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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六章

鹿苑 诺曼·梅勒 5916 2018-03-18
艾特爾徑直回到他那十四個房間的豪宅,吩咐管家若有人來訪一律不見。他的秘書外出度假了,因此他通知了廠裡的電話服務站,這兩天他不在城裡,有電話請他們代接。然後他在書房裡坐下,開始悶頭喝起酒來。家中的電話響了一個下午。他已不知喝了多少酒,只覺得那電話鈴聽起來聲音都變了樣。 事實上他不可能喝醉,因為另一個事實太令人清醒了,那便是四十八小時後他將面對調查委員會。 “現在我自由了,”他對自己說,“我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然而這時他什麼也想不起了,滿腦子轉的只是放棄執導《雲彩啊》所造成的後果。毫無疑問,他和最佳影片公司的合同已經作廢。但如果他順從委員會的旨意,或許他仍可在別的製片廠找到工作。這也就是說,若他意氣用事,那無異於他在未來五年裡,將喪失幾十萬美元的收入。 “不過,收入再多也沒用,全得交稅。”他這麼想著。

直到他出席聽證會接受調查的前夕,他仍未約見自己的律師,只在電話上對他短短地說了一句,他將在聽證會前半小時在辦公室裡與他見面。艾特爾隨後接通了電話服務站,開始一一了解有哪些口信。在他離開製片廠的三十六小時裡,先後已有一百多個電話。但他聽了一會兒便煩了。 “只要把名字報給我就行。”他對代接電話的接線員說,甚至在她一一報出那些名字時,他都想不起他們是誰了。當她報到馬里恩·費伊時,他打斷了她。 “費伊想幹什麼?”艾特爾問。 “他沒留什麼口信,只留了電話號碼。” “好的,謝謝。給我那號碼,其餘的等一會再說吧,親愛的。” 艾特爾立即掛通了電話。一個小時後費伊趕來了。 “想漸漸習慣獨身生活嗎?”他這樣問候艾特爾。

“也許情況正是這樣。” 費伊坐下來,掏出香煙,在他的白金煙盒上輕輕敲著。 “昨天我見到多蘿西婭,”他說,“她打賭說你會供出自己知道的人。” “我不知道人們會拿我打賭。”艾特爾說。 費伊聳聳肩。 “隨便什麼都可以打賭。” “我倒很想知道,這是為什麼?” “想了解情況,只有這個辦法。” “那麼,”艾特爾說,“你是怎麼下賭注的,馬里恩?” 費伊注視著他。 “我押下三百元,賭多蘿西婭會輸。” “或許你最好兩頭下注。” “我寧可賭輸。” 艾特爾好不容易坐回椅子裡。 “我聽說了不少你在沙漠道爾幹的好事。” “那都是真的。” “我可不喜歡那樣。” “這個以後再說吧。我只想對你說……”

“好吧,你想對我說些什麼?” 費伊的聲音有點失控。 “我想說的是,要是我打的賭輸了,那我們的交情就完了。”這話說得斬釘截鐵,使他顯得年輕了不少。 “馬里恩!”艾特爾很想听到些吉利的話。 “我說的話算數。”費伊又重複了一遍。 “過去三年我們只見面三次,即使失去了,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交情。” “那就一刀兩斷。”費伊說,他的聲音有些顫抖。 這回答使艾特爾很受刺激。幾年之前,馬里恩是不會這樣對他說話的。 “我一直在想說出你的事。”艾特爾說。 “哎,”費伊咕噥著,“我了解你,查利,你不會供出別人的。” “也許我會的。” “為什麼呢?為了使他們讓你說更多的廢話?” “除此還能有什麼?”艾特爾說。

“為什麼你就看不出來呢?那就是十五年來你一直想知道的東西。” “也許我是在愚弄自己。” “這樣就前程遠大,是嗎?那你只不過始終在煮泔水而已,直到你嗚呼哀哉。” 艾特爾確實拿不准,要是那天費伊沒來拜訪他,他會如何出場做證。但經過一夜思想鬥爭後,第二天早上,他一走進律師的辦公室,便滿臉笑容、輕輕鬆鬆地說:“我不想供出任何名字。”好像這是從一開頭就達成的共識。 “只要不坐牢就行,就這一條。” “你肯定不會中途改變主意?”律師問。 “這次肯定不會。” 在此後的幾個星期裡,艾特爾一遍遍回想他面對調查委員會做證時的情景,因為他對此記得清清楚楚。他的表現,一如他自己所希望的那樣,十分從容冷靜,聲音毫不失控。整整兩個小時,他精神亢奮,巧妙地迴避問題,做著簡潔的答复,靈感不絕若有神助,從而打消了一切逆來順受的念頭。聽證會一結束,面對蜂擁過來的大群攝影記者,他不慌不忙地走向自己的汽車,駕車揚長而去。時間已是下午一點,可他並不感到飢餓。他一邊回想著聽證會上的對話,一邊駕車在山里轉悠。車子在山路上盤旋,他亢奮的神經陶醉於輪胎髮出的每一陣聲音。

