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恨,友誼,追求,愛情,婚姻

第7章 留存的記憶

在溫哥華一間旅店的房間裡,年輕的梅里埃爾戴上她白色短款的夏日手套。她穿著米黃色亞麻裙子,頭上紮著薄薄的白色圍巾。她那時還是黑頭髮。她微笑起來,因為想起泰國的詩麗吉王后說過的話,或者雜誌中引用她的話。援引的引語——詩麗吉王后援引巴爾曼的話。 “巴爾曼教會了我一切。他說:'永遠戴白色手套,那是最佳選擇。'” 最佳選擇。她為什麼要為這話笑呢?這似乎只是一句輕聲的建議,既荒唐又包含無窮的智慧。她戴著手套的手很有型,但看起來柔弱得像小貓爪一樣。 皮埃爾問她為什麼笑。 “沒什麼。”她說,接著告訴了他原委。 他問:“巴爾曼是誰?” 他們正準備去參加葬禮。為了能準時趕上早晨的儀式,他們昨晚就從溫哥華島的家裡乘船過來了。從結婚之夜算起,這是他們第二次住酒店。他們現在外出旅行總是帶著兩個孩子,找迎合家庭需要的不太貴的汽車旅館。

這是他們結婚後參加的第二個葬禮。皮埃爾的父親去世了,梅里埃爾的母親也不在了,但那都是他們認識前發生的事。去年皮埃爾學校的一位老師突然去世,舉行了隆重的葬禮,有男生合唱,念十六世紀葬禮的悼詞。那個人六十五歲上下,他的死只是讓皮埃爾和梅里埃爾覺得有點吃驚,並沒有讓他們怎麼難過。他們覺得,在六十五、七十五或八十五歲去世都沒有多大差別。 今天的葬禮是另一回事兒。下葬的是喬納斯,皮埃爾多年以來最好的朋友,與他同齡——二十九歲。皮埃爾和喬納斯在西溫哥華一起長大——他們還記得西溫哥華在獅門橋建造以前的樣子,那時它就像個小鎮。他們的父母是朋友。他們十一二歲的時候一起造了一條小划艇,在丹達瑞夫碼頭下水。大學期間,他們分開過一段時間——喬納斯學工程,皮埃爾學古典文學,文科學生和工科學生歷來相互鄙視。不過那以後的數年間,他們的友誼在某種程度上又恢復了。喬納斯沒有結婚,有時來看望皮埃爾和梅里埃爾,一住就是一個星期。

兩個年輕人都對自己生活中發生的事情感到驚訝,他們會拿這些開玩笑。喬納斯選擇的職業在他父母看來很靠譜,曾引起皮埃爾父母無聲的嫉妒,但是,皮埃爾結了婚,謀到了一份教職,承擔起平凡的責任,而喬納斯大學畢業後,從來沒有固定的女朋友和工作。他似乎總是在試用期,從來沒有在任何公司轉過正,至於女孩子——至少聽他說——總是與他處於某種試用期狀態。他上一個工程師的職位是在溫哥華北部,他在辭職或是被解僱之後繼續留在那裡。 “經雙方同意,中止僱傭關係。”他寫信給皮埃爾說,補充說他住在高級人士住的酒店裡,有可能會找一份伐木的工作。他還在學習開飛機,考慮做一名無人區飛行員。他答應等現在的經濟糾紛處理好以後來看望他們。

梅里埃爾希望他別來。喬納斯睡在客廳的沙發上,早上把被子扔到地上,需要她去撿起來。他不讓皮埃爾睡覺,半夜三更還陪著他聊十幾歲時候的事,或者更早的事。他管皮埃爾叫“尿頭髮”,小時候的綽號,提到別的老朋友時,他叫他們“臭水池”、“博士”或“搗蛋鬼”,從來不喊他們的名字——斯坦、唐、里克,都是梅里埃爾耳熟能詳的名字。他粗暴地賣弄般地回憶一些事情的細節,梅里埃爾不覺得有什麼了不起,也不好笑(在老師家的前門台階上點著一包狗屎,一個老頭纏著他們這幫男孩,出五美分要他們脫掉褲子)。而如果談話轉到現在,他會變得很氣憤。 當她不得不問皮埃爾宣布喬納斯的死訊時,她既感到抱歉又感到震驚。抱歉是因為她從來不喜歡喬納斯,震驚是因為他是他們這個年齡段第一個離世的熟人。但是皮埃爾似乎並不吃驚,也不特別傷心。

“自殺。”他說。 她說不是,是意外。當時天已經黑了,他騎著摩托車行駛在石子路上,後來便駛離了路面。有人發現了他,陪著他,救助很及時,但他不到一小時就死了。他受了致命傷。 他母親在電話裡是這樣說的。他的傷是致命的。她聽起來似乎很快就認命了,根本不感到奇怪,態度跟皮埃爾說“自殺”的時候一樣。 在那之後,皮埃爾和梅里埃爾幾乎不談論死亡本身,只談葬禮,酒店房間,需要請全職住家保姆。他的西裝需要洗,白襯衫也搞定了。這些都由梅里埃爾來安排,皮埃爾以丈夫的方式不斷地檢查她的進展。她明白他希望她控制好情緒,就事論事,像他一樣,不要自以為可以恣意悲傷——他確信——她並不真的感到悲傷。她問過他為什麼說是“自殺”,他告訴她:“我只是這麼想的。”她認為他的迴避是一種警告,甚至是譴責,彷彿懷疑她從死亡——或從他們與死者的親近關係中——汲取了一種可恥和自私的情緒。一種沾沾自喜的病態的興奮。

