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鹿苑

第10章 第九章

鹿苑 诺曼·梅勒 11391 2018-03-18
她簡直就是個美女。埃琳娜的頭髮是富麗的紅棕色,皮膚呈暖色。她走起路來全身散發著魅力,自從我加入空軍那年以來,我就一直為女人的這種魅力所傾倒。當時,在為新兵舉行的舞會上,像所有別的飛行員一樣,我會歪戴帽子,以快捷的舞步,去贏取埃琳娜一般的美人的芳心。儘管她抹了太多口紅,她那雙高跟鞋也足以令任何舞女滿意,但她身上自有種甚為優雅高傲的氣質。她挺直身子,彷彿自己個兒相當高,那件無肩帶夜禮服充分袒露出她圓潤漂亮的肩膀。她的臉並不十分細膩柔嫩,卻是瓜子形的。在纖巧多情的嘴和下巴之上,狹長鼻樑下的雙竅,在我看來正透露出無窮的聰穎。可以說,芒辛的描述與她本人一比,實在差遠了。 但顯然她有點不大自在。艾特爾帶她從入口處進來時,她那神態頗像擔驚受怕的小動物,隨時準備逃遁而去。他們在聚會上一出現,立即攪起了困窘慌亂的軒然大波。人們見到艾特爾,幾乎都驚得手足無措了。其中有幾個朝他笑笑,甚至道了聲“哈嘍”,有些只是點點頭,更多的人則匆匆離去。我感到他們都很害怕。在獲悉艾特爾受邀請的原因之前,他們只會感到驚恐不安。因為不管他們如何反應,都可能鑄成大錯。那種光景真是嚴酷,艾特爾和埃琳娜孤零零地走過聚會場地,人們避之猶恐不及,沒有一個來陪伴他們。我望著艾特爾最後在靠近游泳池的一張空桌前停下來,為埃琳娜拉開椅子,隨後自己也坐下了。置身遠處旁觀時,我不能不佩服他那看似厭煩卻又坦然自若的樣子。

我走近他們的桌子。 “我能和你們坐在一起嗎?”我很唐突地問道。 艾特爾十分感激地朝我一笑。 “埃琳娜,你該認識一下瑟吉厄斯,他是這兒最優秀的人物。” “啊,別這麼說。”我說,隨即轉向她,“非常抱歉,我還不知道你的姓。” “我姓埃斯波西托,”埃琳娜輕聲說,“這是個意大利姓氏。”她的嗓音略微有點沙啞而且低沉得出奇。對她來說嗓子不如容貌管用,卻自有種沉靜的力量。我成年以來已多次聽到過這樣的嗓音。 “她看起來不是很像莫迪里阿尼嗎?”艾特爾熱情地說,又補充道,“埃琳娜,我想一定有人多次對你這樣說過。” “是的,”埃琳娜說,“有人對我說過這話。其實,就是你的朋友說的。” 艾特爾有意迴避提及芒辛。 “那你碧綠的眼睛是從何而來呢?”他逗著她。從我坐的角度,我能看見他正不安地用手指拍著膝蓋。

“噢,那是我母親的,”埃琳娜說,“她有一半波蘭血統。我想我是四分之一的波蘭血統,四分之三的意大利血統。油與水混在一起。”我們都有點勉強地笑起來。埃琳娜不自在地挪動了一下。 “多麼古怪的話題。”她說。 艾特爾觀察了一下整個拉古納屋,對我說:“據你看這聚會還缺少點什麼?” “缺什麼?”我問。 “一條環滑車道。” 埃琳娜哈哈大笑起來。她痛痛快快地笑著,露出了潔白的牙齒,但笑得太響了。 “喲,這太有趣了。”她說。 “我很喜歡環滑車,”艾特爾繼續說,“那第一陣下滑的感覺,猶如墜落進死亡的黑洞。沒有什麼別的能與它相比。”接下去的兩分鐘裡他就談著環滑車,從埃琳娜的眼神中不難看出,他已把這個話題說得多麼鮮活。他的狀態很好,而埃琳娜又聽得十分專注,這更激發起他的興致。不知不覺中我已覺得埃琳娜並不笨,儘管她只是偶爾一笑或三言兩語地答話。這便是她全神貫注時的風度。她臉上的表情會隨著他的話而變化,直到把他深深吸引。 “這證實了我過去的一種想法。”艾特爾說,“人們乘坐環滑車,是為了體驗某種感情,我不知道這是不是與男女私情有點類似。在我年輕的時候,我常常覺得一個自認為在戀愛的男人,不知不覺竟對一個又一個女人說相同的話,這未免惡劣,我甚至覺得骯髒。然而這確實沒有什麼錯。人們唯一真正保持不變的,是他們竭力想重新體驗感情。”

“我不懂,”埃琳娜說,“我認為那樣的男人對女人並沒有什麼感情。” “情況正相反。在那種時刻,他很崇拜她。” 這使她大惑不解。 “我的意思是,”她插話說,“要知道,那是……唉,我也沒有把握。”但她不肯放過這個問題。 “那樣的男人與女人不可能相親相愛,他是冷漠的。” 艾特爾看來很滿意。 “你說得對,”他改變了自己的說法,“我想這足以證明我是多麼冷漠了。” “啊,你不會的。”她說。 “我當然是冷漠的。”他微微笑著,似乎在預先做出警告。 這確實令人難以相信。他的雙眼亮晶晶的,身子向她前傾著,連他濃黑的頭髮彷彿也蓄滿能量。 “人不可貌相,”艾特爾開始說道,“嗨,我可以告訴你……”

