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恨,友誼,追求,愛情,婚姻

第2章 浮橋

她曾經離開過他。離開的直接原因其實不值一提。他和一個少年團伙混在一起(他稱呼他們“悠悠”)。他匆忙吞下她剛烤好的薑汁蛋糕,而那本來是那天晚上聚會後準備做甜點的。她不被注意地——至少是尼爾和悠悠們沒有註意——離開了房子,坐在大街上一間三面遮蔽的棚子裡,公交車一天在這裡停兩次。她以前從來沒有來過,而且她還要等好幾個小時。她坐在那兒,讀木牆上所有寫著或刻著的東西。各種各樣的首字母縮寫,寫著某某彼此相愛到永遠。羅里·G.吮吸陰莖。登克·卡提斯是同性戀。加納先生也是(加上)。 吃屎的HW甘支統治。絕命快閃。上帝憎恨猥褻污穢。凱文·S.死定了。阿曼達·W.美麗甜蜜,我希望他們不要把她關進監獄,因為我全心全意地愛著她。我要他媽的VP女士坐在這裡讀著你寫的這些可惡的髒東西。

看著這些連珠炮似的人類的宣洩——尤其困惑於關於阿曼達·W.的那句真心真意且書寫整齊的句子,基妮想知道寫這些東西的人當時是否獨自一人。接著,她幻想自己坐在這里或某個類似的地方,一個人在等待公交車。如果她繼續執行現已決定的計劃,她一定會實現這個願望的。她會忍不住在公共場所的牆上發表聲明嗎? 現在,她感覺自己和那些寫下這些東西的人有了某種關聯——這種感覺源自於她的憤怒,些許的憤怒(也許是些許?)以及她向尼爾實行報復的興奮感。但是她正在經歷的生活中,也許沒有什麼人可以讓她生氣,欠她什麼,或可能因為她的行為受到獎懲,或真正受到影響。她的感覺可能對任何人都不重要——除了她自己——但是這種感覺在她心裡膨脹開來,壓迫著她的心臟,令她窒息。

畢竟她不是世界上人們趨之若鶩的那種人。她很挑剔,以她自己的方式。 當她站起來走回家時,還沒有看到車的影子。 尼爾不在。他送男孩子們回學校了。當他回來時,有人已經到了,是提早來赴約的。等她恢復平靜後,她告訴他自己做了什麼,那可能會成為一個笑話。實際上,它確實成了一個笑話,她在公司講了很多次——省略了或只是大致描述了她在牆上讀到的東西。 “你有沒有想過跟我去?”她問尼爾。 “當然,如果有時間的話。” 腫瘤醫師舉止很像教士,事實上他在白色罩衫裡穿了件黑色圓翻領襯衫——說明他剛剛完成例行公事的配藥。他的皮膚年輕光滑——看起來像奶油糖果一樣。他頭頂上是淺黑色的頭髮,冒著細細的絨毛,很像基妮自己炫耀的鬈髮。不過她的頭髮是灰棕色,像老鼠毛。一開始,基妮還曾想過他會不會既是病人又是醫生。接著又覺得他是不是用這種方式接近病人,讓他們感覺更舒服。頭髮很可能是移植的,或者這只是他喜歡的髮型。

你不能問他。他來自敘利亞、約旦或醫生很受尊重的地方。他拘泥於禮節。 “總之,”他說,“我不想給人錯誤的印象。” 她從空調房間裡出來,走進安大略八月下午刺眼的陽光中。有時太陽穿透雲層,有時留在薄雲後——怎樣都是熱。停著的汽車、人行道以及其他建築的磚瓦,似乎都在對著她轟炸,彷彿它們都是各不相干的物件,以荒唐的次序向她拋來。這些天,她不是很適應改變後的環境,她想要一切都熟悉而穩定。信息的改變也是一樣。 她看見篷車從停靠的路邊開過來,駛下街道來接她。它是淺藍色的,微微發亮,顏色令人生厭。生鏽的地方重新油漆過的藍色更淡些。貼紙上寫著:我知道我開的是一輛破車,但是你應該看看我的房子。尊敬你的母親——地球,以及(下面是最近新貼的)使用殺蟲劑,除草,引發癌症。

尼爾過來幫她。 “她在車裡。”他說。他的聲音裡有一種急切,模糊得像一種警告或是乞求。他匆忙緊張的神情告訴基妮,現在不是把她的新聞告訴他的時候,如果那可以叫作新聞的話。當尼爾和其他人一起的時候,即使是一個人,只要沒有基妮,他的行為就會不同。他會變得更活躍,更熱情,更迷人。基妮不再為此感到困擾了——他們在一起已有二十一年。她自己也變了——她常常認為這是一種反作用——變得更保守,有點愛諷刺。一些偽裝是必要的,或只是因為太習慣了而無法丟掉。像尼爾的老式外表——班丹納印花頭巾,蓬亂的灰色馬尾,金牙套一樣閃閃發光的小金耳環,還有他逃犯一般的破爛衣服。 她去看醫生的時候,他去接來家裡幫工的女孩。他在少年犯感化院見過她,他做老師,她在食堂工作。感化院就在他們住的城外二十英里遠的地方。幾個月前女孩辭去了廚房的工作,看管一個主婦生病後的農場。離這個地方不遠,好在她現在有時間。

