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恨,友誼,追求,愛情,婚姻

第6章 樑與柱

萊昂尼向他們講述了他母親的死。 她要拿化妝品。萊昂尼拿著鏡子。 “這要花一個小時。”她說。 粉底霜、粉餅、眉筆、睫毛膏、唇線筆、口紅、腮紅。她很慢,手總是抖,但結果還不錯。 “沒用一個小時。”萊昂尼說。 她說是沒用,她不是那個意思。 她說的是死。 他問過她要不要他去叫父親。他的父親,也就是她的丈夫,她的牧師。 她說為什麼。 她只是差五分鐘了,她自己預測。 他們坐在房子後面——洛娜和布倫登的房子——在一個小平台上,與巴拉德灣和格雷角的燈兩相對望。布倫登起身把灑水器挪到另一片草地上。 洛娜只是幾個月前才見到萊昂尼的母親。一個嬌小的白髮女人,勇敢又富有魅力,她從落基山脈的一個鎮來到溫哥華,來看法國喜劇巡演。萊昂尼讓洛娜和他們一起去。演出結束後,萊昂尼正展開她的藍色天鵝絨斗篷,他母親對洛娜說:“我很高興見到我兒子的'belle amie'。”

“別那麼誇張地用法語。”萊昂尼說。 洛娜甚至搞不太懂那是什麼意思。 “belle amie”。漂亮的朋友?情婦? 萊昂尼越過母親的頭頂,對她揚了揚眉毛。彷彿在說,不管她說什麼,都不是我的錯。 萊昂尼在大學曾經是布倫登的學生。天生奇才,十六歲,是布倫登所見過的學生中最聰明的數學天才了。洛娜事後想布倫登是不是在誇大其詞,因為他對有天賦的學生有種不同尋常的慷慨。另外的原因就是事情發展的方式。布倫登背棄了整個愛爾蘭的一套——家庭、天主教會和傷感的歌曲——但卻對悲劇故事情有獨鍾。毫無疑問,在光鮮燦爛的開端之後,萊昂尼經歷了某種崩潰,不得不住院治療,從人們的視線中消失了。直到布倫登在超市裡遇到他,發現他就住在離自己還不到一英里遠的地方,就在溫哥華北部。他完全放棄了數學,在英國國教教堂的出版社工作。

“來看看我們吧。”布倫登說。他覺得萊昂尼看起來有些襤褸和孤獨。 “來見見我的妻子。” 他很高興現在有家了,可以請人們來做客了。 “我當時不知道你會是什麼樣子,”萊昂尼對洛娜敘述時說,“我以為你會很可怕。” “噢,”洛娜說,“為什麼?” “我不知道。妻子們都那樣。” 他常在晚上過來看他們,那時候,孩子們都睡了。家庭生活的輕微干擾——嬰兒的哭聲從敞開的窗戶傳來;布倫登有時不得不責備洛娜,任由玩具亂扔在草地上,沒有放回沙箱;他從廚房叫她,問她買沒買做金湯力酒的酸橙——這些都會讓萊昂尼高高瘦瘦的身體和專注疑惑的面孔猛的一緊,發抖打戰。這時,他需要停頓一下,才能轉回正常的人際接觸水平。每當他輕輕唱起《聖誕樹》和《哦,婚姻生活,婚姻生活》時,都會微笑,或者說在黑暗中,洛娜以為他笑了。這種微笑在她看來就像四歲的女兒伊麗莎白在公共場合對媽媽小聲說出有點惱人的言論時,露出的微笑。一個秘密的小微笑,令人愉快,但又有些讓人警覺。

萊昂尼騎著他高高的老式自行車上了山坡——這個時候,除了孩子以外,幾乎沒有人騎自行車。他不會換掉白天工作穿的衣服。深色褲子,白襯衫,袖口和領子總是看起來又髒又舊,繫著平常的領帶。他們去看法國喜劇時,他在外面加了一件粗花呢的夾克,肩太寬,袖子又太短。也許他沒有其他的衣服了。 “我為少得可憐的薪水賣命,”他說,“我甚至都不是在上帝的葡萄園裡。是在大主教的管轄區。” 而且,“有時我想我是在狄更斯的小說裡。可笑的是,我不喜歡狄更斯。” 通常他說話時頭會稍微倒向一邊,目光注視著洛娜頭上某處。他的聲音輕柔而敏捷,有時因為神經質的興奮而有點兒尖利。他講什麼話都帶點驚訝的語氣。他講到他在大教堂後那座樓裡的辦公室。小小的哥特式高窗和刷清漆的木製品(給人教堂的感覺),帽架和傘架(不知為什麼給他一種深沉的憂鬱之感),打字員詹妮和教堂新聞編輯潘福德太太。還有心不在焉的大主教會偶爾如幽靈般出現。詹妮和潘福德太太有關茶包的爭執仍未平息,詹妮喜歡茶包,而潘福德太太不喜歡茶包。大家都大聲咀嚼秘密的食物,從來不分享。詹妮吃焦糖味奶糖,萊昂尼自己則喜歡甜杏仁。潘福德太太的秘密享受他和詹妮還沒有發現,因為她不把包裝紙扔在廢紙簍裡。不過她的上下頜總是偷偷摸摸地忙個不停。

他提到他住過一段時間的醫院,談到在秘密吃東西這方面,醫院很像辦公室。普遍的秘密。但是區別在於,在醫院裡,時不時會有人來把你綁起來帶走,按照他的說法,把你接到電源插座上。 “那很有趣。事實上疼得要命,但是我無法形容。這就是詭異之處,我能記得卻無法描述。” 因為醫院的這些事件,他說他的記憶力下降了。總是忘記細節。他要洛娜講講她自己的故事。 她講起和布倫登結婚前的生活。講起在她長大的小鎮上,有兩座挨在一起的一模一樣的房子,前面有條小溪叫作染溪,因為以前針織廠的染料水流到裡面,讓它帶上了各種顏色。房子後面是一片野草地,女孩子們不能去那裡玩。她和父親住其中一座房子裡——祖母、比阿特麗斯姑媽和表姐波莉住另一座。

波莉沒有爸爸。他們是這麼說的,洛娜曾經也相信是那麼回事。波莉沒有爸爸,就像曼島貓沒有尾巴一樣。 祖母的前屋有一幅聖地的地圖,是用顏色深淺不一的羊毛做成的,顯示與《聖經》有關的地點。她在遺囑上說把它捐給聯合教堂的主日學校。自從發生了那件不體面的事情后,比阿特麗斯姑媽便不再與男人來往,如今,她的恥辱已被洗清了。她對生活的操行如此挑剔,如此的孤注一擲,很容易就讓人覺得她懷上波莉這件事是清白的。洛娜從姑媽那裡學到的唯一一件事是要始終從一邊的接縫熨燙,而不要敞開著,這樣熨燙的痕跡就看不出來了,還有,不要穿沒有襯裡的透明襯衫,因為沒有襯裡就遮不住你的胸衣帶子。 “哦,是的,是的。”萊昂尼說。他伸展著雙腿,好像欣賞之情已經擴散到了他的腳趾頭。 “那麼談談波莉。生在這麼不開化的家庭,她是怎樣的?”