他突然停住了。芒辛正朝我們走來。埃琳娜臉上頓時變得毫無表情,艾特爾很不自然地擠出一絲微笑。 “我不知道你有些什麼收穫,”科利瓮聲瓮氣地說,“赫爾曼·泰皮斯要我過來向你問好。他等一會想跟你談談。” 我們誰也沒有回話,芒辛則心滿意足地註視著埃琳娜。 “科利,你好嗎?”艾特爾終於說了一句。 “我好些了,”他點了點頭,“比過去好多了。”他說,一邊仍看著埃琳娜。 “你不是過得很愉快嗎?”她問。 “不,我是倒霉透了。”芒辛答道。 “我在找你的太太,”埃琳娜說,“但我不知道哪個是她。” “她就在這兒。”芒辛說。 “那你的岳父呢?他也在這兒,我聽你說起過。” “那有什麼關係?”芒辛一臉傷感地問,似乎他真正想說的話是,“總有一天你會不再恨我的。”

“嗯,是的,根本沒什麼關係。我不會讓你難堪的。”埃琳娜說,可她的聲音卻幾乎失去控制。這讓人想到一旦吵架,她發作起來會多麼厲害。 “剛才我見到特迪·波普。”我恰到好處地插了話,“他這個人怎麼樣?” “我可以告訴你,”艾特爾機靈地接過話頭,“他在我執導的幾部影片中演過角色。你沒想到吧,我覺得作為演員,他倒真的有幾分像樣。也許有朝一日他會非常出色的。” 這時候,一位穿淺藍色晚禮服的漂亮金發女郎從背後走近芒辛,並用手蒙住了他的眼睛。 “猜猜我是誰?”她用低沉的嗓音說。我只瞥見似曾相識的一隻小巧的翹鼻子,一個現出酒窩的下巴和一張噘起的小嘴。一看到艾特爾,她做了個鬼臉。 “露露。”芒辛還未從椅子上完全站起身來,便這樣猜道,他也不知道她的加入究竟是緩和呢還是加劇了這尷尬的場面。他一面對埃琳娜和艾特爾微笑著,一面像父親般擁抱露露。與此同時,只有我見到,他那隻空著的手,拍了拍她的腰背部,似乎在告訴她,她若再擁抱他,事情可就再糟不過了。

“梅厄絲小姐,埃斯波西托小姐。”艾特爾平靜地做了介紹,露露漫不經心地朝埃琳娜點了點頭。 “科利,我們該談一談,”露露說,“有些事情,我非得告訴你。”隨即她對艾特爾甜甜地一笑。 “查利,你胖起來了。”她說。 “坐下吧。”艾特爾主動說。 她在他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了,並請芒辛坐在另一邊。 “沒有人介紹空軍將士嗎?”她直接問到我,介紹過後,她逗樂似的盯著我看。我鼓起勇氣針鋒相對,盯得她低下了頭。可這一陣交鋒卻令我有點魂不守捨了。 “你真是個英俊的男孩。”露露·梅厄絲說。而她自己看起來也不過二十歲。 “她很棒,”芒辛說,“嘴巴多甜。” “你想喝一杯嗎?”我問埃琳娜。自露露一來她就再也沒有說話。相比之下,她也不如剛才我感覺的那般迷人了。或許她自己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她緊張而慍怒地摳著指甲上的護膜。 “噢,是的,我要喝一杯。”埃琳娜同意了。就在我起身之時,露露把她的杯子遞給了我。 “給我添點兒馬提尼酒,好嗎?”她問,那雙紫藍色的眼睛望著我。我看出她和埃琳娜一樣緊張,但那是另一種類型的。露露讓自己在椅子上舒舒服服、安安穩穩地坐定了——那套把戲在飛行學校裡我也曾學過。

我回來的時候她正在對艾特爾說話。 “我們挺念叨你,老爺子。”她說道,“我不知道除了艾特爾,我還願與哪個人喝個一醉方休。” “我戒酒了。”艾特爾苦笑著說。 “就我而言,你戒酒也無妨。”露露說著瞟了埃琳娜一眼。 “我聽說你與特迪·波普快結婚了。”艾特爾說。 露露轉向芒辛。 “請你轉告赫爾曼·泰皮斯,別再到處說這件事。”她說著,把手中的煙蒂往地上一扔,又用腳很快且不耐煩地一踩。我窺見她的雙腿和那雙穿著銀色便鞋的小巧的腳。那雙腿和她嘴巴的輪廓一樣,已為人們所熟知,因為兩者都曾出現在成百上千的照片中,深深印入了人們的記憶。 “科利,實話對你說,這類宣傳必須停止了。” 芒辛窘迫地一笑。 “嗨,你放心好了,寶貝。誰會強迫你接受?”