最後,那陣興奮過去了。他幾乎茫無知覺地開著車,沿著通往海濱的大道緩緩而行,並沿著海邊慢慢行駛了幾英里。在一片開闊的海灘上,他停下汽車,坐在了岸邊,看那大海上長長的均勻的波浪,一層層滾滾而來,看那些衝浪者在海灘上嬉戲。他們都很年輕,不過十八至二十二歲光景,他們全身被太陽烤成了古銅色,頭髮的顏色則曬得淡了許多。他們伸開四肢躺在沙灘上,或互相摔跤,或打著盹兒,或望著半英里外的浪頭,他們將在湧來的第一層浪尖上高高站立,努力平衡自己。他們將足踏衝浪板,伸展開雙臂,沖在大浪前面。在他們衝上淺灘,沒法繼續駕浪時,他們便會從板上跳下,任憑潮頭將衝浪板拋上沙灘。他們便會緊挨著躺下來,男孩們把頭枕在女孩們的大腿上。艾特爾注視著他們,漸漸極感興趣地觀察起一位身材高挑、四肢渾圓、胸部豐滿的女孩來。她離他不到十英尺,正獨自站著,弓著背,撣拂著粘在頭髮上的沙粒。她似乎對自己及這項運動的活力充滿了信心。 “我一定要和這個女孩做愛。”艾特爾心想。他陡然間會產生這樣的慾望,實在太異乎尋常,連他自己都有點吃驚。

“學習駕板衝浪很難嗎?”他問那女孩。 “哦,那不一定。”她似乎只關心粘在頭髮上的沙粒。 “我可以請誰教我?”他又作試探。 “我不知道,你為何不自己試一試呢?”他可以感覺到她並沒有對他做出積極反應,這使他臉上有一種很不舒服的刺痛感。 “要是你不幫我,我可能會淹死。”他眨眨眼說,那聲音的魅力簡直能打動死人。 女孩打了個哈欠。 “找一塊衝浪板來,有人會教你的。” 一位肩寬腿壯、黃頭髮亂蓬蓬的十九歲小伙子,從他們身邊跑過,在她的大腿上拍了一下。 “來吧。”他瓮聲瓮氣地呼喚著,他那緊湊的臉盤,猶如一塊結實的肉,和他強勁的四肢正相般配。 “哦,查克,等我趕上你!”女孩叫著,緊跟他跑下海灘。查克停了下來,她抓住了他,他們歡鬧在一起。查克往她頭髮上撒沙子,她呵呵笑著。一會兒之後,他們又並排奔下海去,一起扎進水里,隨即又探起身,朝對方潑起水來。

“我什麼事都願意幹,”艾特爾對我說,“告訴她我的名字,告訴她我可以為她做什麼事。”他停頓了一下,“但突然間我意識到我已經沒什麼赫赫聲名了,我幫不了任何人的忙,什麼事也乾不了。那真是一種刻骨銘心的感覺。這麼多年里人們一直盼著能有幸認識查利·弗朗西斯·艾特爾,可要與他相識,他們就不能不認識我。而現在,卻只剩下我了。”他自逗自樂般地一笑。 “那些玩衝浪板的年輕人看起來很像你。”他坦率地說,我於是明白了艾特爾喜歡我與他相伴的又一原因。 “我滿懷內疚回到我的凱迪拉克轎車裡,感覺就像個剛步入中年便決心蓄須的男人。一回到家,我便接到那個羅馬尼亞女人的電話,她依然很忠誠。”艾特爾搖了搖頭。 “但在海邊見過那個女孩之後,我知道自己無法繼續保持與那羅馬尼亞女人的關係了;儘管我對她的喜愛在那一刻最為強烈。但我非常清醒地意識到,我將很快陷於某種絕難料想的困境之中。我吩咐我的商務經理,委託他出售房屋,打髮用人,自己則馬上搭乘飛機去了墨西哥。”那天晚上在往南飛的機艙裡,他稍稍瞥了一下報紙,見自己已上了頭版。 “他們必定在悻悻不已。”他想道,因為疲憊不堪,漸漸睡著了。

