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鹿苑

第5章 第四章

鹿苑 诺曼·梅勒 5349 2018-03-18
我從小就不記得母親,因為她去世得太早。我的父親給我取了個王侯般的名字:瑟吉厄斯·奧肖內西,從我五歲開始也不再照管我,他只顧自己到處漂泊,靠打工度日。他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其實人並不壞。他來孤兒院看望我,只有那麼屈指可數的幾次,對我來說每次都是大事件,足以讓我回味好多日子。他會給我帶來一件禮物,在我哭著求他把我帶走時,他會兩眼滿含憂傷地聽著,答應不久再來看我,但他一去便又會幾年不見踪影。直到我年歲稍長後,才知道他一向不守諾言。 我十二歲那年,知道了我的姓並不是奧肖內西,而是斯洛文尼亞語中發音類似的一個姓氏。我發現原來老爸的血統很雜——他的母親有威爾士—英格蘭血統,他的父親則有俄國和斯洛文尼亞血統,那些祖先的出身都很卑微。世上再沒有比被人誤認為愛爾蘭人更糟的事了。或許我的母親便是愛爾蘭人。有一次父親對我承認了這一事實,但他再也沒有勇氣提供任何細節。他終其一生都是個打工者。他曾經想當一名演員,奧肖內西便是他嘗試演的人物。在輾轉演出一陣之後,他的表演生涯便結束了。他當過商船船員,帶著他的口琴在好多列貨車上乾過活,他甚至私自製售朗姆酒,直到東窗事發厄運降臨被投入監獄。出獄之後,他便以在飯館洗碟子為生。可以說他的有些性格遺傳給了我。在孤兒院裡同齡人中我個兒最大,但我談不上如他們所說的機靈敏捷。至少那時候談不上。然而,父親去世之後,我開始追求一種新的個性。才十四歲的年紀,你不可能輕鬆地頂著瑟吉厄斯的大名——我便隱去這個名字而採用了十多種諢名,我成了格斯、斯派克、麥克、斯利姆,我還能舉出不少別的諢名來——然而一旦父親去世了,一旦我得知他去世了,我就意識到從此再不會有父親來看望我這樣的事了,從此我就舉目無親孤苦伶仃了,於是,我又開始用瑟吉厄斯的名字。自然,我為此吵過好多次架,並平生第一回為了贏取某樣東西而相當瘋狂。儘管對我和許多孩子來說,遭遇失敗從來就是家常便飯,但我同樣從獲勝中學到不少東西,這一點也相當罕見。我喜愛拳擊,當時技藝還不嫻熟,但我發現它對我的神經系統大有好處。在連續四個月的時間裡,我只輸了前三場,此後即獲得全勝。我甚至在警察部門舉辦的拳擊錦標賽中一舉奪魁。在那以後我贏得了自己的大名,他們稱呼我瑟吉厄斯了。

我需要這名字,也為它付出了代價。父親遺傳給我的天性中有一份對自己喜愛之事的迷戀。那份迷戀深藏在他的醉酒、他晚年落魄失意的職業和他遲疑畏縮地向我招呼的一聲“哈嘍”之中。他棲身在一所所牆紙捲曲、簡陋骯髒的小旅店裡,他的歲月在一家家廉價小飯館的洗碟水中流逝,可他仍懷著自己那份微不足道的理想。他身上仍有某種特殊的東西,他始終在幻想,有朝一日,在某個地方……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幻想,但我父親的那份痴迷比大多數人都強烈,而且神不知鬼不覺地遺傳給了我。我不會對任何人說起這一點,但我始終認為,會有特別的好運讓我遇上,我知道自己比別人更有才華。甚至還在孤兒院裡,我就表現出許多天賦。每次玩聖誕遊戲,他們總是讓我帶頭。在我十六歲的時候,我用一架借來的相機,在當地的攝影競賽中獲得頭獎。但我對自己卻一向不大自信,我從來沒覺得自己來自什麼特殊的地方,或者我和別人有什麼不一樣。我老是覺得自己像個間諜或冒充者,也許這便是原因之一。

