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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七章

鹿苑 诺曼·梅勒 11747 2018-03-18
冬季來臨時,降了一些雨。雨雖不大,卻足以催開沙漠裡的花兒。這就把電影之都的許多人吸引來了。電影界人士擠滿了各家旅館,擁有房產的度假者紛紛住進別墅。街上出現了電影明星,還有賭徒、結成團伙的罪犯、模特兒、表演藝人、運動員、飛機製造商,甚至一兩位畫家。他們開著各種名牌小車而來:有豪華型凱迪拉克,有紅寶石色折篷車,有金黃色折篷車,有小巧或碩大的外國名牌轎車。而對我來說,冬季的降臨使我漸漸喜歡起住宅四周的牆壁來,牆壁使得住宅清靜而安全。我有時會覺得,對於白天的遊客來說,這小鎮必定會攪得人暈頭轉向,他們駕車開過一條又一條街,得到的對這度假勝地的印象,正如進入辦公樓卻只見一條條走廊一樣。 艾特爾還不適應這一變化。他已變得喜歡獨處,人們在帆船俱樂部已不大見到他。有一天我來到他住處的時候,他臥室裡的電話鈴響了。我坐在小客廳裡可以聽到他的說話聲。某位剛剛住進帆船俱樂部的人物,正在邀請他去拜訪。他掛上電話出來時,我看得出他有點激動。 “你想去見識一名海盜嗎?”他哈哈笑著說。

“那是誰?” “電影製片人,科利·芒辛。” “為什麼你稱他為海盜?”我問。 “等你見過他再說吧。” 但艾特爾還是忍不住說了起來。我想定是他受到邀請後十分興奮,不由自主話就多了。 芒辛是赫爾曼·泰皮斯的女婿,艾特爾說,而泰皮斯是最佳影片公司的總裁。芒辛娶了泰皮斯的千金,這婚姻使他成了電影之都最舉足輕重的製片人之一。 “倒不是說沒有這一條他不可能成功,”艾特爾說,“什麼也擋不住科利。”我早就听說,此人曾經乾過不少行當:推銷員、報社記者、無線電台的播音員、報界關係顧問、演員代理人、製片人助理,最後成為製片人。 “有一段時期,”艾特爾繼續說道,“他實際上做過我的勤雜員。我知道他的成功秘訣,那便是臉皮厚。對一位從來就不怕丟人現眼的傢伙,你是擋不住他的。”

艾特爾開始換襯衫。看他挑選領帶的樣子,我看出他並不像自己所希望的那樣漫不經心。 “想知道他為什麼要見我嗎?”他大聲說,“我估計他想從我這兒挖點主意。” “那何必這麼麻煩?”我問,“再沒有比主意更廉價的東西。” “這是他的手段。科利往往會想到點什麼故事,可你還真的說不上來那是什麼。某種模模糊糊的念頭。然後他邀請一位失業作家共進午餐。他會聽取那人的建議,他們一起討論出點眉目。第二天他又邀請另一位作家赴宴。等到他和五六個人討論過後,他就有了個完整的故事,於是他便指定某個他所供養的筆桿子,把劇本寫出來。科利看過之後,便把劇本作為自己的創作賣給製片廠。哦,他真是聰明,真是狡詐,真有心計……”艾特爾說不出別的詞兒了。

“是什麼擋著他,沒讓他掌管製片廠呢?”我問。 “沒什麼東西擋著他,”艾特爾邊說邊套上一件茄克衫,“有朝一日他會操縱整個電影界。”隨即艾特爾微笑起來。 “不過首先他得學會怎樣對付我,有時候我會給他添點兒麻煩。” 在他關門的時候,艾特爾又加了一句,“還有一條也會讓他受挫。那就是女人,他現在正為此犯愁呢。” “他到處拈花惹草嗎?” 艾特爾看著我,那眼光似乎在說:對於電影之都的頭面人物的心理,你還什麼都不懂呢。 “嗨,那倒也不,”他說,“科利要辦的事太多,他得耍盡手腕,時間就所剩無幾了,不是麼?此外,他娶了赫爾曼·泰皮斯的女兒做太太,再要搭幾個情婦可不容易。甚至想找個妓女相好都難。他只是金屋藏嬌,私下蓄養了個女孩,而她已惹得他在赫爾曼·泰皮斯面前夠尷尬了。她是個技藝平平的舞蹈演員,成為他的情婦已好幾年了。我還從未見到過她,科利會主動對你說起她給他造成的麻煩的。這種情況太常見了。她要他和妻子離婚,再娶她,而科利則讓她相信他一定會這麼做。可憐的科利,他實在不願放棄任何東西。”艾特爾輕輕笑起來。 “當然,這位相好也使他付出了不小代價。科利不在的時候,這小嬌娘會外出尋歡作樂。與我合作過的幾位演員和她都打過交道。他們對我說,她一上床簡直令人銷魂。”

