把它作為切實可行的人生哲學牢記在心。但最終我覺得自己不得不對此表示異議,因為在我看來有些人會優於他們的本分,而另一些人則劣於他們的本分,否則的話這世界豈不就成了一台精巧的時鐘。然而我又很難說自己便是個逍遙塵世的最熱心腸的人。 我們每個人心中都有從事不同職業的想法,而我本來可以做的是漫談專欄作家。也許我會成為一名蹩腳的專欄作家——因我生性過於誠實——但我會是第一個把它視為一種藝術的專欄作家。我曾多次想到,報業人員一心尋求事實,目的是為了說謊;而小說家苦思冥索地想像,以便覓取真理。我知道為了應付接踵而來的許多事情,我必須運用自己的想像力。

尤其是艾特爾與埃琳娜·埃斯波西託之間的關係。我肯定對此有幾分好奇,說不定得由我來寫這件事。自從我來到沙漠道爾,已經學到不少東西,但艾特爾和我之間差異太大,我不知自己能否把握他的作風。然而,如果我們不去運用想像,它便會成為缺陷。再過些日子我將寫一部書,描寫一個我僅僅訪問了二十分鐘的小鎮,而如果我寫得相當出色,每個人都會相信我曾在那兒住過二十年。因此光辯解沒有什麼用——我自詡完全清楚所發生的一切。至少在沙漠道爾,人人都知道他們的事開始得不錯。 泰皮斯將艾特爾逐出聚會時,艾特爾心境十分平靜,因為他一向不得不做些於己不利的事來保持自尊。在挽著埃琳娜走向汽車的時候,他高高興興地模仿著聚會上和他們談過話的人物。 “我愛意大利女性的高貴莊重。”他說,惟妙惟肖地模仿著詹寧斯·詹姆斯的口吻。埃琳娜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只能這樣請求:“哎喲,別說啦!”

一到他的住處,她很自然地就跟著進去了。他調製了兩杯酒,並在她身邊的沙發上坐下來。他想,再沒有比溫柔地做愛更能表示他對她的鍾情,更能重振她的精神了。他的脈搏在加快。 “我想我以前見過你。”一陣沉默過後,他先開了口。 埃琳娜點點頭。 “見過,但你甚至沒有正眼看我一下。” “我覺得那是不可能的。”他盡量溫和地微笑著說。 “哦,那是真的。”她認真地點了點頭,“我過去在最佳影片公司的服裝部工作。有一次我送來幾件服裝讓你過目審查,你甚至都沒有看我一眼,你就只看那些服裝。” “我想你是跳弗拉門戈舞的演員。” 埃琳娜雙肩一聳。 “我曾經想當舞蹈演員,我的經紀人偶爾會給我找到演兩三個晚上的機會。但談不上職業演員。”

她的話使他想起那些她肯定打過交道的男人:冒牌的演員經紀人,失業的演員,只有一間辦公室的房地產經紀商,樂師,一兩個曾經曇花一現的男人,或許有個把像他一樣出名的人物。 他不願提及芒辛,但他感到好奇。 “科利說他是在一次義演時遇到你的。” 她笑了起來。 “那是科利的說法,他喜歡編撰故事。嘿,他甚至從未看到過我上台跳舞。他總是讓我感到很壓抑。” “那你們是怎麼認識的呢?” “科利和你不一樣,他注意到了我。”她那淡綠的眼睛在取笑他,“我也得往他的辦公室里送演出服裝,反正是這樣那樣的事兒吧,科利最後帶我出去吃飯。”她嘆了口氣。 “你知道我記恨科利甚麼嗎?他一定要我辭掉工作,隨後就讓我住進一套公寓。他說要是我在最佳影片公司裡上班,他就不能常來看我了。”她頗帶孩子氣的嘴角歪斜了一下。 “那樣一來我就被養起來了,我想我是有點懶惰。”

艾特爾觀察著她的臉,考慮著埃琳娜能不能在他的影片中擔任一個次要角色。她不行。他一眼就看出來了。遺憾的是她的鼻子過長,而攝影更會渲染強化她鼻孔的肉感。 他換了個話題。 “你有沒有滑過雪?”艾特爾問。 “沒有。” “改天我們去滑一次,什麼也比不上滑雪。”他說這話就像一小時後他們便將坐飛機去滑雪勝地似的。 “我沒做過多少事。” “放心吧,你會有很多機會的。”艾特爾說。他倆靠得相當近,因此他說話聲音很輕。 “我一直想,不管學什麼,你都得克服畏懼心理。” “嗯。” 他們坐在那兒慢慢呷著酒。 “我想收音機裡會有西班牙音樂,”艾特爾說,“你願跳一曲給我看看嗎?” “今天晚上不行。”