波莉很好,洛娜說,精力充沛,善於交際,善良而且自信。 “啊,”萊昂尼說,“再給我講講那個廚房。” “哪個廚房?” “沒有金絲雀的那個。” “我們的廚房。”她描述了她怎樣用打蠟的麵包紙把廚房爐灶擦得發亮,爐灶後面放炒鍋的變黑的架子,水槽和上面的小鏡子,一個角上缺了一塊的玻璃,還有它下面的小鐵罐——是她父親做的——裡面總有一把梳子、一個舊的杯子把兒、一小瓶幹胭脂,那一定是母親的。 她給他講了有關她母親僅剩的記憶。冬天的一天,她和母親去城裡。街道和人行道之間有雪。她剛學會看時間,她抬頭看了看郵局的大鐘,發現已經到了她和母親每天收聽廣播肥皂劇的時間。她感到了深深的憂慮,不是因為怕錯過故事,而是想知道在收音機沒有開,她和母親都聽不到的情況下,故事中的人們都發生了什麼事。想到由於不經意的缺席或巧合,事情有可能會錯失,有可能會不發生,她感覺到的就不僅僅是憂慮,而是恐懼了。

即使在那個記憶裡,母親也只是裹在厚重大衣裡的圓臀與肩膀。 萊昂尼說他對父親連那樣的記憶都沒有,儘管父親還活著。白法衣颯颯作響?萊昂尼和母親經常打賭,看父親能多久不和他們說話。他曾經問過母親,是什麼讓父親這麼瘋狂,她回答說她真的不知道。 “我想也許他不喜歡他的工作。”她說。 萊昂尼問:“那他為什麼不另找一份工作呢?” “也許他想不出他喜歡什麼工作。” 萊昂尼想起來母親帶他去博物館時,他被木乃伊嚇壞了,她說它們並沒有真的死掉,當人們都離開博物館回家的時候,能從棺材裡出來。所以他問:“他會不會是個木乃伊?”他母親把木乃伊(mummy)和媽媽(mommy)混淆了,後來把這個故事當成了笑話講,他氣餒至極,都沒法兒糾正她了。在那麼小的年紀,他就對溝通這個巨大的問題感到了氣餒。

這是他還能記得的為數不多的往事之一。 布倫登笑了——他比洛娜和萊昂尼更覺得故事好笑。布倫登會和他們一起坐一會兒,說:“你們兩個在喋喋不休地講什麼呢?”然後好像已經暫時完成了任務,他會稍顯輕鬆地站起身,說他還有什麼工作要處理,就進屋去了。彷彿他為他們的友誼感到開心,以某種方式預料到了,並促使它發生——但是他們的談話令他不安。 “他過來正常地待一段時間,而不是坐在自己家裡,這對他有好處,”他對洛娜說,“當然,他對你懷有渴望。可憐的笨蛋。” 他喜歡說男人們迷戀洛娜。尤其是當他們去參加系裡的派對,她是那裡最年輕的妻子。如果有人聽到他那樣說,她會感到尷尬,除非他們認為那是一廂情願、愚蠢、可笑的誇大。但有時,特別是她有點兒醉意的時候,想到她對那麼多人都具有吸引力,她會和布倫登一樣衝動。不過,對萊昂尼,她確信不是這樣,她非常希望布倫登不要當著他的面暗示這種事情。她記得他越過母親的頭頂看她的神情。一種否認,一種溫和的警告。

她沒有告訴布倫登關於詩的事。大約每週一次,會有一首詩封得好好地寄過來。這些詩不是匿名的,有萊昂尼的簽名。他的簽名曲裡拐彎的,很難辨認——但是每首詩的每個字都是這樣。幸運的是,這些詩不是很長——有時總共才十幾二十個字——奇怪地散佈在紙上,像不確定的鳥踪。第一眼看去,洛娜總是什麼都看不明白。她發現最好不要太努力去辨認,只要把紙舉在面前,長時間定定地看著它,彷彿出神了一般,通常接著就會有字出現了。不是所有的字都這樣——每首詩裡總有兩三個她永遠都看不懂的字——但是沒有多大關係。沒有標點符號,只有破折號。那些字多數是名詞。洛娜並不是對詩一無所知的人,也不是看不懂就輕易放棄的人。但是她對萊昂尼的詩的感覺,多少有點像對佛教的感覺——是將來她可能會理解和深入領會的資源,但現在還做不到。

收到第一首詩後,她極其苦惱,不知道該說什麼。一些感謝的話,但不能顯得太蠢。她說出的只是“謝謝你的詩”——當布倫登聽不到的時候。她忍住沒有說:“我很喜歡。”萊昂尼飛快地點了點頭,發出停止這個話題的聲音。詩繼續到來,不再被提起。她開始想她應該把它們當作饋贈,而不是某種信號,但不是愛情的饋贈——比如布倫登就一定會那樣想。裡面沒有任何萊昂尼對她的感情,完全沒有個人化的東西。它們讓她聯想起有時春天在人行道上依稀可辨的印跡——上一年留下的濕樹葉貼在地上留下的陰影。 還有件別的事,更緊迫的事,她沒有對布倫登說,也沒有對萊昂尼說。她沒有說波莉要來拜訪。她的表姐波莉要從家裡來這兒拜訪。 波莉比洛娜大五歲,高中畢業後就在當地的銀行工作。她以前曾經攢夠了旅行的錢,最終卻決定買一台污水泵。現在,她已經坐著汽車在路上了。對於她來說,這樣做是最自然和最恰當不過的——來拜訪表妹一家。對布倫登來說,這幾乎肯定是一種干擾,除非收到邀請,不然任何人都不應該這麼做。他不是厭惡來訪者——看看萊昂尼——但是他想要自己選擇。洛娜每天都在考慮怎麼把這事告訴他。她一天天拖著。 這件事也不能和萊昂尼說。你無法對他說任何嚴肅得像個問題的事。說到問題,就意味著尋求並希冀解決措施。那很沒趣,那不代表對生活饒有興趣的態度。那是一種淺薄而讓人厭倦的希望。普通的焦慮,簡單的情感,不是他喜歡聽的。