“那對他來說不是太殘酷了嗎?” “這我就不得而知了,”艾特爾說,“對科利來說這種事見得多了。他喜歡受點兒折磨。” “聽起來像個可悲的角色。” “嗨,如果你那樣去看,每個人都很可悲。科利的情況可並不壞,只要記住這世上沒有人能像他那樣就行。” 我們來到芒辛的平房前,艾特爾輕輕叩動粉紅色門上的門環。片刻之後我聽到有人跑來,門一下子打開了,我只看見一位穿晨衣的胖子的後背,他又急急奔去接電話,那件晨衣的下擺拍打著他的腿。他一邊回頭招呼:“進來吧,伙計們,自己先待一會兒。”一邊與紐約的某個人通話,聲調雖高,口氣卻很隨便。他左手握著話筒,右手相當利索地為我們調著酒,不僅通過電話作業務洽談,還在艾特爾介紹我時滿臉堆笑向我致意。他身材中等稍矮,五官緊湊,鼻子上翹,一個圓滾滾的大腦袋連在圓滾滾的身子上,幾乎沒有脖頸,看起來活像個小丑。

酒調製好了,他眨眨眼,把它們遞過來。他用騰出的右手持著稀疏的頭髮。他的頭頂中央顯露出一片頭皮,但他輕輕拍著頭髮將它遮蓋了。隨後他的右手從頭上移到腹部,並謹慎地用手指捅著腹部,彷彿想查明那兒是否潛藏著痛楚。他顯然精力十分充沛,我有這樣的印象,因為你難得看到他在某個時刻只乾著一件事。 艾特爾不無厭煩地坐下來,望著這位製片人彷彿做健美操般的動作發笑。電話終於掛上了,芒辛一下子站起身,滿臉微笑,張開雙手,向艾特爾走過來。 “查利!”他叫著,彷彿艾特爾剛剛進門,他乍見之下十分驚喜的樣子。 “你看起來真棒。一向都好嗎?”芒辛問,他空著的手又加在他們相握的兩隻手上。 “我一直聽說起你,你可真了不起。”

“別提了,科利,”艾特爾笑著說,“從我這兒你可挖不出什麼。” “挖?親愛的,我只想和你相伴。”他箍住艾特爾的脖子緊緊擁抱了一下。 “你看起來真棒。”他重複了一句,“我一直在聽人說,你那部手稿妙極了。大作完成後我很想拜讀一下。” “為了什麼呢?”艾特爾問。 “我想買下來。”他那口氣彷彿從艾特爾手中買任何東西根本不成問題。 “買我的作品,不得先看手稿。” “那我就不看先買。只要是你寫的,查利,我就不看先買。” “就是莎士比亞的作品,你也不可能不看先買。” “你以為我在開玩笑。”芒辛十分遺憾地說。 “別提它了,科利。”艾特爾又說。 芒辛說話的時候,他的手不斷地碰著艾特爾,擰擰他的肘部,拍拍他的肩或是捅捅他的肋骨。 “查利,你的手稿別給任何人看。就好好地寫,別擔心你的處境。”

“把你貪婪的小手挪開點,你知道我要親自拍這部片子。” “那是你的風格,查利。”芒辛意味深長地點點頭說,“那正是你一貫的作風。” 他講了個笑話,又說起一些閒言碎語。他那雙手老在艾特爾身上點點戳戳,這些動作令人想起某部影片中一位胖胖的私人偵探搜查一醉鬼的情景。於是艾特爾從他身邊走開,大家全坐了下來,互相注視著。稍稍沉默之後,芒辛宣稱:“我已構思了一部極妙的影片。” “那是拍什麼的?”我問,艾特爾卻只是做了個鬼臉。芒辛提到了某部著名的法國小說。 “那位作家對於性無所不知,”芒辛說,“我再也不可能有重涉愛河的感覺了。” “你為什麼不拍薩德的生平呢?”艾特爾慢吞吞地說。 “要是我能想出極妙的點子,你以為我會不拍嗎?”

