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硬漢不跳舞

第5章 第五章

硬漢不跳舞 诺曼·梅勒 20580 2018-03-18
然而,等我到了公路上時,我的恐慌消失了。如果許許多多個醉酒的夜晚在許許多多個早晨讓我累及我自己(關於我曾做了什麼,我能記起來的是這麼少),那麼現在,對我來說,自從在望夫台酒家那天晚上到現在,我沒有——不管我有多焦慮——再次和我的記憶割斷聯繫。這要是真的,那麼我就沒從這個地洞裡把那個金發人頭挪走。是另外一個人幹的。甚至很可能,我不是殺人兇手。 當然,我怎麼能發誓說每天夜裡我都待在了床上呢?從另一方面來說,沒有一個人控告我說我有夜遊症。像伴隨潮汐變化而來的海灘上的沙沙聲那樣(要是你能聽到),一種信心開始回到我身上,一個信念,要是你能這麼叫它,以至於我沒失去最後的運氣(就是那種讓一個男人回到賭桌上去贏回來的信心)。

從我現在所處的境況來看,相信我可能會回家,有理智、神智清醒地待在家,然後睡覺,這是虛張聲勢。的確,我是這樣的,今天早晨這種想法給我留下的印像是一種小小的驚奇。這就是說,我帶著一種目的上了床。我在細細盤算(在睡夢的最深處)我是該去看看瑪蒂琳呢,還是不該去。我上床的那股麻利勁和睡得那樣死,都證明了我這個目的。 到了早晨,沒出現什麼問題。今天,在帕蒂出走後的第二十八天,我要去看看瑪蒂琳。別的可以先放一放。我吃了早飯,洗了狗的食盤。我注意到,狗對我的恐懼現在已被一種巨大的冷淡代替了。這星期,它總是和我保持一段距離。我還沒來得及仔細想想它幹嗎要跟我斷絕友情,掃我今天的興致,就伸手拿起科德角電話簿,找到了阿爾文·路德·雷傑西在巴恩斯特布爾鎮的電話號碼。

眼下是九點,是打電話的好時機。雷傑西可能已經開出五十英里,到普羅文斯敦去了,或者還沒到,正走在路上。 我沒猜錯。接電話的是瑪蒂琳。我知道她是一個人在家。 “你好。”她說。是的,她一個人在家。她的聲音很清晰。當另有一個人跟她同在那間屋子裡時,她總是不自覺地表現出心煩意亂的聲音。 我等著,好像在準備理由。然後我說,“我在聽你問我好。” “蒂姆。” “是,我是蒂姆。” “我生活中的男人。”她說。這句話帶有尖刻的挖苦,這樣的挖苦我已經有好長時間沒聽到了。她可能會輕鬆地說,“你是不是那個短暫生活中的伙伴?”是的,她的聲音有迴聲。 “你好嗎?” “我挺好的,”她說,“但我記不得是不是向你問過好了。”

“你確實向我問過了。” “是的,是蒂姆,”她說,“噢,我的上帝!”好像現在我們的舊情又甦醒過來了。是的,蒂姆——在電話裡——在所有這些年之後。 “不,寶貝,”她說,“我沒向你問過好。” “我聽說,你結婚了。” “是的。” 我們沉默不語。有一段時間,我感到她想把電話掛上。汗珠開始爬上我的脖子。要是她把聽筒撂下了,那麼今天所有的希望就全都要泡湯了,但我的天性讓我還是別吱聲。 “你住在哪兒?”她終於問道。 “你的意思是說你不知道?” “嘿,朋友,”她說,“這是二十個問題嗎?我不知道。” “貴婦人,請別那么生硬。” “滾你的。我坐在這兒,是強打精神。”——那意思是說我打斷了她今天早晨的第一頓大麻煙——“你給我打電話,好像你是昨天的那個夥伴似的。”

“等等,”我說,“你不知道我住在普羅文斯敦嗎?” “那兒的人我一個也不認識。從我聽到的看,我不能肯定我想去認識誰。” “那很正確,”我說,“鐘每敲響一次,你的丈夫就抓走一個你親愛的老朋友。” “那是怎麼回事?”她說,“那是不是很可怕?” “你怎麼能跟一個警察結了婚呢?” “你還有一角錢嗎?去打由受話人來付款的電話吧。”她掛了電話。 我鑽進了我的小汽車。 我必須去看她。朝著昔日羅曼史的餘燼上煽風是一回事,去感受一下回答的允諾是另外一回事。在那一時刻,我看透了我執意要去的根本原因是什麼。怪不得我們不堪忍受那些找不到答案的大問題。它們待在腦子裡,就像那為了永遠蓋不好的建築物的地基而掘的大洞似的。潮濕的、腐爛的以及死掉的東西都聚集在它們的里面。依靠那種驅使你回去喝酒的著魔勁兒,數一數你的牙齒裡的那些洞兒吧。所以,沒問題。我必須去看她。

我很快就把自然景象盡收眼底。這天對我是再好不過了。就在普羅文斯敦鎮子外,一輪蒼白的十一月的太陽把它淡黃色的光灑向了沙丘。沙丘看上去就像天上的神山似的。風吹著沙子,直到丘脊被一團天使般的霧靄遮蔽了為止,然後它吹到公路的另一邊,奔海灣而去,所有為夏日遊客而設置的小白房子,就像純種狗場裡的狗窩那樣整齊、乾淨。眼下,它們的窗戶用板子堵上了,它們有一副默不作聲,多少有點受傷了的外表,但是,樹也是光禿禿的,上面的顏色像一冬沒吃多少東西的動物的皮似的。 我好歹試試看,把汽車開得玩命快,一個州警要是在雷達上看見了我的車,憑這個速度就能把我投進監獄。但我畢竟沒去編造這樣一個好時機,因為在這高速行駛中間,我想到,巴恩斯特布爾這個鎮子太小了,小到了人們要去注意一個坐在波其牌小汽車裡問去雷傑西家的路的人,並且,我也不想讓阿爾文·路德的鄰居今晚去問他那位把賽車停在離大門口有三百碼遠的朋友是誰。

在科德角的這一部分,人們在冬天裡,像鳥那麼下作、眼神好,像辦事員那麼有組織性,當他們不認識你的車子時,他們要記下你的車牌號碼。他們盼望著沒有駕駛牌照的汽車的到來。所以,我把車停在了海恩尼斯,租了一條沒名兒的暗褐色小船,是銀河牌的,還是短劍牌的? ——我想是短劍牌的,這沒關係,我情緒飽滿得很,竟然和服務台後面那位年輕的蓬蓬頭開起玩笑來,說我們美國的汽車遍地都是。她肯定以為我讓麥角酸二乙基酰胺毒品給頂得神道道的了。她用了很長時間來檢查我的信用卡,在放下電話,還給我信用卡之前,讓我等了十分鐘(她愛搭不理地懶洋洋地泡著)。這倒給了我時間去鬱悶地考慮我的財經狀況。帕蒂在逃走時已把我們的活期存款全都花光了,切斷了我的Visa信用卡,我的戶主卡,我的美國快匯卡的經濟來源,所有這些,我都是在她走後第一周裡發現的。但是跟我一樣的丈夫們都有其他來錢道兒,有著甚至連帕蒂·拉倫這樣的妻子也不能徹底根除的財源。所以我的餐者俱樂部卡,被她漏掉了,我不斷地更換它,但從沒用過它,現在,它的活力使我有了飯吃,有了酒喝,有了汽油用,讓我能夠租用汽車,並且——對了,這種狀態已經持續近一個月了——帕蒂·拉倫遲早要從前方陣地那兒收到幾張賬單的。那麼,在她離開我出走後,缺錢花將成為我的當務之急。可我不愁。我會賣掉家具的。錢是別人玩的遊戲,而我呢,有足夠的錢不去玩,從而避免了耍錢。沒人會相信說這種話的人,但你知道嗎? ——我相信我自己。

