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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章

鹿苑 诺曼·梅勒 2509 2018-03-18
在加利福尼亞南部仙人掌叢生的荒原上,離我稱之為電影之都的好萊塢二百英里的地方,有一座名叫沙漠道爾的小鎮。我從空軍一退役便前往那兒,想去過幾天舒心日子。那距今已有些時日了。 我所認識的住在沙漠道爾的人,幾乎都有不尋常的人生經歷,我也不例外。我是在一所孤兒院里長大的。當我身穿中尉軍服,佩戴飛行胸章,來到這度假勝地時,我剛二十三歲。我從未受傷,還隨身帶了一萬四千美元,這筆錢是在東京某家旅館里和其他飛行員等候回國的航班時,玩撲克牌贏來的。奇怪的是我從來就不是個賭徒,甚至根本不喜歡玩撲克賭錢,但那天夜裡我沒什麼東西可輸,也許正是因為如此,我手氣特別好,屢屢摸得好牌。這個話題就說到這兒吧。我離開空軍後,無處可去,沒什麼家人可拜訪,便來到了沙漠道爾。

沙漠道爾是二戰之後建起來的,據我所知這是唯一全新的城鎮。很久之前,那些淘金者曾把沙漠道爾這片地方稱為沙漠之門。他們在這片綠洲的邊緣搭起窩棚,然後進山去尋找金礦。但他們的遺踪已不復存在;當挑中這塊地方建設沙漠道爾的時候,往日那些窩棚早已蕩然無存。 是的,這兒的一切都是新的。在我於此逗留的幾個月裡,我對這度假勝地漸漸有所了解,但這種了解方式是無法運用於別的城市的。當初建這座城鎮,沒什麼別的意圖,純粹是為了商業利益,因此,一切商業的標誌都不允許出現。沙漠道爾沒有主街,商店看起來根本不像商店。在那些出售服裝的地方,根本就沒有服裝陳列展示。你只要等在時髦的起居室裡,銷售商便會打開牆上的鑲板,展示各種夏裝,或用雙手抖開印有鮮豔花卉的熱帶披巾。有家珠寶店外形造得像艘遊艇,人們從街上透過舷窗,可以窺見一塊浮木的銀質角枝上掛有價值三萬美元的項鍊。這兒所有的旅館——無論是帆船俱樂部,快活村,絲蘭花廣場,鷸鳥窩,克里德摩,或是沙漠道爾之徽等等——從外表上根本就看不出來。它們全掩在水泥磚牆或木柵欄後面,人們得走過一簇簇盛開的花叢,才會看見一棟棟淺綠、淡黃、粉紅、玫瑰色或橙黃色的建築。如果你走進全度假勝地最大也最高檔的旅館帆船俱樂部的大門,沿著彎彎曲曲的幽靜隱蔽道路走上幾百碼,你正盼著最後迎面出現一座大廈呢,誰知眼前卻只是一座汽車棚,一汪像不規則咖啡桌形狀的游泳池,池旁是一溜曲牆圍起的更衣室和一些玩凱納斯特紙牌遊戲的小桌,還有幾個草地網球場:這可是南加州一帶絕無僅有的草地網球場。入夜,黃色人行道兩旁的熱帶樹木上,懸掛著日本式宮燈,人行道跨過蜿蜒曲折的人造小溪。沿燈光映亮的道路盤桓而去,可見路旁散落著不少客房,它們色彩柔和而明亮的門構成這迷宮般佈局的又一道風景。

我從自己的一萬四千美元中摳出一部分,暫住進帆船俱樂部。不久我就另租了房子,作為在沙漠道爾逗留期間的住處。我可以把那所房子詳細描述一番,但那有什麼用呢?它和這地方的大多數住房差不多,式樣新潮,當然是牧場房舍的風格,家具簡便,地毯感覺是狗毛的。房子帶花園,四沿有圍牆,這是沙漠道爾建築的通病。沿著沙漠的台地,房屋牆壁全用玻璃構築,以便眺望與平頂山一色的莽莽黃沙和紫色的群山。但由於一幢幢房屋挨得很近,建造者不得不用圍籬將它們隔開,結果人就像住在四壁如鏡的房屋裡。事實上,我的房子裡就有二十英尺長的鏡子,面對著牆上的平板玻璃窗。不管我站在起居室的哪個位置,都可以望見房屋四周的花園,園中種植的沙漠花卉和那株孤零零的絲蘭樹。

