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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友誼,追求,愛情,婚姻

恨,友誼,追求,愛情,婚姻

艾丽丝·门罗

  • 外國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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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70-01-01發表
  • 167617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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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恨,友誼,追求,愛情,婚姻

很多年前,那時火車還停靠很多支線,一個額頭突出、長滿雀斑、一頭紅色鬈髮的女人走進火車站,打聽托運家具的事。 火車站的辦事員經常和女人開點兒小玩笑,尤其是那些相貌平常的女人,她們似乎很喜歡這樣。 “家具?”他說,好像從來沒有人托運過家具似的,“那麼,你說的是哪種家具呢?” 一張餐桌和六把椅子。一套臥室組合家具、一張沙發、一張咖啡桌、幾個茶几、一盞落地燈。還有一個瓷器櫥和一個碗櫥。 “老天呀。你是說整個屋子的家具啊。” “應該不會那麼多,”她說,“沒有廚房家具,只有一間臥室的設施。” 她的牙齒全都擠在嘴的前邊,好像準備好了要爭辯一番似的。 “你需要卡車。”他說。 “不。我要用火車運。運往西部,發往薩斯喀徹溫省。”

她大聲對他說著,彷彿他是聾子或者傻瓜似的。她發音的方式有點不對頭。很重的口音。他覺得是荷蘭口音——這裡有荷蘭移民——但是她沒有荷蘭女人高大健壯的體格、粉嫩的皮膚或者金黃色頭髮。或許她還不到四十歲,那又怎樣?誰也不能美麗永駐。 他開始談正事。 “首先,你得用卡車把家具從你的地方運來。然後我們還要弄清楚你發貨的目的地是不是在薩斯喀徹溫省通火車的地方。不然你要安排接車,比如在勒吉那。” “是格丁尼亞,”她說,“那兒有火車站。” 他拿下掛在釘子上的一本油膩膩的地址簿,問她怎麼拼寫。她拿起一支系在繩上的鉛筆,從錢包裡掏出一小片紙,在上面寫著:GDYNIA。 “這是哪國的語言?” 她說不知道。

他拿回鉛筆,在地址簿上一行一行地找著。 “那兒有不少地方住著很多捷克、匈牙利或者烏克蘭人。”他說。他這樣說的時候想到她也許就是其中之一。那又怎麼樣,他不過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在這裡。在火車線上。” “好,我想星期五來托運,可以嗎?” “沒問題,我們願為您效勞,但是我說不准什麼時候能到達,”他說,“要看車次的優先順序。貨到了那邊有人接嗎?” “有。” “星期五下午兩點十八分有一趟客貨混合列車。早上卡車取貨。你住城裡嗎?” 她點點頭,寫下住址:展覽路106號。 近期城裡的房子才編上了門牌號,所以他想像不出這個地址的具體方位,儘管他知道展覽路的位置。如果她當時提到麥考利這個名字,他也許會更感興趣,情況也可能會完全不一樣。那邊有新房子,雖然叫“戰時住房”,卻是戰後建造的。他猜應該是其中的一間。

“托運時交款。”他告訴她。 “還有,我也要訂一張同程的車票。星期五下午。” “去同一個地方的?” “是的。” “你可以坐那趟車先到多倫多,但是要在那兒等夜裡十點半的洲際列車。你想要臥舖還是硬座?臥舖可以睡覺,硬座票就只能在硬席車廂整晚坐著。” 她要坐票。 “先到薩德伯里,等去蒙特利爾的車,但不用下車,列車會在那兒轉軌,接上到蒙特利爾那趟車的火車頭。然後北上,經由亞瑟港再到凱諾拉,一直到勒吉那再下車,換乘支線列車。” 她點點頭,覺得他應該著手辦理業務並且給她車票了。 他放慢語速說:“不過我不敢保證人和家具一起到達。我想家具可能要晚一兩天到。客車優先。有人接你嗎?”