“以後你會為我一展舞姿?” “我不知道。” “我很想看你跳舞,聽說你的弗拉門戈舞跳得很好。” “你心眼兒真好。”她伸過手來,有點忐忑不安地撫弄著他的手。過了一會兒,她微微露出黯然的笑容,探過身去吻他。 轉眼之間,他們便來到隔壁的臥室裡。艾特爾很感驚異。她深諳此道,他迷迷糊糊地想,她真是深諳此道。只不過稍稍一會兒,她半推半就地想掙脫他,並叫著:“別,別。”對此他毫不顯得粗野地答道:“哎,閉嘴。”這些話只不過給她更添了幾分興奮而已。他還從未遇到一位女人第一次便這麼爽快的。對艾特爾來說,他已多次判定,當該說的話兒都已說完時,真正知道如何做愛的女人並不是很多,而真正想做愛的就更少了。埃琳娜卻正是這雙重“真正”的女人,這無疑是一大發現。他無意中撿得了一件寶貝。這是他平生難得的最愉快的體驗。在他熾熱的激情過去好久之後,他以在這樣的競技時刻學會的藝術和技巧迎合併滿足著她的需要,這時候他腦中浮現出芒辛的圓臉及臉上苦惱的表情。 “原來還有你啊,老朋友。”芒辛會這樣說,這就又激起了艾特爾的胃口。每次起興她總能和諧地配合,她還激起新的興味,他處於創造的亢奮之中。艾特爾一向認為,女人做愛的方式和任何別的方式一樣,是理解其性格的極好指南。當貼著臉看時,埃琳娜確實是個罕見的美人。他從未見到過如此的變化。她在別人面前羞澀膽怯,和他在一起卻大膽放肆。某些舉止看來似乎粗魯,其直覺卻相當精細敏銳。就這麼進行著,她充滿了活力,對於他的渴求幾乎無休無止。最後,一番雲雨過後,他們並排躺著,心滿意足地朝對方微笑。艾特爾因使出了渾身解數而臉紅眼亮,對他來說,展示不凡身手是比得趣更為重要的。

“你是……”最後她開口說話,卻用了個挺怪的字眼。 “你是個君王。”埃琳娜說。隨之她呻吟一聲,轉過身去。 “我只是從未……要知道……從來沒有這樣痛快過。” 自從在海濱遇到那位玩衝浪板的女孩以來,他就在懷疑自己的能力。隨著年歲漸長,他對於女人與他做愛時不由自主地表現出的抗拒性細節變得越來越敏感,並因此感到自己的衰弱。他不禁想到,用不了幾年,他這方面的生活樂趣將一去不返。 那麼,最好是相信埃琳娜的話。不僅是因為這麼做比去想她經常這樣說要好得多,而且是因為在聽過那些多少還算誠實、那些一度愛過他和那些只想利用他的女人訴說過大量這類情話之後,出於本能,他現在對這類話已到一拍即合的程度。這類話他已經聽過無數次,況且,這話也不是沒有道理,因為頗具諷刺意味的是,他正是把這個當成他的真正技藝。 “做一名好情人,”我曾聽他說,“就不該輕易落入情網。”但他之所以相信她的話,還有別的原因。像她這樣委身於他,而不是出於阿諛奉承,這可不是想做就能做到的事。多年來他已經歷了種種並不可鄙的風流韻事。他冷冷地回想起那些女人,都不是等閒之輩,但她們並沒有,是的,她們從未在第一夜便表現得如此激情投入。他想,一個肯定熟悉從雜技藝人到探戈舞者等三教九流的女子,居然稱他為君王,這份感覺真是美妙。懷著對自己的珍愛,對一旁曲身相偎的女人的憐愛,他閉上眼睛,在昏昏欲睡中心滿意足地想,如果說以前與女人做愛後他通常只想擺脫她們,現在他不僅希望與埃琳娜共度良宵,還想緊緊地摟著她入睡。他非常幸福地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早上,兩人都有點沮喪。畢竟他們彼此還很陌生。艾特爾將她留在床上,自己去起居室穿衣服。盛冰塊的小桶裡有點兒水,他用水洗過,倒上些純酒,清了清喉嚨。埃琳娜穿著晚禮服出來時,臉上未化妝,長發散亂地垂在臉頰前,他見了幾乎要笑出來。如果說昨夜她顯得很漂亮,此時她卻沒有了光彩,不再楚楚動人了。 “一起吃早飯吧。”他盡量朝她笑著說,見她點了點頭,他便炒了幾個蛋,並煮起咖啡。 “我們先吃一點東西,”他從廚房裡說,“感覺好些以後,我就開車去你的旅館,給你帶些衣服來。那樣你就會振作起來。” “我會離開這兒的,你不必為我擔心。”她沒好氣地回道。 “我不是那個意思。”她以為他想盡快擺脫她,而他卻受了感動,想顯得友好體貼些。 “我要你今天和我在一起。”他很快地說。