他喜歡極端令人費解和無法忍受,但又讓人啼笑皆非、甚至開心地承受的事情。 她告訴他的一件事可能是不確實的。她提起在結婚那天她是怎麼哭的,就是在結婚典禮上。不過她能夠把這件事當成笑話來講,因為她使勁要從布倫登緊握的手裡抽出她的手去找手絹,但是他不放手,以至於她要不斷地吸鼻子。事實上她並不是因為不想結婚或是不愛布倫登才哭的,而是因為家裡的一切似乎突然變得如此珍貴——儘管她一直計劃著要離開——家里人比以往與她更親近,儘管她從不把真實的想法告訴他們。她哭是因為婚禮前一天她和波莉一起清洗廚房架子,擦油氈時,她們倆笑了,她假裝像情感劇中那樣說,別了,舊油氈,別了,茶壺上的裂縫,別了,我習慣粘口香糖的桌子底,別了。 你幹嗎不讓他算了,波莉說。但她當然不是那個意思。她驕傲,洛娜自己也驕傲,十八歲,從來沒有過真正的男朋友,現在她正要嫁給一個三十歲的英俊男人,一個教授。 儘管如此,她還是哭了。剛結婚的那段日子,她接到家裡的信就會哭。布倫登逮到過她哭,說:“你愛你的家人,是吧?” 她覺得他的聲音充滿同情,就說:“是的。” 他嘆息著說:“我想你愛他們勝過愛我。” 她說不是那樣的,只是有時為家人感到難過。他們的生活很艱難,祖母年復一年地教四年級,儘管眼睛糟糕到幾乎沒法兒在黑板上寫字了;姑媽經常神經兮兮,牢騷滿腹,以至於根本沒法兒工作;她父親——洛娜的父親——在五金店給人打工。 “艱難?”布倫登說,“他們去過集中營,是嗎?” 然後他說人們在這世界上需要有進取心。洛娜躺到婚床上,狠狠地發作,憤怒地哭了起來,現在她都恥於回憶。過了一會兒,布倫登來安慰她,不過仍然相信她哭是因為當女人們無法用別的方法贏得爭論時就會哭。 洛娜忘了說波莉的長相。她有多高,她的脖子多長,腰又有多細。還有差不多是扁平的胸部。凹凸不平的小下巴,有點歪的嘴。蒼白的皮膚,淡棕色頭髮剪得很短,像羽毛一樣細。她看起來既脆弱又堅韌,像長莖上的雛菊。她穿著皺巴巴的粗斜紋布裙子,上面繡著花。 四十八小時之前,布倫登知道了她要來這件事。她從卡爾加里打來電話,是對方付費的,是他接的。後來他問了洛娜三個問題。他的語調疏遠而冷靜。 她要待多久?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她打電話為什麼要我們付費? “我不知道。”洛娜說。 洛娜在廚房準備晚餐,她在那裡緊張地聽著,看他們會說些什麼。布倫登剛剛到家。她聽不到他打招呼,只聽見波莉的聲音,很響而且充滿冒險的快活勁兒。 “那麼我真的一開始就給人留下了壞印象,布倫登,聽我說完。我和洛娜從車站走回來,我說,噢,老天呀,洛娜,這就是你們住的漂亮的上等街區嗎?接著我說,看看那座房子,它在這里幹嗎?我說,它看起來像個穀倉。” 不會有比這更糟糕的開局了。布倫登很為這房子自豪。它是當代建築,西海岸風格,稱為樑柱結構。這類建築不粉刷,為了和原先的森林和諧一致。所以從外表看簡樸而實用,平屋頂突出牆外。裡面,房梁是裸露的,木頭都沒有掩蓋起來。房子裡的壁爐設在通往屋頂的石頭煙囪裡,窗子長而窄,沒有窗簾。建造者告訴他們,這類建築一直是“出類拔萃”的。每當第一次向人們介紹這房子的時候,布倫登都會重複說這個詞,而且還要加上“當代”這個詞。 他不厭其煩地對波莉這樣說,或拿出雜誌,上面有一篇介紹這種建築風格的文章,還有照片——儘管不是這座房子的照片。 波莉從家裡帶來的說話習慣是開始總要特別加上對方的名字,“洛娜——”她會說,或者,“布倫登——”。洛娜已經忘記了這種說話的方式——現在她覺得這樣很霸道,而且粗魯。晚餐桌上波莉說的大多數話都是以“洛娜——”開始的,而且說的都是只有她和波莉才認識的人。洛娜知道波莉不是故意沒有禮貌,她只是咄咄逼人卻很勇敢地努力要顯得放鬆。她一開始想試著把布倫登也拉進她們的談話中。她和洛娜都這樣做了,她們開始解釋她們在談論的是什麼人——但是沒有用。布倫登只是在桌子上需要什麼東西的時候才出聲提醒洛娜注意,或者指出丹尼爾把搗碎的食物灑到寶寶椅周圍的地上了。 和洛娜一起收拾桌子的時候,波莉繼續說話,洗碗時又接著說。洛娜通常是先給孩子們洗澡,讓他們上床睡覺,然後再洗碗。但是今晚她太慌張了——她感覺波莉快要哭出來了——無法按照正常的條理做事。她讓丹尼爾在地上亂爬,而伊麗莎白對社交場合和新來的人很感興趣,在周圍晃來晃去,聽她們講話。這種局面一直持續到丹尼爾把寶寶椅碰翻了——幸好沒有壓到自己,但是他嚇得號叫起來——布倫登從客廳走了過來。 “上床睡覺的時間好像推遲了,”他一邊說一邊從洛娜手中接過兒子,“伊麗莎白,去準備洗澡。” 波莉從鎮上的人又談到家裡的情況。不太好。五金店的老闆——洛娜的父親一直更多地把他當成朋友而不是雇主——賣掉了店鋪,成交前一個字都沒提。新老闆在擴大生意的同時卻在與加拿大輪胎公司的較量中日漸式微,沒有一天不找茬和洛娜的父親爭吵。父親從店裡回來,灰心喪氣,只想往沙發上躺。