“那個女人怎麼啦?”基妮問,“她死了嗎?” 尼爾說:“她住院了。” “一樣。” 他們要在短期內做很多安排。把前屋所有的文件都清理出來,以及將報紙和雜誌含有的相關文章存盤——這些已經堆滿了書架,堆得高及天花板了。兩台電腦、舊打字機和打印機。所有這些都要找個地方放好——暫時的,儘管沒有人這樣說——放在別人的房子裡。前屋要變成病房。 基妮對尼爾說,他至少可以保留一台電腦,放在臥室裡。但是他拒絕了。他沒有說明原因,不過她明白,他認為不會有時間用電腦。 他們在一起的這些年裡,尼爾的所有業餘時間幾乎都用來組織和舉辦活動。不僅是政治上的活動,還有努力保護歷史建築、橋樑和墓地的活動,保護街道兩邊和古老森林裡邊緣區域的樹木不被砍伐,保護河流不受有毒排水的污染,保護上好的土地免於被開發,規勸當地人不賭博。總是要寫信件和請願書,向政府部門遊說,分發海報,組織抗議。前屋是發洩憤慨的地方(基妮認為,那給了人們很大滿足),也是充斥著糊塗主張和爭論的地方,還可以看到尼爾富有膽略的那種樂觀。現在房間突然空了,讓她想起第一次走進這座房子時的情景,她父母掛著簾子的複式房子,想起那些擺滿書的架子,窗子上的木板,光亮地板上那些漂亮的中東地毯,她總是記不住名字。她購買的卡納雷托印刷品,貼在自己大學宿舍間光禿的牆壁上。泰晤士河畔市長大人旅行日。她其實貼上了,儘管不再留意它。

他們租了一張醫院的床——他們還不真正需要它,不過趁著有還是弄一張,因為經常供不應求。尼爾考慮得非常周到。他掛起一個朋友淘汰給他的厚窗簾。上面有大酒杯和黃銅馬飾圖案,基妮覺得它們很醜陋。但是她現在明白了,總有一天,醜陋和漂亮都為一種目的服務,那時,你所看到的一切都不過是個掛鉤,懸掛你體內那些任性的情感,以及你思想的零零碎碎。 她已經四十二歲,直到現在,她都顯得比實際年齡要年輕。尼爾比她大六歲。所以她想,按自然規律,她也會經歷他現在的這種狀態,有時她會擔心自己不知如何應付。有一次,睡覺前她握著他的手,他的手溫暖而實在。她曾經想過當他死去時,她能握著或輕撫著這隻手,哪怕只有一次。她不能接受那個事實——他死去、氣數已盡的事實。不論多久前就預見到這種狀態,她都不能接受。內心裡她無法相信他對這一刻一無所知。對她一無所知。想到他沒有那種想法,她感到一種迷惘,一種可怕的墜落感。

但同時也有一種興奮感。當一連串災難有希望將你從生活的所有責任中解脫出來時,你會感覺到無法形容的興奮。因為羞愧,你必須鎮定並保持安靜。 “你去哪裡?”當她把手抽回時,他問道。 “不去哪裡。翻個身。” 既然碰巧現在她有這種感覺,她想知道尼爾是否也有類似感覺。她問過他是否習慣了這個想法。他搖了搖頭。 她說:“我也沒有。” 接著,她說:“別讓悲傷心理治療師來。他們可能已經準備好了。想要先發製人給你打擊。” “別折磨我了。”他說,聲音裡帶著少有的憤怒。 “對不起。” “你不必總是把什麼都看得那麼淡。” “我知道。”她說。但是事實上發生了這麼多事情,現在的事件也分散了她大部分注意力,她發現很難再有什麼想法。

“這是海倫,”尼爾說,“從現在開始,她將照料我們。她不能容忍任何廢話。” “太好了。”基妮說。她一坐下,就伸出手。但是女孩可能沒有看見,她的手低垂在兩個前座之間。 或許是她不知如何是好。尼爾說過她來自不可思議的環境,一個絕對不開化的家庭,並且發生了一些你無法想像會在當今這個時代發生的事情。一個邊遠的農場,一個死去的母親,一個智力殘障的女兒以及一個專橫、精神錯亂、亂倫的老父親,還有兩個小女孩。海倫是大的那個,她十四歲時和老人打了一架,離家出走。一個鄰居收留了她,報了警,警察帶走了妹妹,兩個孩子都被送到兒童救濟院的收容室。老人和他的女兒——也就是她們的父母——都被安置在了精神病院。養父母收留了海倫和她妹妹,她們身心都很健全。她們被送去讀書,在那裡度過了一段悲慘時光,不得已要一直留在一年級。但是她們學到的知識足夠她們找到工作了。

尼爾起動了篷車,女孩子開始說話了。 “你選擇了這麼熱的一天出門。”她說。這應該是她聽別人開始聊天時說過的那類句子。她說話的語氣生硬、平淡,充滿敵意和不信任,但即便這樣,基妮知道現在不應該計較。某些人說話就是這個樣子——尤其是鄉下人——在世界的這個地方。 “如果你感覺熱可以開空調。”尼爾說,“我們有老式的空調——把窗子搖下來就是了。” 他們在下個拐角轉彎,這是基妮沒有想到的。 “我們得去醫院。”尼爾說。 “別慌。海倫的妹妹在那里工作,她那兒有海倫要拿的東西。是吧,海倫?” 海倫說:“是的。我的好鞋子。” “海倫的好鞋子。”尼爾抬頭看看鏡子,“海倫·蘿西小姐的好鞋子。” “我的名字不是海倫·蘿西。”海倫說。聽起來這似乎不是她第一次這麼說。