“科利,”艾特爾說,“坐下來,給我說說你真正構思好的故事。” “我什麼也沒有,只想听聽建議。對於拍那些千篇一律的老掉牙的東西,我實在膩透了。在這個行當,每個人都有著對藝術的追求。” “可是絕對地厚顏無恥、肆無忌憚。”艾特爾得意地說。科利露齒一笑。他朝一側昂起頭,像個受到叱責的下人,一臉狡詐相。 “你就是天生愛誇張。”芒辛說。 “可誰也擋不住科利。” “我喜歡你。” 芒辛又為我們倒上了酒。他的嘴唇上像嬰孩一般佈滿了汗珠。 “好啦,你的近況如何?”他問。 “還不錯,科利。你的情況又怎樣?”艾特爾語調平淡地問。我因對他相當了解,知道他此時正懷著十分的戒心。 “查利,我的私生活很糟糕。”

“你的妻子?” 芒辛凝視著空中,他那堅毅的小眼睛成了滿身脂肪中有骨頭的唯一標誌。 “唉,我和她之間永遠是那副樣子。” “那又是什麼事,科利?” “我已決定甩開我的女友。” 艾特爾大笑起來。 “是該甩了。” “哎,別笑,查利,對我來說這很重要。” 芒辛說得這麼坦率,我很有點吃驚。他認識我不過一刻鐘,卻隨口說起此事,好像只有艾特爾一人在場似的。我後來還聽說,芒辛和電影之都的許多人一樣,能夠在從事業務活動時公然談論自己的私生活,一邊卻神不知鬼不覺地刺探情報。 “你不會真的把她甩開吧?”艾特爾輕描淡寫地說,“到底是怎麼回事,是不是泰皮斯下了最後通牒?” “查利!”芒辛說,“對我個人來說這真是個悲劇。”

“我想你是愛上那女人了。” “不,現在我不會這麼說。這很難解釋清楚。” “哦,這一點我相信,科利。” “我很擔心她的未來。”芒辛說,他的手指又在捅自己的腹部。 “據我所知,她會過得好好的。” “你聽說了什麼?”芒辛問。 “沒什麼,只不過——她與你相好之後,自己也仍在消遣玩樂。” 芒辛圓圓的臉上寫滿了寬容與遺憾。 “我們生活在充滿流言蜚語的社會。”他說。 “原諒我,科利。”艾特爾喃喃地說。 芒辛站了起來。 “你不了解這女孩。”他大聲地說。這突然的變化使我一時難以理解。 “她是個孩子,她是個漂亮、溫情又單純的孩子。” “那你就是漂亮、溫情又單純的父親。” “我曾經保護過你,查利。”芒辛說,“我曾保護你免受流言傷害,那些流言甚至你自己也不願意聽到。現在我開始覺得我錯了。我開始覺得你已徹底墮落,一無是處了。” “老老實實的墮落,我不想裝作聖徒。” “我並沒有說我是聖徒。”芒辛又大聲叫道,“但我有感情。”他轉身朝向我:“在你看著我這麼個人的時候,你見到的是什麼?”他問道,“你見到一個喜歡扮演小丑角色的胖子。但這就意味著我沒有人的感情嗎?” 此時此刻,他一點也不像個小丑。他溫和高亢的嗓音寬廣而深沉。他站在我們面前,給我一種印象:他很有些力氣。 “好吧,查利,”他說,“我知道你怎樣看待我,但我仍想說幾句。我也許只是個商人,而你可能是位藝術家,我很欽佩你的才華,非常欽佩,但你是個冷漠的人,我卻有感情,這就是你沒法理解我的原因。” 在芒辛作這番指責的時候,艾特爾卻只管埋頭抽煙。隨後,他不動聲色地掐滅了煙頭。 “你請我來,為的是什麼,科利?” “為我們的友誼。難道你不明白這一點?我想听聽你的苦惱,也想對你說說我的。” 艾特爾稍稍前傾,寬寬的身子聳立著。 “我沒有什麼苦惱,”他微笑著說,“聽聽你的吧。” 芒辛鬆了口氣。 “在這種事上,總有些恩恩怨怨。要嗤笑那女孩並不難,”他說,“我自己就曾嗤笑過她。我最初搭上她的時候,心想,不過是又一位夜總會舞女而已。一位有著熾烈拉丁血統的熱情的意大利寶貝。喔,這其中的恩恩怨怨,就一言難盡了,查利。她也許談不上有多少才華,而且她顯然出身貧寒。”他朝我看著。 “我一向對女人充滿偏見。”芒辛謙和地說,“你知道,我一向只喜歡那些高雅卓越的女子,我得承認,在這方面我仍覺得埃琳娜有點美中不足。