“我倒贊成露露和特迪結婚。”艾特爾慢悠悠地說。 “查利,你是個搗蛋鬼。”芒辛立即說。 我和埃琳娜互相對視著。她在竭力理解這些,眼睛跟踪著每個說話的人,臉上掛著笑容,似乎不願顯得一無所知。我的表現或許正與她的如出一轍。我們坐在交談者們的兩側,就像是出現在社交場合的書呆子。 “我說的是真話,”露露說,“你可以告訴泰皮斯先生。我寧可先嫁給這位英俊的男孩。”她用手指朝我點了點。 “你還沒有求婚呢。”我說。 埃琳娜大笑起來,那種開懷之樂不言自明。她的笑聲又太響,惹得大家都盯著她看。 “別怕,小冤家。”露露說這話,很有點當家做主的口吻,這倒是那位紅頭髮的坎邊·巴盧所沒有的。她高高舉起自己幾乎喝空的酒杯給大家看,並將殘酒灑在了地上。 “我很傷心,科利。”她這樣宣稱,並將頭靠在了芒辛的肩膀上。

“我看過你最近演的影片。”艾特爾對她說。 “我演得還不算很糟吧?”露露又做了個鬼臉。 “他們在毀我的名聲。你有何見教,艾特爾?” 他只笑笑而沒有表態。 “我會就此找你談的。” “我知道你想說些什麼。我演的角色太多了,是不是?”她抬起頭來,在科利的臉頰上捏了一把。 “我討厭當演員。”幾乎沒什麼停頓她便探過身去提出問題:“你幹哪一行,埃斯波蘇小姐?” “埃斯波西托。”艾特爾說。 埃琳娜渾身不自在起來。 “我當過……也不確切,舞蹈演員,我想。” “現在是模特?”露露問。 “不……我是說,當然不是……”在她面前埃琳娜倒也並非完全不知所措。 “那是兩碼事。”她終於說完了,“谁愿當個瘦骨嶙峋的模特?”