所有這些促使我從那個地方出發,來一次短途旅行,但是,離巴恩斯特布爾越近,我的心裡就越害怕去想,要是瑪蒂琳不讓我進去,我會怎麼辦。但是,這樣的不安不久就給專心到那兒去的需要取代了。在這些部分裡面,那根本不是個無意識行為。最近十年裡,巴恩斯特布爾的近郊發生了一些變化,剛鋪成的路多了點兒,新開發的事物多了點兒,它們穿過覆蓋了這里大部分地面的色調單一而又矮小的松樹林拔地而起。甚至上了歲數的人也很少聽到離他們住的地方兩里遠有幾條新街道。所以,我小心翼翼地把車子停在海恩尼斯的一個房地產辦公室門口。在那兒,他們有一張大幅最新縣地圖。我在地圖上終於找到了阿爾文·路德住的那條小巷子。正像我猜想的那樣,在這張地圖上,它看上去不超過一百碼長,是六條模樣相似,平行排開的小巷之一,這些街道都是從一條主街那兒垂懸下來的,像一頭老母豬身上的六個奶頭,或者講究一點說,像我開的那輛汽車引擎上的六隻氣缸之一?去他家的這條短短的路終了在一個奶頭大小的柏油的車輛挑頭處。在終點的轉盤周圍,排列著五座高度統一的更改過了的科德角模式的木房子,每座房子的草坪上都栽著棵松樹,放了一對塑料雨水槽,都在房子上鋪著石棉屋頂板,都有刷了不同顏色的郵筒,都有帶垃圾筒的垃圾箱,都在草地上放著三輪摩托車——我把車子就停在離轉盤很近的地方。

讓人看到我走上五十磴不必要的台階走到她門口,肯定會引起注意。我走上台階,按了按門鈴,過了一陣子又回到我車裡,這一切是逃不脫鄰居們的眼睛的。但是如果把車子放在另一座房子前並因此使得房主不安就會更糟糕了。籠罩在這片可憐的矮松樹林裡的他鄉異國土地上的孤獨無助感有多麼強烈啊!我想起了昔日的印第安人的墳墓,它們可能曾經坐落在這片灌木叢生的土地上。當然,瑪蒂琳是能忍受這種情景的,這情景的憂鬱與她的心情產生共鳴,這樣,她就能在這一結合的基礎上得到昇華了。但是,要去住在像帕蒂的房子那樣的房子裡,在那兒,一個人會直挺挺地掉到幾種色調的快活下面去——噢,不多,對瑪蒂琳來說,那會更糟。 我按響了門鈴。 等我聽到她的腳步聲時,我才敢肯定她在裡面。她一看到我就開始戰栗起來。她心中的強烈騷動好像她已經說出來了一樣,讓我感受到了。她很高興,她怒氣沖衝,可她沒太吃驚。她化了妝,所以我知道(因為她白天通常不往臉上抹什麼東西),她是在等一個來訪者。無疑,這個人就是我。

然而,我沒受到熱情的歡迎。 “你真是個鄉巴佬,”她說,“我就知道你會幹出這樣的事兒來。” “瑪蒂琳,要是你想讓我來,你就不該把電話撂了。” “我又給你打了個電話,沒人接。” “你在電話簿上發現了我的名字?” “我發現了她的名字。”她把我打量了一遍,“被人看住你是受不了的。”她對我說,結束了這場拷問。 瑪蒂琳曾經在一個上好的紐約酒吧和飯館當過好幾年女老闆。她不喜歡你說中她的傷痛處。她雖然不怎麼戰栗了,可她聲音還是不大自然。 “讓我把嚴酷的現實對你明說了吧,”她說,“在鄰居互相打電話探問你是誰之前,你可以在我的房子裡待上五分鐘。”她朝窗外瞥了一眼,“你是走到這兒來的嗎?”

“我的車停在路那頭了。” “那可太好了。我想你最好馬上就走。你是來問道兒的,是吧?” “你的鄰居都是乾什麼的,有這麼好的德行?” “左邊那家住了一個州警,右邊住的是一對退休老兩口,斯努普先生和太太。” “我想他們也許是黑手黨的老朋友。” “噢,馬登,”她說,“十年過去了,可你看來還那麼差勁兒。” “我想跟你談談。” “讓我們到波士頓找個旅館吧。”她說。這是她告訴我別管閒事的好辦法。 “我還愛著你。”我說。 她開始哭起來。 “你真是個壞小子,”她說,“你臭不可聞。” 我想去擁抱她。我想,我要是說出了心裡話,就會立刻跟她回到床上,可現在不是時候。十年的生活使我懂得了這些。 她的手做了個小手勢。 “進來吧。”她說。 起居室與這幢房子很協調。它有著大教堂裡那樣的天花板,機器製作的鑲木,一塊合成纖維小地毯,許多一定是從海恩尼斯購物中心買來的家具。沒有什麼東西是她自己的。這並不奇怪。她把大部分注意力放到了她的身體上,她的衣服上,她的化妝上,她的聲音上以及她那張瓜子臉的表情上。她能用她那張美麗的嘴的最微妙變化來傳情。每一點兒嘲諷,每一點兒輕蔑,每一點兒曖昧,每一點兒溫柔,每一點兒領悟,這些都是她可能需要表現的。她是她自己的淺黑型的藝術作品。她就以這樣的姿態出現。但她的環境是另一碼事兒了。我第一次遇到瑪蒂琳時,她住在一座絕對單調乏味的公寓裡。我只需要再把尼森那個地方描繪一番就行了。我這麼說絕對沒有一點兒誇張的成分。我曾有個女王,她不受她居住地的支配。我可告訴你,這就是我跟她住了幾年後就討厭她了的一個主要原因。和一位意大利女王生活同跟一位猶太公主生活一樣,都是在受罪。 我說,“這些都是阿爾文買的嗎?” “你那麼叫他嗎?阿爾文?” “你管他叫什麼?” “我大概管他叫勝利者。”她說。 “正是勝利者告訴我,說你向我問好。” 她幾乎沒有很快地去掩藏這個消息。 “我從沒對他說過你的名兒。”她說。 我想,這可能是真的。在我認識她時,她從沒在我面前談論過任何人。 “噢,”我說,“你丈夫怎麼會發現我認識你呢?” “再好好想想。你會想出答案的。” “你認為是帕蒂·拉倫告訴他的嗎?” 瑪蒂琳聳了聳肩。 “你怎麼知道,”我問,“帕蒂·拉倫認識他?” “噢,他告訴我,說他遇到了你們倆。有的時候,他還會告訴我不少事呢。我們在這兒待得挺寂寞的。” “那麼你是知道我在普羅文斯敦了。” “我設法忘了它。” “你們幹嗎會寂寞呢?”我問。 她搖了搖頭。 “你有兩個兒子要照顧。那一定會讓你忙得不可開交。” “你在說些什麼啊?” 我的直覺是正確的。我想,孩子們不住在這幢房子裡。 “你丈夫,”我說,“給我看了一張你們和兩個小男孩合照的照片。” “他們是他兄弟的孩子。