他對報紙和新聞一概不感興趣。他喝碳酸蘇打水,不願意討論自己胃痛的事。 洛娜提到父親曾經寫信略微透露過這些麻煩事。 “唉,他不會說的,是吧?”波莉說,“不會對你說的。” 波莉說,兩座房子的保養成了一場持續不斷的噩夢。他們都應該搬到一座房子裡,賣掉另一座,但是現在祖母退休了,整日找波莉母親的茬儿,洛娜的父親無法忍受同時和她們兩個一起生活。波莉一直想離開,不再回去,但是沒有她,他們該怎麼辦呢? “你應該有自己的生活。”洛娜說。給波莉提建議讓她感覺怪怪的。 “哦,那是當然,”波莉說,“諸事皆順時我就該走的,我想我本應該那麼做。但什麼時候是諸事皆順的時候呢?我不記得情況有過好轉。另一方面,我也要留下來看著你畢業。” 洛娜以遺憾和想提供幫助的語氣說話,但拒絕停下手頭的活去肯定波莉的信息的價值。她接受了這個信息,彷彿它和她認識和喜歡的什麼人有關,而她本人是不為之負責的。她想到父親晚上躺在沙發上,忍受他不願意承認的痛苦;比阿特麗斯姑媽在隔壁哭泣,擔心別人會說她什麼,害怕他們在背地裡嘲笑她,在牆上寫有關她的事情,因為去教堂時露出了肩帶而哭泣。想到家讓洛娜痛苦,但是她忍不住想是波莉在敲打她,試圖讓她屈服,把她包裹在某種熟悉的痛苦中。她一定不會屈服的。 看看你,看看你的生活。你的不銹鋼水池。你那建築工藝傑出的房子。 “如果我現在離開,我會太過內疚,”波莉說,“我忍受不了。離開他們我會太過內疚。” 當然,有些人從來不感到內疚。有些人從來就沒感覺。 “你的故事真慘。”布倫登說。他們並排躺在黑暗中。 “是她想像的。”洛娜說。 “記住,我們不是百萬富翁。” 洛娜吃了一驚。 “她不是想要錢。” “不是嗎?” “她告訴我這些不是那個目的。” “別太肯定。” 她僵直地躺著,沒有回答。接著她想起一件事,可能會讓他心情好一些。 “她只待兩個星期。” 這回輪到他保持沉默了。 “你不覺得她好看嗎?” “不覺得。” 她想說波莉給她做了結婚禮服。她本打算穿著海軍藍的西裝結婚。婚禮前幾天,波莉說:“這不行。”隨後她拿出自己高中的晚禮服(在舞會上,波莉總是比洛娜更受歡迎),她鑲了白色花邊,縫了白色的蕾絲袖子。她說,新娘子沒有袖子可不行。 但是他會在乎這些嗎? 萊昂尼離開好幾天了。他父親退休了,萊昂尼幫他把東西從落基山脈的鎮上搬到了溫哥華島。波莉到達的第二天,洛娜收到他的信。不是詩——是一封真正的信,雖然很短。 我夢見我用自行車帶著你。我們騎得很快。你似乎並不害怕,儘管你本應該會害怕。我們不要用受召喚來解釋這件事。 布倫登很早就走了。他在暑假班教課,他說他去食堂吃早餐。他剛一離開,波莉就從房間裡出來了。她穿著便褲而不是荷葉邊的裙子,她一直在微笑,好像是被自己的一個笑話逗樂了。她一直低著頭,迴避洛娜的目光。 “我最好出去看看溫哥華的風景,”她說,“看來我很可能不會再來了。” 洛娜在地圖上標了一些地方,告訴她方向,說抱歉不能陪她去了,出行帶孩子很麻煩,得不償失。 “噢,不用了。我沒指望你陪我。我來這裡不是想要一直麻煩你的。” 伊麗莎白感覺到氣氛有些緊張。她說:“為什麼我們是麻煩?” 洛娜提早讓丹尼爾打了個盹,等他醒來時,把他放在手推車裡,告訴伊麗莎白說要去遊樂場。她選擇的遊樂場不在附近的公園,而是在山坡下,靠近萊昂尼住的那條街。洛娜知道他的地址,儘管她從來沒有見過那座房子。她知道是座房子,而不是公寓樓。他住樓上的一個房間。 沒過多久她就到了——回程的時間無疑要久一些,因為要推車上坡。她來過北溫哥華的老城區,這裡的房子要小一些,地基也窄。萊昂尼住的房子門鈴邊有他的名字,另一個門鈴旁,是B.哈欽森的名字。她知道哈欽森太太是房東。她按了門鈴。 “我知道萊昂尼不在。很抱歉打擾您,”她說,“不過我借了書給他,是圖書館的,現在到期了,我能不能到他的房間看看能否找到。” 房東說:“噢。”她是個老太太,頭上裹著印花圍巾,臉上有些大黑斑。 “我丈夫和我跟萊昂尼是好朋友。我丈夫是他大學時的教授。” “教授”這個詞總是有用的。洛娜拿到了鑰匙。她把手推車停放在樹蔭下,告訴伊麗莎白等著,看著弟弟。 “沒有遊樂場。”伊麗莎白說。 “我跑上去就下來。很快的,好嗎?” 萊昂尼的房間盡頭有一個凹室,放著雙灶的煤氣爐和櫥櫃。沒有冰箱和洗手池,只有廁所裡有洗手池。軟百葉窗卡在窗子的一半,一塊油氈上的圖案被棕色的油漆蓋住了。房間裡散發著淡淡的煤氣爐味兒,混合著沒有晾曬的厚衣服的味兒、汗味、還有鬆香鹼充血劑的味兒,她把這當成了萊昂尼自己的氣味——幾乎連想都沒想,一點都沒有不喜歡。 除了那些,這裡幾乎沒有任何線索。她來這裡不是找圖書館的書,而純粹是想到他住的地方待上片刻,呼吸一下他的氣息,從他的窗子向外望望。可以看到其他的房子,散佈在格勞斯山樹木茂密的斜坡上,很可能像這座房子一樣,被隔成小小的公寓房。光禿禿的房間毫無特色,富有嚴厲的挑戰性,床,寫字台,桌子,椅子,只是必要的配備,這樣就可以把房間宣傳成是裝修過的了。