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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三章

鹿苑 诺曼·梅勒 5323 2018-03-18
這是個傳奇故事。我一想起它,便會為奧費伊感到難過。一位年輕英俊的花花公子,有著迷人的微笑和修剪整齊的小鬍子。我實在難以相信,多年前多蘿西婭會因為失去他而夜復一夜地傷心落淚。 他們當初相遇時她才十七歲,而他是位正走紅的雜耍演員。多蘿西婭和他同居,正如她發誓說的,當時她迷上了他。她唱歌跳舞四處演出,以支持他們共同的行動。同時她還承受著巨大的痛苦,因為他對她不忠,每天晚上都和另一個女孩鬼混。他們的關係沒有著落。她一再示意,希望能安頓下來,生兒育女,可他總是付之一笑,說她還年輕,隨即讓她看那天他剛買的綢襯衫。她老是盤算怎樣攢錢,而他一心想的是怎樣花錢。當她發覺自己懷孕之後,他只給她留下二百美元現金,一位醫生朋友的地址,便帶上自己的行裝一走了之。

這之後多蘿西婭就上夜總會唱歌。她有一支急口快板式的小歌作為自己的掛牌名曲:“我那畢業於耶魯的世家子啊,我在為你嘆息。”她的聽眾都很喜愛這支歌,不久她便出了名。年方十九,長得又漂亮,很快她又人不知鬼不覺地懷孕了。這是與某位來去匆匆的歐洲王子曇花一現式的風流韻事,她心中不免有幾分真正的欣喜。她不過是個看門人的女兒,如今卻懷上了具有王族血統的孩子。她實在不願意去毀滅如此高貴的結晶。三個月過去了,四個月過去了,再要墮胎實在為時已晚。是奧費伊救了她的急。他的表演已不再吸引觀眾,他已開始酗酒。有一天他偶爾來看她,十分同情她的困境。奧費伊是個不願受家室之累、喜歡四處漂泊的人。他決不會和一個懷上他自己孩子的女人結婚,但他覺得理應幫助朋友擺脫困境。他們很快結了婚,不久又離婚,於是她的孩子便有了姓氏。她給孩子取名為馬里恩·奧費伊。這一年,她還主演了一部音樂喜劇。多年之後,當多蘿西婭掙了又虧、虧了再掙而終於發財之後,當她退休後在沙漠道爾安居下來、她的漫談專欄頗受歡迎、捧場者的圈子也已形成時,那位奧費伊又露面了。毫無疑問,這時的他已潦倒不堪。他雙手顫抖不止,嗓音完全沙啞,他的演藝生涯顯然已一去不返。多蘿西婭痛痛快快地收留了他,她不喜歡欠別人的情。他從此便一直住在宿醉宮,她還另給他適量的零花錢。在兒子馬里恩·費伊(作為孩子他略去了姓氏中那個“奧”字)和這位名義上的父親之間,根本不存在父子關係或情分。他們都把對方看作是怪物。為了這件事的緣故,馬里恩也常常這樣看待母親。

每當多蘿西婭喝醉了酒,便禁不住要誇耀,說她的兒子是王子給她留下的禮物。馬里恩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便知道了這件事。也許他的一些情況可以從這事中找到答案。他現在二十四歲,長得確實不同尋常。他身材細長而結實,有著稍稍拳曲的頭髮和明亮的灰色眼睛。我覺得,要不是那副表情,他看起來完全像個教堂唱詩班的男童歌手。他臉上始終是一副傲慢的神情。那份傲慢在於:他的目光會盯視你,衡量你的價值,隨後將你化為烏有。目前他也住在沙漠道爾,但不住在母親家裡。他們的關係很僵,無法相處;再說,他的營生也會受到影響。他是個拉皮條的。 我常常聽說,在他小的時候,人們曾預言他會從事另外的職業。他那時是個十分敏感的孩子,動輒便會流淚。在多蘿西婭有錢之後,她便雇了保姆和用人,她一貫喜歡寵兒子,要么全不放在心上,要么溺愛過分,再不就是在兒子耍脾氣時針鋒相對大發雷霆。在她動了感情十分傷感的時候,會說起有關馬里恩的一則往事,並會為兩人現在如此疏遠而深感痛心。那是很久以前,有一次,她正在自己的臥室裡哭泣——為了件什麼事她已記不起來——他走了進來,那時他才三歲半,他撫摸著她的臉頰。 “別哭,媽咪。”他說,自己卻也哭了起來,並以他所知道的唯一的辦法安慰她:“別哭,媽咪,因為你那麼漂亮。”