“我這麼叫因為你的臉是玫瑰紅色。”尼爾說。 “我不是。” “你是。對不對,基妮?基妮同意我的說法,你的臉像玫瑰那樣紅撲撲的。海倫玫瑰臉小姐。” 女孩子的確皮膚柔嫩紅潤。基妮還注意到她有近乎白色的睫毛和眉毛,嬰兒絨毛般金黃色的頭髮,嘴唇沒有抹任何口紅,但不是那種沒塗口紅的正常狀態。她的狀態就像小雞剛出殼的樣子,彷彿還有一層皮膚沒有長好,最後還要長一層更粗硬的毛髮。她一定是對皮疹和傳染病很敏感,容易有刮傷和瘀痕,嘴周圍容易發炎,白色的睫毛間會有麥粒腫。不過她看起來並不柔弱。她的肩很寬,瘦削但骨架很大。她看起來也不笨,儘管她有小牛或小鹿的那種直率表情。一切都顯露無遺,她的注意力,整個人的性格都暴露在你面前,帶著一種無辜的——對基妮來說——也是討厭的力量。 他們正走在通向醫院的山坡上——基妮也是在這家醫院做的手術,並進行了第一個化療療程。醫院對面是墓地。這是條主幹道,每次來都要經過這裡——過去他們來鎮上只是買東西,或是少有的看場電影消遣一下——基妮會說“多讓人沮喪的景色”或者“這是不是太不方便了”之類的話。 現在她保持沉默。墓地不會讓她煩惱。她意識到它不重要。 尼爾一定也意識到了。他對著鏡子說:“你猜那墓地裡有多少人?” 海倫沉默了片刻。然後——相當陰沉地——說:“不知道。” “他們都是死人。” “他又開始氣我了,”基妮說,“那是四年級水平的笑話。” 海倫沒有回答。她也許從來沒有念到四年級。 他們開到醫院大門那裡,在海倫的指點下繞到後面。人們穿著病號服出來抽煙,其中一些還拖著輸液瓶。 “你看那條長凳,”基妮說,“哦,沒關係,我們已經開過了。它有個標誌牌——謝謝,請不要抽煙。但那是讓人們出來散步時坐的。他們為什麼出來?為了抽煙。那麼他們不應該坐下嗎?我不明白。” “海倫的妹妹在洗衣房工作。”尼爾說,“她叫什麼名字,海倫?你妹妹叫什麼名字?” “洛伊絲。”海倫說,“在這兒停車。好的,就是這裡。” 他們到了醫院後翼的停車場。除了一扇緊閉著的卸貨門,一樓沒有入口。另外三層樓有門通向防火通道。 海倫下了車。 “你知道怎麼進去嗎?”尼爾問。 “很容易。” 防火通道離地面有四五英尺高,但是她卻有辦法抓住欄杆,把自己悠上去,也許腳踩在一塊鬆動的磚上。幾秒鐘的事。基妮不知道她怎麼辦到的。尼爾在笑。 “去吧,姑娘。”他說。 “就沒有別的方法了嗎?”基妮說。 海倫已經跑上三樓,消失了。 “如果有,她也不會用的。”尼爾說。 “真有勇氣。”基妮費力地說。 “不然她永遠不會衝出來,”他說,“她需要使出所有的勇氣。” 基妮戴著寬簷草帽。她摘下帽子,開始給自己搧風。 尼爾說:“對不起,好像沒有什麼陰涼處可以停車。她很快就會出來的。” “我看起來很奇怪嗎?”基妮問。尼爾習慣了她這麼問。 “你很好。反正這附近也沒有人。” “我今天看見的男人不是我以前看見過的那個。我想這一個比較重要。可笑的是他的頭髮和我的一樣。也許他這樣是為了讓病人安心。” 她想繼續說下去,把醫生說的話告訴他,但是他卻說:“她妹妹不像她這麼聰明。海倫總是要照顧她,保護她。鞋的事——很典型。難道她不會自己買鞋嗎?她連自己的住處都沒有——她還是和收養她的人一起住,在鄉下的什麼地方。” 基妮沒有繼續說下去。搧風用去了她大部分力氣。他觀察著建築。 “我希望他們不會因為她到處亂走而把她拖出來,”他說。 “違反規定。她可不是守規則的人。” 過了幾分鐘,他吹了一聲口哨。 “她來了。她來了。向最後的直線跑道沖去。她會不會跳之前先停一下?看一看再跳?她會嗎——不。不會。喔——喔。” 海倫手裡沒拿著鞋。她跳進車,砰地把車門關上說:“愚蠢的白痴們。我一上去就有一個卑鄙的傢伙攔住我。你的牌子呢?你得戴牌子。我看見你從防火通道進來的,不能這樣。好吧,好吧,我要找我妹妹。你現在不能見她,不是休息時間。我知道,所以我才從緊急通道進來,我只是要拿點兒東西。我不用和她說話,不想佔用她的時間,只是拿東西。那可不行。我行。你不行。接著我開始大聲叫洛伊絲,洛伊絲。他們所有的機器都在轉,裡面有兩百度,他們臉上都是汗,洛伊絲,洛伊絲。我不知道她在哪裡,能不能聽見我的叫聲。但是她衝出來,一看見我——哦,該死。哦,該死。她說,我去了,可是忘拿了。她忘了拿我的鞋了。我昨天晚上還打電話,提醒她。可是你看,該死,她忘了。我本想揍她一頓的。你現在出去,他說。下樓,出去。不要走緊急通道,那是違法的。真討厭。” 尼爾不停地笑,一邊搖著頭。 “那麼她忘記拿回你的鞋?” “忘在了瓊和馬特家。” “真不走運。” 基妮說:“我們現在能不能開車,好通點風?搧風不管用。” “好吧。”尼爾說。他倒車,調頭,他們再次經過熟悉的醫院前,相同或不同的人在抽煙,穿著沉悶的病號服,帶著吊針在散步。 “海倫,告訴我們要去哪兒?” 他對著後座叫:“海倫?” “什麼?” “去那些人家我們該怎麼走?” “哪些人家?” “你妹妹住的地方。你鞋子在的地方。告訴我們該怎麼走。” “我們不去他們的家,我不告訴你。” 尼爾將車轉回來時的原路。 “我先這樣開著,等你想好具體方向。上高速路是不是好些?或者到鎮中心?我該從哪裡開始呢?” “不從任何地方開始。哪也不去。” “不是太遠,是嗎?為什麼不去?” “你已經幫了我一次了,那就夠了。”海倫盡可能向前傾身,把頭伸到尼爾和基妮的座位中間。 “你帶我去醫院,那還不夠嗎?你不必一路開著車幫我忙。” 他們減慢車速,拐進一條小道。 “那太傻了,”尼爾說,“你要到二十英里外的地方去,而且一時半會兒也不會再回來。也許你會需要那些鞋。” 她沒有作聲,他又問了一遍。 “或者你不知道路?你不知道從這裡怎麼走嗎?” “我知道。但是我不告訴你。” “那麼我們轉一轉。