在那個年代,年輕的丈夫們是很一本正經的。不久前他們還是求愛者,幾乎是玩物,奴顏婢膝,因為性的痛苦而絕望。當婚姻之實已是鐵板釘釘,他們就變得果斷,挑剔。每天早上去上班,臉刮得乾乾淨淨,年輕的脖子上打著領帶,在無名的工作中打發一個又一個白天;晚飯時回家,挑剔地看一眼晚餐,抖開報紙,舉著,擋在自己與廚房、疾病、情感和孩子的一團混亂中間。他們要迅速掌握很多東西。如何對老闆畢恭畢敬,如何管理妻子;如何在抵押貸款、擋土牆、草坪、排水管、政治,以及如何在接下來的二十五年中以一份工作來養家糊口這些事情上享有權威。那麼,可以溜回第二個青春期的是女人——在白天,在承擔照料孩子這種驚人的責任之餘。丈夫不在,精神放鬆。夢想的叛逆,造反的聚會,高中時那種陣陣狂笑,在丈夫不在的時候,在他付費的四壁間迅速滋生。

葬禮之後,一些人被邀請回到喬納斯父母在丹達瑞夫的家中。杜鵑花籬正在盛開,紅色、粉色和紫色的花。有人向喬納斯的父親稱讚他的花園。 “啊,我不知道,”他說,“我們當時得在倉促之間弄出個樣子來。” 喬納斯的母親說:“恐怕算不上什麼午餐,只是便飯。”大多數人在喝雪利酒,一些男人喝威士忌。食物擺在加長的餐桌上——鮭魚凍和餅乾、蘑菇餡餅、香腸卷、檸檬軟蛋糕、切好的水果和杏仁曲奇餅,還有蝦、火腿和黃瓜牛油果三明治。皮埃爾把所有的東西都堆在他的小陶瓷盤子上,梅里埃爾聽見他母親對他說:“要知道,可以回來再添的。” 他母親不在西溫哥華住了,是從白石城趕過來參加葬禮的。她已經沒有底氣直白地訓斥兒子了,畢竟皮埃爾現在是老師,而且結了婚。

“還是你以為不會有剩下的了?”她說。 皮埃爾漫不經心地說:“也許剩下的都是我不想吃的。” 他母親對梅里埃爾說:“你的衣服很漂亮。” “是的,不過你看。”梅里埃爾說著撫平她在儀式上坐出來的皺褶。 “這就是問題。”皮埃爾的母親說。 “什麼問題?”喬納斯的母親歡快地邊說邊把一些餡餅放到加熱盤裡。 “亞麻布的問題,”皮埃爾的母親說,“梅里埃爾只是在說她的裙子皺了”。 ——她沒有提“是在舉行儀式的時候”——“我說亞麻就是這樣的。” 喬納斯的母親也許並沒在聽。她望著屋子另一頭說:“那是給他看病的醫生。坐自己的飛機從史密瑟斯來的。我們覺得他人真是太好了。” 皮埃爾的母親說:“那真太冒險了。”

“是呀。我想他就是那樣照顧偏遠地區的病人的。” 他們在談論的人正在和皮埃爾講話。他沒有穿西裝,但是在高領毛衣外穿著體面的夾克。 “我想他會的。”皮埃爾的母親說。喬納斯的母親說:“是的。”梅里埃爾感覺彷彿他們解釋了什麼事情並達成了共識——是他的穿著方式嗎? 她低頭看著折成方形的餐巾。不像正餐餐巾那麼大,也不像雞尾酒餐巾那麼小。它們交疊著放成兩排(角上繡著或藍或粉或黃的小花),每一塊的角都和旁邊一塊的折角相互交疊。沒有兩塊帶同色花的餐巾放在一起。沒有人動過它們——她看見屋子裡很少有人拿餐巾——即使拿,也是從一排的尾端小心地抽出來的,沒有打亂順序。 在葬禮儀式上,牧師把喬納斯的生命比喻成子宮裡的嬰兒的生命。嬰兒,他說,不知道任何其他的存在,住在溫暖黑暗的水洞裡,對於將要闖入的光明大世界一無所知。我們對世界略有所知,但是無法想像,我們經歷了死亡的分娩劇痛後倖存下來後將進入什麼樣的光芒之中。如果可以告知嬰兒不久的將來會發生什麼,他難道不會恐懼和懷疑嗎?大部分時間,我們也滿心恐懼,滿腹疑慮,但是我們不應該如此,因為我們已經得到了承諾。即使這樣,我們盲目的頭腦還是不能想像,不能相信,我們會進入怎樣的世界。嬰兒被包裹在無知中,對自己無聲無助的存在充滿信念。我們這些並非全然無知的人,或完全有知的人,必須小心地把自己包裹在信仰裡,包裹在主的話語裡。