“有。” “好。因為那裡不太像車站。那兒的城市和這裡可不一樣。那裡的設施還相當落後。” 她從錢包的布袋裡拿出一卷鈔票,付了列車客票錢。她還像老太太一樣數了數零頭。但是,和老太太的數法不一樣——她把錢拿在手上,眼睛掃著數過,你能夠看出她連一便士都不會漏數。然後,她沒有禮貌地轉身就走,連再見也沒說。 “那麼星期五見。”他大聲說。 在這麼暖和的九月,她穿著黃褐色的長外套,笨重的繫帶鞋和短襪。 他從熱水瓶裡倒熱水沖咖啡時,她又回來了,敲打窗口。 “我要托運的家具,”她說,“可都是好的,和新的一樣。我可不想它們被刮傷或撞壞了什麼的。我也不希望它們沾上牲口的味道。” “哦,好的。”他說,“鐵路經常運輸貨物。家具和豬不放在同一個車廂運輸。”

“我關心的是它們是否能完好無損地運到。” “當你買家具時,它是在商店裡,對吧?那麼你知道它們是怎麼運到商店裡的嗎?家具不是在商店裡製作的,是在某地某工廠裡做的,然後運到商店裡去,而且很可能是列車運的。那麼,既然情況類似,是不是足以說明鐵路是知道如何照顧家具的?” 她繼續面無笑容地看著他,也沒有表現出一點兒女性的愚蠢。 “我希望如此,”她說,“希望他們能夠做到。” 車站辦事員本應該不假思索地說他認識城裡所有的人。也就是說他認識城裡一半的人,而且其中多數是核心人物。某種意義上說,那些真正的城里人是指已經住了很久、也沒有搬遷打算的人。他不認識這個要去薩斯喀徹溫省的女人,因為她不去他的教堂,不是他孩子們的老師,也不在他去的商店、餐廳或辦公室工作。她也沒有嫁給他在慈善互助會、秘密共濟會、獅子俱樂部或退伍軍人協會認識的任何一個男人。看一眼她拿錢出來時的左手就知道——他並不吃驚——她沒有嫁給任何人。她穿著那種鞋,那種短襪而不是長筒襪,下午不戴帽子和手套,也許是農場上乾活的婦女。但是,她沒有那些女人常有的猶豫和局促。她也沒有鄉下人的那種儀態——她根本就沒有儀態。她把他當作一台信息機。另外,她寫了一個城裡的地址——展覽路。她讓他想起在電視上看到過的一個穿著樸素的修女,談論她在叢林裡的神職工作——很可能她們為了便於行動而脫掉了修女的服裝。這位修女時不時微笑一下,表明她的信仰是要讓人們快樂,但是,大部分時間她注視觀眾的樣子,都好像她深信世界上的其他人都是聽她差遣似的。

喬安娜要做的另一件事情耽擱了。她要去“時髦女性”服裝店買一套衣服。她從來沒有進過那家商店——要買襪子之類的東西時,她都是去卡拉漢男女兒童服裝店。維麗茨夫人留給她好多衣服,比如她身上這件總也穿不壞的外衣。還有薩比莎——她在麥考利先生家照看的那個女孩子——從表姐們那裡得到很多價格不菲的舊衣服。 在“時髦女性”的櫥窗裡,兩個人體模特套著超短裙和短款夾克。一套是銹金色,另一套是溫柔的墨綠色。大片花哨的紙楓葉散落在模特的腳邊,或用糨糊粘貼在櫥窗上。在大多數人都在關心清掃並燒掉落葉的季節,它們成了這裡的寵兒。玻璃窗上成對角線地貼著流暢的手寫黑字的廣告:簡約優雅,秋季風格。 她打開門走進去。 對面是一面穿衣鏡,映出維麗茨夫人高檔但看不出身材的長外套,還有短襪上方露出的幾英寸粗胖的光腿。

當然,服裝店這樣擺放鏡子是有目的的。他們把鏡子放在這裡,人們立刻就能看到自己的缺陷,那麼——他們希望——你會馬上決定要買些衣服來改變形象。如果她不是下定了決心並且知道自己需要什麼,這種明顯的把戲會讓她毫不猶豫地轉身走人。 有一面牆上是一排晚禮服,塔夫綢料子,夢幻般的顏色,專門為舞會上最漂亮的女人而準備的。再往裡走有一個玻璃衣櫥,擺放著凡夫俗子無法觸及的六套婚紗。它們或白若泡沫,或香草錦緞,或像牙色蕾絲鑲邊,或銀珠或珍珠繡飾。小巧的緊身衣、荷葉邊的領口和奢華的裙子。即使是再年輕些,她也不敢有這樣鋪張的想法,這不僅是錢的問題,還事關期望的問題——對轉變和極樂的荒唐奢望。 過了兩三分鐘才有人過來。也許他們那裡有窺視孔可以觀察她,認為她不是他們需要的那種顧客,希望她會離開。