隨便轉,直到你準備告訴我們。” “我不會準備好的。我不想告訴你們。” “我們可以回去看你妹妹。我敢說她會告訴我們。現在到了她的休息時間了,我們可以送她回家。” “她上晚班,怎麼樣。” 他們穿過鎮中基妮以前從來沒有來過的地方。他們開得很慢,經常轉彎,以至於沒有什麼風吹進車裡。木板封起來的工廠、打折店、當舖。現金、現金、現金——有柵欄的窗子上一個閃亮的招牌上寫著。還有一些房屋,破爛不堪的舊複式建築,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迅速建造起來的獨門獨戶的木製房屋。一個小院子堆滿了待售的東西——衣服掛在一根繩子上,桌子上滿是碗碟和家庭用品。一隻狗在桌子下嗅來嗅去,幾乎要把桌子撞倒。台階上坐著的女人,抽著煙,招待著稀少的顧客,好像心不在焉。 一間街角商店前面,一群孩子在吃冰棒。站在邊上的一個男孩——可能不超過四五歲——把冰棒向篷車扔去。力氣大得驚人。竟然打到基妮一側的車門,就在她胳膊下面,她輕輕叫了一聲。 海倫把頭從後窗伸出去。 “你想把胳膊吊在繃帶上嗎?” 那個孩子開始號叫。他沒有和海倫頂嘴,也不指望永遠失去的冰棒了。 海倫把身子縮回篷車裡,對尼爾說:“你是在浪費汽油。” “在城北?”尼爾說,“城南?北南東西?海倫告訴我們該去哪裡最好。” “我已經說過了。今天你已經為我做得夠多了。” “我也說過,我們要為你拿到那些鞋子才回家。” 不論語氣多麼嚴厲,尼爾還是保持著微笑,臉上掛著一種故意的、無助的愚蠢表情。一種狂喜襲來的表情。狂喜襲遍了尼爾的全身,他整個人充滿了這種愚蠢的狂喜。 “你真固執。”海倫說。 “你會明白我有多固執。” “我也是。我和你一樣固執。” 基妮似乎可以感覺得到海倫臉頰的熾熱,它們和她挨得很近。當然也可以聽到女孩的呼吸,由於興奮而粗重的呼吸,有點哮喘的跡象。海倫就像一隻家貓,精神會緊張得喪失理智,也太容易在座位間跳來跳去,不應該用任何車輛攜帶。 太陽又透過雲層照射著。高懸在天空中,如黃銅般的色澤。 尼爾把車轉向有茂密老樹的路上,那裡的房屋也更像樣一點。 “好點了嗎?”他對基妮說,“陰涼一些嗎?”他壓低了嗓音,語調親密,彷彿有關女孩的事情可以暫時放一下了,都是廢話。 “走沿途風景好的路。”他對著後座說,音調又提高了些,“我們今天要走景觀之路,特別優待海倫玫瑰臉小姐。” “也許我們應該,”基妮說,“也許我們應該開回家。” 海倫插話進來,差不多是在叫喊,“我不想耽誤任何人回家。” “那你就給我指路。”尼爾說。他努力控制自己的聲音,讓它聽起來嚴肅些。不能再微笑了,但不論他怎麼努力掩蓋,還是忍不住要笑出來。 “讓我們去那裡完成使命,然後就開回家。” 這樣慢慢開過了半個街區,海倫抱怨著。 “如果非得去那就去吧。”她說。 他們沒開多久,過了一個區,尼爾又對基妮說:“沒看見小溪。也沒有房屋。” 基妮問:“你說什麼?” “銀溪房產。在招牌上寫著。” 他一定是看到了一個她沒有看見的招牌。 “轉彎。”海倫說。 “左還是右?” “在拆卸場。” 他們經過拆卸場,廢舊的汽車在鬆垮的鐵柵欄後半隱半現。車上了小山坡,經過一扇通往沙土礦井坑的門,來到山中一個凹陷的大坑前面。 “就在那兒。前面是他們的信箱。”海倫大聲說著,有些自豪的樣子,他們靠得足夠近的時候,她讀出上面的名字。 “馬特和瓊·柏格森。就是他們。” 幾隻狗叫著跑下短道。一隻又大又黑,一隻小些,棕褐色,像隻小狗。它們圍著車輪跳來跳去,尼爾按了按喇叭。接著,另一隻毛皮光滑、帶微藍斑點的狗——這只更狡猾、更有目的性——從長長的草叢裡溜出來。 海倫叫它們閉嘴,趴下,滾開。 “除了品拓,其他的不必害怕。”她說,“另外兩隻是膽小鬼。” 他們在堆著砂石的寬敞凌亂的空地上停下來。一邊是帶鐵皮頂的穀倉或工具棚,另一邊的玉米地邊緣,是一個廢棄的農舍,大部分磚已經脫落,露出黑色的木牆。現在有人住的房子是一輛拖車,安裝了很好的平屋頂和雨篷,拖車後面的花園看起來像玩具柵欄。拖車和花園還算體面整潔,其他地方都是四處亂丟著可能還有用的東西,或是僅僅是扔在那裡等著生鏽、爛掉。 海倫已經跳出車外,教訓著那幾隻狗。但是它們繼續從她身旁跑過去,對著車又叫又跳,直到一個男人從棚子裡走出來,叫住了它們。基妮聽不明白他嚇唬那些狗的話和狗的名字,不過狗都乖乖地安靜下來了。 基妮戴上帽子。這期間她一直拿在手上的。 “它們僅僅是在炫耀。”海倫說。 尼爾也下了車,正和狗果斷地交涉著。棚子裡出來的男人朝他們走來。他穿著的紫色T恤衫被汗浸濕了,貼在胸和肚子上。他胖得都有乳房了,肚臍像懷孕的女人一樣突出,像巨大的針墊架在他的肚子上。 尼爾伸出手和他打招呼。男人在工作褲上擦了擦手,笑著和尼爾握手。基妮聽不見他們講的話。一個女人從房車裡出來,打開玩具車門又隨手拴上了。 “洛伊絲忘記把我的鞋帶給我了。”海倫對她說道,“我還給她打了電話,都囑咐好了,但她還是忘記了,所以洛克爾先生帶我來拿。” 