梅里埃爾看著牧師,他站在門口,手裡拿著一杯雪利酒,聽一個長著蓬亂金發的快活女人說話。在她看來,他們不是在談論死亡的劇痛和前面的光。如果她走過去和他討論那個話題,他會怎麼做呢? 沒有人會有這樣的勇氣或是那麼不禮貌。 她轉頭去看皮埃爾和無人區醫生。皮埃爾帶著孩子氣的快活勁兒與人交談,這些日子裡他很少有這樣的快活勁兒,或者要么是梅里埃爾很少見到。她假裝現在是第一次看見他。他拳曲的黑色短髮貼在額頭上,露出光滑泛著金光的象牙色皮膚。他的肩膀寬大有型,四肢修長,頭不大,形狀卻很好看。他令人著迷地笑著,但是從來不故意做作,自從他做了男孩子們的老師,似乎就不再相信微笑了。他的額頭上出現了淺淺的永久的細紋。

她想起一次教師聚會——一年多以前——那時他和她分處於房間兩端,都發現自己無法參與進身旁人們的談話。她繞過房間,在他不注意的時候靠近他,然後開始和他交談,彷彿她是一個謹慎搭訕的陌生人。他微笑著,就像現在一樣——但是有所不同,就像對一個纏人的女人說話那麼自然——擺出並不高明的偽裝。他們交換著緊張的神情,索然無味的話題,直到兩個人都忍不住大笑起來。有人向他們走過來,說禁止講夫妻笑話。 “你憑什麼認為我們結婚了?”皮埃爾說,他在此類聚會上的行為通常是慎重的。 她穿過屋子走到他身邊,心裡沒在想那些蠢事。她要提醒他,他們很快就要分頭行動了。他要開車去馬蹄灣,搭下一班輪船,而她要乘汽車穿過北海岸,去林恩山谷。她安排好趁此機會去拜訪一位她過世的母親曾經愛戴和崇拜的女士,事實上她母親是用她的名字給自己女兒命名的。梅里埃爾總是叫她姨媽,雖然她們沒有血緣關係。繆麗爾姨媽。 (梅里埃爾是去讀大學時才改變了自己名字的拼寫的。)這位老婦人住在林恩山谷的養老院,梅里埃爾有一年多沒去探望她了。他們難得全家出游去溫哥華,而且從溫哥華到那兒路上花的時間太多,孩子們也不喜歡養老院的氣氛和住在那裡的人們的樣子。皮埃爾也是,儘管他不喜歡這麼說。相反,他會問梅里埃爾這個人和她有什麼關係。 似乎她不是個真正的姨媽。 所以,現在,梅里埃爾要自己去看她。她說過,如果有機會去卻沒有去,她會覺得內疚。她對能離開家人的這段時間滿心期待,儘管她沒有這麼說。 “也許,我可以開車送你,”皮埃爾說,“天知道你等公交車要等多久。” “不行,”她說,“你會錯過輪船的。”她提醒他有關保姆的安排。 “你說得對。”他說。 和他交談的那個男人——醫生——別無選擇,只能聽著他們的談話。他出人意料地說:“我開車送你吧。” “我以為你是開飛機來的。”梅里埃爾說。這時,皮埃爾才說:“對不起,這是我妻子,梅里埃爾。” 醫生告訴她一個名字,她幾乎沒聽見。 “在霍利本山降落可不容易,”他說,“所以我把飛機留在了機場,租了一輛車。” 他有點強作客套,讓梅里埃爾覺得自己有點討厭了。一般來說,她既不魯莽也不羞怯。 “那真的沒問題嗎?”皮埃爾問,“您有時間嗎?” 醫生直視著梅里埃爾。不是那種讓人不悅的目光——既不魯莽也不狡猾,這算不上是讚揚,但也不是場面上的恭敬。 他說:“當然啦。” 於是就決定這麼辦了。他們現在就開始道別,皮埃爾將出發去乘船。而亞瑟,他的名字叫亞瑟——或亞瑟醫生——將開車送梅里埃爾去林恩山谷。 梅里埃爾的計劃是探望繆麗爾姨媽——很可能陪她一起坐到晚餐結束,然後從林恩山谷搭車到中心汽車站(去“城裡”的車相對多一些)。然後搭夜班車去渡口,乘船回家。 那個養老院叫作“公主莊園”,是座一層樓的建築,側廳很長,刷著粉棕色泥灰。街道熙熙攘攘,根本沒有像樣的庭院,也沒有樹籬或屏障來隔開噪音,把草坪保護起來。一側是福音堂,帶有可笑的尖頂,另一側是一個加油站。 “'莊園'這個詞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不是嗎?”梅里埃爾說,“甚至不意味著有其他樓層,而只是提示,你不應該把它當成什麼。” 醫生什麼都沒說——也許她的話他沒聽明白,或者只是不值得說什麼,即使她說的是實情。他們從丹達瑞夫出發,這一路上,她都在聽自己說話,感到很鬱悶。她也不是在天南海北地瞎扯——想到什麼說什麼——她只是在試圖表達她覺得有趣的事情,或者說如果她能把它們表達清楚的話,會很有趣。但是像她那樣喋喋不休,這些想法聽起來即使不是瘋話,也有自命不凡的味道。她一定像那些女人一樣,鐵了心不想進行平凡的交談,而要追求真正的談話。即使她知道沒有用,知道她的話對他一定像是一種負擔,她也無法讓自己停下來。 她不知道這是怎麼開始的。不自在,因為她現在很少和陌生人說話了。