她的口氣軟了下來。 “早上我總是心情不好。” “哦,我也一樣。不瞞你說,我倆差不多。”他一陣衝動,走上前吻了她。她揚起臉頰讓他吻著。 進早餐時,在咖啡的作用下,他的心情好多了。 “去帆船俱樂部裡游泳,你覺得怎樣?”他問。 “去那兒游泳?” 他點點頭。他看得出,她在想像他們若出現在游泳池邊,那會是怎樣一番景象。那麼多陌生人會看到,聚會過後那個上午她和艾特爾在一起。 “我不想去。”她說。 “我們會讓他們大吃一驚。”他像個丑角似的快活,“要是泰皮斯來了,我們就把他推到游泳池裡去。” “他真令人害怕,”埃琳娜說,“那麼兇。對你說話時那麼惡狠狠。” “他只會說那種話。他不懂措辭,只知道扔出話來表達感情。”艾特爾笑著說,“噢,也有人渾身都是感情,不像我這樣子。”

“你很有感情。”她說,隨即窘迫地盯著自己的盤子。 艾特爾心頭掠過一陣懊喪。他昨天對泰皮斯的回話不夠得體。他本可以談些情況,但當時他思忖得太久,後來又付之一笑,便帶著她離開了。 “我剛剛想起來,”他又打起精神,對她說道,“我知道沙漠中有一片水池,那兒景色宜人。有許多仙人掌。我記得甚至還有棵樹。我們為什麼不上那兒去游泳?” 他的意大利小婦人儘管顯得快活了些,卻依然鬱鬱寡歡。 “我想,今天我該搭公共汽車回去。”她平靜地說。 “啊,你是發瘋了。” “不,我想回去。”他看出她並未仔細考慮過,回去後她的生活其實毫無著落。 “你待我真好。”她笨口拙舌地加了一句,身體也顫抖了。 “聽我說,埃斯波西托。”他口氣變輕柔了,可她眼裡已湧滿淚水,並匆匆離開了。他聽見她關上了臥室的門。

“太傻了。”艾特爾大聲說,他幾乎不知道這是指埃琳娜還是指他自己。 他暗自思忖,昨天她之所以委身於他,為的是羞辱芒辛。而現在,到了第二天她還不走的話,便只能羞辱自己了。他走過去打開門,緊挨著埃琳娜在床上坐下了。 “別哭了。”他溫和地說。突然間對他來說她顯得那麼可愛,他說不出地喜歡她。 “別哭了,小猴子。”艾特爾邊說邊輕輕撫著她的頭髮。埃琳娜的眼淚頓時撲簌簌地落下來。他把她擁在懷裡,感到有點兒好笑,又有點兒厭煩,卻不無同情。 “你非常可愛。”他附在她耳邊說。 “不……你對我這麼好。”她啜泣起來。 過了一會兒,她站起來照照鏡子,輕輕驚叫了一聲,然後悄聲對他說:“等我換過衣服,我們就去游泳。” “喲,你這討厭鬼。”他說,她情不自禁地緊緊擁抱著他。 “請別看我,”埃琳娜說,“待我化完妝再看。” 他聽從了。埃琳娜在將旅館房間的鑰匙給他時,承認房間裡雜亂不堪,艾特爾肯定地說,他對此根本不會計較。隨後艾特爾開車很快地穿過沙漠道爾,找到了那家旅館。她住的房間不大,窗子開向一口風井。他想,那準是沙漠道爾唯一的風井。她只有一隻小小的舊皮箱,這麼件很不起眼的行李,然而她卻將所帶的衣物扔得每件家具上都有。她顯然非常隨便,而服務員只管收拾床鋪,這暗示了該旅館的等級。艾特爾遺憾地審視著凌亂不堪的樣子。她居然如此亂糟糟,他一邊想,一邊將一件襯裙扔到皺巴巴的衣服上,以找個地方坐。在揩過椅子後他坐了下來,燃起一支煙,自言自語道:“看來今晚還得抽時間把她送上公共汽車。” 他並沒有送她上公共汽車。那個下午過得很愉快。沒有人到他們桌上來聊天,這倒正合他的意。自他早上醒來之後,他的心境便搖擺於抑鬱和興奮的兩極。他和泰皮斯吵架的事已飛快地傳開了,這多少令他有點得意。讓他獨自待著吧,他想;讓他們——埃琳娜和他——獨自待著吧。 “全新的開始。”艾特爾整天都在對自己念叨這句話,就像某首歌里人們一唱便難忘的歌詞。 