“哦,我敢打賭,”露露又對著我說起來,“你便是附在艾特爾的破舊風箏上的新尾巴。” 我感到自己的臉一下子紅了。她的攻擊來得極快,有點像搶椅子遊戲中等候樂聲一停便即刻行動。 “他們說你的導演生涯完了,查利。”露露繼續說。 “他們當然會談論我的。”艾特爾說。 “但不像你預料的那麼多,畢竟時過境遷了。” “人們卻始終記得我是你的第二任丈夫。”艾特爾慢吞吞地說。 “這是事實,”她說,“我一想起查利·艾特爾,就會想到第二任。” 艾特爾一臉的苦笑。 “如果你想傷害人,露露,提到這個詞就夠了。” 稍停片刻後,露露報以一笑。 “對不起,查利,我向你道歉。”她轉向了我們大家,以那種沙啞的嗓音說開了,那聲音與她的金色頭髮和碧藍眼睛確實非常協調。 “我在今天的報上見到一張我的照片,拍得太糟了。” “露露,”芒辛很快說,“我們可以彌補,攝影師馬上便可工作。” “我不願有人拍我和特迪·波普的合影。”露露鄭重宣布。 “誰會來強迫你?”芒辛說。 “不能玩花招,科利。” “不玩花招。”芒辛允諾道,還擦了一下滿臉的汗。 “為什麼你這麼多汗?”露露問,隨即她又突然住口,站了起來。 “詹詹!”她高聲叫道,並張開了雙臂。剛剛走近我們的詹寧斯·詹姆斯,渾身瘦得皮包骨頭,也擁抱了一下露露,那簡直是對芒辛式緊緊擁抱的拙劣模仿。 “我最喜愛的女孩。”他以濃重的南方口音說道。 “前天報上你發表的那篇有關我的文字真令人討厭。”露露說。 “寶貝,你多疑了,”詹寧斯·詹姆斯對她說,“我寫這篇東西,完全是出於對你的愛。”他對我們點了點頭。 “你好嗎,芒辛先生?”他說。去過一趟廁所後他似乎恢復了活力。 “坐下吧,詹詹。”芒辛說,“這位是埃斯波西托小姐。” 詹寧斯·詹姆斯恭恭敬敬地朝她鞠躬。 “我愛意大利女性的高貴莊重,埃斯波西托小姐。”他用那隻佈滿色斑的手捋著滿頭紅發。 “你打算和我們一起在沙漠道爾久住嗎?” “我明天就想回去。”埃琳娜說。 “啊,你可別走。”艾特爾說。 “嗯,我還沒最後定。”埃琳娜做了修正。 侍者送來了冰淇淋。冰淇淋在盤中融開了,只有埃琳娜吃了她的那份。 “這是種軟冰淇淋,是嗎?”她說,“我聽說,這種冰淇淋很貴呢。”聽了這話,人人都感到有點費解,埃琳娜為了加以證實,都有點不顧一切了。 “我記不起在哪兒聽說的,但我確實看到過廣告,我指的是軟冰淇淋,或許我曾經吃到過,我已記不清了。” 艾特爾出來為她解圍。 “確實如此。城裡的那家杜文冷飲店,便以供應某種融化的冰淇淋為特色。我嚐過那種冰淇淋。但我認為這種不是杜文冷飲店的,埃琳娜。” “噢,不是的,我知道這不是。”她很快說道。 詹詹朝露露轉過身來。 “寶貝,我們已準備好拍照。那些攝影師們肚子已經填飽了,現在就等你了。” “行,就讓他們等著吧,”露露說,“我還想喝上一杯。” “泰皮斯先生特意要我來請你。” “來吧,我們一起走,”芒辛說,“大家都走。”我想他所指的,也包括埃琳娜、艾特爾和我,以免露露想和我們一塊兒留下。芒辛一站起來,便挽起露露的手臂,沿著舞廳外水池邊沿,向一群攝影師走去,我能望見他們早已聚在那架制型紙板攝影機附近了。 詹詹和我走在最後面。 “那位埃斯波西托女士,”他說,“我聽說,是芒辛的小姘婦。” “我不知道。”我說。 “哈,老弟,她可真是個美人。我從來沒有勾上過她,但我知道有人得手過。一旦查利·艾特爾這老傢伙和埃斯波西託的關係了結,你就可以乘虛而入,美美地消受她一番。”他隨即對我說起一些細節,她是多麼令人銷魂。 “況且,她看起來就像個甜妞。”他貪婪淫邪地補充說。 “一個女孩子住在電影之都,也很不容易,我不會憑這一點就否定她們。嗨,泰皮斯自己,那狗娘養的……”詹詹來不及說完這句話了,因為我們已來到攝影師們中間。 我看見特迪·波普正從另一個方向走來。