和一個不是自己丈夫的男人單獨坐車有點怪怪的。 她甚至冒失地問,他對皮埃爾認為摩托車出事是自殺有什麼看法。 “你可以把任何事故都想像成自殺。”他說。 “別麻煩開進車道了,”她說,“我可以在這裡下車。”實在是太尷尬了,她急於離開他和他純屬客套的冷漠,她把手放在門把手上,好像車還沒停就等不及要開門。 “我正打算停下來,”他邊說邊轉進了車道,“我沒打算把你困在車裡。” 她說:“我可能要久一些。” “沒問題,我可以等。或者我可以進去轉轉。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她想說養老院可能很沉悶,令人心煩。然後她想起來他是醫生,這裡不會有他以前沒有見過的東西。而他說“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時的方式——禮貌得體,但也有一種不確定的語氣——令她吃驚。彷彿他所貢獻出的時間和精力都和客套無關,而是和她有關。是稍帶誠懇的謙遜的主動請纓,伸出援手,而不是請求。如果她說她不想再佔用他更多的時間,他就不會再費口舌勸說她了,他會客氣地道別,然後開車離開。 最後,他們下了車,並肩走過停車場,朝前門走去。 幾個老年人或者也有可能是殘疾人坐在鋪築的廣場上,周圍有幾叢毛茸茸的灌木和盆栽牽牛花,表示那是個小花園。繆麗爾姨媽不在那裡,但是梅里埃爾發現自己開心地和他們打著招呼。她感覺到自己起了什麼變化。她突然感到一種神秘的力量和快樂,彷彿每邁一步,就有一條光明的信息從腳跟傳遞至頭頂。 後來她問他:“你為什麼要和我一起進去?”他說:“因為我不想讓你從我的視線裡消失。” 繆麗爾姨媽正獨自坐在輪椅上,就在自己臥室門口那條陰暗的走廊裡。她很臃腫,微微發光——但那是因為她裹著石棉圍裙,這樣她就可以抽煙了。梅里埃爾相信,當她很久之前對她說再見的時候,她就坐在同一輛輪椅上,在同一地點——儘管沒有穿石棉圍裙,那一定是新規定,或是反映出她身體狀況的進一步衰退。很可能她每天坐在固定的盛著沙子的煙灰缸旁邊,看著刷成豬肝色的牆——可能是粉色或淡紫色,但看起來像豬肝色,因為走廊很暗——牆上有分層的架子,上面擺著垂散的假長青藤。 “梅里埃爾?我想到是你了,”她說,“我可以聽出你的腳步聲。我可以聽出你的呼吸聲。我的白內障一定是糟透了。我只能看見一團一團的東西。” “是我呀,您好嗎?”梅里埃爾吻了吻她的鬢角,“您怎麼不出去曬太陽呢?” “我不喜歡太陽,”老人說,“我要照顧我的膚色。” 她可能是在開玩笑,但也有可能是真的。她蒼白的臉上和手上遍布著巨大的斑點——白斑會吸收各種光線,變成銀色。她曾經是真正的金髮美人,面頰紅潤,瘦削,精心修剪的直發在三十多歲的時候就白了。現在,她的頭髮被枕頭摩擦得亂蓬蓬的,耳垂耷拉著,像扁平的乳房。她耳朵上過去戴小鑽石——它們上哪兒去了?她耳朵上的鑽石,真的金項鍊,真的珍珠,顏色奇異的絲綢裙子——琥珀色,茄紫色——漂亮的瘦瘦的鞋子。 她身上有醫院消毒粉的氣味,還有甘草汁的氣味,煙是定量的,沒煙抽的時候,她就啜甘草汁。 “我們需要椅子。”她說。她探出身子,揮著手,手裡還夾著煙,試圖吹口哨。 “服務生,請拿些椅子來。” 醫生說:“我去找。” 老繆麗爾和年輕的繆麗爾單獨在一起了。 “你丈夫叫什麼名字?” “皮埃爾。” “你有兩個孩子,是吧?簡和大衛?” “對。但是和我一起來的那個人——” “噢,不,”老繆麗爾說,“那不是你丈夫。” 繆麗爾姨媽是梅里埃爾祖母而不是母親那一輩的人,她是梅里埃爾媽媽的藝術老師。開始是啟蒙,接著是同盟,然後成為朋友。她畫過大幅的抽像畫,有一幅——是給梅里埃爾媽媽的禮物——掛在房子的後廳裡,梅里埃爾就是在那座房子里長大的。每當這位藝術家來訪的時候,畫就會被移到餐廳。畫的顏色昏暗,深紅色和棕色(梅里埃爾的父親管它叫“著火的糞堆”)——繆麗爾姨媽的心情卻總是歡快明朗,無所畏懼。她年輕時住在溫哥華,後來到內地這個鎮上來教書。她有一些藝術家朋友,這些人的名字如今已見諸於報刊。她渴望回溫哥華,最終如願以償,和一對富有的老夫婦住在一起,幫他們處理事務。這對老夫婦是藝術家們的朋友和讚助人。和他們住在一起的時候,她似乎有很多錢,但等他們去世,她就受了冷落,靠退休金生活。