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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八章

鹿苑 诺曼·梅勒 8743 2018-03-18
為了舉行聚會,赫爾曼·泰皮斯在帆船俱樂部包下了拉古納屋。但那根本就不是一間屋。拉古納屋是個露天場所,漆成與全帆船俱樂部一致的檸檬黃色。它和露天咖啡館一樣,有一汪形狀不規則的水池,蜿蜒在桌子間,環繞舞廳一角,終止於酒吧後面。當成串彩燈亮起時,滿池的水便會映耀得恍若番茄花色肉凍、酸橙果凍、白花花的清燉肉湯和夜半色澤深黑的墨水。水池中有個長不過二十英尺的小島,上面搭了個音樂台,樂隊便在那兒演奏舞曲。這就避免了酗酒者的搗亂。否則,他們很可能藉醉逞能,也來擊鼓弄笛,吹打一番。 由於晚會是赫爾曼·泰皮斯出面舉辦的,帆船俱樂部的經營者添加了設施,以刻意營造傳統的氛圍。一盞巨大的探照燈將光柱高高射上夜空,探照燈的角度安置得恰到好處,不致刺灼賓客們的眼睛。一組組聚光燈和泛光燈經過精心佈置,使晚會看起來就像是在電影拍攝現場舉行。甚至,還不惜工本架設了木製的升降機支臂,上面安裝了一隻巨大的製型紙板做成的攝影機,由一位身著無聲電影攝像師服裝的青年侍者操縱。這位年輕人將帽子推到了後腦勺,一條燈籠褲的褲管也捲到了膝蓋之上。整個晚上這架攝影機一直在升降機支臂上東旋西轉,有時下降到幾乎貼著水面,有時又高高升起,在色彩斑斕的拉古納屋投下一條長長的影子。

我在入場時遇到了麻煩。晚上早些時候,艾特爾出去接埃琳娜,到十一點鐘仍不見回來。於是我決定獨自前去。我穿上了飾有勳帶的空軍制服。在拉古納屋的入口處,臨時設了關卡,站著一位事務長打扮的男人,在檢查核對來賓。但在賓客名單上沒有我的名字。 我說:“也許把我的名字寫成了約翰·亞德。” 事務長的名單上也沒有約翰·亞德。 “查利·艾特爾有沒有?”我問。 “艾特爾先生列入了名單,可你得與他一塊兒入場。” 但最終還是事務長發現了我的名字。在最後添加的名字中,泰皮斯把我寫成了“沙姆斯某某”,於是,我就頂著“沙姆斯某某”之名,出席了泰皮斯的聚會。 在事務長身旁,有兩張相對擺放的長沙發,裡面坐了六個女人。她們的穿著十分奢華,而她們的精心化妝則彌補了諸如薄嘴唇小眼睛、鼠灰色頭髮等種種缺陷,從而使她們嘴唇豐滿,面容俏麗,發式新奇且呈金黃或棕栗之色。她們三個對三個,彷彿躲在彩色盾牌後的武士,直挺挺地正襟危坐,表情漠然,面對面聊著天。我朝她們點點頭,不知道該做自我介紹還是走過去,這時,其中一個女人抬起頭來,以粗啞的嗓音發問:“你是與馬格納姆公司簽過約的嗎?”