甚至棕褐色的雪尼爾布床單也可能是他搬進來時就有的。沒有畫——連日曆都沒有——最奇怪的是,一本書都沒有。 東西一定是藏在什麼地方了。寫字台的抽屜?她不能看。不僅是因為沒有時間——她聽見伊麗莎白在院子裡叫她——是個人物品的缺失讓人更強烈地感覺到萊昂尼的存在。這裡不僅能感覺到他的簡樸和隱密,還有一種警覺——幾乎就像是他設好了一個圈套,等著看她會怎麼做。 她真正想做的不是繼續調查,而是坐在地板上,坐在方形油氈中間。坐上幾個小時,與其說是看看他的房間,不如說是沉浸在裡面。待在他的房間裡,沒有人認識她,也沒有人對她有所求。待在那裡,很久,很久,變得尖銳,輕盈,針一樣輕。 星期六早上,洛娜和布倫登帶著孩子開車去彭蒂克頓。有個研究生邀請他們出席婚禮。他們星期六晚上,以及星期天的白天和晚上都會待在那裡,星期一早上才回來。 “你告訴她了嗎?”布倫登問。 “沒問題。她沒指望來。” “但是你有沒有告訴她?” 星期四是在安布爾賽德海濱度過的。洛娜、波莉和孩子們是坐車去的,換了兩次車,帶著毛巾、沙灘玩具、尿片、午餐,還有伊麗莎白的吹氣海豚。他們體力不支,而且他們這樣成群結隊的,在其他乘客中激起了怒氣和郁悶,這引起了一種特別的女性反應——一種近乎狂歡的情緒。離開洛娜扮演妻子角色的房子也有幫助。他們成功地到達海灘,如散兵游勇般混亂,搭起帳篷,輪流下水,照看孩子,拿飲料、棒冰和薯條。 洛娜曬黑了一點,波莉一點也沒有。她把一條腿伸到洛娜腿旁邊,說:“看,生麵團。” 她要負責兩座房子的家務,還要應付銀行的工作,她說,根本沒有片刻時間可以坐下來曬太陽。她現在實事求是地說話了,毫無宣揚美德與牢騷抱怨的潛在意味。圍繞她的酸腐氣——像破抹布一樣——消失了。她獨自找到了在溫哥華遊逛的方法——她第一次在城市裡做到這一點。她在汽車站和陌生人搭訕,打聽該看看什麼景點。有人建議她坐升降滑梯去格魯斯山頂。 她們躺在沙灘上時,洛娜開始跟她解釋。 “布倫登這段時間很忙。在暑期學校上課特別緊張,要快速地完成很多事情。” 波莉說:“是嗎?那不僅是我的原因了?” “別傻了,怎麼會是因為你呢。” “啊,那我就放心了。我以為他討厭我的大膽。” 接著,她說到家那邊有一個男人想和她約會。 “他太嚴肅了。他在找老婆。我猜布倫登也太嚴肅了,不過你愛他。” “過去和現在都很嚴肅。”洛娜說。 “可我不是,”波莉把臉壓在胳膊肘上,“我想如果喜歡上了什麼合適的人,和他約會,下定決心只看人優點,也許行得通。” “什麼優點?”洛娜坐起來,這樣她就能看著伊麗莎白騎海豚了。 “讓我想想,”波莉咯咯地笑著說:“不。有很多優點。我剛才有點刻薄了。” 她們收拾玩具和毛巾時,她說:“我真的不介意明天再來玩一次。” “我也不介意,”洛娜說,“但是我要準備去歐肯那根。我們接到邀請,要去參加婚禮。”她讓這事聽起來像是件煩人的瑣事——因為實在讓人不快和乏味,所以直到現在才提起。 波莉說:“噢,那我自己來吧。” “當然。你應該自己再來玩玩的。” “歐肯那根在哪裡?” 第二天晚上,把孩子們弄睡著後,洛娜來到波莉睡的房間。她從櫃子裡拿了一個衣箱出來,她以為房間會沒人——波莉應該還在浴室裡,在不冷不熱的水和蘇打裡泡一泡因為暴晒了一天而曬傷的皮膚。 但是波莉已經在床上了,像裹了裹屍布似的圍著床單。 “你洗完了,”洛娜說,盡量讓口氣聽起來正常,“曬傷感覺好些了嗎?” “我沒事。”波莉的聲音有些聽不清。洛娜立刻意識到她哭過,很可能還在哭。她站在床尾,無法離開房間。一陣失望如疾病一般襲來,一陣厭惡湧上心頭。波莉不想隱瞞了,她翻了個身,向外望著,臉皺皺的,顯得很無助,因為日曬和哭泣變得紅紅的。又有眼淚從她眼裡湧了出來。她簡直就是一大坨的痛苦,實實在在的控訴。 “怎麼啦?”洛娜問。她假裝驚訝地表示同情。 “你不想要我。” 她的眼睛一直盯著洛娜,伴隨著眼淚奪眶而出的不只是痛苦和對背叛的控訴,還有憤怒的要求,要求被抱住,被搖晃,被安慰。 洛娜想打她。是什麼給了你這個權利,她想說,你靠著我想得到什麼?是什麼給了你這個權利? 家庭。是家庭給了她權利。她攢錢,計劃逃跑,想著洛娜會收留她。是真的嗎——她竟夢想待在這裡,不再回去了嗎?分享洛娜的好運,成為洛娜那已經改變了的世界的一部分? “你覺得我能做什麼?”洛娜說,惡毒的語氣讓她自己都感到吃驚,“你認為我有什麼能力嗎?他每次給我的錢甚至從未超過二十塊,一分錢都不多給。” 她拖著箱子離開了房間。 一切都這麼糟糕和討厭——用這種方式來哀嘆自己的不幸,以期與波莉的悲哀一爭高下。一次二十塊錢有什麼關係嗎?她有記賬戶頭,他從沒拒絕過她的要求。 她睡不著,心裡痛斥著波莉。 歐肯那根的炎熱比海濱更讓夏天顯得真實。山上灰白的草和乾地鬆樹稀疏的影子給熱鬧的婚禮設置了天然的背景,源源不斷的香檳,跳舞和挑逗,短暫的友誼和善意的流溢。洛娜一下子就醉了,這麼容易喝醉真是不可思議,酒精釋放了精神的枷鎖。淒涼的蒸汽升起。