女人也很胖,儘管不像她丈夫那麼胖。她穿著粉紅色的穆穆袍,上面有阿茲特克太陽,頭髮挑染了一條條的金色。她沉著而熱情地從沙土路上走來。尼爾轉過身來自我介紹,然後帶她到篷車這邊,把基妮介紹給她。 “很高興認識你。”女人說,“你是那位身體不好的女士嗎?” “我還行。”基妮說。 “那麼既然來啦,就進來坐坐吧。別在外面,這麼熱。” “哦,我們只是路過。”尼爾說。 男人走近了一些。 “我們屋子裡有空調。”他說。他在查看篷車,他的表情親切友好,但是略帶輕蔑。 “我們順路來拿鞋子的。”基妮說。 “既然到這裡了也不是光拿回鞋子就行了,就不能那麼簡單了。”女人——她的名字叫瓊——說著,笑起來,好像如果他們不進去坐坐就說不過去了。 “你們快進來休息一下吧。” “我們不想打擾你們的晚餐。”尼爾說。 “我們已經吃過了。”馬特說,“我們吃得早。” “還剩下各種各樣的辣醬湯。”瓊說,“你們得進來把辣醬湯'消滅'掉呀。” 基妮說:“真是謝謝你們。不過我吃不下什麼東西。這麼熱的天我不想吃東西。” “那麼你最好喝點兒什麼,”瓊說,“我們有薑汁飲料,可樂。我們還有桃汁杜松子酒呢。” “啤酒,”馬特對尼爾說,“你喜歡藍啤酒嗎?” 基妮把尼爾叫到車窗旁邊。 “我不行。”她說,“就告訴他們我不行。” “你知道你會傷害他們的感情的。”他小聲說,“他們很友好。” “但是我不行。也許你可以去。” 他彎下身子。 “你知道如果你不來會怎樣。好像你是瞧不起人家。” “你去吧。” “你進去就會感覺好的。空調對你有好處。” 基妮還是搖頭。 尼爾直起身體。 “基妮想待在這裡,這兒陰涼。” 瓊說:“歡迎她到房間裡休息——” “我倒真想喝一杯藍啤酒。”尼爾說。他轉向基妮勉強地笑了笑。在她看來,他顯得沮喪而氣憤。 “你真的沒事嗎?”他很大聲地問,每個人都能聽見。 “真的?你不介意我進去一會兒嗎?” “我不會有事的。”基妮說。 他把一隻手放在海倫的肩膀上,一隻手放在瓊的肩膀上,同她們一起走向拖車。馬特好奇地對基妮微笑著,也跟了過去。 這次他叫狗跟著他,基妮聽出了它們的名字。 古博。莎莉。品拓。 篷車停在一排柳樹下。這些樹高大而古老,但是葉子稀疏,樹影搖曳,沒有多少陰涼。不過能獨自一人待著就是一種很大的解脫了。 今天早些時候,他們從住的鎮子沿著高速路行駛時,在路邊小攤前停下,買了些不太熟的蘋果。基妮從腳邊的袋子裡拿出一個,咬了一小口——多少看看自己能不能吃得下,胃能不能接受。她需要點東西讓自己不再想著辣醬湯,還有馬特突出的肚臍。 沒有問題。蘋果又酸又硬,但不是特別酸,如果她小口咬,慢慢咀嚼,可以接受。 尼爾這種樣子她已經見過幾次了——或者差不多這樣。可能是關於學校的某個男孩子。很隨意甚至很輕蔑地提到的名字。惆悵的表情,有點兒歉意但又有些不服氣的傻笑。 但是家裡從來沒有別人需要她來應付,也不會有什麼結果。男孩造訪的時間到了,他要走了。 所以這次也會結束的。不要緊。 她想知道是否昨天比今天更無關緊要。 她下了車,讓車門開著,這樣她就能拉著裡面的把手。外面的一切都太熱了,無法握得很久。她要看看自己是否站得穩。她在陰涼裡走了幾步。一些柳樹葉已經變黃。有些落在地上。她從樹蔭裡向外望著院子裡的一切。 一輛撞凹的送貨卡車的兩個頭燈都不見了,旁邊的名字也用油漆蓋住了。手推童車的座位被狗咬掉了。一堆柴火倒在地上。沒有堆起來。一堆巨大的輪胎,大量的塑料罐子,一些油罐和舊木板,一些橙色塑料油布皺巴巴地貼在棚屋的牆上。棚屋裡有一輛重型通用卡車,一輛破舊的小型馬自達卡車和一輛農用拖拉機,還有一些完整或破碎的工具,鬆脫的車輪,把手以及金屬棒,有沒有用就要看你的想像力了。人們要負責的東西真多啊。正如她自己曾經負責過各種照片、官方信件、會議備忘錄、剪報,以及她設計的存在磁盤上的很多東西,而在她去化療時,這些東西都被拿走了。這裡的東西最後也許會被扔掉。如果馬特死了,一切也都會被處理掉。 她想到玉米地裡去。現在玉米已經高過她的頭了,也許比尼爾還要高呢——她想到玉米地的陰涼處去。她帶著這種單純的想法走去。謝天謝地,狗已經被帶進屋裡去了。 沒有柵欄。玉米地一直延伸到院子裡。她徑直走過去,走到兩行間距狹窄的壟溝裡。葉子拂過她的臉,像油布的飄帶一樣打到肩膀上。她得摘掉帽子,這樣它才不至於被刮跑。每根玉米稈上都有玉米棒子,像包裹著的嬰兒。一股強烈的、幾乎令人厭惡的蔬菜味,以及濕澱粉和熱汁液的氣味。 她怎麼想就會怎麼做。她一走進玉米地,便想躺下來。躺在粗糙寬大的葉子陰涼下,直到尼爾叫她出去。也許到那時也不起來。但是玉米壟溝的間隙太小,根本躺不下,她忙著想辦法解決這個問題。她很生氣。 她生氣與最近發生的事情無關。她記得一天晚上,一群人坐在她家客廳的地板上——或者說是會議室——玩那些嚴肅的心理遊戲。其中一個是讓人更誠實、更開朗的心理遊戲。你要說出看到每個人時你頭腦中想到的東西。