在學校里馬里恩是個愛幻想的孩子。多蘿西婭對我說起,那時他對火車、裝配玩具、收集郵票和蝴蝶標本是多麼入迷。他很靦腆,但被寵壞了,有時發起脾氣來膽大妄為,不顧一切。他第一回和人(一位電影製片人的兒子,一個胖墩)打架時,他緊緊抱住對手的脖子,硬被拖開時還拼命狂叫。在十歲到十三歲那個階段,他有了些變化,不再那麼敏感,而變得脾氣乖戾,性情孤傲內向。令她驚異的是有一次他竟說長大後想做一名牧師。他的智力發展有時候很讓人吃驚,至少多蘿西婭有此感覺,但後來他便變得難以管教了。他老是惹事,行為不端超出老師的意料,抽煙、酗酒,凡是不允許的事情,他樣樣都乾。未及中學畢業,多蘿西婭便不得不將他轉學到一個又一個私立學校。但不管她將他送到哪兒,他總有本事在校外結交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十七歲時,他因在電影之都的大街上以每小時八十英里的高速駕車而被捕。多蘿西婭處理了此事,她不得不去解決他惹下的許多這類麻煩事。在他十八歲生日那天,他向她開口要三百美元。

“用來幹什麼?”多蘿西婭問。 “有位認識的女孩,需要去醫院做點手術。” “難道沒聽見我反復告誡過你的話嗎?” 他站在她面前,既耐心又煩躁,那雙明亮的灰色眼睛盯著她。 “是的,我聽到過,”他說,“但是,要知道,現在我正和兩個女孩交往,我想我們……都感到厭煩了。” 在他入伍服兵役的那天,多蘿西婭總算就此寫了一篇動情的專欄文章,然而那是最後一次她能夠撰文談談自己的兒子。他從軍隊回來後,不願找工作,拒絕做任何他不感興趣的事。多蘿西婭想方設法,讓他到某家電影製片廠給一位著名的製片人當助手,但三個月之後,馬里恩便不干了。 “他們都是些說教者。”他只說了這麼一句,便回到了她的宿醉宮。 在沙漠道爾,他認識流氓團伙,認識演員,認識在夜總會表演的女孩、應召女郎和酒吧女招待,他甚至成為長住此地為數不多的跨國大亨們的寵兒。由於他能夠整天泡在一家家酒吧,泡在帆船俱樂部的一處處庭院露台,由於他認識本地最好的夜總會領班,他們挺買他面子,而他把他們看得一錢不值。由於這種種因素,他能接觸到大批富商巨賈,演藝明星,製片人,網球運動員,離了婚的女人,高爾夫球迷,賭徒,以及從電影之都漫溢出來以滿足這度假勝地種種需要的眾多極具或頗具姿色的美女。結果,在一次因錢而起的爭吵之後,多蘿西婭把他趕出門去,本以為這樣就可迫使他找個工作謀生——如果說對別人她毫不在乎,對自己的兒子她總盼望他能活得體面些——而他便駕輕就熟地干起了他的行當。多蘿西婭得知內情后懇求他回家,卻受到馬里恩的一番奚落嘲笑。 “我不過和你一樣,”他說,“是業餘搞搞。”她甚至不敢去摑他耳光;不管怎樣,動手揍他這類事畢竟已許多年沒有過了。