那位網球手仍和他在一起,他們正因一些隱諱的笑話而哈哈笑著。 “露露,寶貝。”波普說,並伸出手來與她相握。他們指尖相握,並排站在一起。 “餵,伙計們,”詹詹快步上前,對懶懶散散地站在攝影機支臂前的三位攝影師說,“我們得拍點富有人情味的照片。不必精雕細刻。就反映電影人的生活,相互間的交往歡樂。你們都知道該怎麼辦。”人們從拉古納屋的不同角度過來了。 “寶貝,你看起來可愛極了。”多蘿西婭·奧費伊歡叫著,露露莞爾一笑。 “謝謝,親愛的。”她應了一聲。 “餵,特迪,”有人喚道,“可以簽個名嗎?”特迪大笑起來。一站在人群面前,他的舉止風度就變了個樣,顯得十分孩子氣、非常坦誠率直了。 “喲,泰皮斯先生過來了。”他大聲說,一邊對那些早已見到而無所表示者現出鄙夷之色,並開始拍手歡迎,在他附近至少有十幾個人,也不得不跟著鼓起掌來。泰皮斯高高舉起他的手臂。 “今晚我們要給特迪和露露留幾張影,不單單是出於對他們的影片,或許我該說我們的影片《咫尺天國》的興趣,也作為今天晚上我們共同度過的美好時光的標誌,對了,我就想用這個詞,標誌。”泰皮斯清了清嗓子,親切地微笑著。他的到場吸引來更多的人。好一陣子是忙碌的場面:相機閃光燈頻頻閃亮,人物位置不斷變動,攝影師發出種種指示。我看到一會兒泰皮斯站在特迪和露露中間,一會兒露露居中兩個男人分站兩旁,一會兒特迪和露露合影,或特迪與露露各自單獨留影,或泰皮斯慈父般握住露露的手,或泰皮斯的手擱在了特迪的臂彎裡。他們面對鏡頭表現得那麼出色,我都被吸引住了。特迪微笑著,顯得那麼幸福健康,露露更是又甜美又莊重,又機靈又精明,一切都輕鬆自然,又與赫爾曼·泰皮斯的傲慢得意相吻合。這簡直是天衣無縫般完美。特迪·波普聽從攝影師的指點,轉動著他的臉,他說話的語氣十分真誠,一臉微笑顯出他對於此情此景可謂樂在其中。他像個職業拳擊手似的舉起雙手揮動著,又裝出在運動中扭傷了肩膀的樣子。他用手臂攬住露露的腰,並頻頻吻著她的臉頰,而露露摟著他的一側,彎著身子擺姿勢。她走起路來像在蹦跳,肩膀的搖擺稍稍呼應著臀部的扭動。她的脖頸曲線優美,滿頭金色捲髮飄然披垂,無論誰說了笑話,便會響起她稍帶嘶啞的笑聲。我覺得她不遜色於我以前見過的任何女孩。 攝影師們拍完之後,泰皮斯再次講話。 “你們都不知道,我們最佳影片公司就是個大家庭。讓我給你們透露一點吧。我認為這兩位年輕人並不是在演戲。”他兩隻手抄在他倆背後,用力使他們靠攏,他們為了不致摔倒,不得不擁在一起。 “我聽說了些什麼,露露?”他在客人們一齊哄笑時大聲說,“有位女士曾對我說,你和特迪是挺要好的朋友。” “喲,泰皮斯先生,”露露用她最甜的聲音說,“你本該當一名媒人呢。” “過獎了,過獎了。我看這是對我的讚揚。”泰皮斯說,“電影製片人確實始終在做媒,促成美滿的婚姻。藝術和錢財聯姻。天才和觀眾結合。你們今晚玩得痛快嗎?”他問正在觀看這一切的來賓們,我聽到不止一次的回答,說他們玩得很盡興。 “好好招待攝影師。”泰皮斯向詹詹吩咐過後,便挽著露露走開了。人群紛紛散去,只剩下攝影師在收拾他們的東西。在水池邊,我見到泰皮斯停下來與艾特爾說話,他邊說邊注視著埃琳娜。 我看得出來,艾特爾一介紹過埃琳娜,泰皮斯便想起了這個名字,他立即有所反應。他的背馬上變得僵直,他紅潤的臉似乎腫脹起來。他只說了幾句,幾句不留情面的話,艾特爾和埃琳娜便拔腿離開了。 泰皮斯身邊只剩露露時,他掏出絲手帕擦了擦額頭。 “去和特迪跳舞吧。”在我走近時聽到他嘶啞地對她說,“就當是為我效勞。” 因為人群擁擠,我已見不到艾特爾的踪影了。 露露看見了我。 “泰皮斯先生,我想先和瑟吉厄斯跳。”她噘起嘴說道,並從泰皮斯身邊溜開,將手伸到了我的掌中,帶我進了舞廳。我緊緊摟著她。整個晚上所喝的酒這時開始起作用了。 “你打算過多久,”我湊在她耳邊問,“去找特迪?” 