她開始畫水彩畫,因為她買不起油彩。為了帶梅里埃爾出去吃午餐,她自己得餓肚子(梅里埃爾的媽媽懷疑是這樣)——梅里埃爾那時在上大學。和梅里埃爾吃飯的時候,她會滔滔不絕地講笑話做評論,主要是指出人們極力讚美的作品和思想都是垃圾,但是偶爾——在某個默默無聞的當代人物或幾乎被遺忘的另一個世紀的人物的作品中——會有些不同凡響的東西。那是她表示讚揚的最堅決的詞彙——“不同凡響”。她會突然沉默,彷彿那時那地,她與一種可貴的品質不期而遇,這種品質來自於一個仍然需要絕對尊崇的世界。 醫生拿著兩把椅子回來了。他做了自我介紹,語氣很自然,好像直到現在才有機會似的。 “艾里克·亞瑟。” “他是醫生。”梅里埃爾說。她正準備解釋葬禮的事、意外,還有從史密瑟斯的飛行,但是話題被轉移了。 “我不是醫院派來的,不用擔心。”醫生說。 “噢,不會,”繆麗爾姨媽說,“你是和她一起來的。” “是的。”他說。 這時他從兩把椅子之間伸過手來拉起梅里埃爾的手,緊緊地握了片刻,然後放開。接著他對繆麗爾姨媽說:“你怎麼知道的,從我的呼吸中感覺到的嗎?” “我可以辨別出來,”她有點不耐煩,“我過去是個惡魔。” 她的聲音——其中的顫音和傻笑——與梅里埃爾記憶中的不一樣。就在這個突然陌生起來的老婦人身上,她感覺到彷彿有某種騷動的背叛。一種對過去的背叛,背叛了梅里埃爾的母親與一個卓越之人的友誼,梅里埃爾的母親特別珍視這段友誼;或者是背叛了和梅里埃爾一起吃的那些午餐,以及兩人之間那些陽春白雪的交談。某種即將發生的墮落。梅里埃爾對此感到不安和淡淡的氣惱。 “噢,我過去是有朋友的。”繆麗爾姨媽說。梅里埃爾說:“您有很多朋友。”接著她提了幾個名字。 “死了。”繆麗爾姨媽說。 梅里埃爾說:“沒有。”她最近還在報紙上見過一次回顧展或者頒獎什麼的。 “哦?我以為他已經不在了,也許我弄錯人了——你認識迪蘭尼一家嗎?” 她直接問醫生而不是梅里埃爾。 “我想我不認識,”他說,“不認識。” “有些人在我們過去經常去的鮑恩島上有房子,迪蘭尼一家,我以為你或許聽說過他們。發生了各種事情。我說我過去是個惡魔,就是這個意思。冒險。嗯,看起來像冒險,但都是按照腳本來的,不知你明不明白我的意思,所以實際上也算不上什麼冒險。當然,我們都醉得像臭鼬一樣。但他們總是要點一圈蠟燭,當然還有音樂——更像是一種儀式。但又不完全是跟著腳本。這並不意味著你不會遇到什麼新的面孔,然後讓腳本去見鬼。第一次見面就開始瘋狂地接吻,一頭鑽進森林。在黑暗中。你走不了太遠。沒關係。被壓在地上。” 她開始咳嗽,一邊還拼命想講話,然後放棄了努力,停下來劇烈地咳嗽。醫生站起身,在她弓起的背上熟練地拍了幾下,她終於呻吟著停止了咳嗽。 “好些了,”她說,“你知道你在做什麼,但卻假裝不知道。有一次,他們把我的眼睛蒙上,不是在樹林裡,是在室內。是我同意的,沒有問題。儘管進行得不那麼順利——我的意思是說我確實知道。不管怎麼說,很可能沒有什麼我認不出來的人。” 她又開始咳嗽,儘管不像剛才那麼要命了。然後她抬起頭,大聲深呼吸了幾分鐘,舉起手,示意談話暫停,彷彿她很快就有什麼更重要的事情要說了。但是她最終只是大笑起來,說:“現在我有了一個永久的眼罩。白內障。這個眼罩不會讓我在什麼放蕩的飲宴作樂中被人佔了便宜。” “長了多久了?”醫生帶著彬彬有禮的興趣問:讓梅里埃爾欣慰的是一場投入的交談開始了,關於白內障的富有見地的討論。白內障的摘除,摘除手術的利弊,還有繆麗爾姨媽對——如她所言——轉到這裡來照看老年人的眼科醫生的不信任。淫穢的幻想——梅里埃爾確定就是這個——不知不覺順理成章地變成了醫學方面的談話,繆麗爾姨媽的態度是親切隨和的悲觀,醫生則是謹慎周到的鼓舞,在這裡,這類交談一定經常發生。 過了一小會兒,梅里埃爾和醫生交換了一下眼色,意思是說是不是待得太久了。私密,體貼,幾乎是夫妻之間的一瞥,其中的偽裝和淡漠的親密,能喚起那些還沒結婚的人的興趣。 快了。 繆麗爾姨媽自己採取了主動。她說:“對不起,我太粗魯了,不過,我要說,我累了。”她的態度中沒有暗示是誰先開始了最初的話題。帶著隱隱的羞愧感,梅里埃爾心不在焉地俯身和她吻別,就跟演戲一樣,她感覺到她再也不會見到繆麗爾姨媽了,她真的再沒有見到她。 