我沒孩子。你知道我不能生育。” “他幹嗎要跟我撒謊呢?” “他是個騙子,”瑪蒂琳說,“這又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大部分警察都是騙子。” “你的話聽起來好像你不喜歡他。” “他是個潑婦的殘忍專橫的兒子。” “我知道。” “但我喜歡他。” “噢。” 她開始笑了起來。然後又哭起來。 “原諒我。”她說著,走進了洗澡間。它位於門口的門廳那邊。我更仔細地看了一下這間起居室,沒有圖片,也沒有畫,但在一面牆上,掛了大約有三十張鑲在框子裡的照片,全是雷傑西穿著各種不同樣式的軍服照的。特種部隊服、州警警服,別的我就不認識了。在有些照片上,他正跟政府官員和看上去像官僚的人握手,有兩個傢伙,我算計該是高級聯邦調查局的人。有時是雷傑西正接受運動獎杯或紀念獎杯,有時是他正把它們贈送給別人。在相框中心處,是一張瑪蒂琳的裝在相框裡的大幅光紙相片,她穿著半露胸的天鵝絨長外套。看上去她蠻漂亮的。 在對面牆上有個槍架。我不太知道是不是該說它是一件特棒的收藏品,但在那兒有三支手槍和十條長槍。在一邊,有個前面帶鋼網的玻璃箱子,裡面是一個放了兩支裝六發子彈的轉輪手槍槍架和三支粗大的手槍,對我來說,它們就和馬格南左輪手槍一樣。 在她還沒出來之前,我很迅速地往樓上跑了一趟,穿過了主人臥室和客人臥室。那兒有更多的從購物中心買來的家具。都很整潔。床都鋪好了。這並不符合瑪蒂琳的性格。 在鏡子一角塞著一張紙片。上面寫著: 這是她的手跡。 我恰好在她再次出來前走下了樓。 “感覺很好嗎?”我問。 她點了點頭。她坐到一把帶扶手的椅子上,我自己坐到了另一把椅子上。 “你好,蒂姆。”她說。 我不知道是不是該相信她。我開始認識到,我需要談的是多麼多啊,可瑪蒂琳要不是我傾訴心曲的最好的人,就差不多是最壞的人。 我說,“瑪蒂琳,我還愛著你。” “下一個問題。”她說。 “你幹嗎要跟雷傑西結婚?” 用他最後的名字是不合適的。她變得不自然起來,好像是我接觸到了她的婚姻本身,但我實在不願意管他叫勝利者。 “這是你的錯,”她說,“終歸,你不必把我介紹給大斯都坡。” 她也沒必要說完這個想法。我知道她想要說又憋住不說的那些話。然而,她控制不了她自己。她說話的聲音有些像帕蒂·拉倫,可學得併不太像。她氣壞了。學得走了樣了。 “是的,先生,”瑪蒂琳說,“自打跟大斯都坡幹過以後,我就對特殊的老傢伙發生了興趣。” “能給點酒喝嗎?”我問。 “到你該走的時候了。我還可以把你當成保險公司裡的推銷員。” “挑明了吧,你怕雷傑西。” 當什麼都說出來了之後,擺佈她還是容易的。她的自豪感必須原封不動地保留著。現在她說,“是你叫他感到生氣。” 我沒吱聲。我正動腦筋猜想他究竟氣成了何等程度。 “你認為他會很壞嗎?” “老兄,他是另外一種人。” “這是什麼意思?” “他會是很壞的。” “我不願意看到他把我腦袋給砍下來。” 她看上去給嚇了一跳。 “他告訴你那件事啦?” “是的。”我說。 “越南?” 我點了點頭。 “噢,”她說,“任何一個能用大砍刀一刀砍掉一個越共分子腦袋瓜子的人毫無疑問是要被清算的。”對這樣的行為她全然不懼。不是全然。我記得瑪蒂琳內心的複仇意識的深度。有一兩次,有個朋友侮辱了她,我以為,這是小事一樁。可她從來沒忘掉這碼子事。是的,越南的一次死刑執行在她心裡激起的浪花是不容易平靜下來的。 “我推想,你跟帕蒂·拉倫的關係很糟糕。”瑪蒂琳說。 “是的。” “她是一個月以前離開你的嗎?” “是的。” “你不想讓她回來嗎?” “恐怕我會做出點兒什麼來。” “噢,你選擇了她。”在餐具櫃上有個裝波旁酒的圓酒瓶子,她拿起它來,帶了兩個玻璃杯回來,給我們倆每人倒了半英寸沒摻水的酒,沒加冰塊。這個儀式來自過去的歲月。 “我們早晨的內服藥。”我們過去常常這麼稱呼它。和以前一樣——她在呷酒時,有些戰栗。 “你怎麼娶她不娶我?”這就是瑪蒂琳想要說的。她就是不吱聲我也能聽得很清楚。 問題是她從來沒有說出來,我很感激。我能回答些什麼呢?我會說,“心肝兒。你,瑪蒂琳,過去常常哽咽著,或快活地呻吟著,好像地獄就在男人身上似的。它和中世紀一樣美麗。帕蒂·拉倫是個啦啦隊隊長,隨時準備把你弄得筋疲力盡。雖然女人們都有生來固有的技巧,但選誰得由你的愛好決定,你是想讓你老婆文雅端莊,還是讓她貪得無厭。她像令人嚮往的昔日美國一樣貪得無厭,我想讓我的國家待在我的生殖器上。” 當然,我這位失掉了好長時間的頗有中古風度的婦人現在已經對一下子就能砍掉別人腦袋的男人發生了興趣。 和瑪蒂琳在一起生活的最大好處是這樣的:我們能一塊坐在一間屋子裡,能如此清晰地聽到彼此的心聲,以至於我們似乎正從同一口水井裡把它們提上來。所以,她也能聽到最後我沒說出來的話。她嘴角一歪我就知道了。當瑪蒂琳再次看我時,心中充滿了敵意。 “我沒告訴阿爾有關你的事兒。”她說。 “你那麼稱呼他嗎?”我問她,“阿爾?” “住口,”她說,“我沒對他說有關你的事兒,因為沒那個必要。他的慾火把你從我心中燒沒了。雷傑西是匹種馬。” 以前,還沒有一個女人用這麼恰切的言辭嚴厲地批評過我。帕蒂·拉倫也不會。 “是的,”瑪蒂琳說,“你和我彼此相愛,但在雷傑西先生和我開始我們的一點男歡女愛期間,他一晚上就和我做了五回愛,並且第五回跟第一回同樣美妙。你在表現最佳的晚上也乾不了那麼多次。你離五先生的桂冠還差得遠哪,我就那麼稱呼他,你這個傻瓜。” 完全違背我的意志,這句話給予我的痛楚使我的眼睛裡充滿了淚水。這等於在忍受從傷口裡把沙子弄出去那樣的痛苦。但是,在那一時刻,我再一次沉入對她的鍾愛之淵中。她的話使我看到我在有生之年裡該把腳跟放在哪兒。它也喚起了我以為已經死了的自尊心。因為我發誓,在我被幹掉之前的一個夜晚,我將要抹去她對五先生的佩服。 然而,在我離開前,我們的談話又來了一次變化。我們默不作聲地坐了一會兒,然後又沉默了更長一段時間。大概是半個小時後吧,淚水開始從她的眼睛裡流出來,沖掉了睫毛油。過了一會兒,她不得不揩揩臉。 “蒂姆,我想要你走。”她說。 “行,我就回去。” “先打個電話來。” “行啊。” 她陪我走到門口,然後停了下來,說,“還有件事我更應該告訴你。”