他的經營規模不大,並儘量避開那些專業從事這行的人。他並不想建立機構,打出旗號,他的許多牽線安排都很不尋常。他認識那些只想應召一次、從此不干或至少幾個月不干的女孩,他甚至認識某個不要酬金而僅僅受賣身這一念頭吸引的女人。正如他所說的,他是業餘搞搞,稍事涉獵而已。作為一項職業來從事,便會成為該職業的奴隸,而他就討厭受奴役,因為那會讓人的思想扭曲。因此,他盡量讓自己自由自在,自由地縱酒,自由地獨個販毒,駕著他的進口車自由地飛馳在沙漠上,貯物箱裡放的不是駕駛執照,而是一把手槍,因為他的執照很久以前就被吊銷了。有一次我曾與他一起開車,從此就盡量避免這樣的事。我的駕車技術相當好,但我從未見過有誰像他那樣開車的。

他仍不時到宿醉宮來,但他很瞧不起那幫捧場者,而他們見到他也不自在。在所有這些人中,他看得上的只有兩個,我便是其中之一。而他也不隱諱他的理由:我上戰場殺過人,自己也差一點送命,這正是他覺得有趣而刺激的經歷。帶著那種他一向保持的可笑風度,他有一次問我:“你擊落過幾架飛機?”“只有三架。”我說。 “只有三架,他們在你身上得不償失了。”他顯得不動聲色,“如果可能的話你會擊落得更多?”“我想我會傾盡全力的。”“你喜歡殺戮亞洲人嗎?”馬里恩問。 “談不上喜歡。” “他們知道怎樣訓練你成為那樣的角色。”他從白金煙盒中取出一支煙。 “我沒當過軍官,”他說,“我入伍時是個小兵,退伍時仍是個小兵。我是他們有過的唯一未獲晉升的士兵。”

“我聽說,他們一直把你登錄在關禁閉人員的名冊上。” “是的,我從中也學會了一兩件事,”馬里恩說,“要知道,殺人一點都不難,比追逐踩死一隻蟑螂容易得多。” “也許你並不明白那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但馬里恩的頭腦總是比我轉得快。 “你要女孩嗎?”他突然問,“我可以免費給你找一個。”“今晚不想要。”我說。 “我估計你也不會要。”他已經覺察出我竭力不讓任何人知道的秘密。我正不折不扣地陷入佩利式的困境,因為我們面臨著同樣棘手的情感難題。這種情況在我離開日本前夕便發生了,自那以後我對此就無能為力。有一兩次,我在沙漠道爾的酒吧里搭上女孩後,一心想快刀斬亂麻不留情緣,結果卻總是情意綿綿難捨難分。 “我在一心一意守著我所愛的女人。”我用這話將他支開了。

愛是支配著費伊的主題。 “你想,”他這樣對我說,“你讓兩個人生活在一起,別的事一概不聞不問,那太乏味了。必定鑽進死胡同。於是你走另一條路。你找上一百個小妞,找上兩百個。但那比乏味更糟糕。那讓你噁心。我發誓你會開始想到用刀片。我的意思是,就是這樣。”他說著用手指像鐘擺擺動似的一劃,“擰在這一面,痛在另一面。自殺。世上的一切全都是胡扯。這就是人們只想過乏味日子的原因。”這些話讓我莫名其妙。我盯著他的淺灰色眼睛,他因說這番話,目光在灼灼閃耀,我問他:“這事你想幹到什麼時候?” “我也不知道,”他說,“我得好好考慮個出路。”他隨即站起身來,看了一下手錶,似乎想以此掩飾他是多麼驚異於自己居然說了這麼久,然後他平靜地說,“詹詹什麼時候到這兒來?我有點事要他轉告多蘿西婭。”