拐過一個角落,房間的門都開著,裡邊的人躺著睡覺,或是在床上觀望著。醫生把手放在她的肩胛之間,然後從她的後背移到腰部。她意識到他在扯她的裙子,剛才她靠著椅子背坐著時,衣服貼在了她潮濕的背上。她腋下的衣服也濕了。 她想上洗手間。她不停地尋找著訪客洗手間,她記得他們進來時見到過。 在那兒,她是對的。一陣輕鬆,但還有一個困難,就是她不得不突然離開他身邊,說:“稍等一下。”她的聲音連自己聽起來都覺得冷淡而氣惱。他說:“好的。”然後快速朝男洗手間走去。微妙的瞬間消失了。 當她來到灼熱的陽光下,她看見他在車旁邊走來走去,抽著煙。他之前沒抽過煙——在喬納斯父母家裡,在來這兒的路上,或者和繆麗爾姨媽在一起的時候都沒有。這種行為把他孤立起來了,顯示出某種不耐煩,也許是了結一件事,開始著手下一件事的那種不耐煩。她現在不能確定,她是下一件事,還是要了結的那件事。 “去哪兒?”他把車發動起來的時候問。然後似乎覺得說得太唐突了,便又問:“你想要去哪兒?”幾乎就像是在對一個孩子或繆麗爾姨媽說話——對某個他有義務在這個下午逗她開心的人。梅里埃爾說:“我不知道。”彷彿她沒有選擇,只能讓自己變成那個累贅的孩子。她忍住失望的悲嘆,壓制慾望的喧鬧。那慾望似乎羞怯而零星,但又不可避免,現在一下子不合時宜地單方面宣佈出來了。他把著方向盤的手完全屬於他自己了,恢復了原狀,彷彿從來沒有觸摸過她。 “斯坦利公園怎麼樣?”他說,“你想到斯坦利公園去散散步嗎?” 她說:“噢,斯坦利公園。我很久沒有去那兒了。”彷彿這個想法讓她重又振作起來,她想不出比這更好的主意了。她又補充說:“天氣真的太棒了。”這讓事情更糟糕了。 “是啊。太棒了。” 他們像漫畫裡一樣講話,真讓人受不了。 “這些租借的車上沒有收音機。嗯,有時有,有時沒有。” 經過獅門大橋時,她搖下車窗,並問他介不介意。 “沒關係。我一點都不介意。” “把窗子搖下來,胳膊肘伸出窗外,讓微風吹進來,那對我就意味著夏天——我想我永遠也無法適應空調了。” “控制在一定溫度,你可以適應的。” 她決定讓自己沉默下來,直到公園的樹林將他們擁入懷中,高大茂密的樹木或許會吞沒愚蠢和羞恥。然後她用過於讚賞的嘆息毀掉了一切。 “觀光處。”他讀出標誌牌上的字。 周圍有很多人,儘管這是五月一個工作日的下午,假期還沒有開始。他們也許很快就會對此發表評論。沿途停滿了車,一直到餐廳,觀光平台上有人在排隊,等待投幣看望遠鏡。 “啊哈。”他發現一輛車正從停車位上開出來。片刻的暫時解脫,不用說什麼話了。他慢慢地倒車,然後熟練地開進相當狹窄的車位裡。他們同時下車,到人行道上會合。他看看這邊又望望那邊,彷彿拿不定主意去哪裡。每條路上都有人來來往往。 她的腿在顫抖,她再也撐不下去了。 “帶我去別的地方吧。”她說。 他凝視著她的臉說:“好吧。” 人行道上,光天化日之下。瘋狂地接吻。 帶我,她是這麼說的。帶我去別的地方吧,不是讓我們去別的地方。這對她很重要。冒險,權力的轉移。完全的冒險和轉移。讓我們去——就會有冒險,而不是放棄,而這種冒險對她來說——每次她在心中重溫這一時刻時——都會是墮入淫欲的開端。如果他自己放棄又怎麼辦呢?別的什麼地方?那也不行。他只能這麼說,他只能說,好吧。 他帶她到他暫住的公寓,在基斯蘭奴。這套公寓是跟漁船出海的一個朋友的,他去了溫哥華島西岸的什麼地方。那是一座體面的小建築,三四層樓高。她所記得的只有入口處的玻璃磚和精緻時髦的高保真音響設備,那似乎是客廳裡唯一的家具。 她寧願要另一個場景,來替代她的記憶。一家局促的六七層的酒店,曾經是時髦的住所,在溫哥華西端。黃色蕾絲邊的窗簾,高高的天花板,窗戶上也許還有半高的鐵柵欄,還有一個假陽台。沒有任何骯髒或不體面之處,只是有一種長駐的隱秘的痛苦和罪惡的氣氛。在那裡,她要走過小小的大堂,低著頭,胳膊貼在身體兩側,整個身體瀰漫著強烈的恥辱。他會用低低的毫不張揚的聲音跟接待員講話,但是並不掩蓋他們的目的,或是為之感到抱歉。 然後是乘坐老式的籠子電梯,由一個老男人操縱——或許是老婦人,或許是一個瘸子,一個狡猾邪惡的僕人。 為什麼她要憑空想像,為什麼要加上那個場面?是為了那暴露的片刻,當她走過(假想的)大堂,刺骨的羞恥感和自豪感會遍布全身;是為了他的聲音,他對服務員說了些她沒聽清楚的話,聲音中帶著慎重和威嚴。 