她上床時還醉著,春心蕩漾,正合佈倫登的心意。甚至第二天的宿醉也很溫和,是淨化,而不是懲罰。她感到虛弱,但一點都沒對自己不滿,她躺在湖邊,看布倫登幫伊麗莎白堆沙堡。 “你知道你爸爸和我是在婚禮上認識的嗎?”她問。 “但是和這個婚禮不太一樣。”布倫登說。他是說他參加過的那個婚禮——一個朋友娶了麥奎加的女兒(那是洛娜家鄉最顯赫的名門望族)——正式而枯燥。典禮在聯合教堂大廳舉行——洛娜是招募來分發三明治的女孩之一——喝酒也是匆匆忙忙的,在停車場裡。洛娜不習慣男人身上的威士忌味道,她覺得布倫登一定噴了太多奇怪的發霧。儘管如此,她還是欣賞他寬闊的肩膀、牛一樣壯的脖頸、他的笑容和威嚴的金棕色眼睛。聽說他是數學老師時,她又對他的聰明才智傾心起來。她對男人所擁有的她完全陌生的任何知識都感到興奮。自動機械知識也對她同樣有效。 他對她的吸引力的回應似乎像個奇蹟。她後來得知他在找老婆,他年齡不小了,該成家了。他想要一個年輕的女孩子,不是同事或學生,甚至也許不是那種家裡要送去讀大學的女孩。不嬌生慣養,聰明但不嬌縱。一朵野花,在最初的熱度中,他會這麼說,即便是現在,他有時也會這麼說。 開車回來的路上,在卡拉米爾斯和普林斯頓之間的某個地方,他們把這炎熱的金色鄉間留在了後面。太陽還在閃耀,洛娜心裡僅有的一絲不安像眼前的一根頭髮可以被彈開,或自己飄出視線之外。 但它總是不斷地飄回來。變得越來越不祥和執拗,直到最終向她撲來,她認清了它的真面目。 她害怕——一半確信——當他們在歐肯那根的時候,波莉會在北溫哥華他們的廚房裡自殺。 在廚房。正是洛娜預想的這幅景象。她確切地看到了波莉會採用的做法。她會把自己吊死在門後面。他們回到家從車庫走向房子的時候,會發現門鎖著。他們打開門鎖,但是推不開門,因為它被波莉的屍體抵住了。他們會匆匆跑到前門,進入廚房,滿眼都是波莉死時的樣子。她會穿著皺巴巴的粗斜紋布荷葉邊裙子,白色繫帶襯衫——她第一次考驗他們的好客程度時大膽的裝束。她蒼白修長的腿垂下,頭致命地歪在纖細的脖子上。她的屍體前面會是廚房的椅子,她先是爬上椅子,然後從上面跨下來或跳下來,看痛苦是如何自我了結的。 獨自置身於不想收留她的房子裡,牆壁、窗子、她喝咖啡用的杯子一定都彷彿在鄙視她。 洛娜記得,有一次她和波莉單獨留在祖母的房子裡,由波莉負責照看一天。也許她父親在店裡,但是她認為他也走了,三個大人都不在鎮上。那一定是個不尋常的場合,因為他們從不去買東西,更不要說去旅行了。葬禮——幾乎可以肯定是葬禮。那天是星期六,不用上學。洛娜還沒到上學的年齡。她的頭髮也不夠長,扎不成馬尾辮,就一綹一綹地披在頭上,像波莉現在一樣。 波莉那時正熱衷於做糖果或祖母食譜上的任何甜膩食品。巧克力紅棗蛋糕,蛋白杏仁餅乾和蛋白奶油糖。那天她正把什麼東西混拌在一起,發現櫥櫃裡沒有她需要的一種配料。她要騎車去鎮上商店裡找。那天多風而寒冷,地面光禿禿的——一定是深秋或初春。離開前,波莉把木材爐子的風門推上了,但她還是想起了母親因為類似的情況短暫外出時房子著火燒死孩子的故事,所以她讓洛娜穿上大衣,把她帶到外面,待在廚房和主屋之間的角落裡,那邊風不是很猛。隔壁的房子一定是鎖上了,不然她會帶她去那裡的。她告訴她站在那裡別動,就騎車去商店了。待在這裡,別動,不要擔心,她說。接著她吻了洛娜的耳朵。洛娜嚴格按照她說的做,十分鐘,也許有十五分鐘,她就蹲在白色的丁香花叢後面,研究房子地基上石頭的形狀,深色淺色的石頭,直到波莉匆匆回來,把自行車甩到院子裡,叫著她的名字奔過來。洛娜,洛娜,波莉拋掉裝黃糖或核桃的袋子,在她的頭上吻個不停。因為她想到洛娜可能會被潛伏的綁架者發現——就是因為有壞人,大人才不許女孩們到房子後面的田地裡去的。她一路祈禱,不要發生這種事情。沒有發生。她趕緊把洛娜拉進屋,焐焐她光光的膝蓋和手。 “啊,可憐的小手,”她說,“噢,你害怕了嗎?”洛娜喜歡這種大驚小怪的體貼,低頭任她撫摸,彷彿自己是匹小馬駒。 濃密的常青樹林代替了松樹,棕色的山丘轉成了漸遠漸亮的藍綠色高山。丹尼爾開始抽噎,洛娜拿出他的果汁瓶。接著,她讓布倫登停車,她就可以把孩子放在前座上,給他換尿片。布倫登走開一段距離,抽了根煙。換尿片的場面總是讓他有點兒不舒服。 洛娜還趁機拿出了伊麗莎白的故事書,當大家重新安頓好後讀給孩子們聽。是蘇斯博士的書。伊麗莎白知道所有的兒歌,甚至連丹尼爾都知道在哪裡用自己編造的詞兒插話。 波莉不再是那個用自己的手搓洛娜的小手的人了,不再是那個知道所有洛娜不知道的事情,在這個世界上值得信賴和託付的人了。一切都掉轉過來了,似乎洛娜結婚以來,波莉一直停滯不前。洛娜超越了她。現在洛娜有後座上的孩子要愛護,要照顧,這種感情似乎不是波莉那個年齡的人可以奢望分享的。 洛娜這樣想也沒有用。她一把論據安置就位,心中就冒出他們試圖開門時屍體撞在門上的感覺。不堪的重荷,灰色的屍體。那是波莉的屍體,她什麼都沒得到。