“不是。”我說。 “哦,我把你當作另一位了。”她說完便移開了目光。 她們在談論各自的孩子。我估計,後來得到艾特爾的證實,她們便是那些大人物或一心想成為大人物者的夫人們,她們的丈夫自顧去拉古納屋裡攀附結交,將她們撇在腦後了。 “你的意思是,加利福尼亞沒有什麼好?”其中一位大聲嚷嚷,“對孩子來說那地方可是太棒了。” 每當有男人走過,她們便盡量不加理睬。我意識到因為自己走過時笑得不得體,顯出不知是否應與她們攀談的樣子,結果反襯出她們的尷尬處境,從而極不討好地幫了倒忙。有幾個男子跟在我後面進來,他們或不朝她們看而徑直走過,或稍稍駐足簡短然而熱情地獻一番殷勤。這番殷勤表現往往是這樣的:

“卡羅琳!”那男子會叫起來,彷彿他不相信竟會在這兒遇上她,因而激動萬分。 “米基!”其中一個女人也叫道。 “你是我最愛慕的人。”男子會握著她的手說。 “你是我認識的唯一的男子漢。”被丈夫撇在腦後的這位夫人說。 米基便會微笑起來。他會搖搖頭,他會緊握住她的手。 “要是我不知道你是在說笑,我會當真的。”他說。 “可別過分相信我在說笑喲。”這位夫人說。 米基便會挺直身子,鬆開她的手。接著是陣沉默,米基會喃喃自語:“多麼不可思議的女人。”然後,他會用一種相當實際、用以結束對話的口氣,這樣問:“孩子們好嗎,卡羅琳?” “他們都很好。” “那太好了,太好了。”他開始挪動腳步,並對那些女人一笑。 “我們得聚在一起好好聊聊,你和我。”米基會這樣說。

“你知道可以在哪兒找到我。” “你真會哄人,卡羅琳。”米基會隨便搪塞一句,旋即消失在人群裡。 在整個拉古納屋,只要有長沙發,上面必定坐了三位太太,像那樣在消磨時間。由於許多男人沒帶女人來,結果,男人只好與男人聚在一起。他們一夥夥站在水池邊,舞廳旁,咖啡桌前,或圍在酒吧附近。我端起一杯酒,在人群中四處轉悠,想找個女孩聊聊天。但所有的漂亮女孩四周都圍著人,更多的男人則擁擠著,在聽某位電影導演或某位製片廠主管胡吹。而我又不知道怎樣插進去交談,他們又都那麼不願搭理陌生人。我在想,我的模樣和軍裝總不至於有損形象罷,可大多數女孩似乎就喜歡和那些腦滿腸肥或骨瘦如柴的中年人交談。收穫最豐的是位大腹便便的德國電影導演,他兩臂各摟著一位年輕女明星的腰。其實我並不是那麼迫不及待。我非常清醒,眼前的事實明擺著,在一堆堆男人之間轉悠顯然容易得多。

在酒吧一角,兩張桌子及水池一彎細流的末端形成的隱蔽處,我發現詹寧斯·詹姆斯正在對幾個沒什麼名氣的男演員說笑話。詹詹信口亂侃,銀框眼鏡後面一雙眼睛暗淡無光。他講完後,有人接著說,每個笑話都和前面的大相徑庭。稍待一會後我便離他們而去,可詹詹跟了上來。 “這聚會簡直糟透了。”他說,“今晚我有正經事,要陪攝影師們痛痛快快地玩玩。”他肚子裡不舒服,連連咳嗽著。 “我把他們都留在那張有頂篷的桌子上了。你知道這話一點兒不假,他們就是愛吃不愛喝。”詹詹一隻胳膊搭上了我的肩,我馬上明白他在依賴我護送,以便去廁所。 “你知道這行詩嗎,'我想我見到了勞拉的長眠之墓'?”他開始說。但接下去的句子,他卻再也想不起來,於是他站定了,十分窘迫地看著我。 “反正那行詩很美。”他收住了話頭,就像個孩子掛在正上坡的有軌電車後部,等車到坡頂時便跳下來,詹詹放開了我的胳膊,站穩後側過身,便向小便處衝去。