當然我有生以來一直在冒充。在孤兒院時,記得我們常常到一所教會學校去,在上課的時間裡我們像別的孩子一樣聽課。但午餐那段時間實在是一種折磨。他們常從孤兒院給我們帶來三明治,我們就得在午餐室的某個角落裡一起進餐,別的孩子們則會盯著我們看。這種做法使得要與別的孩子交朋友很不容易。我記得有一個學期我就是不吃午餐的。第一天我認識了一個男孩,他就住在學校所在的那條街上,在一幢有兩戶人家的房子裡。如今,我已記不起他的名宇,但在那幾個月裡,我一直提心吊膽,怕他發現我是孤兒院來的。後來,我明白他一定早就知道這事,但他心地很好,一丁點都不讓我看出來。 那些年頭的故事說起來可就多了,但多說恐怕是失策。孤兒院的事實在說不完。比如那些修女,就沒有兩個性情相近的,有的兇惡,有的乖僻,只有兩三個真正待人好的。其中有一個修女名叫羅斯,在我還是孩子的時候,我像個餓壞了的兒童那般愛她,她也對我特別關心。她出身富裕人家,說起話來非常清楚。就因為這些,我在六七歲時常常夢想,長大後要去她家拜訪,而他們定會稱讚我是多麼彬彬有禮。她常常不厭其煩地教我《教理問答》,在我學會閱讀後,她就借給我有關聖徒和殉道者生平的書。不過我也不知道那起到了什麼作用,因為父親教給我的是另一番道理。他帶著濃重的愛爾蘭口音,會叫我去問她有關巴托洛梅奧·萬齊蒂的生平,他會接連幾個鐘頭大談波士頓的殉難,大談宗教屬於女人,而無政府主義屬於男人。我父親算得上一位哲學家。他怕羅斯修女,但就我所知,他是唯一善待那位駝背孩子的人。那駝背孩子是個窮孩子,睡在與我相鄰的床上。他長得醜陋,身上又有狐臭,我們經常欺負他。修女們不得不經常要他洗澡。甚至羅斯修女也討厭他,因為他經常流鼻涕。但我父親就很可憐這殘疾孩子,也常常帶些禮物給他。我最後一次聽說那個駝背、弱智孩子時,他已坐牢了,因為偷了商店裡一點東西而被投入監獄。

孤兒院裡的生活真是一言難盡。在我父親去世後的三年裡,我曾五次從孤兒院逃跑。有一次我在外面待了四個月,最後仍被他們抓了回去。但我不想訴說任何真實的細節,因為說出實情必然涉及我所了解的一切,那樣寫來就太冗長了。花費時間去寫自己的童年,不啻一個陷阱。不知不覺你便會自憐自艾起來。 但我仍想提一下我所學到的東西。在我十七歲離開孤兒院時,便有了自己的志向。我讀過大量的書,只要能到手的,不管是什麼書,整個少年時代我幾乎讀個不停——我常把殉道者生平之類的書撇在一邊,溜到公共圖書館去,在那兒讀各種關於美國紳士、騎士、勇士和羅賓漢的書,以及種種歷險故事。對我來說這一切都顯得那麼真實。因此我有了自己的志向,希望有朝一日能夠成為一名英勇無畏的作家。

我不知道這一點能不能解釋,為什麼差不多在我客居沙漠道爾的所有日子裡,查利·弗朗西斯·艾特爾會成為我最好的朋友。不過,誰又能解釋清友誼?原因很多,卻說不清其必然性。但有一條我相信是真切的。我一向持這樣的見解:世界上誠實仁慈的人本來就很少,而這世界還老是處心積慮地壓制迫害他們。在認識艾特爾的絕大部分時間裡,我相信自己就是這樣看待他的。 在我認識他之前,我早就听說了他的大名,他的名字有著奇特的讀音:“眼談兒”。正如我前面提到過的,在沙漠道爾,他是種種流言蜚語的對象。我甚至得到一種暗示,表明多蘿西婭何以對艾特爾耿耿於懷。那似乎是說多年前,他們之間有過一段風流韻事,但不知怎的弄得不歡而散傷了感情。我猜想對於那段風流交往她相當投入,而他卻沒當一回事。但這一點也難以肯定,況且他們各自都有那麼多風流事。自從我與他倆相識以來,我從未聽他們說起過當年他們相處的那幾週或幾個月的事,我想除了馬里恩之外,現在誰也不會覺得那段歷史多麼重要了。