他對埃琳娜極為滿意。她穿著泳裝,亭亭玉立,那麼賞心悅目,他還沒來得及好好欣賞呢。他坐在陽光裡,知道不出幾個小時,他就可再度將她全身佔有,心頭便漸漸湧漲起激情。將那個時刻往後推延,更增添了妙不可言的愉悅感。她今天笑得很舒心,柔和的嘴張大了,可以見到她那漂亮潔白的牙齒在閃爍,他發現自己竟在竭力逗她發笑。她意識到周圍的人在註視他們,她感到不自在,很不自在,但比起昨夜在聚會上的表現,她的神情泰然多了。他不能不讚賞她聽他說話時表現出的端莊,她的眼睛隨他說話內容的變化而變化,是那么生動傳神。他不禁想道:“我能讓這女人變得出類拔萃。”這不難辦到。他可以教她說話時別移動雙手,他可以指點她訓練她,如何使嗓音深沉而不顯得粗俗。整個下午艾特爾都沉浸在愛戀之中。一切都那麼完美。 “與世抗爭的查利·弗朗西斯。”他謹慎而頗含嘲弄地想,但這嘲弄根本束縛不住他熱烈奔放的激情。他不知不覺想起那些在美國東部某所大學度過的歲月,那時父母對他寄予厚望,結果卻深感震驚——這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他還記得青少年時代他是那麼笨拙。他曾那麼飢渴那麼忌恨地看著富家子弟們炫耀地帶著各自的女友,在學生聯誼會的門口進出,而他卻從未受到過邀請。他曾因自己的女友而受盡奚落——那是些鄉鎮姑娘、勞工女子,有天晚上他的約會對象則是附近某女校一位其貌不揚的學生。他滿懷怨恨之火離開學校,知道這世界早已把他視為無足輕重的平庸之輩。也許正是這股無名之火,激勵他拍出了早期那些影片。如果事實正是如此,那麼他的成功便來源於飢渴和忌恨。在電影之都的那些年月裡,他的飢渴得到了滿足,而他的忌恨則釀成了智慧。可他在獲得讚賞的同時也消磨了進取心,耗費了孕育才華的精力。當他坐在埃琳娜的身邊,回想起創業之初他的起點是如何低時,他的心頭又燃起了希望,相信他的才華會重煥光彩。他現在能與這樣一位女人共同生活,她定會對他有所幫助。她熱情而真誠,昨夜又向他奉獻了那麼多。這一切對於他重樹信心是多麼必要。 “你真是妙極了。”他像個孩子似的對她說。見她聽到稱讚後那樣將信將疑,他甚至更感動了。她對此很敏感。他肯定這不僅僅是懷疑。她主動說起芒辛,他很讚賞她對芒辛的看法。 “他這人並不壞,”埃琳娜說,“他想要個真正愛他的女人。是我不好,我使得他誤以為我愛他。” 她的坦誠吸引了艾特爾。 “科利認為你愛他?”他問。 她接下去說的話頗令艾特爾吃驚。 “我不知道。他很精明,你知道他很精通人際關係。” “是的,確實如此。” “我的心理分析醫生認為在芒辛的事上我應當力求成功。” “現在這事結束了嗎?” “我不再去求助我的醫生了,我認為我的移情根本就錯了。”聽她口中說出這樣的字眼,多少有點讓人感到古怪。 “你知道,”她說,“我的醫生對我猶如科利對我一樣。”一時間她的眼中像有個惡魔在閃爍。 “我想,過去我經常外出,並和男人們在一起幹些蠢事,只是為了在醫生眼中變得更加與眾不同。”她嘻嘻笑著,“你知道,那樣一來他會把我寫成特殊的病例或別的什麼。” 艾特爾聽到這些話,強忍住自己,總算沒皺眉頭。 “科利對此是什麼態度?”他問。 “我恨他。”她突然說,“要是我那樣乾了,他會原諒我,你知道,也許他只是旁觀而已。他是個十足的偽君子。”她激烈地說著,並用力攥緊了艾特爾的手,又補充說,“我真不知道我怎麼會與他相處了那麼久。” 艾特爾點點頭。 “事情一牽涉到要他與老婆離婚,科利就不那麼真誠和善了。” “唔,那是不可能的。說起這事我真討厭自己。”她茫然地用手指著自己的嘴。 “他是個可笑的傢伙,科利。他心裡充滿了負疚和焦慮。” “又喋喋不休胡言亂語了。”艾特爾心想。這些話令他很不愉快地想起一些風流事。那麼多與他有染的女人曾求助於心理分析,她們四處散播大量的流言蜚語:艾特爾背地裡怎麼責怪心理分析醫生,那些醫生又如何數落他。