尼爾的朋友,一個叫艾迪·諾頓的白髮女人說:“我不願意告訴你,但是,基妮,我每次看到你想到的只有一點,裝得規規矩矩的人。” 基妮不記得當時做何反應。也許不應該有什麼反應。她現在頭腦裡想的是:“為什麼說你不想這樣說?難道你沒有意識到每當人們說不想說什麼,實際上他們是想說嗎?難道你不覺得既然我們這麼誠實,至少我們應該從這個開始嗎?” 她在心裡已經不是第一次這樣回答了。她在心裡向尼爾指出那種遊戲簡直是鬧劇。因為輪到艾迪時,有人敢對她說些不愉快的話嗎?沒有,絕對沒有。他們會說她“精力旺盛”或者“像潑出的冷水一樣誠實”。他們都怕她,就是這樣。 現在,她——“潑出的冷水”大聲嚷著,語氣尖酸刻薄。 其他人對她說過比較善意的話。 “花孩”或“春天的聖母”。她知道大家說的意思是“復仇的瑪儂”,但是她沒有更正。她為坐在那裡聽別人對她的看法感到氣憤。大家都錯了。她既不膽小,也不順從,自然和純潔也與她無關。 當然,在你死去的時候,這些錯誤的評價卻留了下來。 想著這些事情的時候,她遇到了人們在玉米地裡最容易發生的事情——迷路。她一壟一壟地穿過,而且可能改變過方向。她試圖按原路返回,但顯然不是原來走過的路。雲層遮住了太陽,所以她分不清哪邊是西。她也不知道自己進玉米地時是按哪個方向走的,所以這方面也沒什麼幫助。她靜靜地站著,什麼都聽不見,只有玉米葉的沙沙聲和遠處車輛的聲音。 她的心跳動著,如同未來還有很多年可活的人一樣。 接著一扇門開了,她聽到了狗叫聲,馬特的大叫聲,門被猛地關上的聲音。她推開玉米稈和葉子,朝聲音的方向走過去。 實際上她根本沒有走多遠。她一直在玉米地的一個小角落裡磕磕絆絆地摸索著。 馬特朝她揮手,同時向狗發出警告。 “別害怕它們,別害怕。”他叫道。他和她一樣向篷車走去,只是從另一個方向。他們走近以後,他放低嗓音說話,也許這樣顯得親密些。 “你應該來敲門的。” 他以為她是到玉米地裡去小便的呢。 “我跟你丈夫說要出來看看你,看你有沒有事。” 基妮說:“我很好。謝謝。”她上了車,但是沒關門。如果她關門,他可能會有受了侮辱的感覺。而且,她覺得自己太虛弱了。 “他肯定想吃辣醬湯。” 他在說誰呀? 尼爾。 她在顫抖,出汗,腦子裡嗡嗡響,好像兩隻耳朵之間拉著電線。 “如果你喜歡吃,我可以給你拿點兒來。” 她搖了搖頭,保持著微笑。他抬起手裡的啤酒瓶——似乎是在向她致敬。 “喝嗎?” 她又笑著搖搖頭。 “你不喝點啤酒嗎?我們這裡的啤酒很好喝。” “不,謝謝。” “水也不喝嗎?我們這裡的水很乾淨。” “不用了,謝謝你。” 如果她轉過頭,看到他紫色襯衫下的肚臍,她會嘔吐的。 “你知道,有這樣一個人,”他的語氣變得快樂和得意起來,“有一個傢伙出了門,用一隻手拿著一罐子辣根(horseradish)。他爸爸問,你拿辣根去哪兒?” “我去找馬(horse)。”他說。 “沒有辣根你抓不到馬。” “明天早晨回來,你能看到最好的馬。看到我的馬。放在馬厩裡。” 我不想給人錯誤的印象。我們不應該太樂觀了。但是看來我們在此有些意外的收穫。 “第二天爸爸又看見他出去。胳膊下夾著一卷膠帶(duck tape)。你現在去哪兒?” “我聽媽媽說晚餐要吃鴨子(duck)。” “傻瓜,你覺得要用膠帶去抓鴨子嗎?” “等著瞧吧。” “第二天回來,他胳膊下夾著一隻又大又肥的鴨子。” 看來故事明顯縮水了。當然,我們希望的東西是我們始料不及的。我不是指戰鬥結束了,只是說這是一個對我們有利的信號。 “爸爸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不知道該說什麼。” “第二天夜裡,就是第二天夜裡,他看見兒子手裡拿著一大捆樹枝出去了。” 有利的信號。我們不知道將來是否會有更多的麻煩,但是可以說我們會謹慎地持樂觀態度。 “你拿的是什麼樹枝?” “褪色的柳枝。” “好吧,”爸爸說,“你等一小會兒。” “你等一小會兒。我去拿帽子,和你一起去!” “我受不了啦。”基妮大聲說。 她在心裡對醫生說。 “什麼?”馬特說。孩子氣的挑釁表情佔據了他的臉,他還在傻笑。 “現在你怎麼了?” 基妮搖著頭,手按著嘴巴。 “只是個玩笑,”他說,“我沒有要冒犯你。” 基妮說:“不,不是。我——不是。” “不要緊,我要進去了。我不想再佔用你時間了。”他轉身背對著她,連狗都沒理。 她沒有對醫生說過那樣的話。為什麼要說呢?不是他的錯。但事實是她真的受不了了。他所說的話讓一切變得更難了。讓她不得不倒回去,重新開始這一年。它奪走了最基本的自由。一種她不曾知道的保護膜被揭開,暴露了她的痛處。 馬特認為,她去玉米地小便的想法使她真的去做了。她下了車,謹慎地站著,分開大腿,撩起寬寬的棉布裙。她今年夏天已經習慣了穿寬大的裙子,不穿褲子,因為她的膀胱不再完全受控制了。 一條暗色的水流從她身上流過,流向沙土地上。太陽下山了,黃昏正在降臨。天空晴朗,雲層已經消散。 一隻狗無心地叫了幾聲,說明有人來了,但一定是它們認識的人。