到墨西哥後,他在一處海濱勝地住下了,那地方看起來活像緊挨一道懸崖的沙漠道爾。對於這事件的各種反響接踵而來。成百的信件蜂擁而至:一份素食者協會的小冊子,一封露露·梅厄絲影迷俱樂部主席的來信,對於露露早已與他離婚表示慶幸,有些是匿名信,有些是下流可憎的便函,也有表示祝賀的信件,甚至還有一封來自反菸草協會的私人信件,裡面是一張從報上剪下的艾特爾在抽煙的照片,照片裡的艾特爾已用紅筆打上了圈。 “艾特爾成了怪人。”他不禁想道,隨即拆開他的商務經理的來信,這封信報告了關於拖欠個人收入稅的壞消息。 “在墨西哥的日子過得還算不錯,”艾特爾說,“但從另一方面看,卻又糟透了。你只知道我現在的情況,也許不會相信,我過去一向是個大忙人,轉眼之間卻似乎什麼事也乾不了。”

我點點頭。除了別的一切,我還聽說過,艾特爾拍起電影來,常常會一天工作十八個小時。 “在墨西哥期間,有一兩個星期,”他繼續說著,“我開始覺得自己狀態不佳。想想我這輩子已做的一切,你聽起來或許會覺得奇怪,但我確實想起了在大學時代,我是如何經常夢想著有朝一日我要花幾年時間四處遊歷,不時做點小小的冒險。當然這未免天真幼稚,但年輕的時候人人都會有那樣的願望。不管怎麼樣,我婚結得太早,當我在墨西哥想起這一切的時候,我似乎覺得自那以來我一直攪在自己並不真正想幹的事情中。我開始想到我之所以會在調查委員會面前那樣做,是因為我想給自己創造另一次機會。然而我不知道如何利用這次機會。是的,”他若有所思地說,“正是這一點使我狀態不佳。”艾特爾露出了微笑。 “不管怎麼樣,不管是贏是輸,我終於不再垂頭喪氣。我盡量避開可能會遇到熟人的地方,並開始努力構思,不久就對多年來縈繞於心的一個小故事產生了濃厚興趣。”他輕輕叩了一下身旁桌子上的那本手稿。 “要是我能完成這個劇本,就可拍成一部出色的影片,足以彌補此前的一切缺憾。”他將手稿很快翻了一遍,“真遺憾我還得回到老行當。”