沒想到她的回答非常溫順。 “你不知道我正面臨著什麼問題。”露露說。 “為什麼?你知道嗎?” “喲,別那樣,瑟吉厄斯,我喜歡你。”此時此刻,她那樣子似乎還不到十八歲。 “那種事你不懂。”她輕輕地說,看她那樣溫和地克制著自己,我感覺難以相信她給予我的最初印象。她顯得年輕,或許有點任性,卻無比可愛。 我們默默地跳著。 “泰皮斯對艾特爾說了什麼?”最後我問。 露露搖搖頭,隨後格格笑起來。 “他要艾特爾馬上滾蛋。” “啊,那我想我也得走了。”我對她說。 “那不包括你。” “艾特爾是我的朋友。”我說。 她擰了一下我的耳朵。 “太妙了,查利會喜歡你的。我見到他時一定把這事告訴他。” “和我一起走吧。”我說。 “別急。” 我停下不跳了。 “如果你認為有必要,”我說,“我去請求泰皮斯先生允許。” “你以為我怕他嗎?” “你並不怕他,但你最後要與特迪跳。” 露露笑了起來。 “你與我原先想像的不一樣。” “那是喝多了酒的緣故。” “哦,但願不是。” 但她總算勉強而帶幾分沉思地允許我把她帶出了舞廳。 “這可是樁大蠢事。”她輕聲嘀咕著。 我們走過泰皮斯身邊時,露露真的毫不膽怯。泰皮斯這時像個正在計點比賽場館裡座位數的體育贊助商,站在入口處附近,縱覽聚會的全景。 “小妞,”他緊緊抓住了露露的手臂,一邊問,“上哪兒去?” “喔,泰皮斯先生,”露露像個淘氣小孩似的說,“我和瑟吉厄斯有那麼多的話要說。” “我們想呼吸點新鮮空氣。”我說,並趁此機會用手指在他胸口捅了一下。 “新鮮空氣?”我們離開時他有點憤憤不平。 “新鮮空氣?”我見他正抬頭探尋拉古納屋的屋頂。在我們身後,那木製升降架支臂上的製型紙板攝影機仍在旋轉,探照燈的光柱也直射夜空。聚會已為一層陰影所籠罩。高潮已過去,人們正一對對地坐在沙發上私下密談。酒醉胡鬧的時刻已降臨,這時候什麼事都可能發生,每個人心頭都升騰起求偶的衝動。如果慾念成為舉動,這夜間的故事便會成為真實的歷史。 “你去對查利·艾特爾說,”泰皮斯在我身後大叫,“就說他完了。我實話告訴你,他已完蛋了,他的機會已經失去了。” 對他盛怒的吼叫,我和露露只報以一陣嘻笑。我們沿路跑去,穿過帆船俱樂部裡那一座座搭有棚架的小橋,來到了圓形的停車場。在一盞日本式宮燈下經過時,我曾經停下來想吻她,可她笑得前仰後合,結果我們沒能親上嘴。 “我還得教教你。”她說。 “什麼也不用教,我討厭老師。”我說,一邊抓住她的手,拉她跟著我跑。她的鞋跟噔噔地響,她的裙子窸窸窣窣,她穿著晚禮服用力奔跑,一邊還斷斷續續地低語著。 我們在用誰的車的問題上發生了爭執。露露堅持用她的折篷車。 “我感到太悶了,瑟吉厄斯,”她說,“我來開車。”“那就開我的車。”我做了讓步,但她非要開自己的車不可。 “我不走了,”她說,執拗到了極點,“我仍回去參加聚會。” “你害怕了。”我這樣逗她。 “我才不怕呢。” 她車子開得很差勁,簡直不顧後果,這在我預料之中;但最糟的是,她的腳總不願踩在剎車踏板上。汽車老是忽慢忽快,就連我這醉得快挺不住的人也意識到了危險。但我所擔心的還不是這個。 “我是個惹麻煩的人。”她說。 “那就停下吧,麻煩人。”我答道,“讓我們快刀斬亂麻。” “你有沒有看過瘋病醫生?”露露問。 “你根本不需要這樣的醫生。” “嗨,我需要採取點措施。”她邊說邊猛然啟動,揚起的沙石紛紛濺在擋泥板上,她駕車離開緊急停車道,又開上了公路。 “停下吧。”我說。 她在自己想停的時候才停車。在她滑下公路,以每小時七十英里的速度在仙人掌叢和荒漠上向前磕磕碰碰飛馳時,我簡直已放棄希望,打算規規矩矩地坐著不動。但露露又決定我們不妨多活一會兒了。她隨意選中一條小路開去,在下坡的急轉彎處驚叫起來,轉過彎後卻又放慢了速度,任其滑行,最後在一片荒僻空曠的平地上停了下來。