我被撇在一堆堆人群之間。有位導演剛講完他的故事,我只聽到他最後的幾句。 “我坐下來對她說,要成為一名優秀演員,她必須始終在自己表演的真實性上下功夫。”此人說話的口氣頗有點自負。 “她問,'什麼叫真實性?'我說那可以解釋為人與人之間真正的關係。你們都看到了在我指導下她所做的表演。”他停下來,故事說完了,圍聚在他四周的男女們明智地點著頭。 “你給她的指導真是太妙了,斯尼爾先生。”有個女孩說,別的人也紛紛附和。 “霍華德,說說你和泰皮斯先生的故事。”有人在請求。 那位導演格格地笑起來。 “喲,這故事是有關赫爾曼的,不過我知道他不會介意。在我和他的交往中,也發生了很多關於我的故事。赫爾曼·泰皮斯有種直覺,那簡直可以說是萬無一失。他能成為這麼了不起的電影製片商,這麼有創造性的電影製作人,不是沒有理由的。”

“這是確確實實的,霍華德。”那女孩說。 我不再聽下去,便往前走,卻幾乎撞上了剛才話題的主角。在一個角落裡,赫爾曼·泰皮斯正和另兩個與泰皮斯差不多身份的人在談什麼事。此前經人指點,我早已得知他們一位是馬格納姆影片公司總裁埃里克·海斯利普,另一位是自由影片公司的麥克·巴倫泰恩,但我想不管怎樣我會猜得到,因為只他們三人單獨聚在一起。要是我剛才酒喝得不那麼猛,我或許便會覺察此中的乖謬之處了:這三個人居然能聚首閒談而不引起人群的關注。但這時我已有幾分醉意,竟不知天高地厚地站在了製片人麥克·巴倫泰恩的身邊。他們繼續談著,根本沒有理睬我。 “你認為那部《雌老虎》能收入多少?”埃里克·海斯利普問。

“三百五到四百萬。”赫爾曼·泰皮斯說。 “三百五到四百萬?”埃里克·海斯利普重複了一句。 “赫爾曼·泰皮斯,這可不是你對紐約辦事處說話。要真能獲得這麼多,就算你走運。” 泰皮斯哼了一聲。 “我能用賺來的錢買下你的製片廠。” 麥克·巴倫泰恩嘴裡叼了支雪茄,從嘴角緩緩吐出話來。 “我看你的估計到頂了。過去有過那樣的時候,我能說,'投入一百五十萬,能賺上一百多萬。'現在,電影行業簡直瘋了。我都為之害臊的淫穢轟動事件,拍成片子能賺大錢,而像《唱吧,姑娘們,唱吧》這樣傳統的音樂喜劇片卻無人問津。其中的原因你倒說說看。” “這你就錯了,”赫爾曼·泰皮斯說著,邊用手指捅了他一下,“你知道問題的癥結在哪兒嗎?現在人們的頭腦都糊塗了。他們想看什麼?他們想看令他們深感困惑的電影。耐心等他們變得大惑不解吧。然後他們就會看能讓他們恢復常態的影片了。”

“現在正需要你在銀幕上給他們展示真實的東西。”埃里克·海斯利普嘆道。 “真實的東西?”泰皮斯有點光火了,“我們帶給他們的正是真實的東西。現實主義的。但就因為某部意大利影片中的一個傢伙滿地嘔吐,而在某個甚至連冷氣設備都沒有的藝術劇院里人們喜歡它,我們就該給他們看嘔吐的場面嗎?” “簡直毫無規矩了。”麥克·巴倫泰恩說,“甚至導演,手中掌握強有力工具的人物,也沒個準星。他乾了些什麼?也像個歹徒一樣胡作非為。” “查利·艾特爾就在你頸上割了一刀。”埃里克·海斯利普說。 “他們都在割我的喉嚨。”泰皮斯怒沖沖地說,“但你知道嗎?我的喉嚨是割不破的。”他朝他們狠狠瞪了一眼,似乎想起了以前的日子,那時他倆都曾試圖用刀片對付他。 “一去不復返了,讓這一切都過去吧。”泰皮斯說,“我和任何人都能相處合作。”