詹詹是他在宿醉宮裡的另一位朋友。每逢馬里恩和多蘿西婭鬧得互不搭理的時候,他便通過廣告人詹寧斯·詹姆斯傳話。詹詹和他們兩人都保持著良好的關係。多年前,詹詹是多蘿西婭的一名跑外勤助手,在馬里恩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他們便相互認識。兩人之間保持著聯繫。馬里恩能容忍他,容忍他的嘮叨、他的酗酒、他的沮喪。馬里恩對詹詹頗有感情。儘管詹詹一頭紅發,但他高挑個兒,瘦瘦的臉上戴副銀框眼鏡,這使他看起來挺像個銀行職員。然而,此人卻很有幾分稚氣。他就像生活在往昔一樣,最喜歡回憶大蕭條初期他早年的生活。那時他身無分文,在電影之都和兩個窮樂師合住一間小平房,靠吃橘子度日,並幻想著能賣出一兩篇小說。那已是過去的好時光了,如今他不時為最佳影片公司做些宣傳的事兒,不管該公司的什麼明星來到小鎮,他都會為漫談專欄作家提供些相關材料。此外我還確知這樣的事實,他有時通過向馬里恩提供願意偶爾涉足色情服務的女孩,以撈點外快。所有這些,都給詹詹增添了幾分誘人的魅力。他會以含糊不清的聲音,說起一個個故事,常常是說給我聽,因為我是唯一初來乍到、尚未聽過的人。他會說起那個了不起的句子:“男人們嘴唇上塗了口紅,看起來就像他們剛剛發現了性似的。”這是為電影明星露露·梅厄絲寫的,事實上,這是他為她策劃的一個句子。 “我對此真是討厭透了。”詹詹這樣對我說,“嗨,我還記得露露和查利·艾特爾結婚的時候,那時她覺得智慧便是一切。我還記得有個晚上她走進房間來參加聚會,那麼容光煥發,就像是剛剛遭遇愛情或是喝過烈酒。'艾特爾剛給我上第一堂表演藝術課,'她說,'這真是令人茅塞頓開。'她已拍了三年電影,主演過七個角色了,還說這種話,我不得不為那些喜愛她的觀眾站出來說幾句。”

我認為,在沙漠道爾,是他第一個提到查利·弗朗西斯·艾特爾的大名。自那以後,似乎人人都隨時會添油加醋地說些艾特爾的故事了。艾特爾是位著名電影導演,時值淡季,他正在這度假勝地逗留。他是馬里恩的朋友,但他從不上宿醉宮來。在我逐漸了解詳情之前,我經常以為馬里恩保持與艾特爾的友誼,就是為了激怒多蘿西婭,因為在過去的一年裡艾特爾一直受到輿論的關注。我聽說有一天正在拍電影的時候,他二話沒說便突然離開了拍攝現場,而兩天之後,國會的某個調查委員會把他稱為敵意證人。多蘿西婭與艾特爾是冤家對頭。作為漫談專欄主持人,她從未產生過廣泛的影響,最終還對這項工作感到厭倦。但在她退休前的一兩年裡,她專欄的主管人總是特意在她的照片旁刊印美國國旗,她的文章總是含沙射影地抨擊電影界裡的顛覆勢力。甚至現在她還是懷著強烈的愛國之情;如同絕大多數愛國者,她熱情有餘,思辨不足,因此要和她辯論不是件容易的事。我從未嘗試過和她理論,我也很謹慎,除非萬不得已,絕不提及艾特爾。但在與他相識之後,我便把他看作我在這度假勝地的最要好朋友。有一次在多蘿西婭言辭激烈地大肆攻擊艾特爾時,我打斷了她的話,冷冷地說,艾特爾是我的朋友,我不想這樣議論他。一時間我覺得她會暴跳如雷。她走近來,挨得很近,她的臉漲得紫紅,隨即破口大罵。 “你這最最卑劣的勢利鬼,從未見過像你這樣討厭的傢伙。”多蘿西婭洶洶地嚷著。 “你說得對,”我回答,而且說實話我並不因此討厭多蘿西婭,“我是個勢利鬼。” “行,那就好好涮洗一番。”她壓低嗓子說,這時站在旁邊的佩利遞過來一杯酒,我們就不再談艾特爾了。 “就因為你是個富家子弟,連耳朵都華而不實,”多蘿西婭說,“別以為你什麼都懂。”“好啦。別說了吧。”我低聲回答,事情就這樣過去了。 但我很為這件事得意。多蘿西婭的自我吹噓是建立在她的豐富閱歷上的。既然她一向自吹她看得出一個人出身於什麼樣的家庭,我想,看來我還不算個蹩腳的演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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