她對自己點了點頭,“但我要是告訴你的話,”她繼續說,“你就不想走了,只想跟我談話了。” “我保證不會那樣。” “不,你會食言的。”她說,“等著。在這兒等著。”她走到起居室裡一張英屬殖民地時代的兩邊有抽屜桌子的複製品旁,在那兒,她在一張紙條上寫了幾句話,把它密封好,走了回來。 “你會信守這條諾言的。”她說。 “我想要你握著條子,直到回家的道走完一半時,你再打開它。想一想它。別給我打電話談這件事。我知道的我都告訴你了。別問我怎麼知道的。” “這是六條諾言。”我說。 “六先生。”她說,走過來,把嘴伸給我。這是我曾有過的最富有紀念意義的一吻。然而,這個吻是冷冰冰的。她的全部柔情,她的所有憤怒,都傳進了我心中。我承認我被這兩種情感的結合物弄得目瞪口呆,好像一個技藝高強的拳擊家正用一個可怕的左手肘彎擊和自相矛盾的右手肘彎擊抓住了我,這不是描繪一吻的好方法,沒有給我那一記親吻提供我心靈的安慰物,但我說這個,是在強調我的腿走起路來如何像橡膠似的,走過了鄰居家,順路走下去,走進我的車子裡。 我信守這六條諾言。在我把那輛小汽車在海恩尼斯交上去,回到我的那輛波其車裡,一直往東哈姆開了好長時間後,我才打開紙條。我把車子停在公路上,細細讀了她的便條,僅用了三秒鐘。我沒給她打電話,只是又讀了一遍。紙條上寫道:“我丈夫和你妻子關係曖昧。除非你準備殺掉他們,否則咱們就別談這件事。” 我又一次發動了波其車,但我在路上總是走神。我把車子開到了一個標牌前。牌子上寫著:國家公園——馬可尼海濱。然後,我又把車子開出六號公路,停在俯瞰著大西洋的懸崖上。這一切並不叫人奇怪。我把車停在公園指定的地方,然後走到一座低矮的沙丘上。我手玩著沙子,冥想著那些早年移居美國的清教徒,琢磨著是不是就在那兒,他們轉向北,向科德角的頂端駛去,然後再繞過普羅文斯敦。對馬可尼來說,還有比這個海角更好的地方來把最早的無線電信息發送到大西洋空間嗎?然而,我大腦在細想這種大概念的同時,變得空空蕩蕩的。我嘆了口氣,想到了來往於貞妮和吉勒·迪·賴斯之間,伊麗莎白和埃塞克斯之間,俄國女皇和拉斯浦丁之間的無線電消息,以及,用我們自己最自謙、客氣的說法,來往於瑪蒂琳同我自己之間的無線電消息。我坐在這個低矮的沙丘頂上,來回在手里傳著沙子,由於我見到了瑪蒂琳,我試圖估量估量我現在的處境。一切都落到了阿爾文·路德·雷傑西的身上嗎? 我想起來了,我只會用長槍,不會用我那支手槍,因為這一點,我在五年裡沒打過一回架。由於喝酒,並且後來還抽煙,我的肝一定比原來大了兩倍。但一想到要與雷傑西見面,我感到原來的一些血氣又回到了我身上。我以前不是打架的好手,現在也不是行家。但我在酒吧當侍者那幾年,還是學了幾招儿。在牢房裡,我又使它們翻了一番——我一肚子鬼把戲——但後來,這算不了什麼了。在最後幾次打街架時,我變得那麼邪性,以至於他們總是不得不從我旁邊逃走。我父親血液裡的某些東西傳到了我的身上,好像我已買下了他的遺傳密碼。硬漢不跳舞。 硬漢不跳舞。在那樁奇事兒上,我的記憶,像一條繞過航標駛進港灣的小船似的,回到了我的青春時代,我感到我自己又生活在剛過十六歲,參加金手套大賽那一年了。這與我拿著瑪蒂琳寫的那張紙條的時刻太遙遠啦。或者並不那麼遙遠,畢竟,我是在金手套大賽中,頭一回把別人打傷了,而且傷得很厲害。坐在這兒,坐在南韋爾弗利特海灘上,我開始笑了起來,因為我用這種方式看到了我年輕時的樣子,我十六歲的時候。當時,我總把自己想像成是條硬漢子。我畢竟有個在街區上最硬的父親。同時,我知道,甚至是那時,我永遠不會是他的對手,但我依舊告訴我自己,我相當像他,到中學二年級時,我成了高中足球隊的隊員。那是個本領!我記得那年冬天,每當踢完球後,我常常對我幾乎完全不能控制的世界充滿了卑鄙而傲慢的敵視。 (我父母那年離的婚。)我開始去我父親的酒吧間附近的一個拳擊體育館。這合情合理。作為道奇·馬登的兒子,我必須報名參加金手套大賽。 我在埃克塞特認識的一個猶太小伙子告訴我,說他十三歲那年是他一生中最糟糕的一年。他花了一年時間準備他的受戒儀式,從不知道,在某個特定的晚上,他能睡著還是根本就睡不著,背誦著那段必須在第二年冬天一個猶太教徒集會上對他家的二百個朋友宣講的講演詞。 我暗示他說,那還沒有你第一個晚上參加金手套大賽時的情形那麼壞。 “有件事兒,”我說,“你得半裸著身子走進屋去,沒人讓你這樣做。五百個人在那兒。他們中有些人不中意你。他們中意另一個小伙子。他們盯著你看時,眼光很挑剔。然後,你會看到你的對手。他看上去就像一管烈性炸藥。” “是什麼促使你這麼幹的呢?”我的朋友問。 我對他說了真話。 “我想讓我父親高興。” 對一個有著這樣善良的目的的孩子來說,在更衣室裡,我感到緊張不安。 (其他十五個拳擊手和我的心情一樣。)他們,像我一樣,在藍角里面。隔牆那邊,也是個更衣室,裡面有十五個從紅角里來的競爭者,大約每隔十五分鐘的樣子,我們每邊就有個人走出去,走到大廳裡,另一個就回來了。根本沒因為匆忙建立起來的同盟而有丟臉的危險。我們彼此不認識,但我們希望大家都走運。很熱誠地希望。每隔十五分鐘,像我說的那樣,一個小伙出去了,過一會兒,先前出去的那個回來了。要是贏了,他會欣喜若狂,要是輸了,他也會很痛苦。但終於,什麼狂喜呀,什麼痛苦呀,還是都過去了。有個小伙子被背了進來,他們派人去叫救護車。他被一個赫赫有名的黑人小伙子打倒了。當時,我考慮要放棄比賽。但一想到我父親正坐在第一排,我就沒照直說出這句話來,“好吧,爸爸,”我自言自語,“我是為你死的。” 一旦拳擊開始了,我發現,拳擊運動,像別的文化一樣,得花上幾年時間才能學會,並且,沒過幾分鐘,我就丟掉了我所有的那點文化。我真的嚇壞了,所以,我的拳頭像雨點一樣向對方砸去。我的對手,長得胖胖的,黑黑的,跟我一樣害怕,也從沒停止揮拳。第一輪拳擊結束時,我們倆沒有一個能動彈。我的心都要炸了。到了第二局,我們簡直就連一拳也伸不出去,站在那兒動不了。我們怒目而視,用頭去擋拳,因為我們太累了,不能躲閃——挨一拳也比動一步少費氣力。我們看上去肯定像碼頭搬運工似的,喝得太多,打不起來了。我們倆的鼻子都在流血,我都能聞到他的血味兒。