她不會離開。她走到鏡子照不到的地方——從門邊地氈走到長毛絨的地毯上——最後,商店後面的簾子終於掀開,“時髦女性”本人走了出來,穿著有閃光鈕扣的黑套裝。高跟鞋,纖細的腳踝,長筒絲襪緊繃在腿上以至於發出摩擦聲,金發貼著化了妝的臉向後梳著。 “我想試試櫥窗裡的套裝。”喬安娜用排練好的語調說,“綠色的。” “噢,那件可愛的套裝,”女人說,“櫥窗裡是十碼的。你看起來要穿——大概是十四碼的吧?” 她擦著喬安娜身邊走到店後面,那裡掛著普通的衣服,有外套和外出服。 “你真幸運,有十四碼的。” 喬安娜首先看了價簽。很顯然是她預想的兩倍。她也不想掩飾自己。 “太貴了。” “這是上好的羊毛。”女人折騰了一番才找到成分標,然後讀出材質成分的說明,喬安娜根本沒有註意聽,因為她正檢查鑲邊做工。

“感覺像絲一樣輕,但穿起來有一定的垂度。你看,是全裡襯的,上等的絲綢和人造絲襯裡。不會像便宜衣服那樣坐在椅子上時會寬鬆下垂或走樣。再看,袖口和衣領是天鵝絨的,袖子上也是小天鵝絨包扣。” “我看見了。” “花錢買的就是這種精緻,便宜貨是不可能有的。我喜歡天鵝絨的手感。只有綠色的才有——你知道的,杏黃色就沒有,雖然價格一樣。” 在喬安娜看來,的確是天鵝絨的衣領和袖口讓衣服顯得精緻豪華,讓她渴望買下它。但是她不會這樣說。 “也許我可以先試穿一下。” 畢竟這是她早就準備好的:乾淨的內衣和腋下清新的爽身粉。 女人明智地讓她自己留在明亮的試衣間裡。喬安娜像躲避毒藥一樣迴避著鏡子,直到她穿好了裙子和上衣。