有天晚上我信步來到馬里恩的住處,一起喝了幾杯。他談到了大導演艾特爾。 “有過這事,”他說,“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常常覺得,”——費伊冷笑了幾聲——“艾特爾這人是神和魔鬼集於一身的。” “真難想像你對別人還會有這樣的感覺。”我說。 他肩膀一聳。 “艾特爾來和多蘿西婭幽會時,常和我說上幾句。我當時是個極為任性古怪的孩子。甚至在他和我母親斷了來往之後,他還偶爾邀請我上他那兒去。”費伊因自己話中所含的暗示而微笑起來。 “你現在認為他怎麼樣?”我問。 “要是他不這麼中產階級,”馬里恩說,“他就會平安無事。太十九世紀化了,這你清楚。”他臉上毫無表情,撇下我,自顧去他的鋁邊橡木桌子抽屜裡尋找什麼東西。 “在這兒。”他說著走過來,“來,讀讀這個。”

他遞給我一份國會調查委員會聽證會的證詞印刷副本。這是本厚厚的小冊子,在我隨手翻看時,馬里恩說:“艾特爾的答詞從八十三頁開始。” “你特地去郵購了一本?” 他點點頭。 “我想備一本。” “為什麼?” “噢,這不過是份微不足道的材料,”馬里恩說,“以後我再告訴你我對這位藝術家的看法。” 我把它讀完了。艾特爾的證詞一共約二十頁。因為這可以作為我對艾特爾的介紹,因此我想不妨在這兒提供最典型的一兩頁。事實上。我曾將證詞朗讀過多遍。我來沙漠道爾的時候,隨身帶了一台錄音機,以研究自己的口音並加以改進。艾特爾做證時的對話給了我練習的機會。儘管我對政治絲毫不感興趣,認為它們如同紳士階層的道德規矩,是我輩消費不起的奢侈品,但艾特爾的答詞卻始終會在我心中引起共鳴。那些話並不十分巧妙,但我感覺就像是我自己在說這些話,或至少在面對某個知道我違反了規定的人時,我會喜歡這樣回答他的提問。因此,這些證詞對我來說一點也不令人厭煩。相反,在我讀著它的時候,我倒產生了這樣的念頭,即我可以向艾特爾學到不少東西:國會議員理查德·塞爾溫·克蘭:……你現在,或者以前,我要你明確回答,是不是共產黨員?艾特爾:我應當認為我的回答是清清楚楚的。議長阿隆·艾倫·諾頓:你拒絕回答嗎?艾特爾:我可不可以說,我是勉強或在被脅迫下做此回答的。我從未成為任何政黨的成員。諾頓議長:這兒不存在脅迫的情況。讓我們繼續調查。克蘭:你是不是認識某某先生?艾特爾:也許在一兩次聚會上遇到過。克蘭:你是否知道他是共產黨的特工?艾特爾:我不知道。克蘭:艾特爾先生,你似乎很樂意裝瘋賣傻。諾頓議長:別浪費時間,艾特爾,我問你一個簡單的問題。你愛你的國家嗎?艾特爾:噢,先生,我結過三次婚,我一向將愛與女人聯繫在一起。