她比不上我所認識的另一些女人,但這並不影響她那極濃的人情味。” “但你仍想甩開她,”艾特爾說,“你想甩開一個極富人情味的女孩。” “我們這樣下去不會有什麼結果。我承認,要知道,我承認是我的錯。我像電影界的任何人一樣,在這類事上是個懦夫。” “因此,像別的懦夫一樣,你對於一再拒絕她的結婚建議感到厭倦了。” “埃琳娜不會耍花招。”芒辛肯定地說,“想听我說點兒什麼嗎?就在幾天之前,我想給她一千美元。她不要。她求我娶她已不止一次了。她不是那種耍蠻要挾的人。問題便在於我一想到她跟著我不會有什麼結果,就受不了。” “赫爾曼·泰皮斯對此也受不了。” 芒辛沒有計較這句話。 “讓我再說說她的情況吧。這是個因流言中傷而身心嚐過痛楚的女孩,卻富有感情,對愛一片赤誠。”他的話說得嚴密而明確,就像個刑事辯護律師,努力在吸引陪審團所有成員的注意。 “我曾請我的精神分析醫生把她送到他的一位朋友那兒,但這毫無用處。她沒有足夠的自我意識,精神分析無法對她施加影響。問題就是這麼嚴重。”芒辛伸出他壯實的手掌,似乎想吸引我們的注意。 “就以我和她的相識為例吧。那是在我組織的某次義演活動中,她作為臨時補缺的舞蹈演員。我在舞台一側見到她,已穿戴好,正準備上場。活脫脫是位卡門。只不過是位因怯場而顫抖的卡門。”芒辛看著我們說,“她緊緊拉著同伴的手,幾乎要把那隻手扯斷了。'這人正遭受折磨,'我對自己說,'一位像動物一樣狂野又敏感的女孩。'然而一上舞台,她便放鬆了。她的弗拉門戈舞跳得不錯。發揮不算穩定,但有才華。演出之後,我們交談起來。她對我說,在演出的日子,她甚至連一片麵包都吃不下。我說,我相信自己能幫她解決點問題,她就像隻小狗一樣顯得十分感激。我們就是這樣認識的。”芒辛的聲音充滿了感情,“你,艾特爾,估計你會說這是圈套。但我說這是件敏感的、令人傷心的、充滿種種痛苦的事。她是個受盡心靈創傷的女孩。” 聽芒辛這樣娓娓道來,我有種感覺,他對她的描述,就像在電影故事討論會上分析女主角的形象,而這樣的討論會往往比據此拍成的電影更多意趣。 “你得操心與意大利人有關的事了。”芒辛給我們上起課來,“我沒法細說我所學到的東西,女人的極微妙的感情,好在我是個很開明的人。譬如說吧,如果在飯店進餐時是一位黑人侍者照應她,她總會覺得他對她顯得過分親熱。我對她分析了這類問題,指出對黑人持有偏見是十分錯誤的,而她馬上就理解了。” “諸如此類。”艾特爾說,一邊用手指打了個榧子。 “去你的,查利。”芒辛邊說邊很快扭動了一下身子,“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意思。她為自己的偏見感到慚愧。埃琳娜是這樣的人,她恨自己身上存在的任何卑鄙的東西。她全身心受著激情支配,想成為更高尚更寬宏大度的人,完全受激情支配,你能理解麼?”他揮動著拳頭。 “科利,我真的覺得你很苦惱。” “就說她的放縱行為吧。”芒辛繼續說著,似乎沒聽見艾特爾的話,“她這個人,愛她的丈夫,也愛別的年輕人,那是種真誠健康成熟的關係。你以為她去與別人約會,我就不當回事嗎?但我知道這是我的過錯。我該受譴責,我會爽快地承認這一點。我又能給她什麼呢?” “那別的人能給她什麼?”艾特爾插了一句。 “問得好,好。是你問的,很好。我來告訴你,查利,我不贊成雙重標準。女人應該有自己的自由,應當享受和男人一樣多的權利。” “我們為什麼不建立個俱樂部呢?”艾特爾嘲弄地說。 “我曾經竭力幫你說話,艾特爾。在《雲彩啊》拍攝中斷時我曾請求赫爾曼·泰皮斯不要解僱你。難道你就這麼不領情,還要我來提醒,我曾多少次幫你爭取到了你想拍的影片?” “然後你又把它們說得一無是處。” “我們有過分歧和爭論,查利,但我向來是把你當作朋友的。我不在乎現在我們之間發生了些什麼,這決不會影響我對你的態度。” 