她下車的時候它們沒有過來打擾她——說明它們已經習慣她了。它們跑出去迎接來人,沒有任何警覺和興奮的表示。 來者是一個男孩子,或者小伙子,騎著自行車。他朝篷車拐過來,基妮繞過去迎他,一隻手抓著冷卻下來但仍然溫暖的金屬來支撐自己。當他對她說話時,她不想中間隔著她留下的尿坑。也許是為了不讓他注意到地上,她先開口說話。 她說:“你好——是送貨的嗎?” 他笑了,從自行車上敏捷地跳下來,把車放在地上,動作連貫。 “我住這兒,”他說,“我剛下班回家。” 她想她應該解釋一下自己是誰,告訴他自己怎麼會在這裡,待了多久。但是這太困難了。像這樣靠著篷車,她一定像是從失事汽車裡出來似的。 “呵,我住這兒,”他說,“不過我在鎮上的餐館工作,在薩米家的店。” 一個服務員。白襯衣、黑褲子是服務員的服裝。而且他具有服務員的那種耐心和機敏。 “我叫基妮·洛克爾,”她說,“海倫。海倫是——” “我知道。”他說,“你是海倫的雇主。海倫她人呢?” “在房子裡。” “難道沒有人請你進去嗎?” 他和海倫年齡差不多,她想。十七八歲。苗條、文雅、狂妄,帶著初出茅廬的熱情,這熱情很可能無法讓他達成所望。她見過幾個像他這樣的人,結果都成了少年犯。 但是他似乎挺明白事理。他似乎知道她精疲力竭了,處在某種混亂中。 “瓊也在家嗎?她是我媽媽。”他說。 他的頭髮和瓊的一樣,暗色頭髮上略微挑染點金色。頭髮很長,中分,飄在兩邊。 “馬特也在嗎?”他問。 “是的,還有我先生。” “他們怎麼能這樣。” “不是的,”她說,“他們請我進去來著。是我自己想在外面等的。” 尼爾過去經常帶他的少年犯回家,指導他們剪草、刷漆或做簡單的木工。他認為這有利於他們被別的家庭接受。基妮偶爾會以不會被責備的方式和他們調情。只是溫柔的語氣,讓他們意識到她柔軟的裙子和蘋果香皂的香味。那倒不是尼爾不再帶他們回來的原因。他被告知那是不合規矩的。 “那麼你等多久啦?” “我不知道,”基妮說,“我不戴手錶。” “應該這樣嗎?”他說,“我也不戴。我幾乎從來沒見過另一個不戴手錶的人。你從來沒有戴過嗎?” “從來沒有。”她說。 “我也是。從來沒戴過。我只是不想戴。不知道原因。從來不戴。就像,我似乎總能知道時間。不會差上幾分鐘,最多五分鐘。我也知道哪裡有鐘錶。我騎車去工作,我會查看時間,我一定得知道準確的時間。第一個能看時間的地方是樓和樓之間的法院大鐘。總是相差不過三四分鐘。有時來吃飯的人問我,幾點啦,我就告訴他們。他們甚至沒有註意到我沒戴手錶。我會盡快去查看,廚房裡有表。我說的時間和查看的總是一樣的。” “我偶爾也能做得到。”基妮說,“我想如果從來不戴錶的話,可以養成一種意識。” “是的,沒錯。” “那你覺得現在幾點了?” 他笑了。看了看天空。 “快八點了。差五六分鐘吧?我有優勢。我知道下班的時間,去買煙的時候是七點,然後我和幾個人聊了一會兒就騎車回來。你不住在鎮上吧?” 基妮說不住。 “那你住哪兒。” 她告訴了他住處。 “你累了嗎?想回家嗎?你要我進去告訴你先生你想回家嗎?” “不用。別這麼做。”她說。 “好吧。好吧。我不去。瓊很可能在給他們算命呢。她會看手相。” “真的嗎?” “當然。她每周到飯店去幾次。喝下午茶的時候。” 他拉起自行車,讓出車道。然後朝駕駛室的窗裡張望。 “鑰匙忘在裡面啦,”他說,“你想讓我開車送你回家甚麼嗎?我可以把自行車放在後面。等他們準備好,可以讓馬特送你先生和海倫。如果馬特送不了,瓊也可以。瓊是我媽媽,但是馬特不是我爸爸。你不開車,是嗎?” “不開。”基妮說。她已經好幾個月沒有開車了。 “我想也是。那麼好嗎?你想讓我開嗎?行嗎?” “我認識一條路。和高速公路一樣快。” 他們沒有經過小區。事實上他們走的是另一個方向,似乎是繞著沙土坑的一條路。至少他們是在朝西走,朝天際最明亮的方向。里奇——他告訴了她自己的名字——沒有打開車燈。 “不會遇到任何人。”他說,“我從來沒有在這條路上見過一輛車,從來沒有。瞧——連知道有這條路的人都不多。” “要是我開燈,”他說,“天就變黑了,一切都會變黑,你就無法辨認自己的位置了。我們再等一會兒,等看到星星的時候再開燈。” 天空就像淡淡的紅色、黃色、綠色或藍色的玻璃,不同的方向呈現出不同的顏色。 “你沒問題吧。” “可以。”基妮說。 一開車燈,灌木和樹林就會變黑。一路上就只有一簇簇黑黑的灌木、一片片黑黑的樹林,在他們後面擁擠成一團,而不是現在這樣可以看出是雲杉、雪松、羽毛般的聖柳,還有花朵如小火花一般閃爍的寶石草。彷彿觸手可及,他們開得很慢。她把手伸出窗外。 不是真的能夠著,但是很接近。路比車身寬不了多少。 她認為自己看到了前面有溢滿的溝渠在閃亮。 “下面有水嗎?”她問。 “下面?”里奇說,“下面,到處都是。我們兩邊都是水,我們下面很多地方也是水。想看看嗎?” 他放慢速度。停了車。 “看你那邊,”他說,“打開車門向下看。” 她照做了,發現他們停在橋上。一座不足十英尺長的橋,橫鋪著木板。