“比起在墨西哥,你在這兒似乎也沒幹多少事。”我說。 艾特爾點點頭。 “我知道這很可笑,但到了我這樣的年齡,要找一個新的地方並不是容易的事。我希望能和了解我的人在一起。”他笑了一下,“瑟吉厄斯,我發誓一定要著手工作。這部電影一定得拍出來。” “會有人資助你嗎?”我問。 “那不是主要問題,”艾特爾說,“倫敦有一位我認識的製片人。我並不怎麼喜歡他,但假如有必要,我會和他合作。我們通過信,他對我的構思很讚賞。在歐洲,我可以化名執導影片。最根本的是要寫出一個好劇本。”他嘆了口氣,“只是,這並不那麼簡單。我感覺就像被……截了肢一樣。你知道,我已經三個月沒女人相伴了。” 艾特爾告訴我這些,倒使我對他更琢磨不透了。我過去一向認為,一個人了解自己是完全必要的,也許就因為我還根本不了解自己。我不知道艾特爾何以能如此清楚地談論自己,卻又能對此熟視無睹。我甚至納悶,為什麼我沒對他多談我的情況,他竟毫不在意;於是我覺得我們的友誼其實是微不足道的。在我辭別他回到位於小鎮邊緣我租住的小屋後,我便不再去想艾特爾,而常常沉浸在對往昔的回憶中。我想對他說起這些,想解釋一些我自己說不清的事,但我沒法說。我想不起是否曾說起過孤兒院,至少自進入空軍以來沒有說起過。我是那麼強烈地希望能和別人一樣,至少是那些成功的人。為了成功,我曾打入空軍拳擊錦標賽中量級的半決賽,並由此獲得進航校學習的機會。在那兒,我每天夜裡都在用功苦讀,終於通過了飛行前的考試。在畢業之前,再沒有比獲得飛行胸章更重要的事了。 很難說當一名飛行員意味著什麼。我有一些自信情義永存的朋友。在戰鬥中,我曾多次救過別的飛行員,他們也曾救過我的命,這是司空見慣的事。互相之間便建立起了情誼。我們知道別人之間的友情不可能像我們這般深,我甚至一度有了種找到家的感覺。 那個家不久便分崩離析。那一天我還能回想起來,還記得清清楚楚。事情不是發生在戰鬥中。和敵機作戰是毫無人情味的,它就像所有不受個人感情影響的競賽一樣,只有完美的動作;我只覺得那不過是贏了一場比賽,而不是別的什麼。我就像參加拳擊比賽一樣駕駛飛機,對於熟悉拳擊術語的人我會說:我是個反擊手。隨著飛行次數越來越多,我便變得疲沓了,我們都是這個樣子,但在我的一生中,唯有這個時期我感到滿足,也不想上別的地方去。甚至在戰鬥中喪生,也算不了什麼,因為谁愿離開空軍,另外去找生活呢?我就從來沒考慮過今後做什麼事。 有時候我們會執行一些飛行任務,向亞洲的村莊投擲燃燒彈。我特別不喜歡這種使命,但我會忙於關注飛行技巧,駕機俯衝,將凝固汽油彈投向規定由我攻擊的區域。我極少想到別的方面。從空中看來,城市起火倒是別有一番景象。 一天上午,我完成這樣一次飛行任務後,走進軍官食堂進午餐。我們當時駐紮在東京附近的一個機場。我們的一位日本幫廚,一個十五歲的男孩,剛剛因為鍋中菜湯濺溢而燙傷手臂。像大多數東方人一樣,他很能吃苦。於是他用一隻手端送盤子,將那隻受傷的手臂掩在身後,他鼻尖上冒著汗,頻頻朝我們點頭,因為他稍稍耽誤了我們的用餐。我不由得緊緊盯著他受傷的手臂,那燙傷從手腕直至肩膀,皮膚上佈滿了水疤。這位幫廚的傷令我不安。多年來我第一次開始想起我的父親、那位駝背孩子以及羅斯修女對我的教誨。 午餐後我將那日本人帶到一旁,並請廚師們給點兒丹寧酸藥膏。廚房裡什麼藥膏也沒有,我就叫他們煮些茶葉,並用敷布包紮好他的手臂。但突然間,我想到兩小時之前,我正忙於放火去燒十幾個人,或幾十個人,或甚至是上百個人。 不管我怎樣竭力想驅散這念頭,我卻永遠忘不了那日本男孩和他的手臂、他的笑容。對我來說並沒有什麼突發事件,但從此以後,我對多數飛行員的感覺全變了。我開始以一種新的眼光看待他們,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喜歡他們。他們屬於一種類型,而我則是另一類。他們是貨真價實的,而我卻是個冒充者。我又記起了久已忘卻的往事,便終日感到心煩意亂。這時我正面臨一次重大抉擇。我的飛行任務已經完成,服役也已期滿。我得決定是否簽約在空軍中長期服務。我竭力想拿定主意,誰知心情卻變得更抑鬱,以致身心衰竭,不得不住進了醫院。我的病情不重,卻確實是衰竭。我臥床休息了七個星期,什麼也沒有多想。在能夠起床之後,我得知自己不久便可出院。但這已無關緊要。飛行已變得十分艱難,我的反應能力已大不如前。他們對我說,我需要戴眼鏡,這使我才二十二歲便體驗到老年的滋味。但他們錯了,我沒有佩戴眼鏡,別的雖然情況沒有什麼改善,我的眼睛卻漸漸好了起來。在我久臥病榻的日子裡,我回想起少年時代在孤兒院外曾讀過的那些書,我設想了從空軍退役後的生活,當我想到或許自己會成為作家時,我像見到了一線希望。 要實現這個目標,沙漠道爾或許不是個好地方,事實上,我在那兒幾乎沒寫下一個字。但我還不想工作,我需要時間,我想在火熱的陽光下享受一番。我不知道自己能否解釋,我為什麼不想感覺太多,思考太多。我有這樣的看法:存在著兩個世界。一個我稱之為真實的世界,那便是戰爭,拳擊俱樂部,小街陋巷裡的孤兒院等等。在這真實的世界裡,孤兒們在自相燒殺。這個世界最好不要去想它。我喜歡另一個世界,絕大多數人生活在這個世界,即虛幻的世界。 我寫得太多了。冬季即將降臨,我原先去宿醉宮拜訪多蘿西婭,去帆船俱樂部陪伴艾特爾的日常生活慣例行將改變。就在電影界人士大批擁來沙漠道爾後不到一個星期,我要說的小小故事差不多已經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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