一開始她只是看衣服。衣服沒問題。大小也合身——裙子比她平常穿的短一些,不過她的習慣穿著是不時髦的。衣服還好。關鍵是露在衣服外面的部分。她的脖子、臉、頭髮、寬大的手掌,還有粗壯的雙腿。 “您覺得合適嗎?不介意我看看吧?” 隨你便吧,想瞄就瞄一眼吧,喬安娜想,反正就像母豬的耳朵穿不出花兒來,你馬上就會看到的。 女人左右看著。 “當然你得穿長絲襪和高跟鞋。感覺怎麼樣?舒服嗎?” “衣服還好,”喬安娜說,“衣服沒什麼問題。” 鏡子裡,女人的臉變了。她的笑容沒有了。她看起來失望而不耐煩,不過和藹了一些。 “有時情況就是這樣。穿上才能知道效果。問題是——”她說著,又增加了些許溫和勸誘的語氣,“問題是你的身材不錯,只是比較結實。你骨架大,可那又有什麼關係呢?小巧的天鵝絨包扣衣服不適合你。別為它煩惱了。脫下來吧。” 喬安娜脫到只剩內衣時,女人敲了敲門框,把手伸進簾子。 “試試這件,別管怎樣。” 這是一套帶襯裡的棕色羊毛裙,裙子很長,很優雅,上衣是中長袖,普通圓領。款式簡單,只有一根細細的金色腰帶。沒有那個套裝貴,但對於這麼簡單的衣服,還是價格不菲。 至少長度更得體,裙擺在雙腿周圍形成一個高貴的渦狀。她定定地站好,看著鏡子。 這次,沒有了好像被硬塞進衣服裡去的滑稽樣子。 女人走過來,站在她旁邊。舒心地笑了。 “是你眼睛的顏色問題。你不必穿天鵝絨。你的眼睛本來就有天鵝絨的光澤的。” 這種奉承喬安娜一定會嗤之以鼻,不過此刻似乎是真的讚美。她的眼睛不大,如果要描述它們的顏色,她會說:“我想應該是棕色的。”不過它們現在看起來的確是深棕色,溫柔而明亮。 她並非突然開始覺得自己漂亮什麼的。如果她的眼睛是一塊布料的話,那麼它們的顏色確實不錯。 “我敢打賭你不經常穿時裝鞋,”女人說,“不過如果穿上長筒襪就會稍微收緊點兒——我敢說你也不戴首飾,也沒問題,有這條腰帶也不需要首飾。” 為了打斷她滔滔不絕的推銷,喬安娜說:“那我還是脫下來吧,你好把它包起來。”她很不情願失去裙子輕柔的重量和金色帶子系在腰間的感覺。她一生中從來沒有過這種靠衣著提高個人形象的愚蠢感覺。 就在喬安娜匆忙換上自己臟兮兮的普通衣服時,女人說:“我只是希望它能用在特殊的場合。” “應該是我結婚時穿的。”喬安娜說。 話一出口,她自己都吃了一驚。不過這不是個大錯誤——這個女人根本不認識她,也不會對她認識的人提起。可是她本來是要絕口不談的。她一定感覺她欠這個人甚麼——她們一起經歷了綠色套裙的災難,一起發現了棕色裙子,這是一種紐帶。胡說八道。女人是賣衣服的,她只是成功地做了筆生意。 “哦!”女人叫起來,“啊,那太好了。” 嗯,也許是吧,喬安娜心想,不過也許不是。她可能和任何人結婚。一個想要匹馱馬的可憐農夫,或者一個需要護士的患哮喘的半癱老人。這個女人不知道自己會和什麼樣的人結婚,不過這也不關她的事。 “看得出來你是戀愛結婚,”女人說,彷彿猜到了她這些不高興的想法,“所以你的眼睛在鏡子裡發亮。我把裙子用包裝紙包好了,你回去拿出來掛上就行了,料子很垂的。如果你需要,簡單燙一下就好,也許你甚至都用不著燙。” 接下來該付錢了。她們兩個都假裝不看,但都在看。 “物有所值,”女人說,“婚姻大事,一生一次。嗯,有時也不一定是這樣——” “對我來說是的。”喬安娜說。她的臉又熱又紅,因為事實上還沒有提到結婚這件事,甚至在最近的信裡也沒有提到。她向這個女人透露了自己的一廂情願,也許這樣做不吉利。 “你在哪裡遇見他的?”女人問,還是那種嚮往的歡快語氣,“第一次是怎麼約會的?” “通過家里人。”喬安娜老實地回答。她並不打算多說,但聽到自己繼續在說:“在倫敦的西區市場。” “西區市場,”女人說,“在倫敦。”她本來想說“城堡舞會”上。 “我們和他的女兒以及女兒的朋友一起。”喬安娜說,一邊想著,更準確的說法是他、薩比莎和伊迪絲跟她一起。 “那麼,我可以說今天我沒有白過。我幫幸福的新娘挑選了結婚的衣服。那足夠證明我存在的意義了。”女人用一條細細的粉紅色帶子扎在盒子上,係了個沒有必要的大蝴蝶結,然後用剪刀輕巧地把帶子剪斷。 “我整天在這裡,”她說,“有時候我想我在做什麼呢。我自問,你在這裡做什麼?我佈置新櫥窗,我這裡那裡加點裝飾吸引顧客,但是有些日子——有時候——我見不到一個人影走進那扇門。我知道——人們覺得這些衣服太貴了——但是它們很好。它們是好衣服。