艾特爾微微一笑。 “我很想知道,”芒辛雙手往膝蓋上一擱,“我這樣介紹了埃琳娜之後,你對她有什麼看法?” “我覺得你配不上她。” “聽你這樣說我很高興,查利。這說明我已經把她的人品講清了。”芒辛稍停片刻,將他晨衣的束帶鬆開一些。 “要知道,就在一個小時之前,我剛剛對埃琳娜說過,我和她的關係不能再繼續下去。” “一個小時之前!” 芒辛點點頭。 “你的意思是,她就在這兒?”艾特爾問,“在這小鎮上?” “是的。” “你把她帶到這兒來,在這兒甩開她?” 芒辛開始在房間裡踱步。 “我並不是有意的,我好多次外出旅行都是帶著她的。” “就讓她住另一家旅館?” “嗯,我已向她解釋了情況。” “你太太什麼時候到?” “她明天到這兒。”芒辛擤了一下鼻子,“我沒料到事情會變得這樣。已經好幾個月了,我明白和埃琳娜的關係不能繼續了,但沒料到會在今天。” 艾特爾搖搖頭。 “你要我干點兒什麼?開導她、照顧她?” “不,我的意思是……”芒辛顯得很痛苦,“查利,她在這地方一個人也不認識。” “那就讓她回城裡去。” “想到她一人獨處,我便受不了。誰知道她會幹出什麼事來?我都急得快要發狂了。”芒辛盯著自己手中揉成一團的手帕。 “埃琳娜自己說過,我們應該分手,我知道她心裡的意思。她會只責怪自己,她會覺得她配不上我。” “這是明擺著的事實,不是嗎?”艾特爾說,“你就是這樣想的。” “好吧。我是個卑劣的傢伙,我一無是處。”芒辛走到艾特爾面前停住了。 “查利,我記得你曾經說過,這是你的原話,你說你年輕的時候老是想著怎樣搞到女人,而現在你想的是怎樣擺脫女人。” “那是我吹牛。” “你就不能發發慈悲?” “對你?” “你能不能去看看她?” “我還不認識她。”艾特爾說。 “可以把你作為我的朋友介紹給她。” 艾特爾警覺起來。 “告訴我,科利,”他說,“這便是兩星期前你借錢給我的原因嗎?” “什麼錢?”芒辛問。 “你不必擔心瑟吉厄斯。”艾特爾說,隨即便大笑起來,“我真替你害臊,兩千美元對卡萊爾·芒辛來說,可是一大筆錢,用來讓一位落魄失意的導演接手他甩掉的女人。” “查利,你是個邪惡墮落的傢伙。”芒辛大聲說道,“我借你那筆錢,因為我把你當作朋友,我總不必提醒你吧,你說話實在應當慎重一點。要是這話兒傳開了,我在這兒可就會遇上麻煩。”這位製片人伸出手指指著自己的喉嚨,“我現在只擔心埃琳娜,讓這位年輕人做證吧,要是她有個三長兩短,你也有部分責任。” “你真是得寸進尺,科利。”艾特爾剛開始說話,卻被芒辛打斷了。 “查利,我決不是開玩笑,不能讓那女孩獨自待著。我說過我無可指責的話嗎?你看該怎麼辦?放我的血?總得想個辦法。” “把她交給馬里恩·費伊。” “你真是鐵石心腸,”芒辛說,“有人正痛苦萬分,你卻說這種話。” “讓我去見她。”我不假思索地脫口說道。 “你是個挺帥的小伙,”芒辛直率地說,“但這事你應付不了。” “不關你的事。”艾特爾厲聲對我說。 “甚至這位年輕人都願去,”芒辛說,“查利,告訴我,你的同情心喪失殆盡了嗎?是否還剩幾許?或許你已老得沒法應付一位真正的女人?” 艾特爾仰靠在椅背上,眼睛盯著天花板,兩腿攤開著。 “好吧,科利,”他慢吞吞地說,“好吧。貸款出去總該有回報,我會陶醉於你的女孩的。” “你真夠朋友,查利。”芒辛的嗓音都有點沙啞了。 “要是你擔心的事發生了怎麼辦?”艾特爾慢吞吞地說。 “難道你是個施虐狂?”芒辛說,“我甚至沒有設想過那種情況。” “那麼在你想來會怎麼樣?” “你會喜歡上埃琳娜,她也會喜歡你。見到像你這麼大名鼎鼎又儀表堂堂的男人也欣賞她,這會使她非常高興。” “哦,天哪。”艾特爾說。 電話鈴響了。 芒辛想再說上幾句,似乎他害怕艾特爾會改變主意,但電話鈴聲太攪人了。