在這一天晚上我知道了,血味原來跟身體發出來的氣味一樣。這是相當可怕的一局。當我回到我那個角休息時,我感到我就像一台超速運轉的機器似的,每個零件都要轉不動了。 “得玩玩命,好好打,要不我們贏不了。”教練說。他是我父親的朋友。 當我能說出聲來時,我盡量正式地對他說——你可能會想到,我已經念預科了——“如果你想結束這場拳擊,我悉聽尊意。” 然而,他眼睛裡的神情告訴我,在他餘生里,他將會重複我這句話的。 “小傢伙,把他揍出糞來。”我的教練說。 鈴響了。他把口腔保護罩遞給我,衝著拳擊場中心推了我一下。 現在,我不顧死活地打上了。我必須把我剛才那句話的肝臟吃掉。我父親喊得這麼響亮而高亢,我甚至都認為我會獲勝了。轟隆!我踩上了個炸彈。我腦袋不像棒球擊球員的球棍那樣擺動了。我猜想,我在繞著拳擊場趔趔趄趄地走著;因為我看到另外那位拳擊手正上下左右來回跳動。我在一個地方站了站,然後又站到另一個地方。 新腺上激素肯定被這一拳打鬆了。我的雙腿頓時產生了無窮的力量。我開始轉圈,開始揮拳猛打。我跑動,我躲避,我揮拳(我從一開始就該這麼幹)。終於,我認識到了這樣一個事實:我的對手所知道的拳擊技術比我還少!正像我打量他,給他來個肘彎擊一樣(由於現在我發現了他每次都放低他的右手,所以我假裝要用左手去打他的腹部)。噢,鈴響了。拳擊結束了。他們抬起了他的手。 其後,當那些對我表示良好祝愿的人走了,我孤零零地和我父親坐在一家咖啡店裡,第一批痛苦的波浪開始湧向我時,大麥克低聲抱怨說,“你本來應該贏的。” “我也是這麼想的。人人都說我應該贏。” “那都是些朋友。”他搖了搖頭。 “你是在最後一局輸掉的。” 不,既然比賽結束了,我又輸了,我就得認為是我贏了。 “人人都說我挨那一拳以及來回走動的方式都很漂亮。” “全都是些朋友。”他說,聲音是這麼悲傷,以至於你將會認為那些人都是朋友而不認為酒成了愛爾蘭人的害人精。 我真想跟我父親論出個高低,這是我以前從沒有過的想法。呆呵呵地坐著,半個腦袋空落落的;軀幹、四肢及嗓子悶乎乎發熱,沉得抬不起來;你的心中充滿了恐怖,這可能是因為你的確輸了一場比賽而你的朋友硬是說你應該贏。所以我氣喘吁籲地對他說,對他來說,我可能從沒這樣自傲過,“我的錯兒是我不跳舞。我應該在鈴響時快點衝出來揍他。我應該過去:揍他!揍他!變換變換位置。”我說,搖動著雙手,“不停地兜圈子。然後轉回來猛戳他,到他夠不著我的地方跳舞,兜圈子,跳舞,揍他!揍他!”我點頭讚許我自己這套絕妙的戰鬥計劃。 “當他準備時,我就能打倒他這個蹩腳的拳擊手了。” 我父親臉上沒有表情。 “你記得弗蘭克·科斯特洛嗎?”他問。 “暴徒裡的頭號人物。”我欽佩地說。 “有一天晚上,他正跟他的金發俊俏女人坐在一家夜總會裡,在那張桌子旁邊,還坐著他請來的羅基·馬西亞諾、托尼·坎佐內里和大塊頭托尼·蓋勒托。這是一個朋友歡聚的宴會,”我父親說,“管弦樂隊在演奏著。所以弗蘭克對蓋勒託說,'嘿,大塊頭,我想要你跟格洛里亞跳個舞。'這使蓋勒托很緊張。誰想跟這個大人物的女友跳舞呢?她喜歡上他該怎麼辦哪?'嘿,科斯特洛先生,'大塊頭托尼說,'你知道我不會跳舞。''放下你的啤酒,'弗蘭克說,'出去,到那兒跳舞。你會跳得挺捧。'這樣,大塊頭托尼站了起來,在地板上跟格洛里亞跳起舞來,他倆之間相隔有一胳膊遠。在他跳完後,科斯特洛又讓坎佐內裡跟格洛里亞跳,所以,他也不得不把格洛里亞帶出去跳舞。然後輪到了羅基。他自以為地位高得可以叫科斯特洛的名兒,所以他說,'弗蘭克先生,我們這些重量級的在舞廳裡施展不開。''到舞池裡蹦蹦。'科斯特洛說。在跟羅基跳舞時,格洛里亞抓住機會,低聲對他說,'老英雄,幫幫忙,看看你能不能讓弗蘭克大叔跟我跳個舞。' “當那段音樂結束時,羅基把她領了回來。他感覺好多了,別人的興趣也上來了。他們開始戲弄這個大人物,但很小心,你知道,只是無不傷大雅的小玩笑。'嘿,科斯特洛先生,'他們說,'科先生,跳一個吧,你幹嗎不跟你的夫人跳個舞呢?' “'怎麼樣?'格洛里亞問,'請!' “'輪到你了,弗蘭克先生。'他們說。” “科斯特洛,”我父親搖了搖頭,對我說,“硬漢子,”他說,“不跳舞。” 到現在,我父親說過大約五句這樣的話。 “我們出生在屎尿之間”成了他的最後的和最不高興的話,甚至像“別說了——你把風都從帆那兒說跑了”也總是最高興的話那樣,但在我整個青年時代,這句話常常是:“硬漢不跳舞。” 十六歲時,作為一個從長島來的半愛爾蘭人,我不了解禪宗大師和他們的心印,但要是我知道了,我將會說,這句話本身就是個心印,由於我了解它的內涵,它就仍然伴隨著我,我歲數越大,對它的意思理解得就越深。現在,坐在南韋爾弗利特的海灘上,遠望著朝我湧來的已走到了三千里旅途終點的海浪,我再一次想起了帕蒂·拉倫對我性格的侵蝕作用的神力。自憐的浪濤可預見地升了起來,我想到了停止去想我的心印的時候了,除非我能給我的沉思帶來新的想法。 確實,我父親的品德比你在遇到麻煩時毫不退卻這種品德更好,某種更美好的東西無疑是他不能或不會表達出來的,但他的準則就在那兒。它可能是條誓願。我失掉了他的哲學肯定會解釋得清清楚楚的某種無法捉摸的原則了嗎? 這時,我看到有個人正順著海灘朝這邊走來。他走得越近,我就越努力去辨認他。隨之而來的是,我腦子裡的東西漸漸開始消失了。 這個人個子很高,但外表並不陰險。事實上他很胖,看上去有點像梨似的,上小下大。因為他有個羅漢肚,可肩上的肉並不多。此外,當他走在沙子上面時,他的步法很可笑。他穿得很講究,穿的是三件一套的有飾針帶子的炭灰法蘭絨男裝,條紋襯衫上有個白領,扎了一條俱樂部領帶,在他胸前口袋裡有塊小小的紅手帕,一件駱駝絨上衣折搭在他胳膊上。為了不磨損他的棕色平底便鞋,他用手拎著它們,這樣,他就用花格短襪踩著冰冷的十一月沙子往前走。這使他像一匹大出洋相的馬似的,邁著跳起來而後又輕輕點地的腳步走過濕乎乎的鵝卵石。 “你好嗎,蒂姆?”這個人現在對我說。 “沃德利!”這讓我有兩層驚愕。一是,他體重增加了這麼多——上次在離婚裁決法庭裡看到他時,他還很瘦;二是,我們竟然在我已有五年沒來了的南韋爾弗利特海灘上相遇了。 