夜空如巨大的穹隆,從四面八方,將我們嚴嚴實實地罩在其中。 “把窗子關上。”她說,凝神撳下按鈕,升起了車上的折篷。 “那太熱了。”我說。 “不行,窗子必須關上。”她堅持著。 一切準備就緒,她從座位上轉過身來,接受我的親吻。她當時一定感覺到她已鬆開了一頭野牛。事實也正是如此。已差不多一年了,我第一次感到我的狀態極佳。 然而事情的進展卻沒那麼容易。她任我親吻任我擁抱,而當我進一步想把她弄到手的時候,她卻會掙脫開,驚懼地望著窗外。 “有個人正在走過來。”她會輕輕地說,並用指甲掐我的手腕,我被迫抬頭去注視窗外的曠野,被迫停下來說:“你沒見嗎,四周沒有人?” “我害怕。”她便會說,又伸過臉來任我吻著。我也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但這實在是令人銷魂的時刻。她先誘我進一步,再把我推開。她容許我解開了她的一條衣帶,卻像個緊張焦慮的處女似的,只許我摟抱一番。我們就像沙發上摟在一起的少男少女一樣。我的嘴唇都腫了,全身燥熱難熬,手指也變得僵硬。如果說我最後成功地卸去了她晚禮服下的衣裝,將它們塞在我身後的座位上,就像只瘋狂的藍鳥填塞它的巢似的,我卻終究沒能讓露露脫去她的晚禮服。儘管她默許了我最放肆的舉動,甚至讓我稍稍體驗了兩三下激烈的心跳,她還是立即坐了起來,做了個小小的動作將我推開,並朝窗外望去。 “有人過來了,路上有人。”她說,在我試圖挨近時,她擰了我一把。 “就這麼回事。”我對她說,但不管說什麼,高潮已經過去了。然後的一個小時裡,不論我幹什麼,不論我怎麼強迫,怎麼等待,怎麼嘗試,我再也無法達到剛才的程度。這時離天亮肯定已沒有多少時間。我又困倦又沮喪,還差不多有點心灰意冷,便閉上了眼睛,喃喃地說:“你贏了。”我疲憊地鬆開手,不再去試圖打開秘藏在她門票對獎號中的寶庫,並躺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這時,她卻溫柔地親吻起我的睫毛,又用指甲戲弄撩撥我的臉頰。 “你真可愛,”她輕輕說著,“你真的並不粗野。”她扯動我的頭髮,以便讓我亢奮起來。 “吻我,瑟吉厄斯。”她說這話,彷彿我什麼也沒幹過似的。在隨後的一兩分鐘裡,我躺在座位上,對於她的投怀送抱,一時還難以相信,甚至幾乎有些麻木了。但我終於窺見了一位電影明星的隱秘的內心。她極為溫順地委身於我,她顯得非常嬌弱,非常可愛,可愛得近乎羞怯,她呢喃著,說這一切都是事先沒料到的,我必須體貼溫存些。於是我只得獨自採取行動,並且獲得了回報,她一直依偎在我的懷裡。 “你真是妙極了。”她說。 “我還不大內行。” “不,你實在太妙了。啊,我就喜歡你。你!” 回來的路上我開車,她就偎在我身邊,頭伏在我的肩上。收音機開著,我們一起哼唱著正播放的音樂。 “我今晚是發瘋了。”她說。 我非常喜愛她。初遇時她對待旁人的那種舉止,更增添了我對她的愛慕。在她開車帶我外出這長長的一路上,直到停車之前,我一直在對自己說,這次我一定得把她弄到手,而現在我終於得遂心願,回想這番情景真令人無比爽快。也許,一切都只不過是光陰流逝而已,但我感到稱心如意,感到躊躇滿志——至於想幹什麼,卻心中無數。反正我成功了,況且到手的又是多麼出色的女孩。 當我們在她門外吻別時,露露顯得有些緊張。 “讓我留下吧。”我說。 “不行,今晚不行。”她回頭去看路上有沒有人。 “那就去我的住處。” 她吻了吻我的鼻子。 “我只是累壞了,瑟吉厄斯。”她的聲音聽起來像個孩子。 “那好,我明天來看你。” “給我打電話。”她又吻了我一下,隨即匆匆消失在門後了。我獨自留在迷宮般的帆船俱樂部的庭院裡。荒漠上第一縷晨光即將閃現,朦朧中,樹葉已隱隱顯出淡淡的藍色,猶如她晚禮服的淺藍。 