她在家人那裡什麼也沒有找到,她夢想的改變在她生活中出現的希望也很渺茫。 “現在讀《瑪德琳》。”伊麗莎白說。 “我不記得帶《瑪德琳》來了,”洛娜說,“不,我沒有帶來。不要緊,你都能背下來了。” 她和伊麗莎白一起背了起來。 “媽媽,”伊麗莎白說,“你怎麼停下來了?” 洛娜說:“我得停一會兒。我嘴很乾。” 他們在霍普吃了漢堡和奶昔,然後下到弗雷澤山谷,孩子們在後座上睡著了。還有一些時間。他們到了奇利瓦克,到了阿伯茨福德,他們看到了前面新威斯敏斯特的山和其他上面有房子的山,這是城市的開始。他們還要經過很多橋,轉很多彎,開過很多條街道,很多拐角。這一切都要成為過去。下次再看到就是將來了。 他們進入斯坦利公園時,她突然想祈禱。這真無恥——一個沒有信仰的人臨時抱佛腳的祈禱。不要讓它發生,不要讓它發生,這種莫名其妙的話。不要讓它已經發生了。 那天沒有云。他們從獅門橋上眺望喬治亞海灣。 “你能看到溫哥華島嗎?”布倫登說,“你看看,我看不到。” 洛娜挺著脖子越過他的肩膀望著。 “很遠,”她說,“模模糊糊的,但確實在那兒。” 望著那些似乎漂浮在海上,漸漸暗淡最後幾乎消融的藍色丘體,她想到還有一件事情可以做。交易。她相信還是有可能的,到最後一分鐘還是有可能做交易的。 必須是嚴肅的,最終的痛苦許諾和奉獻。接受吧。我答應。如果能讓它不成為事實,如果能不讓它發生。 作為交易的不能是孩子。她迅速抓走了那個想法,彷彿是把他們從火災裡搶救出來。不是布倫登,不過是出於相反的原因。她還愛他不夠深。她會說她愛他,在某種程度上是認真的,她希望被他愛,但是還有一絲憎恨的嗡嗡聲與她的愛一路並肩奔來,幾乎一直都存在。所以在任何交易中把他當作籌碼是應受譴責的——也是無用的。 她自己?她的美貌?她的健康? 她想到自己可能步入了錯誤的軌道。在這種情況下,也許由不得你選擇,由不得你設定規則。等你得知規則的時候就明白了。你必須答應去遵守它們,即使你不知道它們會是什麼。答應。 但是絕對不要和孩子有關。 上了卡皮拉諾路,進入這個城市中他們所居住的區域,世界上屬於他們自己的一角。在那裡,他們的生活具有真實的分量,他們的行動會產生後果。他們房子那不折不扣的木頭牆透過樹木顯露出來。 “走前門會輕鬆些,”洛娜說,“不用上樓梯。” 布倫登說:“上幾級樓梯怎麼了?” “我沒有看到橋,”伊麗莎白突然醒了過來,失望地叫道,“你怎麼不叫醒我看橋呢?” 沒有人回答她。 “丹尼爾的胳膊都曬傷了。”她用不太滿意的語調說。 洛娜聽到了說話的聲音,她覺得是從鄰居院子里傳來的。她跟著布倫登轉過房子的拐角。丹尼爾躺在她肩膀上,睡得很實。她拿著尿片袋子和故事書袋子,布倫登提著箱子。 她看見了剛才說話的人就在她自家的院子裡。波莉和萊昂尼。他們拉了兩把草地椅,坐在樹蔭下,背對著風景。 萊昂尼。她完全忘記他了。 他跳起來,跑過來開後門。 “集體旅行回來了。”他說,那種聲音洛娜似乎從來沒有聽到過。自然的熱心,簡單恰當的信心。家庭朋友的語氣。他拉開門等著時凝視著她的臉——他幾乎從來沒有這樣做過——對她微笑著,那笑容全然是微妙的,隱秘的,帶有同謀者諷刺的神情,不再有神秘的奉獻。所有復雜的含意,所有私密的信息都不復存在了。 她的聲音好像是他的迴聲。 “那——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星期六,”他說,“我忘了你們要外出。我辛辛苦苦跑過來打招呼,你們卻不在。波莉在,她告訴我,我才想起來。” “波莉告訴你什麼?”波莉從他身後走上前來。她並不是真的在發問,而是一個女人半開玩笑的話,她知道她所說的一切都會被很好地領會。波莉被曬傷的地方變成了古銅色,至少前額和脖子發紅了。 “來,”她對洛娜說,接過她肩膀上的兩個口袋和手裡的空果汁瓶,“我拿東西,你抱孩子。” 萊昂尼鬆軟下垂的頭髮現在呈現出棕黑色而不是黑色——當然,這是她第一次在大太陽下看到他——他的皮膚也曬黑了,額頭蒼白的光幾乎消失了。他穿著平時的黑褲子,但是襯衣她沒見過。是一件黃色的短袖襯衣,仔細地燙過,發亮的便宜料子,肩膀太寬,也許是在教堂的舊貨店買的。 洛娜把丹尼爾抱到樓上,放在搖籃裡,站在旁邊,輕聲哼著撫摸他的背。 她想萊昂尼一定是因為她進他房間的事在懲罰她。房東應該會告訴他。洛娜本應該想到這一點,如果她停下來思考的話。她沒有停下來思考,很可能是因為她覺得沒關係。她甚至想要親自告訴他。 去遊樂場的路上,我想進屋到你的地板上坐一會兒。我不知道為什麼。好像那樣的話,我就可以得到片刻的安寧,在你的房間裡,坐在地板的中間。 她本以為——在接到信後? ——他們之間有了一種紐帶,不需要明言,但是可以信賴。可是她錯了,她嚇到他了。太多的臆想。他轉身就遇到了波莉。因為洛娜的冒犯,他轉向了波莉。 可也許不是這樣。也許他只是變了。她想起他異常荒蕪的房間,還有牆壁上的光。也許會從這一切中走出一個全新的他,毫不費力地一眨眼就完成了。