沃德利側過身子,把手伸向我正坐著的地方。 “蒂姆,”他說,“你的行為方式說明你完完全全是個潑婦的兒子,但我想讓你知道,我並不沉湎在令人不快的感情裡。生活,正像一個人的朋友不斷告誡他的那樣,太短暫了,沒有空兒總去琢磨令人不快的往事。” 我握了握他的手。如果他想同我握手,我也沒法拒絕。畢竟,他妻子在坦帕的一個酒吧間裡遇到了徹底破產了的我——那是他在將近五年後第一回見到我——給了我一份差事,給他們當汽車司機,在他鼻子底下把我帶上她的床,我們因此而重續我們在北加利福尼亞度過的良宵,然後,她鼓動我鼓動到這樣一種程度——我絞盡腦汁地去想萬無一失地殺掉他的方法。謀殺他的火花還沒亮就熄滅了,我在離婚審判時,做了對他不利的旁證,態度堅定地發誓說——並且有些碰巧還就是真的——他要送給我一大筆錢,懇求我在法庭上做對她不利的旁證。我又說,他建議我把帕蒂·拉倫帶到基韋斯特的一座房子裡,在那兒,他準備和一個偵探、一個攝影師來一次突襲。那純屬胡編亂扯。他以前只是自己嘟囔過這種想法。我還說,他請求我去誘姦她,目的是以此作為他的證據,那真是個成功的偽證。我為帕蒂·拉倫提供的證據帶給她的好處,可能同她的律師用錄像機訓練她帶給她的好處一樣多。沃德利法律上的全部火力一齊對準了我,頓時,我在證人席位上成了個明星。這些飛來的子彈極力把我渲染成一個曾犯過罪的人和海濱酒徒。這些子彈要多卑鄙有多卑鄙,但我這麼幹怎麼能保持我良心上的純潔呢?我在沃德利家當司機的時候,他可是把我當作埃克塞特的老同學看待,而我呢,一直沒有機會回報他。 “是的,”他說,“有一小段時間我感到難過,但米克斯總對我說,'沃德利,甩掉自憐吧。這個家養活不起這種感情的。'我希望他們現在把米克斯投進最糟糕的坑里,但不是在這兒,也不是在那兒。人得接受他人的忠告。” 他說話的聲音最該死不過了。我待一會兒會描述這種聲音的,但是現在,他的臉直接對著我。跟許多粗俗的人一樣,他有個習慣,當他對某個坐著的人說話時,他總是貓著腰向前探著身子,把嘴放到你周圍的空間裡,使你總感到不舒服,你接受的是他那貴族式的唾沫星子。當陽光照在他臉上時,他看上去,特別是在近處看,活像個麥麵團。他要是不穿得這麼整齊筆挺,他的外貌就會顯得呆呵呵的,因為他那薄薄的黑髮直豎著,五官顯得呆滯,臉鬆鬆垮垮地繃著,可他那雙眼睛實在很嚇人。它們很亮,有種古怪的能力,只要有人一句話說得不中聽,它們就會立刻變作兩團怒火,好像魔鬼打了他一下似的。 所以他那雙眼睛竭力想佔有你,盯進你的臉,好像你是他找到的第一個長得與他相像的人。 然後是他的聲音。我父親一定會憎恨這種聲音的。上帝肯定是在用沃德利的聲音來誇耀他的莊嚴。沃德利的雙元音發音彌補了他其他的缺陷。那些動人的雙元音使下里巴人一下子變成了陽春白雪。 如果說我用了點時間描述了我的老同學,那是因為我仍然處在驚愕之中。我多年來一直相信巧合的神力。我甚至認為,在發生一些特殊的或可怕的事情時,一定會遇到某種巧合——這是我希望能夠解釋的一種稀奇古怪但又強有力的觀念。但沃德利竟然願意在這個海灘上露面——如果對此有個理智的解釋的話,我會更加高興的。 “你竟會在這兒,真是不可思議。”我想都沒想就說道。 他點了點頭。 “我絕對相信巧遇。如果我有個聖人的話,那麼她的名字就是無意中發現珍寶的運氣。” “見到我,你似乎很高興。” 他想了想這句話,雙眼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的眼睛。 “你知道,”他說,“考慮來考慮去,我認為我是這樣。” “沃德利,你本性很好。請坐。” 他依了,對我來說,這是種解脫。現在,我不必去死死地瞅他的眼睛了。然而,他大腿上的肉和他的其餘部分一樣,激增了很多。他的大腿靠著我的大腿,一大塊軟乎乎的親切的肉。事實是,要是某人在那方面有才能的話,他就能抓住他,如此等等。他的肉有著那種女子已到結婚年齡特有的消極忍耐性,它乞求受到凌辱。在監獄裡,現在我想起來了,他們常常管他叫“溫莎公爵”。我常常聽到犯人們這樣議論沃德利,“噢,溫莎公爵,他的屁眼子有水桶那麼大。” “你看上去身體不太好。”沃德利咕噥道。 我沒搭理這句話,接著問,“你在這些地方待了多長時間?”我的意思是指這個馬可尼海灘,南韋爾弗利特,科德角,新英格蘭,或者也包括整個紐約和費城,但他只是揮了揮手。 “咱們談談吧,”他說,“談談重要事兒。” “這容易。” “是容易,麥克,你說的對。我總說——實際上,我過去常對帕蒂·拉倫這麼說,'蒂姆舉止落落大方,他天生就有這份才能。正像你似的,他是什麼就說什麼。可對這件事,他最虛頭巴腦裝面子了。'當然,我正試圖偷偷摸摸地把一條線索放進她那執拗的大腦裡。我是煞費苦心,試圖灌輸給她一個觀念,要她怎麼樣去守規矩。”他笑了起來。這笑聲中蘊含了巨大的興奮,它是那些當他們孤獨地生活時,他們在大笑聲中度過他們的生活的人展露出來的,所以,要是笑聲裡有許多孤獨的話,那它就也有著不同尋常的個性,好像他並不關心在他的自來水工程中顯示出了多少最可怕的陰溝和陷阱。他絕對是以為,他自己的那種自由抵得上其他一切了。 當他笑完時,我開始琢磨是什麼讓他這麼高興,他說,“自從以前你、我和帕蒂走過這條路以來,讓我長話短說吧。你騙她想些什麼?” 說這句話時,他眼光一閃,好像他在建議你去偷皇冠鑽石。 “全都說嗎?” “那當然。” “你別兜圈子,往那一點上扯。” “那是我從我父親那兒接受過來的另一條忠告。他告訴我說,'事兒越重要,你就越得快點把它說出來。不然的話,重要性本身就會壓到你身上來。那你就將永遠也說不出它來了。'” “沒準兒你父親說的對。” “那當然。” 顯而易見,他是想讓我琢磨琢磨這句話。 “我想問問,”我說,“出多少錢?” “你想要多少?” “帕蒂·拉倫過去常常許給我月亮,”我說,“'去根除那個可怕的男性同性戀,'她說,'你會得到我身價的一半。'”我這麼說,是想盡可能地對他無禮。他恭維我舉止落落大方的那些話激怒了我。看是撫慰,其實不然。所以我說這句話是想看看他的創傷是不是已經封口了。我不太能拿准說它們已經封口了。他飛快地眨了眨眼睛,好像是在盡力把要淌出來的眼淚擠回去。