就听任接線員去處理吧,反正它會停止,它會靜下來,然後再響起來的。 “去接電話。”艾特爾煩躁地說。 芒辛將話筒夾在頜下,準備再調製點酒,但從聽筒里傳出的聲音使他停止了一切活動。我們聽見一位女人在狂笑大叫,她的恐懼在整個房間裡震顫。那聲音裡有著太多的驚恐和痛苦,以致我震驚得只能呆呆地盯著地板。一聲哭喊傳來,在那份孤寂淒清中顯得如此突兀喧鬧,我簡直承受不了。 “你在哪裡,埃琳娜?”芒辛對著話筒厲聲喊道。 一陣發作過去了,可以聽見低低的啜泣聲。 “我馬上就過來,”芒辛說,“你待在那兒別走開。你待在那兒,懂嗎,埃琳娜?”他掛上電話時,已經在穿褲子了,並飛快地扣上鈕扣。 艾特爾臉色變白了。 “科利,”他好不容易才說出話來,“你要我一起去嗎?” “她在旅館的房間裡,”芒辛從門口回頭說,“等一會我會打電話叫你。” 艾特爾點點頭坐下了。芒辛一走,我們便陷入沉默。過了幾分鐘,艾特爾站起來,調了兩杯酒。 “多麼可怕的事。”他喃喃說道。 “一個男人怎麼會,”我問,“和這樣的女人相處,這麼……這太難對付了。” 艾特爾抬起頭來。 “只要有點兒同情心,瑟吉厄斯。”他說,“你認為我們是自己在挑選伴侶嗎?”他鬱鬱不樂地低頭啜了一口。 “我真不知道與這個人相處會有什麼樣的結果呢。”他幾乎是在自言自語。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我們便一直坐在那兒,喝著卡萊爾·芒辛的酒。漸漸地,下午過去了。看來再待下去沒什麼意思,但離開卻又不妥。屋外只見懸在沙漠上空的太陽。 “實在太令人沮喪了。”喝過五六杯酒之後,艾特爾滿臉苦笑著說。我似乎覺得,他的臉一定麻木了。他緩緩地、不無快意地拍著自己頭上的禿頂。 “想知道科利這事情進行得怎樣嗎?”稍稍停頓後,艾特爾問。 彷彿是對此的回答,外面傳來了敲門聲。我走過去開了門,一位上了年紀的人用肩膀把我擠到一旁,徑直進了起居室。 “卡萊爾在哪裡?”他並沒有對著誰發問,我只好跟在他後面。 艾特爾站了起來。 “噢,泰皮斯先生。”他說。 泰皮斯頗含敵意地瞟了他一眼。泰皮斯身高體胖,頭髮銀白,面色紅潤;但即便穿著雪白的夏裝,繫著人工彩繪的領帶,他依然毫無吸引力。那張臉除了皮膚因日曬而呈棕褐色外,別的就不敢恭維了:雙眼細小而眼袋鬆垂,鼻子扁平,下巴陷在腫脹的脖頸裡。那樣子看起來活像只牛蛙。他說起話來聲音細微而嘶啞。 “好哇,”他說,“你待在這兒乾什麼?” “你知道嗎,”艾特爾說,“這個問題問得好。” “科利真成個人物了,”泰皮斯這麼說著,“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見你。我甚至都不要呼吸一個顛覆分子呼吸過的空氣。你知道那部《雲彩啊》讓我損失了多少嗎?” “你忘了我為你賺過多少錢……赫爾曼。” “哈,”泰皮斯說,“現在他叫起我的名字來了。他們都離開我,在社會上步步高升了。艾特爾,我曾警告露露要提防你。和一名優秀的美國年輕女演員結婚,一個條件比你好得多的女孩,你只不過往她的芳名上潑了爛泥髒水和污穢而已。要是有人看見我和你說話,我會為此感到恥辱。” “你應當感到恥辱。”艾特爾說,“露露是個很不錯的美國女孩,你卻讓我使她成了個大眾娼妓。”他的聲音冷冰冰的,但我能感受到,對他來說,和泰皮斯對話很不容易。 “你的嘴很髒,”赫爾曼·泰皮斯說,“別的更一無是處。” “別這樣和我說話,我已不再為你幹活了。” 泰皮斯踮起腳前後輕晃,彷彿在積聚能量。 “如果我靠你的影片賺了錢,我會感到恥辱。五年之前我曾把你叫進辦公室,告誡過你。'艾特爾,'我說,'任何人想要冒犯這個國家,都只會落得可恥的下場。'那就是我說的話,但你聽進去沒有?”他伸出手指揮動著,“你知道在製片廠裡他們是怎麼說的嗎?他們說你會東山再起,重振你的事業。