那也許是對某件出了點差錯的事情的反應,或是他認識到無法把這件事做到底。或許根本沒有什麼明確的指向——只是一眨眼。 丹尼爾睡著了她才下樓。她在浴室發現,波莉已經把尿片漂洗好放在了桶裡,灑了藍色消毒液。她撿起擱在廚房地面中間的衣箱,拎到樓上,放在大床上,打開,把要洗的衣服挑出來,要收起來的整理好。 這個房間的窗子對著後院。她聽到一些聲音——伊麗莎白因為回家而發出的興奮的尖叫聲,也許是想招來更多聽眾的注意,還有布倫登的聲音,在富有權威又愉快地描述著旅行見聞。 她走到窗邊向下望去。她看見布倫登走到儲藏棚,打開鎖,開始往外拖兒童泳池。門眼看著就要關上了,波莉趕緊跑過去把門拉住。 萊昂尼過去解開盤繞的水管。她沒想到他竟然知道水管在哪裡。 布倫登對波莉說著什麼。感謝她?你會以為他們的關係不錯。 怎麼會這樣? 也許波莉現在適於被納入考慮了,成為了萊昂尼的選擇,而不是洛娜的負擔。 或許布倫登純粹是因為外出而開心起來了。他也許暫時放下了維持家庭秩序的重擔。也許他公正地認識到,波莉變了,她並不是一種威脅。 一幅這麼普通而奇妙的景像如魔法一般出現了。大家都開心起來。 布倫登開始把塑料泳池的邊框吹鼓起來。伊麗莎白脫得只剩下了短褲,迫不及待地跳來跳去。布倫登都沒有叫她跑去穿上泳衣,因為短褲不適合游泳。萊昂尼已經打開了水龍頭,等到把水池灌滿,他就站在那裡澆旱金蓮,跟所有的戶主一樣。波莉對布倫登說了什麼,他把吹氣孔壓著堵上,把半充氣的塑料泳池遞給她。 洛娜記得在海邊就是波莉把海豚吹起來的。像她自己說的,她氣力很足。她穩穩地吹著,顯得毫不費力。她穿著短褲,叉開光溜溜的腿,牢牢地站在那裡,皮膚像樺樹皮一樣熠熠生輝。萊昂尼正望著她。這正是我需要的,他也許這樣想。這麼能幹又體貼,柔順又可靠的女人,沒有虛榮,實實在在,對一切都心滿意足。那也許正是他將來要娶的那種女人。一個可以接管一切的妻子。然後他會改變,再次改變,也許會以他的方式愛上別的女人,但是他妻子會忙得注意不到這些。 那或許會變成現實,波莉和萊昂尼,或許不會。波莉會按計劃回家,如果她回去,也就不會有人傷心了。或者那隻是洛娜的想法。波莉可能會結婚,也可能不結婚,但不管怎樣,和男人之間發生的事不會讓她傷心。 不一會兒,泳池的邊框就鼓了起來,光溜溜的。它被放在草地上,裡面放著水管,伊麗莎白在裡面用腳拍水玩。她抬頭看看洛娜,似乎知道她一直在那兒。 “很冷,”她狂喜地喊著,“媽媽——水很冷。” 布倫登也抬起頭看洛娜。 “你在上面乾什麼?” “收拾行李。” “不必現在收拾。出來吧。” “我馬上就來。” 自從她進了家門——事實上是自從她意識到她聽見的聲音是從自己家後院傳來的,是波莉和萊昂尼的聲音——洛娜就忘記了她原來的想像,一路上一直縈繞在她腦海中的想像,想像波莉吊死在後門上。現在她對這樣的想像感到吃驚,就像有時你醒來很久以後回想夢境時感到吃驚一樣。驚異於夢的威力和恥辱,還有夢的無用。 不是在那一刻,而是稍晚一些,她想起了她的交易。她脆弱的,純屬神經過敏的交易。 但是她答應了什麼呢? 絕對和孩子無關。 是和自己有關的什麼事嗎? 她答應,要她做什麼都行,只要她知道要做什麼。 那是套期保值,是不成為交易的交易,沒有意義的諾言。 但是她嘗試了各種各樣的可能性。幾乎是在構思一個要對別人講述的故事——現在不是對萊昂尼講了——而是對別人,權當消遣。 放棄閱讀。 收養困難家庭和貧窮國家的小孩,盡力醫治他們的創傷與因被忽視而產生的傷痛。 去教堂做禮拜。同意信仰上帝。 剪短頭髮,不再用化妝品,不再把乳房塞進帶鋼圈的胸罩裡。 她在床上坐了下來,對這個玩笑,對這些不相干的胡思亂想感到很厭倦。 更有意義的事情是,她所參與的交易就是要繼續原來的生活。交易已經生效。接受發生的一切,清楚將要發生的事情。一天天,一年年,感覺大多相同,除了孩子們會長大,還可能再有一兩個孩子,他們也會長大,她和布倫登會一天天變老,直到最後老去。 直到現在,直到此刻,她才清晰地看到她在盼望什麼,一件能夠改變她生活的事情。作為一個重大改變,她接受了婚姻,但不是最後的改變。 所以,現在除了她和其他任何人都可以理性預計會發生的事,就再不會有其他事了。她要用交易換取的東西就是幸福。沒有秘密,也不陌生。 要關注幸福,她想。她產生了一個戲劇性的想法,她要雙膝跪地。是認真的。 伊麗莎白又在叫了:“媽媽,到這兒來。”還有其他人——布倫登、波莉和萊昂尼,一個接一個,都在喊她,拿她開涮。 媽媽。 媽媽。 到這兒來。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是在北溫哥華,他們住在樑柱結構的房子裡時的事兒。那時她二十四歲,對交易這件事還很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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