他接著說,“噢,我不知道她現在是不是用同樣的話來頌揚你。” 我開始笑起來。我不得不這麼幹。我總在想像,在我們一切都到手時,帕蒂·拉倫對我會比她曾對沃德利所持的態度要友好些,但那也可能是個特大的假想罷了。 “在她的遺囑裡有你的名兒嗎?”他問。 “我不知道。” “你恨她恨得足可以去幹這件事嗎?” “恨得咬牙切齒。” 我沒打哽地說了這句話。在海灘上說話很隨便,想怎麼說就怎麼說好了。但就在那時,五次這個數字又浮現在我的腦海裡。我剛才是不是吐露了我的真情實感,要么它僅僅是那個令人討厭的想法的一次重複:瑪蒂琳·福爾特·雷傑西的丈夫一晚上就和我愛慕過的女人做了五次愛。我就像個拳擊手似的,捱過幾小時後似乎就不覺得疼了。 “我聽說,”沃德利說,“帕蒂對你很不好。” “噢,”我說,“你可以用這個詞。” “你看上去像鬥敗了的公雞。我可不信你能幹這件事。” “我肯定你是對的。” “我並不想真是那樣。” “你幹嗎不干這件事?” “蒂姆,你永遠不會相信我。” “不管怎麼樣,你得告訴我。說不定我能通過比較一下那些謊話從中發現真相呢。” “這話說得可真妙。” “這不是我說的。是利昂·托洛茨基說的。” “噢。這句話抵得上羅納德·弗班克了。” “帕蒂·拉倫現在在哪兒?”我問。 “她在附近。這你可以相信。” “你怎麼知道?” “她正和我爭奪一塊房地產呢。” “你是打算殺死她還是在交易上戰勝她?” “隨便哪個都行。”他說,眼白可笑地一翻。他可能試圖模仿小威廉·F.巴克利。 “可你寧可看到她死嗎?”我堅持說。 “不用我自己的手收拾她。” “為什麼不呢?” “你就是不相信我。我想讓她盯著殺她那個人的眼睛,把這件事的真相徹底搞錯。我不想讓她在生命的最後一瞬間看到我,說,'噢,怎麼,這原來是沃德利在報復我。'那太容易了。它將會讓她心裡很平靜地死去。她一到地方找到了自己的全屍後,就知道該纏住誰了。找到我並不難。相信我吧,我寧可讓她在一種極度混沌的狀態裡死去。'蒂姆怎麼會幹這種事呢?'她將問她自己。'是我低估了他吧?'” “你這一招可真夠絕的了。” “唷,”他說,“我知道你並不理解我。想一想我們的出身和經歷的差距,就能知道你不可能理解我。” 他把身子轉過來,眼睛死死地盯著我,嘴裡呼出的氣不太好聞。 “但要是你用真正的房地產交易挫敗了她,”我說,“她會知道是你在報復她的。” “是的,她能知道。我想要那麼幹。我想讓我的死敵看到我不是草包一個。我想讓他們都知道,這是沃德利乾的。死的方式是不同的。把他們送到混沌裡去吧,我給。” 要是在監獄裡,他並沒殺死一個正威脅他的人的話,我是不會把他的話當真的。在監獄裡,他出錢收買殺人者時我在場。他現在的樣子和做法跟當時差不多。罪犯們會嘲笑他的,可不是當著他的面。 “把有關那筆真正的房地產交易的事兒告訴我吧。”我說。 “由於你妻子和我都注意到了同一個地方,我認為我不應該告訴你。誰也不知道帕蒂·拉倫會在什麼時候回來用胳膊摟住你。” “是的,”我說,“我會受到責難。”我感到奇怪的是,帕蒂怎麼會跟代理警察局長臭味相投呢。 “我不應該告訴你,”他頓了頓,然後說,“可是,一時衝動,我是會那麼幹的。” 現在,我不得不盯著看那雙討厭的、大而銳利的眼睛。 “我並不想攪亂你的感情,蒂姆,可我並不認為你真理解帕蒂·拉倫。她假裝她不能不注意世界對她怎麼看,但我得告訴你,她並不是用一般材料做成的。對此她感到十分自豪,所以就總也沒有出頭之日。她假裝對社會地位不感興趣。” 我想起了五年前,我們到普羅文斯敦時,我第一次領帕蒂·拉倫去參加晚宴的情景。有幾個朋友把皮酒囊搬到了沙丘上,婦女們帶來了一些茶點,甚至把泰國棒糖也拿來了。那天,月亮格外明亮。在宴會開始之前,帕蒂感到很緊張——後來我才知道,在宴會開始前,她總是感到緊張——她那麼善於設宴款待朋友,這真是叫人難以置信。當時,在場的人都說迪倫·托馬斯在參加令人難忘的詩歌朗誦會之前總要嘔吐,所以在第一次聚會上,帕蒂用車把他們帶出去美美地兜了一陣風,在散會之前,她大腿夾著喇叭吹了起來。是的,她成了那次聚會的核心人物。在以後的聚會中她也總是要大顯身手。 同樣,我知道他的意思。她在外給的太多,得到的卻太少。我常常感到,這就像一個傑出的藝術家畫煙灰缸作為聖誕禮物似的。所以,他說的我沒往心裡去。一點不假,我在想他是不是對的。最近,她在普羅文斯敦也鬧了個夠嗆。 “帕蒂·拉倫的秘密是,”沃德利說,“她認為自己是個罪人。不可挽救了。一切都晚了。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姑娘還會做些什麼呢?” “借酒澆愁,一直喝到死拉倒。” “如果她是個傻瓜的話。我說,對帕蒂·拉倫來說,實際一點的辦法是為魔鬼修建一座巨大的工程。” 他有好半天沒吱聲,好像他是在讓他這番話沉落到無垠的空間裡。 “我一直盯著她,”他說,“在最近五年裡,她做的事沒一件我不知道的。” “你在鎮子上有朋友嗎?” 他做了個手勢。 他當然有朋友了。鎮子上有一半人口是靠國家救濟來維持生活的。他花不了幾個錢就會得到他所需要的一切情報。 “我一直,”他說,“和房地產商有聯繫。我在科德角的角尖轉了幾把。普羅文斯敦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在東海岸,這是座最吸引人的小漁村。要不是葡萄牙人的功勞,是他們走運,很早以前它就會變成一堆廢墟的。” “你的意思是說帕蒂·拉倫想做房地產生意?” “並不是這樣。她想來個一舉成功。她看中西部小山上那幢小房子啦。” “我想我知道你說的那個地方。” “你當然知道。難道我不清楚嗎!和你在望夫台酒家喝酒的那一對男女是我的代理人。他們計劃第二天到房地產商那兒把它買下來,就是你在酒桌上十分友好地把我推進去的那幢房子。”他吹了個口哨。 “普羅文斯敦是見了鬼了。我完全相信這一點。要不你跟他倆談話時怎麼會想到我的名字呢。” “這可真是妙到家了。” “這簡直叫人不可思議。” 我點了點頭。我的腦袋清醒了許多,開始警覺起來。是不是帕蒂·拉倫在鬼城裡把交響樂團弄跑調了?她衝著月亮吹起她那支小喇叭啦? “你不知道,”沃德利說,“可憐的朗尼·潘伯恩那天晚上和他的金發女友還沒吃完飯就給我掛了個電話。