沒有護欄。下面是靜止的水。 “這一帶有很多橋,”他說,“沒有橋的地方是涵洞。因為水總是在路下流來流去。或者躺在那裡靜止不動。” “多深?”她問。 “不深。這個季節不深。除非到了大池塘——那裡深一些。春天,水漫過路面,車就開不過去了,很深。這條路有好幾英里都很平坦。筆直地從一端通往另一端。沒有交叉路。這是我知道的唯一穿過博內奧沼澤的路。” “博內奧沼澤?”她重複道。 “應該是這麼叫的。” “有一個島叫博內奧。”她說,“在世界的另一面。” “我不知道。我只聽說過博內奧沼澤。” 路中間有一塊暗色的草帶。 “該開燈了。”他說完打開了燈,他們一下子來到了夜晚的隧道裡。 “有一次,”他說,“我這樣打開燈,有一隻豪豬,正坐在路中央。它後腿坐在地上,坐得直直的,正對著我。像一個老頭。它被嚇得要死,不能動彈了。我可以看見它小小的老牙在打戰。” 她想,這是他帶女孩子來的地方。 “你猜我做了什麼?我試著按喇叭,它還是一動不動。我不想下車把它趕走。它很害怕,但它畢竟是豪豬,可能會攻擊我。所以我就停在那裡。我不趕時間。等我再打開燈,它不見了。” 現在樹枝真的靠得很近了,已經刮擦車門了,但是即使有花她也看不見。 “我給你看樣東西,”他說,“我給你看樣我敢說你從來沒見過的東西。” 如果這事發生在她過去正常的生活中,很可能她已經開始害怕了。如果回到原來正常的生活中,她根本就不會來這裡。 “你要給我看豪豬。”她說。 “不是。不是豪豬。比豪豬還罕見。至少我知道沒有那麼多。” 大概過了半英里,他關了車燈。 “看到星星嗎?”他說,“我告訴過你。星星。” 他停了車。起初四下一片寂靜。然後寂靜的邊緣出現了某種嗡鳴聲,可能是遠處的車輛,還有你還沒聽清楚就消失了的細小的聲音,可能是夜裡覓食的動物、鳥類或蝙蝠發出的。 “春天來這裡,”他說,“你除了青蛙,什麼都聽不到。青蛙的叫聲震耳欲聾。” 他打開他那側的車門。 “下來和我走一走吧。” 她照他說的做了。她走在一行車轍上,他走另一行。前面的天空顯得要亮一點,傳來一種不一樣的聲音——像是輕柔的、有節奏的談話。 路變成木頭的了,兩邊的樹都不見了。 “走上去,”他說,“去吧。” 他靠攏過來,摟著她的腰,好像在引導她。然後他的手拿開了,讓她走在木板上。像船上的甲板一樣,它們升升降降。但那不是海浪的運動,是他們的腳步,他和她的腳步,使腳下的木板輕輕地上升和下降。 “現在你知道你在哪裡嗎?”他問。 “在船塢上?”她說。 “在橋上。這是座浮橋。” 現在她弄清楚了——木板路離靜止的水面只有幾英寸。他把她拉到一邊,他們向下看。水面上有星星在移動。 “水很暗,”她說,“我是說——水很黑,不僅僅是因為夜晚。” “它一直都是黑的,”他驕傲地說,“因為是沼澤。裡面有像茶的物質,看起來像紅茶一樣。” 她可以看見水岸邊緣和蘆葦叢。蘆葦叢裡的水,那種聲音是水的拍打發出的。 “丹寧酸。”他自豪地說著這個詞,彷彿是他把它從黑暗中打撈上來的。 橋身輕微的顫動讓她想像樹木和蘆葦都放在土地的托盤上,路是土地漂浮的綢帶,下面都是水。水彷彿如此安靜,但是它不可能真的靜止,如果你試圖觀察一顆映在水里的星星,你就會看見它是怎樣閃爍、變形以及從視線裡溜走的。然後,它會再次出現——但也許不是同一顆星星。 到現在她才意識到自己沒戴帽子。她不但沒有戴,也不在車上。她下車去小便,然後和里奇說話時,就一直沒有戴了。當馬特給她講笑話,她坐在車上,頭向後靠著座位的靠背,閉著眼睛的時候就沒有戴了。她一定是把帽子落在玉米地裡了,驚慌離開玉米地時掉在那裡了。 當時她害怕看到馬特紫色襯衫下的肚臍,他倒不介意看她暗淡的門把手。 “真糟糕,月亮還沒有升起來。”里奇說,“有月亮的時候這裡棒極啦。” “現在也不錯。” 他悄悄地把胳膊伸過去輕輕摟住她,彷彿這樣做是天經地義的,他可以隨心所欲。他吻了她的嘴。在她看來,這是她第一次參與接吻這樣的事件。整個故事,完全獨立。溫柔的前奏,有效的壓力,全身心的試探和接受,遲疑的感謝和滿足的分開。 “哦,”他說,“哦。” 他把她的身體轉過去,他們原路走回。 “那你是第一次上浮橋嗎?” 她說是的。 “那你現在就要開車過去了。” 他拉起她的手悠蕩著,好像要把它拋起來。 “這是我第一次吻一個結了婚的女人。” “你很可能還會吻很多這樣的人。”她說,“在你完蛋以前。” 他嘆息著:“是啊。”想到將來的一切,他感到吃驚,變得清醒了。 “是啊,很有可能。” 回到陸地上,基妮突然想起了尼爾。輕浮而多疑的尼爾,正伸開手,讓那個有金色挑染的女人看手相,那個算命者。他在未來的邊緣上搖晃著。 不要緊。 她感覺到的是一種輕鬆的同情,幾乎就像是笑。一陣輕柔的歡快暫時戰勝了她的疼痛和空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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