(笑聲。)諾頓議長:如果你繼續這樣回答,我們將指控你藐視國會。艾特爾:我可不想受到這樣的指控。克蘭:艾特爾先生,你說你遇到過剛才所說的共產黨的特工? 艾特爾:我無法肯定。我的記性很差。克蘭:我認為,電影導演必然有很好的記性。假如你的記性如你說的這麼差,那你怎麼拍電影?艾特爾:這個問題提得很好,先生。既然現在你指出來了,我也奇怪我是怎麼把它們拍出來的。 (笑聲。)諾頓議長:回答得很聰明。也許有些事你記不起了,但我們這兒有記錄。記錄上說你曾赴西班牙參戰,想听聽具體時間嗎?艾特爾:我去打過仗,我最後成了個小通訊員。諾頓議長:但你卻不是共產黨員?艾特爾:不是,先生。諾頓議長:你在黨員中一定有朋友。誰煽動你去的?艾特爾:即使我記得起來,我想我也不會告訴你的,先生。諾頓議長:如果你不小心點兒,我們會指控你犯偽證罪的。克蘭:請回到關鍵的問題上。我很想知道,艾特爾先生,要是發生戰爭,你會為這個國家而戰嗎?艾特爾:要是我被徵召入伍,我不可能有什麼選擇,是不是?我可不可以這樣說?克蘭:你打仗時就不會有什麼熱情?艾特爾:沒什麼熱情。諾頓議長:但倘若你是為某個敵對國而戰,那情況就會截然不同,是不是?艾特爾:我若為他們而戰,將更無熱情。諾頓議長:這是你今天所說的話。艾特爾,這是我們的檔案中有關你的材料。 “豬玀才講什麼愛國主義。”你還記得說過這話嗎?艾特爾:我想大概說過。伊凡·費伯納(證人律師):能不能插一句,讓我代表我的當事人聲明,我相信他會重新措辭表達他的意思。諾頓議長:這正是我想明確的一點。艾特爾,現在你對這問題怎麼說?艾特爾:議長先生,那句話被你一重複,聽起來就有點兒粗俗了。要是我知道你們委員會的一些特工會報告我在聚會上的講話,我就不會那樣說了。諾頓議長:“豬玀才講愛國主義。”而你正依賴這個國家生活。艾特爾:是兩個P字母的頭音使這句話變得粗俗。諾頓議長:這是迴避要點。克蘭:現在就這句話你會怎樣說,艾特爾先生?艾特爾:如果你一定要我說下去,恐怕我會說出顛覆性的話語來。諾頓議長:我命令你說下去。今天,面對委員會,你會怎樣,用什麼措辭來說這句話?艾特爾:我想我會這樣說,愛國主義就是要求你隨時準備著,一接到通知,就能告別妻子出發;或許這就是它具有感召力的奧妙所在。 (笑聲。)諾頓議長:你平常思考時,有這樣高尚的感情嗎?艾特爾:我還不習慣於思考這些。拍影片和高尚的感情幾乎沒什麼關係。諾頓議長:我完全相信在今天上午的聽證會之後,電影界會給你足夠的時間去思考高尚的感情。 (笑聲。)費伯納:我能請求休會嗎?諾頓議長:這是調查顛覆活動的委員會,不是可以信口開河的討論會。艾特爾,你是我們見到過的最荒唐可笑的證人。

讀完之後,我抬眼看著費伊。 “他一定很快就丟了飯碗。”我說。 “那當然。”費伊低聲說。 “但他為什麼待在沙漠道爾呢?” 馬里恩出於他那種孤僻的性情,露齒一笑。 “你說得對,老兄。一旦沒了錢,這個地方可不那麼好待。” “我想艾特爾仍很富有。” “他過去很富,你不知道事情的內幕。”費伊不動聲色地說,“要知道,到這種時候,他們早在註意他的個人所得稅報表了。等到他們調查完畢,艾特爾不得不掏空口袋交齊欠稅。他所剩的只有這兒的房子,當然,那也已抵押出去了。” “他就只是待在這兒?”我問,“他什麼事也不干嗎?” “你該去見見他。你會明白我的意思。”費伊對我說,“查利·艾特爾的處境會變得更糟糕,或許他需要受些挫折。”

從費伊說這些話的樣子,我獲得了某種暗示。 “你喜歡他。”我又說了一遍。 “我並不討厭他。”費伊勉強地說。 幾天以後在帆船俱樂部馬里恩把我介紹給艾特爾。一個星期還沒過去,我想我已經打定主意,要天天去拜訪他了。
註釋: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