但沒有製片廠的幫助你什麼也乾不成。我已讓大家明白了這一點。” “來,瑟吉厄斯,我們走。”艾特爾說。 “等一下,你!”泰皮斯對我說,“你叫什麼名字?” 我對他說了。我說這名字時帶著愛爾蘭的拗口聲調。 “像你這麼個英俊的小伙,幹嗎取那麼個怪名字?你該改個名。約翰·亞德,你應該取那樣的名字。”他上上下下打量我,彷彿他在買一匹布似的。 “你是誰?”泰皮斯說,“你是乾什麼的?希望你不至於是個流浪兒。” 要是他有意要刺激我,那他算是成功了。 “我過去在空軍服役。”我說。 他眼中一亮。 “是飛行員?” 艾特爾正站在門口,他靈機一動,想開個玩笑。 “你是說你從未聽說過他,赫爾曼·泰皮斯?” 泰皮斯謹慎起來。 “我不可能什麼事都知道。”他說。 “瑟吉厄斯是個英雄,”艾特爾很有想像力,“他曾一天擊落四架敵機。” 我根本沒機會插話。泰皮斯微笑著,似乎得知了什麼極有價值的事。 “你的父母必定為你感到非常自豪。”他說。 “我不知道,我是在孤兒院里長大的。”也許我的嗓音有些顫抖,因為我看見艾特爾的臉色變了,顯然他明白我說的是實話。我感到很懊喪,居然這般輕易地袒露實情。但我向來便是如此。好多年裡心中守著秘密,卻像吐一口咖啡似的把它吐露出來。也許是泰皮斯使得我吐露了這一秘密。 “是個孤兒,”他說,“我感到驚奇。你可知道,你是個非常引人注目的年輕人?”他和藹親切地微微一笑,並朝艾特爾看著。 “查利,你過來,”他沙啞著嗓音說,“你幹嗎那麼激動?你以前聽到過我這樣說話的。” “你一貫粗暴無禮,赫爾曼。”艾特爾站在門口說。 “粗暴無禮?”泰皮斯像位慈父一般將手撫在我的肩膀上,“哎呀,就是對我的看門人我也不會粗暴無禮。”他笑了起來,而後又咳嗽了幾聲。 “艾特爾,”他說,“卡萊爾出了什麼事?他上哪兒去了?” “他沒有告訴我。” “我再也沒法理解別人了。你是個年輕人,約翰尼,”他指著我說,彷彿我成了泥塑木雕似的,“你對我說說,這一切是怎麼回事?”但我還沒來得及回答,他又說了起來。 “在我們那時候,男人一結婚,選準了對象就很幸運,否則就倒霉,但不管怎樣他是娶親成家了。我當了三十二年丈夫,願我那位的在天之靈得以安息,她的照片始終供在我的辦公桌上。你能說這話麼,艾特爾?你的桌子上擺的是什麼?都是些美女像。我再也見不到尊重社會責任的正派人了。我告誡過卡萊爾。結果怎麼樣?他只知放縱。正是這樣一個人,我女兒卻一定要嫁給他,嫁給他這麼個東躲西藏死抱住個破爛舞女不放的傻瓜。” “我們人人都有自己的癖好,赫爾曼。”艾特爾說。 這句話使泰皮斯十分惱火。 “艾特爾,”他大叫起來,“我討厭你,你也討厭我,但我仍努力和每個人好好相處。”他隨即平靜下來,並仔細打量了我一番。 “你是乾什麼的?”他又問我,就像剛才沒聽到我的答復一樣。 “你是演員嗎?” “不是。” “我知道。再沒有英俊瀟灑的人來當演員了,盡是些醜陋猥瑣、獐頭鼠目的傢伙。”他清清喉嚨,發出幾下吠叫似的聲音。 “餵,約翰尼,”他繼續說,“我喜歡你。我會讓你時來運轉。明天晚上有個小小的聚會,是我特意為在這兒的本公司員工舉辦的,請你光臨。” 他一發出邀請,我便明白自己很想去參加。住在沙漠道爾的人,這幾天個個都在談論這即將舉行的聚會;而且,這是我在這度假勝地受到邀請參加的第一個盛大聚會。但我立即惱怒起自己,因為我幾乎忘記了艾特爾,而差點兒應允下來。於是我告誡自己,我不能撇下老朋友,要是泰皮斯想邀請我,而我不明白其中原委,我得設法讓他同時邀請艾特爾。 “我不知道我是否願意單獨赴會。”我對他說,我很滿意自己的口氣十分平淡。 “帶個女孩來,”泰皮斯出了主意,“有沒有心上人?” “稱心的人兒不容易找,”我說,“我駕駛飛機耗去的時光太多了。” 我對於赫爾曼·泰皮斯的直覺似乎在起作用。他明智地點點頭。 “這原因我懂了。”他說。 “我在想查利·艾特爾會幫我找個女孩。”我補充說。 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失策了,泰皮斯居然大發雷霆。他怒氣沖沖地瞪著我們。 “誰邀請艾特爾啦?”他狂怒地吼著。 “你沒有邀請他?”我說,“我以為你或許已邀請他了。” 泰皮斯不知哪兒來的自製力,居然和藹地微笑起來。 “約翰尼,你是個很重情義的朋友。你很有膽量。”幾乎是轉瞬之間,他便對艾特爾說:“告訴我,艾特爾,憑良心說,你是不是赤色分子?” 艾特爾沒有立即回答。 “你什麼都知道,赫爾曼,”他終於喃喃地說,“為什麼還要問呢?” “我知道!”泰皮斯吼道,“你的一切我都知道。可我永遠不明白你為什麼弄得自己這樣丟臉出醜。”他揚起了雙臂。 “行了,行了,我知道你內心是清白的,來參加我的聚會吧。”泰皮斯搖了搖頭。 “只是,幫我個忙,查利,別說是我邀請了你,就說是麥克·巴倫泰恩邀請的。” “這算是什麼邀請啊。”艾特爾答道。 “你還這麼認為,嗨,別吹毛求疵了,懂我的意思嗎?過幾天去找找政府,把自己的事說清楚,那樣的話或許我們還可以共事。我並不反對和自己不喜歡的人一起賺錢。這是我的座右銘。”他緊緊地握了握我的手。 “同意我的看法嗎,約翰尼?那便是入場券。願明晚見到你們兩位。” 開車回艾特爾寓所的一路上,我的心情格外舒暢。看來泰皮斯對我十分青睞。我甚至激動得對艾特爾大談特談自己第一次獨自駕機時的感受。隨即我意識到,我越談得多,就會使他變得越沮喪。於是,為了改換話題,我匆匆忙忙隨便想到什麼便問:“我們受到了邀請,你覺得怎麼樣?也許,在你露面的時候,那些人臉上會有一番小小的吃驚呢。”我又笑了起來。 艾特爾搖搖頭。 “他們或許會說,我已經私下里向調查委員會交代過了,否則,泰皮斯怎麼會允許我出席?”隨即他對這種灰心喪氣苦笑了一下。 “老弟,”他模仿我的口氣說,“難道你不是得佔盡上風出人頭地嗎?”但在這個想法上有太多的東西引人思考,車子到達目的地之前我們誰也沒再說話。最後艾特爾猛地停下了車。 “瑟吉厄斯,我不打算出席那個聚會。”他說。 “好吧,要是你不想改變主意……”我很想去參加,也有所準備,但艾特爾不去的話可就為難了。在那兒幾乎所有的人我都不認識。 “你今天表現得不錯,”他說,“你去吧,你會感到高興的。但我不能去。我曾經給泰皮斯當助手,乾了好多年。”我們走進屋裡,艾特爾一下子癱坐在扶手椅裡,雙手按在前額上。那部手稿就在他旁邊的茶几上。他拿起手稿,很快翻了一下,便把它扔在地上了。 “別告訴任何人,瑟吉厄斯,”他說,“這部手稿寫得糟透了。” “你能肯定嗎?” “我不知道。我總是定不下心,沒有足夠的時間來讀它。”他嘆息道,“要是我把它完成了,到時你能不能提醒我,想想今天我們這場談話?要知道,我一直想努力記起,過去稿子寫成的時候,我是否也像這樣沮喪。” “我會提醒你的。”我說。 一會兒之後,芒辛給艾特爾來了電話。他說,埃琳娜沒問題了。她已睡覺了。今晚他會照顧她。但他請求艾特爾第二天前去,好好陪伴她一陣。 艾特爾說他會去的。電話講完後,他的雙眼閃爍著光芒。 “你知道嗎,”他說,“要是我接納了科利的女友,我就幾乎可以心安理得地去與泰皮斯周旋了。” “科利的女友怎麼辦?” “那將是讓她擺脫芒辛先生的最佳辦法。她會發現我這位新相識一個晚上為她做的事,比他三年裡所做的還多。” “你想到了什麼主意?”我問。 “再好不過的主意,我將帶她去泰皮斯的聚會。”艾特爾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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