真是現代的三角之家。 但埃琳娜還在沿自己的思路想著。 “科利思想很複雜,”她對艾特爾說,“他既覺得自己無私,又認為自己無用。當這兩種感受兼而有之時,他才覺得幸福。但那有什麼意思?我是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這些事該怎樣說才好。” 她真是無價之寶,艾特爾心想。 “我也不知道怎樣才能說得更好。”他輕輕地說。 “我並不真的恨科利,”她補充說,“我只感到慚愧。” “為什麼?” “因為……”她的手指神經質地刮著指甲上的護膜。艾特爾想,他得讓她糾正這種習慣。 “因為你知道你比他好。”艾特爾微笑著說。 “啊,我不知道。”她淡綠的眼睛中閃爍出一股頑皮的神情。 “我猜想這正是我的意思。”她說完又笑了。 “你真是妙極了。”艾特爾說。 “今天過得這麼令人討厭。”她微笑著說。 那一夜艾特爾與頭一夜同樣亢奮,或許感覺更妙,因為他已急不可耐地等了她整整一天,而且他發現她更討人喜愛了。他再次對埃琳娜驚嘆不已。她像個歷通情場的伯爵遺孀,有著強烈的性慾,而他許久以來孜孜以求的,若不是這一點,又是什麼呢?他們能否保持這樣的狀態,抑或僅是偶一為之無力以繼,他的這份疑慮已獲得解答。 “從來沒有這麼痛快過。”她對他說,在他點頭之時,她頗為神奇地全身一顫。 “我和過去不一樣了。”她緊依在他懷中悄聲說,第一次在他心中製造了些妒忌的煩惱。 “和別的男人在一起時我幾乎總是很做作。” 這種情況他也有過。他經歷過一些女人,她們將首嚐到的真正愉悅奉獻於他,他出於虛榮領受了她們的曲意逢迎,但他從未嚐過如此高貴優雅、自然通暢的樂趣。這確實非同尋常,他們對於各自介乎做愛和縱慾間的精妙奧秘了解得極為透徹。這一向便是他超人的天賦,或是他自我感覺如此。他能洞悉女人的心,只要稍稍一瞥,他便肯定能發現她們每一絲迎合投契的慾念。 “內心自淫者。”他這樣想,在與女人做愛時,小心得像在自淫一樣。然而埃琳娜使他更有所超越。她的臉鮮活生動,她全身充滿生機活力,他從未遇到如此心領神會、交接時如此和諧默契的人。那種配合真是天衣無縫般完美,不存在絲毫的欠缺或是過火的遺憾。 艾特爾沉入了深深的酣睡。像大多數憤世嫉俗者一樣,對於男女之事他是極其動情的。這是他的豐饒之夢,這夢給予他足夠的滋養,以便滿懷希望地醒來,希望這次艷遇能使他恢復精力,重振勇氣,像他一度深自相信的那樣,成為出人頭地的人物。身邊有了埃琳娜,他多年來第一次想到,對他來說,世上最美好的事莫過於拍一部偉大的電影。 單槍匹馬一個人幹,也可以進行,可以走得很遠,但終究有限。他自己已是幾多蹉跎,而這女人,他幾乎是無所了解。但兩人結合在一起,卻可以使對方有所成就。他對埃琳娜充滿了柔情。她是可敬可愛的,連她的脊背都賞心悅目。 “醒來吧,小猴子。”他在她耳邊輕輕喚著。 白天他不甚認真地想著是否讓她來和他住在一起。他對此十分謹慎,不到拿定主意不會告訴她。但時間流逝得很快。他們現在到了坦訴以往情感史的階段。這話題對艾特爾一向具有吸引力。他發現埃琳娜不僅愛嘮叨,而且一說及情感糾葛便容易衝動。 “你知道我說的三明治是什麼意思嗎?”她問。 他知道。她便堅持要他說出細節,在他說著故事時,她沾沾自喜,豎耳傾聽,就像個孩子在聽童話。 “也許我們可以做這樣的事。”她說。 “也許吧。” “哈,這樣的對話多麼荒唐。”然而她卻像只貪婪的小兔子,渴求著更多的胡蘿蔔。她那瓜子臉甜甜地笑著,現出濃濃的興致,她想知道他是否出席過舞會。 “我一般來說都不參加。”艾特爾說。然而,他接著告訴她,他在沙漠道爾認識一些人,可以去出席他們的舞會。她對此感興趣嗎? 她感興趣。他們總有一天得參加舞會。 “我參加過,你知道,有時候也與女人一起去。”埃琳娜坦訴著。 “有一次……”看起來她也有好些事可以講。她說得含糊其詞。 “在我告訴他後科利幾乎要殺我,他覺得那種事不可原諒。” “你這個小搗蛋鬼。你幹這事,就是為了告訴他。” “嗨,他不得不從我嘴裡挖出來。”她格格笑著,“我可令人討厭了。” “我很想知道你怎樣看待我。”艾特爾說。 “我不會議論你,”她說,“永遠不會。我不能那樣做。”他的目光移開了,但問題接踵而來。 “為什麼呢?”她問,“你會談論我嗎?” “不會,當然不會。”艾特爾對她說,“你是絕頂出色的。”他聽到自己在這樣說:“是我遇到過的最好的女人。”他拍了拍她的臀部。 “你是只有趣的猴子。”他自己還不知是怎麼回事,這話已說出口了。 “你現在愛的是誰?” “你。”她說,但隨即移開了視線,“不,不愛,我誰也不愛。” “這是你自己的想法嗎?” “是的。” “這想法倒也不錯。”他幾乎沒有停頓,便講起了另一個故事。白天就這麼親親熱熱地過去了。到了傍晚,他們才開始考慮她該怎麼辦。埃琳娜依然堅持她第二天回電影之都去,而艾特爾說什麼也不讓她獨自回去。爭論了一個小時,最後艾特爾非常熱切地說:“讓我們住在一起吧。” 令他吃驚的是,她並不怎麼欣喜,卻煩惱不安起來。 “我認為不行。”她平靜地說。 “為什麼?” 她盡量搬出理由。 “我已和一個男人同居了這麼久……” “那不是真的同居。”艾特爾插話說。 “唉,我剛擺脫科利,我不想又……我是說,還不到時候。我想看看我能否獨立生活。” “你並沒有說出真正的原因。” “不,我已經說了。”她眼睛看著他,“況且,這樣做對你來說也不行。” “為什麼不能嘗試一下?” 埃琳娜變得焦躁起來。 “當然,為什麼不試一下?能失去什麼呢?” 艾特爾有點生氣,正想說:“你能失去什麼呢?”但他忍住了沒有說。 他們終於商量妥了。埃琳娜將住在沙漠道爾,他們願意時便可以見面,果真必要的話,甚至可以天天見面。 “你可以乾你想幹的事,”埃琳娜說,“我也可以乾我的。” “很好,”艾特爾說,“要是你需要藉點兒錢……” “我有錢,夠我維持一些日子。”她莊重地說。 這結果確實比他原先預想的好。既擁有她,又留有他自己的空間。她很聰明,他想,她知道怎樣做不至於敗壞事情。艾特爾堅持要為她預付一周的房金,當晚他便送她去了旅館,讓她獨自睡在那兒。她一走,艾特爾便明白這正是他所盼望的事。每和一位女人交往,總會有這樣的時刻,他想獨自呆一陣。幸好埃琳娜相當明智,能理解這一點。 艾特爾正想著,但睡意說來就來,很快他便睡著了。不過大約三點鍾光景他醒來後,就再也合不上眼睛了。從這時到黎明的漫長等待中,他眼前閃過了自己的一生,最後他竟然覺得,誰也不曾像他這樣的百無一用。埃琳娜肌體的氣味依然附在他身上,並已滲透於他的呼吸之中。他心神不定,十分緊張,手腳竟如上了肢刑架似的。服用安眠藥為時已晚,這種情況下得服用好幾顆才有效。艾特爾起床喝了點酒。但這無濟於事,他的心情依然十分抑鬱。 他心裡突然冒出這樣一個念頭:打電話叫埃琳娜過來。反复掂量著,覺得叫她過來陪伴不僅令人愉悅,簡直非常必要,他實在不願孤零零地捱到黎明。於是他拿起話筒,往她住的旅館掛了電話,請求服務台接通她的房間。足足十秒鐘之久沒有回音。這麼長的時間裡他心頭承受到的壓力,足以讓他意識到,要是在這種時刻她不在自己屋裡,對他來說可是多麼巨大的打擊。不久她回話了。他雖不能肯定,卻有種感覺,似乎埃琳娜在佯裝困倦。 “哦,親愛的,”她說,“有什麼要緊事嗎?” “沒什麼事。”他清了清喉嚨,“我只是想听到你的聲音。” 她的回話,在他聽來十分溫柔。 “喲,查利,在這種時刻?” 艾特爾點起一支煙,盡量使口氣顯得隨便。 “餵,你現在馬上到我這兒來,行不行?” 她沒有馬上回答。 “親愛的,我困得很。”埃琳娜終於喃喃地說。 “嗯,那麼,別把它放在心上。” “你不會生氣吧?” “當然不會。”艾特爾說。 “我太瞌睡了。” “我不該給你打電話。你睡吧。” “今天夜裡我很想你,”埃琳娜說,“但最好還是明天見面吧。” “明天見。”