這聽起來或許有點怪誕,我因熱情奔放而激動萬分,很想與人分享這份喜悅,而唯一想到的偏偏不是別人,卻是艾特爾。我甚至沒想到,這時候他或許仍與埃琳娜在一起,也沒想到作為小露露的前夫,他並不一定認為我的故事妙如美夢。現在我都不知道當時是否想到露露曾嫁過他。在某種意義上,對我來說,今晚之前她並不存在。如果說她顯得比真實生活中的形象更富光彩,那也可以說她其實並沒有真實的生活。而那一刻我是多麼地珍愛自己。隨著黎明在我面前漸漸展開,它的金光似乎已在輕輕撫摩帆船俱樂部,於是我開始想起那些在駕機飛行中度過的清晨。往往嘴裡還留著咖啡的香味,便在幽暗的機庫裡登上飛機。發動升空後,氣流便在機尾噴射出兩條長長的火光,劃過夜空。我們常在黎明前一小時起飛,晨曦會在五英里的高空迎候我們,並以金燦燦、銀閃閃的光芒溫暖夜色中的雲層。我那時總是相信能通過自己軀體的擺動來控制天空的變化,似乎我的軀體憑藉飛機的威力已大大擴張,我就那樣像具有魔力一般在空中翱翔。因為駕駛飛機是那麼神奇,那麼富有魅力,猶如魔術師的花招,猶如令人迷幻的毒品。我們知道,無論地面上發生些什麼,無論我們自己多麼渺小多麼困惑,總會有那麼些時辰我們獨自編隊飛行,掌握著自己的命運。於是,魔力便在於飛行,而飛行又使我們極其冷靜,事實不正是如此嗎?一旦我們降落,就不會再發生什麼,而當黑夜往西天隱去,我們展翅群起跟踪它時,也沒有什麼我們對付不了的事。 在將這一切忘諸腦後時我曾十分謹慎,我太喜歡這一切了,想到我也許會從此失去任何魔力,真是令人難以接受。但在這個早晨,當我依然在回味露露無窮風韻的時候,我明白了我會擁有別的東西,但我也為自己捨棄了飛機而感到遺憾,因為要由別的東西來取代它們的位置了。 我懷著這樣的思緒,想著諸如此類的事,沿路走向停車的地方。半路上,我在一簇灌木叢下的長凳上坐下來,呼吸著清新的空氣。四周的一切都在靜靜地休憩。突然間,附近一幢小屋里傳來了吵鬧聲,亂七八糟的幾聲對話,隨即,一扇門打開了,特迪·波普踉踉蹌蹌地出來,他身穿毛衣和藍工作褲,卻赤裸著雙腳。 “你這瘋狗!”他對著門破口大罵。 “待在外面,”屋里傳出網球手的聲音,“我不想再跟你說話。”特迪咒罵著。他高聲地罵罵咧咧,我相信附近正在睡覺的人一定在服用鎮靜藥。那小房子的門又開了,馬里恩·費伊走出來。 “去你的鳥吧,特迪。”他聲音低沉地說,然後又走回屋里關上了門。特迪曾回過身來,一雙迷惘的眼睛朝我這兒張望,他應當看到我了,但也許什麼也沒看見。 我見他搖搖晃晃沿牆而行,便不由自主地遠遠跟著。在帆船俱樂部某個小小的庭院裡,那兒一柱噴泉、幾株絲蘭和一叢叢攀緣灌木頗具匠心地構成了一方隱蔽的去處,特迪·波普走進位於一片蔓生薔薇花棚架下的小電話亭,打起了電話。 “我這樣子沒法去睡覺,”他對著話筒說,“我一定得與馬里恩通話。”聽筒里傳來某人的回答。 “別掛電話。”特迪·波普大聲叫著。 赫爾曼·泰皮斯像個出來巡視的值夜者,在某條小路出現了。他朝特迪·波普走來,走近他身邊,將電話聽筒砰的一聲擱回叉簧上。 “你這丟人現眼的傢伙。”赫爾曼·泰皮斯罵道。他別的什麼也沒說,就又沿路走了。 特迪·波普顫巍巍地走了幾步,便靠在一株短葉絲蘭樹上歇息。他倚在樹上,彷彿那是他的母親。然後他哭了起來。我從未見到過喝得如此爛醉的人。他邊啜泣,邊連連打嗝,還試圖去啃咬樹皮。我悄悄後退,一心只想隱避而去。當我超出波普的視野時,只聽得他在尖聲喊著。 “你這狗雜種,泰皮斯,”他對著寂寥的晨空大叫,“你明明知道你能做到,你這胖雜種,泰皮斯。”我能夠想像出他的臉緊貼在短葉絲蘭樹上的樣子。我慢慢地駕車回家,再也不想去找艾特爾。
註釋: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