在每年長達九個月的旱季裡,太陽灼烤著這塊度假勝地。每當黃昏降臨,上千個噴灑器一齊噴水,從灰濛蒙的綠葉上沖洗去塵土和沙粒。白天,烈日炙烤著一切植株的液汁,燒灼著小鎮四周的無邊沙漠,叢叢仙人掌屹立在地平線上。蒙滿塵土的一堆堆巨石,就像聚集在遠處的拾荒者。火辣辣的藍天映耀著白晃晃的沙漠,我有時候會覺得,在沙漠道爾,沒有什麼樹能生長葉子。那些棕櫚樹和絲蘭樹抽出的是條條縷縷或星星點點的扇形物或芽柄,並不是真正的樹葉。在某些路段,兩旁有高高的棕櫚樹,樹幹上垂著枯死的葉片,猶如鴕鳥的腿毛一般。 在淡季,人們的活動大多在酒吧間進行。酒吧是鎮裡的小村,或者至少猶如主街——既然這鎮上沒有什麼主街。但它們與沙漠道爾灼熱的室外截然不同,正如人體內臟與外表皮膚的差異很大。這兒的酒吧、雞尾酒館和夜總會,同南加利福尼亞州的許多地方一樣,也被裝飾得像是密密叢林,或水下洞穴,或現代化影劇院的休息廳。舉例來說,在那家蔚藍酒吧的深藍色天花板下,是玫瑰黃色的牆壁圍起的不規則空間,以及黃色人造革包鑲的雅室。滿是酒瓶和成堆柑橘的吧台上方的煙黃色假天花板,映在吧台後面的鏡子裡,使蝕刻在玻璃上的半裸女郎也流光溢彩起來。在那種氛圍裡喝酒,我從來就辨不清究竟是白天還是夜晚。我想這種渾然不知時辰的感覺也一定進入了每個人的閒談。因三杯酒落肚而臉色酡紅的男人,對那些慢斟細酌者喋喋不休,話匣子一打開便沒有合上之時。在一個典型的下午,在空氣陰涼如夜半的酒吧里,你可見到某位穿一身棕櫚灘衣裝的肥胖老頭,正對某個塗抹口紅、有著本地典型棕褐膚色的年輕女郎誇誇其談。相比之下,那女郎對老紳士顯得更感興趣。酒吧里擠滿了推銷商、旅遊者、剛染過發的中年女人、參與駕車穿越沙漠競賽的中學生。他們閒談的內容無非是賽馬,前一天晚間聚會上的事,以及輪盤賭裝置。伴隨某位竭力想賺錢的三流推銷商的劇烈心跳,不時會爆出這個或那個金發女郎一陣歇斯底里的尖聲大笑,她們的笑聲似乎在表達這樣的意思:“我是傻,是傻,可你更是滑稽透頂。”

就這樣,每一個下午漸漸融入黑夜,醉醺醺的黑夜又變幻成黎明,迎來沙漠之晨。人們似乎走出了戲劇性的晦暗的下午,進入燈火通明的夜晚。而當旭日在沙漠道爾冉冉升起之時,那些醉鬼們還以為那一輪紅日是位陌生人在緊緊跟踪他們。就這樣,我在沙漠道爾度過了最初的幾個星期,幾乎沒幹什麼別的事,老是在酒吧為那些從電影之都來尋歡作樂的精明小星探們付賬。在那些簡略的生平傳聞中——多數人就是這樣互相了解的,我被說成是位空軍飛行員,出身於美國東部的富貴人家。我甚至還添枝加葉,說自己婚姻破裂,因而沉溺杯中之物以求解脫。這說法作為逸聞,頗合情理,足資流傳,有時候連我自己都相信了這杜撰的故事,並竭力想在沙漠道爾真切實在的太陽、仙人掌、群山及其愛與金錢的鮮綠枝葉中尋求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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