“簡直毫無規矩了。”巴倫泰恩重複道,“我們公司有位明星,我就不提她的大名了,她跑來找我,她明明知道再過兩個月我們就將拍一部特意為她製作的真正大片,可你知道她厚顏無恥地說些什麼?'巴倫泰恩先生,我和我的丈夫,我們就要有孩子了。我已懷孕六個星期了。''你要生孩子?'我說,'你的忠誠哪兒去了?我知道,你很自私。你總不至於對我說你想嚐嚐養育孩子的種種痛苦吧。''巴倫泰恩先生,我該怎麼辦呢?'她衝著我大哭大叫。我瞥了她一眼,然後對她說,'我不能承擔這份責任,沒法指點你該怎麼辦。'我說,'但毫無疑問你最好採取點措施。'” “我聽說,她仍出演了那部片子。”埃里克·海斯利普說。 “當然她演了,她是個很有志氣的女孩。但要說行為規矩和對別人的體貼關心,他們哪個人有?” 埃里克·海斯利普轉身看著我。 “你是誰?你站在這兒想幹什麼,年輕人?”他突然問道,儘管他看到我已好幾分鐘了。 “我是受到邀請的。”我說。 “我曾邀請你坐上我的膝頭嗎?”麥克·巴倫泰恩說。 “你會第一個這麼做。”我咕噥著說。 令人吃驚的是,泰皮斯發話了:“別找這孩子的碴。我認識他,他是個很不錯的小伙子。” 巴倫泰恩和海斯利普虎視眈眈地盯著我,而我也對他們緊繃著臉。我們面對面站著,像是四輛卡車僵持在泥濘不堪的十字路口。 “說起青年,說起年輕人,”泰皮斯說,“你們以為自己真的了解他們?聽聽這位年輕人的想法吧,他會給你們一些啟發。這小伙子挺有點真知灼見。” 巴倫泰恩和海斯利普對於聽取我的真知灼見並沒有多少熱情。談話勉強進行了幾分鐘,他們便藉口需要添酒告辭了。 “我會叫侍者送來的。”泰皮斯主動提議。但他們搖搖頭說,他們想四下走走。他們一離開,泰皮斯便顯得愉快多了。我不禁懷疑他就是為了羞辱他們而出面保護我的。 “這兩人都是一流的人物,”他對我說,“我認識他們已多年了。” “泰皮斯先生,”我急切地問道,“為什麼你要邀我來參加聚會?” 他大笑起來,伸手在我肩膀上捏了一下。 “你很聰明,”他說,“應對挺機靈。我就喜歡這樣子。”不論我願不願意,他那嘶啞尖細的聲音聽起來頗有幾分他與我正在密謀的味道。 “你來到這片荒漠,”他像在對我吐露心聲,“這是片神奇的土地,能讓人感到自己的活力。我時時刻刻都能從荒漠中聽到音樂。一部音樂片。盡是些牛仔和離群索居的人物,你怎麼稱呼他們?隱士。牛仔、隱士和拓荒者,正是這樣的地方。還有淘金者。作為一個年輕人,你有什麼想法?想看這樣的電影嗎?我喜愛歷史,”沒等我回答,他又繼續說道,“需要一名卓有才華的導演,才能拍這樣的故事,拍一個熟悉荒漠的人物。”他在我胸口捅了一下,似乎要讓我透不過氣,從而會說出真話。 “你了解艾特爾,他依然酗酒嗎?”泰皮斯突然問,他那毫無表情的小眼睛觀察著我的反應。 “喝得併不多。”我很快回答,但我的表情必定不很專注,因為泰皮斯又捏了一下我的肩膀。 “你我之間該好好談一次。”泰皮斯說,“我喜歡查利·艾特爾。要是他的名譽沒蒙上這污點該多好。這政治污點。太蠢了。對此你有什麼看法?” “我認為他將拍出平生最好的影片。”我說,並希望這話能讓泰皮斯感到難受。 “那是在藝術劇院裡放的片子。”泰皮斯說,邊用手指點著自己的腦袋。 “那不會是傾心之作。你太嫩了,不懂得為自己考慮。”他話鋒一轉,繼續說道,“誰會對你的說法感興趣?實話告訴你吧,艾特爾的導演生涯已經完了。” “我不信。”我說。想到在這聚會上我是唯一不必對赫爾曼·泰皮斯彬彬有禮的人,我心中不禁暗暗自喜。 “你不信?你知道些什麼?你只是個孩子。”但我覺得我看透了他的心思:既擔心自己乾了蠢事,又害怕重新起用艾特爾會出乖露醜。 “那麼,聽我說,你……”他開始說道,但我們的談話被打斷了。 “晚上好,爸爸。”一位女士叫道。 “洛蒂。”泰皮斯動情地叫著,並擁抱了她。 “為什麼你不給我打電話?”他問,“今天上午七點鐘之後,就沒有你的電話了。” “今天只好不打了,”洛蒂·芒辛說,“我在收拾行裝。” 泰皮斯開始問起她孩子的情況,他幾乎完全背過身去了。他們說話時我饒有興致地觀察起卡萊爾·芒辛的妻子。她是那種過早呈現中年特點的女人,皮膚曬得黝黑,看似健康,其實不然。她的臉由於消瘦,平時又精神緊張,總是繃著,而一旦放鬆,額上和嘴角的皺紋便格外明顯,因為那兒從來曬不到太陽。紅紅的眼瞼下,是一雙憔悴的淺色眼睛。她穿了一件昂貴的連衣裙,卻使它顯得很難看。她胸口的骨頭都凸現著,結果在她佈滿色斑的皮膚外,衣衫起伏形成了漣漪,那種干枯而窸窣作響的振拂,猶如老處女閨室的窗簾在飄動。 “來這兒的路上耽擱了。”她對父親說話時,聲音竟如擠出來的,我感覺她的喉嚨被堵住了。 “要知道,道克西今天又把屋裡弄得亂七八糟。你還記得道克西嗎?” “是你的某一條小狗嗎?”泰皮斯很不自在地問。 “它曾戴上那條全州流行的藍色緞帶去上學,”洛蒂·芒辛說,“你難道忘了?” “哦,不錯。”泰皮斯咳嗽著說,“但,為什麼你就不能將那些狗撇下幾個星期,出去好好度個假呢。你得放鬆點,和科利一起好好玩玩。” “我不能離開它們兩個星期。”她頗帶點驚恐地說,“不用十天薩爾蒂就會把屋子裡弄得很亂,我們還得開始訓練布列春和諾德,以便參加選拔賽。” “哦,不錯。”泰皮斯含糊地說,“好了,我得去看一個人,就留你與這位年輕人做伴吧。和他談談你會感到愉快的。洛蒂,請記住,”他說,“還有比那些狗更重要的事。” 我看著他走去,一路朝蜂擁在路邊爭相問候他的人們點頭,像條寄生魚似的在他們每個人的身邊稍待片刻。有一對夫婦甚至趕忙出了舞廳匆匆向他走來。 “你喜歡狗嗎?”洛蒂·芒辛問我。她短促而粗魯地一笑,算是問句的標點,同時昂起頭,斜睨著我。 我犯了個大錯,竟這樣問她:“你養著狗,是嗎?” 她答復了,詳盡地答復了,沒完沒了地說起那些細節,又引出別的瑣碎之事,她是個狂熱的養狗迷,我只好站在那兒聽她嘮叨,一邊竭力想像這女人小時候的模樣和脾性。 “科利和我擁有電影之都境內最好的牧場,”她聲音尖細地說,“當然囉,儘管維持牧場幾乎耗費了我的全部精力。這可真是讓人操心的事,實話對你說,我每天早上都是六點鐘就起來。” “你慣於早起。”我說。 “也早睡。我喜歡與太陽同時起來,實行這樣的作息人人都能保持健康。你現在正年輕,但你也該保養自己。人們應該遵循與動物一樣的作息時間,他們就能享有動物那種天然的健康。” 從她的肩上望過去,我可以看見舞廳和游泳池。我頗感躊躇,很想離開她去認識些有趣的人,又為覺得把她撇下未免不妥而感到為難。在她嘮叨的時候,她瘦骨嶙峋的手指捏著下巴。 “我有綠手指,”她說,“這是種不尋常的結合。我養狗,又親手種植花木蔬菜。我想父親當年一定曾想當個農民,否則我哪兒來這樣的本事呢?” “啊,看,你丈夫來了。”我如釋重負地說。 她叫了他一聲。他站的地方稍遠,但一聽到她的聲音,便抬起頭來,臉上現出誇張的驚奇神色,其實那恰恰表明他絲毫沒感到驚奇。隨即他朝我們走來。他認出了我,臉色一時變了,但他依然熱情地握住了我的手。 “嗨,我們又見面了。”他豪爽大方地說。 “卡萊爾,我正想問你,”洛蒂·芒辛不無擔憂地說,“你想嘗試那種偏食節食法嗎?” “我先了解一下再說。”他說話頗帶點厭煩,卻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臂,“洛蒂,我有點事要跟瑟吉厄斯談談,請原諒。”就說了這麼一兩句,他就帶我走到一棵絲蘭樹下,我們站在懸於棕櫚樹上方的泛光燈照射所形成的陰影裡。 “你在這兒乾什麼?”他問。 我又一次解釋是赫爾曼·泰皮斯邀請我來的。 “也邀請了艾特爾?” 我剛點了點頭,芒辛便發作起來:“我想艾特爾很可能會帶埃琳娜到這兒來。”看他那麼氣呼呼地連連搖頭,我不禁笑起來。 “這聚會太沒勁了,”我說,“是需要點刺激。” 芒辛的反應令我吃驚。他臉上顯出一種極有心計相當狡猾的表情,突然間他顯得活像個十分固執的小丑,一名以隱秘的方式領略過世上種種困境的小丑。 “摸清赫爾曼·泰皮斯在打什麼主意,便抵得上賺一大把錢。”他喃喃地自言自語,說著便走開了,把我一人撇在了絲蘭樹下。 聚會變得活躍起來了。人們一對對地離去,或相伴來到一個個他們頗感興趣的活動中心。在某個角落,有人在玩字謎遊戲。舞廳裡差不多擠滿了人。有位著名的滑稽演員在做義務表演。一場有關某部成功劇本的爭論,幾乎使正奏著倫巴舞曲的樂隊停下來。某個喝得醉醺醺的傢伙爬上了安裝著制型紙板攝影機的升降機支臂,正在和攝影師吵架,那位攝影師竭力想把他趕下去。那醉鬼的老婆則在一旁哈哈大笑。 “羅尼是個爬旗桿的老手。”她得意地嚷個不停。飯店的游泳指導在泳池用繩索圍起的深水區做跳水示範,但觀看她表演的人寥寥無幾。我在酒吧間喝過兩杯后,想擠進那一圈圈的人群中去,卻沒有成功。我實在感到厭倦乏味,便百無聊賴地聆聽某位穿得像只皮襪子的民歌手演唱,此人正以顫動的鼻音吟唱一支古老的歌謠,那種顫音居然能蓋過樂隊所奏的舞曲,傳入人們的耳中。 “他很有天賦,不是嗎?”附近有個女人在讚嘆。 這時候,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認出了這位金發白膚的男人,是帆船俱樂部的職業網球手,他正朝我微笑。 “過來,”他說,“有人想見見你。”那人原來是電影明星特迪·波普。他個子高高的,一臉的單純,前額還翹著一綹深褐色頭髮。當我與網球手走近時,他朝我露齒一笑。 “這聚會糟透了,是吧?”特迪·波普說。 我們相視一笑。我想不出什麼話可說。站在波普一旁的是馬里恩·費伊,他看起來既不起眼,又沒精打采。他只朝我點點頭。 “你懂輪盤賭嗎?”網球手問我,“特迪在這方面可入迷了。” “我一直想搞一套系統,”特迪說,“關於數字我有一套理論。但若從數學上分析的話,我智力平平,實在難以勝任。