車停好之後,他說:“稍等一下。”他在離公寓幾個街區遠的藥店裡講話時,用的可能就是這種口氣。這種在婚姻生活中似乎讓人心情沉重和沮喪的現實安排,能在這些不同的場景中在她身上激起一種微妙的熱度,一種新奇的慵懶和屈就。 天黑後,她又被帶回來,穿過公園,過橋,穿越西溫哥華,經過離喬納斯父母家不遠的地方。她幾乎是在最後一刻到達了馬蹄灣,走上了渡輪。五月的最後幾天是一年中最長的幾天,儘管船塢上的燈和車燈照亮了船身,她依然可以看見西天的餘暉,還有一個島嶼黑乎乎的輪廓——不是鮑恩島,而是她不知道名字的島——像塊布丁一樣整潔地排在海灣口。 她不得不加入擁擠的人群,想辦法到樓上去。到達乘客甲板後,她在看到的第一個座位上坐了下來。她甚至懶得像平時那樣去找靠窗的位子。要一個半小時才能到達海峽的另一端,在這段時間裡她有大量的工作要做。 一開船,她旁邊的人們就開始交談了。他們不是在船上偶遇的閒談者,而是朋友或家人,彼此熟悉,一路上有很多話要說。所以她站了起來,來到甲板上,爬到最頂層,那裡的人總是要少些。她坐在放救生設備的箱子上。她身上想到想不到的地方都在疼。 她覺得,她要做的工作是記住每一件事——“記住”的意思是指她在心裡再次體驗——然後永遠封存起來。這一天的經歷要整理好,一點兒都不能凌亂或四處散落,所有的一切都要像珍寶一樣收集起來,了結,放在一邊。 她堅持兩個預測,第一個預測給人安慰,第二個預測現在很容易接受,以後無疑會變得艱難一些。 她和皮埃爾的婚姻會繼續,會持續下去。 她永遠不會再見亞瑟。 這兩個預測結果證明都是對的。 她的婚姻確實持續下去了——之後持續了三十多年,直到皮埃爾去世。他生病的初期,相對不那麼痛苦的時候,她給他讀書,讀完了他們以前都讀過,想要重讀的幾本書。其中一本是。她讀完巴扎洛夫對安娜·謝爾蓋耶夫娜表白熾烈的愛情,安娜被嚇壞了的那段以後,他們中斷了朗讀,討論了起來。 (不是爭吵——他們已經變得溫柔到不可能爭吵了。) 梅里埃爾想要不同的情節。她相信安娜不會有那樣的反應。 “是作者,”她說,“我平時不覺得屠格涅夫是那樣的,但在這裡,我感覺是他插手把他們分開了,他這樣做是有個人目的的。” 皮埃爾淡淡地笑了。他所有的表情都變得膚淺粗略。 “你覺得她會屈從嗎?” “不。不是屈從。我不相信她,我覺得她和他一樣為愛癡狂。他們會結合的。” “那太浪漫了。你在為大團圓的結局削足試履。” “對於結局我什麼都沒說。” “聽著。”皮埃爾耐心地說。他喜歡這樣的談話,但是這對他很困難,他要不時地停下來休息,攢足氣力。 “如果安娜屈服,那是因為她愛他。那之後,她會更加愛他。女人不都是這樣的嗎?我是說如果她們墜入愛河的話。那他會怎麼做呢——他會在第二天離開,也許連一句話都不和她說。那是他的本性。他憎恨愛上她。所以那又有什麼好處呢?” “他們會擁有一些東西。他們的經歷。” “他很可能會忘個精光,而她會因羞愧和拋棄而死。她很聰明。她明白這一點。” “嗯,”梅里埃爾停頓了一下說,因為她覺得陷入了困境,“好吧,屠格涅夫並沒有那樣說。他說她嚇壞了。他說她感到冷。” “聰明讓她感到冷。對女人來說,聰明意味著冷。” “不。” “我的意思是說在十九世紀。在十九世紀是那樣的。” 那天晚上在船上,她想要把一切都理清頭緒,卻並沒有那麼做。她不得不重溫的是一陣一陣緊張的回憶,而且在未來很多年裡,她會不停地重溫這些回憶——雖然頻率會越來越低——很多年。她會不斷撿起丟失的東西,這些東西仍會令她震驚,她會再聽到或看到一些東西——他們一起發出的聲音,作為認可和鼓勵而交換的眼神,一種本身看起來很冷淡的眼神,其實卻包含著深深的敬意,比任何已婚或彼此虧欠的人之間傳遞的眼神都更加親密。 她記得他那榛果灰的眼睛,他那粗糙的皮膚近看時的樣子,鼻子旁邊一個圓形的舊傷疤,他從她身上直起身時平滑寬大的胸部。但是她不能夠準確描述他的樣子。她相信,她從一開始就強烈地感覺到了他的存在,讓一般的觀察都變得不可能了。突然想起他們開始時不確定的試探性的時刻,仍然會讓她蜷縮起身子,似乎要保護自己身體那本色的驚奇和慾望的喧騰。我的愛——我的愛——她會刺耳機械地低語,那些詞就是一劑秘密的藥膏。 