他懷疑我是不是在耍兩面派。他問我在我的名字滿天飛的同時,他怎麼會屈尊當個購買房產的人呢?” “那好辦,提價就是了。”我說。 “偉大的計劃總會遇到類似的事,”沃德利說,“計劃得越周密,你越得注意提防不測的事情發生。找那麼一天,我會告訴你傑克·肯尼迪被害的真相的。聽說是沒命中。真是一串福事!從那天起,中央情報局就不知道東西南北了。” “你買那處房地產的目的是不是不想讓帕蒂·拉倫得到它?” “太對了。” “你要那幢房子乾嗎呢?” “我會很高興地僱一個人看管這座空空蕩蕩的聖殿的。有計劃地用乾枯的腐爛物把帕蒂·拉倫身上的每一個洞兒都堵上。” “但是,要是她把房子弄到手,她能幹些什麼呢?” 他伸出一隻白胖的手。 “我正琢磨這件事呢。” “嗯。” “新港畢竟是新港,你應該把它放在它現在所在的那個地方。馬薩葡萄園和楠塔基特現在都成了房地產。漢普頓是個災難!萊弗卡城在星期天更迷人。” “普羅文斯敦比它們都擁擠。” “是的,在夏天你簡直沒有一點辦法,可那時候東海岸有哪個旅遊區人不多呢。我想說的意思是普羅文斯敦有它的自然美。其他那幾個地方都是大自然的等外品。在秋天、冬天和夏天,哪個地方也趕不上這個面積不大、歷史悠久的普羅文斯敦。我琢磨,帕蒂·拉倫是想用那幢房子辦家豪華旅館。要是管理得當,幾年以後它就會比附近的所有旅館都有名氣。在旅遊淡季,它就會把其他旅館都擠垮。我認為,帕蒂就是這麼想的。要是再有幾個得力的幫手的話,她就會名揚四海的。蒂姆,不管我是對還是錯,這一點我是知道的。她看中了那個地方。”他嘆了口氣。 “既然,朗尼承認自己失敗了,那個金發女郎也失踪了,我得盡快找個代理人,要不然我就得親自去。這樣一來就會抬高房價的。” 我笑了起來。 “你已經把我說服了。”我說,“你用不著把帕蒂殺了,最後在那塊房地產上乾她一頓算了。” “就照你說的做吧。”他裝著對我笑了起來。我不知道是不是該相信他。他講的聽上去不太對頭。 我們倆瞅了一陣子海浪。 “我喜歡帕蒂·拉倫,”他說,“有過那麼一陣子,她讓我感到我是個男子漢。我總說,如果你是個直流、交流的混合體,那最好是把兩條線路都通上電。” 我笑了笑。 “我說,這可不是件可笑的事兒。我可以提醒你,在我一生中我始終在爭取得到我直腸的產權。” “沒成功?” “我是唯一一個注意該回答些什麼的人。” “我在你家當司機時,帕蒂·拉倫常常跟我說我們該怎麼樣幹掉你,沃德利。她說等你死了,我們才能過上寧靜的日子。還說,要是我們不殺了你,你就會殺死我們的。她說,她認識幾個邪惡的人,但你是最該殺的。她說,你有足夠的時間去謀劃。” “你當時信了她的話了嗎?” “不太相信。我總在想咱倆被開除那天。” “這就是你不殺我的原因嗎?我總在想這件事。因為,你知道,我從不懷疑誰。我一直很信賴你。” “沃德利,你必須考慮一下我當時的處境。我身上沒什麼錢。我曾經犯過法,在警察局裡備過案的,所以不能在好酒吧里當侍者。而我所認識的最有錢的女人的所作所為就像她已經迷住了我似的,並且她還答應向我提供我所需要的一切毒品、酒和錢能買到的其他東西。我的確仔細琢磨過乾掉你的方法。我鼓足勇氣,可就是勾不動扳機。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當然不知道。我問你呢。” “因為,沃德利,我總是在想你下決心從一樓順著牆爬到三樓你父親房間裡那一時刻。你的所作所為感動了我。你是個從草包變成了硬漢子的人。後來,我就放棄了殺你的念頭。這一切信不信由你。” 他笑了笑,然後又笑了笑。他前仰後合地笑著,他的笑聲引來了一群海鷗,領頭的那隻鳥好像在喊著,“這兒有東西吃,這兒有東西吃!” “這簡直是太妙了。”他說,“帕蒂·拉倫的計劃可落空了,因為你不敢殺站在壁架上的小男孩。我聽你講這些很高興,高興的是,作為老同學,我們終於相互了解了。我告訴你我過去曾是個多大的騙子。我從來就沒離開過壁架一步。是我編的那個故事。在監獄裡,誰都得有件驚人的事,所以,那個故事就成了我的了。我想讓大夥兒都知道,我絕望了,別跟我胡來。實際上,我是通過管家的幫助才進了我父親的私人書房的。你記得,那些照片都是他拍的。他掏出鑰匙,讓我進去。他幫助我進書房的報酬僅僅是讓我答應把他的褲子鈕扣解開——舊式的褲子扣,而不是拉鍊!——然後在那個地方玩弄一番。我照辦了。我總是欠債還錢。巴黎是值得一次大彌撒的!” 他說完後站起身來,把那雙鞋舉得挺高,好像他是自由女神似的,然後便走開了。他走了有十英尺遠,停了下來,轉過身子說,“誰知道帕蒂·拉倫什麼時候來找你?你要是有勇氣的話,就乾掉她。我給你出個數,她的腦袋值兩百萬外加一個零頭。”說完,他把拎著鞋的那隻胳膊放了下來,光著腳在冰涼、堅硬的沙灘上神氣十足地走了。 他沒走多遠,我告訴我自己,要是我能找到那顆失踪了的金發人頭的話,可能是傑西卡·龐德的頭,現在可以移花接木用來充當帕蒂·拉倫的腦袋,我可能成為這個最大誆騙的幸運兒,一個摘桃子的人。這有些缺德,可值兩百萬美金。 我告訴自己:有能力這樣想的人就有能力去殺人。 我告訴自己:思想是可鄙的。我內心中清白的最好指南是,這種欺騙的想法沒有觸動我。 米克斯·沃德利·希爾拜三世走了很遠了,我才往回走,來到波其車旁。我把車開出馬可尼海濱朝著普羅文斯敦駛去。 在回家路上,我對巧合的已經失去光澤的本質又有了新的了解。 我覺得有人在跟踪我。我並不能肯定,因為我車後一輛車也沒有。在我加速時,沒有車緊跟著我。有時還沒等我拿起話筒,就能感到有人在給我打電話,所以我不能不相信有人跟踪我。他們可能離我有很長一段距離,但他們是在盯著我。是不是有人把發送信號裝置安放在我那輛波其車上了? 我把車拐向了右邊一旁岔道上,往前開了一百來碼停下來。後面沒有什麼車。我鑽出車門,看看前車箱,又瞧瞧後面的發動機。在車後保險槓上,發現了一個小黑盒子。那個盒子有香煙盒一半那麼大,上面有塊磁鐵,所以能夠固定在保險槓上。 那個盒子裡面沒有聲響,也沒有鐘錶的嗒嗒聲,在我手裡它就像塊實心東西似的。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