我已雇了一名統計員,想把它弄出來。”他又朝我一笑。 “你是個舉重運動員?”特迪問我。 “不是。我應該是嗎?” 結果這話顯得很可笑。波普、網球手和馬里恩一齊笑了好久。 “我能折彎一根鐵棒,”特迪對我說,“那就是說,要是它是根很細的鐵棒的話。我偶爾練練舉重,只是為了不讓身體發胖。現在我變得太胖了。”他在肚子上捏了一把,以示證明,卻只抓起不過鉛筆厚度的一層肉。 “這挺討厭。” “你看起來身材很好。”我不大自在地說。 “唉,我顯得矮胖了。”波普說。 “舉重使你的小臂變難看了。”網球手說。 特迪·波普沒回答。 “我看得出你是個飛行員。”他說,“那是真的嗎,多數飛行員活著就為了美酒和女人?”他往後一仰,面朝天空微笑著。 “喲,那邊有位美人兒。”有個女孩走過時他說道,“你想見見她嗎?馬里恩說你有點兒靦腆。” “沒事,我會老練起來的。” “你為什麼不幫他一把,特迪?”馬里恩嘲弄著。 “我只會成為累贅。”波普說。 “坐下吧,瑟吉。”網球手對我說。 “不了。噢,要知道,”我說,“我剛才答應了給人帶杯酒去。” “要是厭煩了就回這兒來。”波普說。 在另一棵絲蘭樹下,一位穿天藍色夏裝的矮個兒禿頂男人,手攬一高挑個兒紅發女郎朝我走了過來。 “啊,你在這兒,剛才到處找你。”他歡快地說,“讓我先介紹一下自己,我叫邦尼·扎羅,也許你聽說過我。我是演員代理。”我一定顯得很驚訝,因此他補充道:“我見你剛才在跟泰皮斯先生說話。我可以冒昧地問一下,你們在談些什麼嗎?” “他在徵求我對某部電影的意見。” “那挺有意思,很不尋常。請問尊姓大名?” “約翰·亞德。”我說。 “想必你是簽了合同的?” “那當然。” “喔,有時候會有更優惠的合同呢。但願我能填上你的大名。我要說這既不關天時,也無關機緣,但你我非得共進午餐討論一番不可。我會打電話到製片廠與你聯繫。”他指了指身邊的女孩,“我想介紹你認識坎迪·巴盧。”那女孩打了個哈欠,總算擠出一絲微笑。她已醉得不行了。 邦尼把我拉到一邊。 “讓我把她的電話號碼給你吧,她是個挺迷人又很爽快的女孩。”他眨了眨眼。 “很高興能為你效勞。要不是我太忙,我不會把她的號碼給別人,不過,這麼好的女孩我獨個受用,未免不像話。”他又把我帶回坎迪·巴盧身邊,讓我們手拉手。 “好啦,孩子們,我相信你倆會有許多共同語言。”他說完便走了,剩下我和坎迪面對面瞧著。 “你想跳舞嗎?”我問這位紅發女郎。 “別急,小冤家。”她吐出這個詞,彷彿它是句口令。隨即她睜大眼,定定地盯著我。 “你在哪家製片廠?”她脫口便問。 “那不過是開個玩笑,坎迪。”我說。 “對扎羅開玩笑,是嗎?” “正是。” “你的職業?” “沒有職業。”我說。 “那就沒有錢。我本來早該料到。”她隨著倫巴舞曲的節奏扭動了一下身子,長長地打了個哈欠。 “哦,寶貝,”她斷斷續續說道,“要是你是個上等人,請送我去衛生間。” 等我完成這趟差使回來,除了手中滿滿的一杯酒外,已沒有伴兒了。就在這時,我終於看見艾特爾進來了。他帶著一位女子。埃琳娜,我知道準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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