他重複著,“我也很想你。”他坐在那兒,呆呆地望著電話機。 艾特爾感到很驚奇,他發現自己竟然會妒忌,會因埃琳娜而心生妒忌。他已經那麼多年沒有這種感覺了,這種強烈的感覺挺有意思。確實,任何一種強烈的情感都很有意思。然而,他開始感到了深沉的痛楚。一想到埃琳娜會嗲聲嗲氣地和別人做愛,他就感到剜心割肉般的痛。 艾特爾像是經歷了一夜英勇卓絕的苦戰,儘管天亮時沒有留下任何屍體。他十多次將手伸向電話機,稍後又收回來。憑藉妒忌這種強烈情感所具的深刻洞悉力,他考察了她所說的所有那些可笑故事,結果只不過想起了她提到的某個男人,以及她偶爾的評說“冤家,我醉了吧”,只不過進一步想像了她怎樣委身於人,他知道那是種做作,輕輕呻吟,低聲叫喚,快活地嗬喲,單是想到這點,再加上酒的刺激,他那富於想像的雙眼便像遭到妒忌之鑿的剜挖一般——這類縱慾的場面足以令他睡意頓消。那位與她同床共枕的男人,根本不知道她在做作,在進行自己的探索,於是此人事後吹噓她說過什麼話,做了什麼事。一想起這些,艾特爾實在難以忍受。如果說過去他曾聽別的情婦這樣供認過,並把它看作是一種滑稽娛樂劇的封閉彩排,這時他卻簡直會將埃琳娜認識的所有男人殺絕。他們毫不讚賞她,這便是他們的罪過,他們對她的賞識還不及她的自憐自愛——像所有妒忌的情人一樣,艾特爾覺得埃琳娜是在覬覦自己的財產。她不過是他能加以利用的人。如果說他對她的過去感到妒忌,那是因為她過去的所作所為只能理解成她現在的所作所為。她也許曾向別的男人訴說過的那些熱烈情話,如今只是在否定她對他訴說時的熱情。他聽到了自己對她的議論,就像一把冰鎬戳在他胸口。 “科利不在的時候,這小嬌娘會外出尋歡作樂。為我幹過的幾位演員同她在一起過。他們對我說,她一上床,簡直令人銷魂。”他幾乎想擰斷她的脖子,因為她沒有等待他,為什麼她不知道自己不必做作,因為他有朝一日會與她相聚呢。那種說登上環滑車就為了體驗一番的縝密理性不見了。他覺得,哪怕她只與別的男人有過片刻的歡娛,那也是一種罪惡。 接下去的幾天難熬之極。他望穿秋水般等候埃琳娜光臨,每當她來到他的住處,他便會迫不及待地與她做愛,那種急迫感他先前還以為早已一去不返了。她不在的時候,他便藉酒解悶,在帆船俱樂部里呆坐,駕車外出兜風,或路過她住的旅館,又滿城兜圈,以便再次經過她住的旅館。那次聚會後我第一次去拜訪他的時候,他顯得精力十分充沛。短短一個小時他對我說了一個又一個故事,稍稍輔以手勢,便模仿了故事中各類人物,創造出一個個角色。 我拖延了好久才去看他,因為畢竟不大願意告訴他我和露露的事,擔心這會影響我們的友誼。但在我坦陳實情的時候,他卻笑得渾身顫動,喘著氣向我表示祝賀:“我早料到會有這事。老天可以做證,我早料到會有這事。” “但怎麼會呢?” “嘿,要知道,我撥動了她心中的某根弦。我有那種感覺,我知道她正打算找位劍客消遣一番。” “劍客?哈,我竟然也有粗鄙心理了。”我說。但我心裡卻很得意。 “告訴我,”我隨便地加了一句,“露露這人怎麼樣?” 艾特爾坐不住了。他猛然站起來,在屋裡踱來踱去。 “啊,不,不!你不會認為我和科利·芒辛一樣吧,是不是?還是你自己觀察她吧。”隨即他出人意料地在我背上重重拍了一下。 “我們都挺可憐的。”他誇張地大叫著。 一個星期即將過去。正當他想著自己是否妒忌錯了,或是感覺沒錯時,正當他的妒忌開始消退,他卻竭力保留,以便獲得觀察這份痛苦的愉悅,並相信自己能有意識地了結這份妒忌時,艾特爾獲悉了埃琳娜曾對他不忠。 她默默地進了他的住處,心不在焉地吻了他,顯得溫柔卻有些疏遠。 “今天我遇到一位老朋友,”稍過片刻後她說,“那人也認識你。”他沒有答話,可他的心卻怦怦亂跳起來。 “他便是馬里恩·費伊。” “馬里恩·費伊。你怎麼認識他的?” “噢,好多年前我就認識他了。” “他是你的老朋友?”在這之前,艾特爾還能掩飾他的妒忌,但現在他差不多無法控制自己了。 “告訴我,”他說,“你和他討論身價嗎?” 她的目光十分警惕。 “你說什麼?” “馬里恩·費伊是個拉皮條的。”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埃琳娜臉上毫無表情。 “喲,天哪。可他只是我的一個老朋友而已。” “現在他成了你的新朋友?” “不。” “你僅僅和他說說話?” “嗯,稍稍不止一點。” “你的意思是遠遠不止?” “是的。” 艾特爾感到激憤。如果說他的雙膝麻木得毫無知覺,他的話卻很尖利。 “很明顯,我還不能滿足你的要求。” “你怎麼能這麼說話呢。” “你還隱瞞著什麼沒說出來。” “沒有。我不會說那種話。” “就為過去的好時光舉行個聚會?” “你就喜歡這樣,”埃琳娜說,“你就喜歡取笑我。” “請原諒我傷害了你。”他強忍住自己,沒有伸手去拍額頭。 “埃琳娜!”他叫起來,“你為什麼要那樣做?” 她臉上顯出不顧一切的神情。 “我喜歡那樣,我感到好奇。” “你一貫好奇,是不是?” “我想知道……”她停下不說了。 “我明白。你不必告訴我。我對於女人的心理,可以說瞭如指掌。” “你一定是個萬能專家,什麼都懂。”埃琳娜說。她稍停片刻,又說起來:“我不知道,我想了解是不是……” “是不是只有跟我在一起,才能享受到心花怒放般的肉慾樂趣,還是任何別的老夥伴都行。是不是這麼回事?”艾特爾站得遠遠的,卻很為自己說出這樣的話而惱怒。 “差不多吧。” “差不多!看我不殺了你!”他絕望地吼叫著。 “我總得了解。”埃琳娜嘟噥著。 “你了解到些什麼?” “我正想告訴你這一點。和他上床我感到自己像泥塑木雕似的。” “你才不會像泥塑木雕。” “算了……我一直在想你。” “你真連豬都不如。”他對她說。 “如果你要趕我走,我這就走。”她態度生硬地說。 “待在這兒!” “我想我們現在最好還是分手吧。”埃琳娜說,“我住旅館的房錢該還給你……我還欠著你這筆錢。” “你能從哪兒得到錢?從費伊那兒?” “哼,我本來沒想到向他要,”她說,“但既然你提到了……” 艾特爾自己也感到吃驚,他居然抓住她猛烈搖晃。埃琳娜驚叫起來。他只好放開她,走到一旁。他全身感到一陣陣疼痛。 “你並不在乎我,”她說,“你確實不在乎,只不過你的自尊心受了傷害。” 他極力鎮定自己。 “埃琳娜,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你認為我很蠢。行,或許我是很蠢。我沒什麼有趣的事可以告訴你。我只不過是你的玩物。”她開始嗚咽起來。 “你是有才華有知識的人,我配不上。就這樣。” “那和這件事有什麼關係?我認為你很聰明。我對你說過這話。” 她又是一副不顧一切的神情。那小巧的瓜子臉竭力顯得滿不在乎。 “女人不忠實,對男人才更有吸引力。” “別誇耀你的經驗了。”艾特爾大聲喝道。他一陣狂怒,緊緊抓住了她。 “你這白痴!” “這是千真萬確的,千真萬確。這並不是經驗。我知道。”他一時真正感到了她臉上顯露出的痛苦。她說得很對。要是說她的肉體被玷污了,她在他眼中卻從未顯得這般純潔,這般有吸引力。 “你這白痴,”他重複說道,“你難道不明白嗎?我認為我愛你。”他那麻木的頭腦深處頓時冒出這樣的想法:“朋友,這下你可陷入困境了。” “你並不愛我。”她說。 “我愛你。”他肯定地說。 埃琳娜又哭了起來。 “我崇拜你,”她啜泣著,“從來沒有人像你那麼待我好。”她吻著他的手。 “我愛你遠勝於我以前愛任何人。”她毫無保留、一往情深地說。 終於,埃琳娜答應搬來與他一起住,他們的戀情這才真正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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