她在報紙上看見他的照片時,沒有馬上感到劇烈的痛楚。剪報是喬納斯的母親寄來的,只要她活著,就堅持與他們保持聯繫,一有可能就提醒他們想起喬納斯。 “記得喬納斯葬禮上的醫生嗎?”她在小標題上方寫道。 “無人區醫生死於空難。”那肯定是張舊照片,在報紙上印得很模糊。一張相當短胖的臉,微笑著——之前她從沒想過他會對著照相機這麼微笑。他不是在自己的飛機上死的,而是在一架進行緊急行動的直升機上。她把剪報拿給皮埃爾看,問他:“你有沒有搞清楚他為什麼來參加葬禮?” “他們一定是好朋友。所有那些遠在北方的迷失的靈魂。” “你和他都談了些什麼?” “他告訴我有一次他去教喬納斯開飛機。他說:'再也不教他了。'” 然後他問:“他是不是開車送你去過什麼地方?哪裡來著?” “林恩山谷。去看繆麗爾姨媽。” “那你們談了什麼?” “我覺得很難和他交談。” 他去世的事實似乎對她的白日夢並沒有什麼影響——如果能夠稱之為白日夢的話。她在這些白日夢裡想像的巧遇,或是不顧一切安排的重聚,無論如何都不會在現實中找到立足之處,也不會再被改寫,因為他已經死了。記憶只會以一種她不能控制也不能理解的方式自行消退。 那天晚上她回家時,天開始下雨,不是很大。她仍然留在露天甲板上。她站起來走了走,沒法再坐在裝救生設備的大箱子上了,她的裙子上會濕一大片。她呆呆地看著船尾激起的泡沫,想到了在某一類故事中——現在沒人寫這類故事了——她要做的事情就是跳入水中。就因為幸福溢滿了她的身心,以後再也不會有這樣的犒賞了,她渾身的每個細胞都充滿了甜蜜的自尊。這個浪漫的舉動——從一個禁諱的角度看來——極其理智。 她被誘惑了嗎?她也許只是任由自己去想像被誘惑而已。也許根本算不上是屈服,雖然那一天的規則就是屈服。 直到皮埃爾去世後她才記起了一個細節。 亞瑟開車載她到馬蹄灣去趕渡船。他下了車,繞到她身邊。她站在那兒等著跟他說再見。她主動上前要吻他——在經歷了之前的幾小時之後,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但是他說:“不。” “不,”他說,“我從不。” 當然,他也並不是從來不那樣做。從來沒有在任何人都能看見的地方公開接吻。可就在那天下午,他就那樣做了,在觀光處。 不。 那很簡單。那是一種戒備。一種拒絕。你可能會說,這是在保護她,他自己也會這麼說。雖然在那天的早些時候,他根本就不擔心。 我從不完全是另一回事。是另一種戒備。這樣的信息不會使她高興,儘管這是要防止她犯大錯誤,是要把她從某種錯誤的虛假希望和屈辱中拯救出來。 他們最後是怎麼告別的?他們握手了嗎?她想不起來了。 但是她聽到了他的聲音,他輕快而渾厚的音調,看見了他那張堅定而可人的臉,她感到有點想不通。她並不懷疑回憶的真實性。她不明白自己是如何一直成功地壓制住這種情感的。 她覺得,如果她沒有那樣做的話,她的生活會迥然不同。 怎麼不同呢? 她可能不會留在皮埃爾身邊。她可能無法保持平衡。如果她能試著讓自己在船上說的話和那天早些時候說的話、做的事情匹配,這會讓她更警覺更好奇。驕傲與矛盾可能是一部分的原因——為了讓某些人收回那些話,認錯道歉,以及拒絕吸取教訓——但不會是全部。她本來可以擁有另一種生活——不是說她會更喜歡那種生活。可能是因為她的年紀(她總是忘記考慮的一件事),也可能是因為自從皮埃爾死後,她所呼吸的稀薄冷酷的空氣,她把另一種生活純粹當成了一種研究,有它自己的挫折和成就。 也許你不會發現那麼多。也許同樣的事情會一遍遍重複——那是有關你自己的某個明顯但不確定的事實。就她的情況來說,事實上審慎——或至少是對情感的某種有節制的管理方式——始終是她的指路明燈。 他小小的自衛之舉,善意而無情的謹慎,不靈活的態度在他身上體現得有些迂腐了,就像一種過時的排場。她現在可以用一種日常的不解來看待他,就如他是丈夫一樣。 她不知道他是否會一直都是老樣子,或者她是否有新的角色在等待著他,在未來的歲月裡,有些角色仍會使他在她腦海中浮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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