想要好的質量就得付高價。” “人們需要這樣的衣服就得來這裡,”喬安娜看著晚禮服說,“還有別的地方可去嗎?” “你說得對。沒別的地方。他們去城裡——人們經常去城裡,要開車五十甚至一百英里。他們不在乎汽油,勸慰自己那樣就能買到比我這裡更好的東西。他們沒有如願。質量、款式並不比這裡好。絕對的。只是他們不好意思說是在鎮上買的婚紗。或者他們來這裡試穿,然後說要考慮考慮再回來買。我想,當然啦,我知道那是什麼意思。他們想在倫敦或基奇納找到同樣款式但價格更便宜的,即使不便宜,一旦他們跑了那麼遠,又厭倦了尋覓,也就會買。” “我不知道,”她說,“也許我是當地人的話就不會那樣。我發現這裡的人很排外。你不是本地人吧?” 喬安娜說:“不是。” “你沒發現他們很排外嗎?” 鐵板一塊。 “我的意思是說,外人很難進入他們的圈子。” “我習慣獨來獨往了。”喬安娜說。 “但是你找到了合適的人,你就不再獨來獨往了,那不是很好嘛!有時我也想,要是結了婚待在家裡該多好啊。當然,我以前結過婚,也有工作。唉。也許月亮上的男人會下凡來愛我,那我就一切就緒了!” 喬安娜得抓緊時間了——女人聊天的願望耽擱了她的時間。她匆匆返回住所,要在薩比莎放學前把買的東西藏好。 然後她想起來了,薩比莎不在這裡,週末被她媽媽的表姐,她的羅克珊阿姨帶走了,到多倫多過體面富家女一樣的生活,上貴族學校。不過她還是繼續快步而行——太快了,以至於有個自作聰明的人倚著藥店的牆對她大喊:“哪兒著火啦?”她放慢了些速度,不想引起別人的注意。 衣服盒子讓人不知所措——她怎麼知道商店會有自己粉色的紙盒,上面還印著紫色的大字“時髦女性”,暴露無遺。 她應該知道,在他還沒提出結婚時,她自己先提起是很愚蠢的。其他事情說了或寫了那麼多——表達了那麼多的愛意和渴望,而實際的婚事卻似乎被忽略了。這就好比早上你會說起床,而不說吃早餐,儘管你肯定是要吃的。 不管怎樣,她還是應該管好自己的嘴巴。 她看見麥考利先生在街對面沿反方向走過來。沒關係——即使走個正對面他也不會注意到她手裡的盒子。他會把一根食指舉到帽簷處,很有禮貌地等她走過去,可能會注意到她是他的管家,也可能不會。他腦子裡想著其他的事情,人人都知道他可能在想著別的城鎮而不是他們看到的這個。每個工作日——有時忘了,在假日或星期天也是——他穿上三件套、輕便大衣或厚重外套,戴著灰色軟呢帽,穿著擦得鋥亮的皮鞋,從展覽路走到由馬俱和皮箱店改成的辦公室。人們把它叫作保險公司,因為很久以前他曾經積極地賣過保險。有時人們爬上樓梯去看他,也許詢問些政策上的問題,更多的是有關土地邊界、鎮上某塊房產或鄉下農場的歷史問題。他的辦公室滿是舊的和新的地圖,他最喜歡鋪開地圖,和來人展開討論,遠遠超過了所提問題的範圍。他一天裡會在街上出現三四次,就像現在這樣散步。戰爭期間,他曾經把麥克勞林——別克汽車拆卸了放在車庫裡,改用步行為他人樹立榜樣。十五年後,他似乎仍在樹立榜樣。他雙手交叉放在背後,像一個善良的地主視察著自己的田產,或是一個牧師高興地觀察著自己的羊群。當然,他遇到的人有一半不知道他是誰。 鎮子已經變了,甚至就在喬安娜生活在這裡的這段時間裡。生意不斷地轉移到鎮外的高速公路附近,那裡有一家新開的折扣店,一家加拿大輪胎店,一家有娛樂室和脫衣舞女的汽車旅館。為了讓鎮裡的商店亮麗起來,人們用粉色、淡紫色或橄欖色油漆粉刷了牆壁,油漆已經在舊磚牆上走樣,一些店裡已經空空如也。 “時髦女性”幾乎也不例外。 如果喬安娜是店主,她會怎麼做呢?首先,她永遠不會進這麼多精緻的晚禮服。用什麼替代呢?如果你轉而經營較便宜的服裝,你只能去和卡拉漢以及折扣店競爭,很可能沒有那麼多生意。那麼,轉去經營高級嬰兒服和童裝,努力吸引那些有錢的祖母和姨媽們來買呢?別管媽媽們了,她們沒有那麼多錢也更加精明,她們會去卡拉漢的。 不過,如果是喬安娜來經營的話,她永遠拉不到任何顧客。她知道應該做什麼,怎麼做,她會委婉地建議人們去做,但她不會去迷惑或引誘別人來買。她的態度是買不買由你。人們肯定不會買的。 很少有人會喜歡她,她早就意識到了這一點。當她說再見的時候,薩比莎肯定不會流眼淚——儘管自從薩比莎的媽媽去世,一直是喬安娜像媽媽一樣照看她。她離開的時候,麥考利先生會傷心,因為她對他照顧得很周到,很難找到替代她的人,不過他所想的也就是這些而已。他和他的外孫女都是被寵壞的、以自我為中心的人。至於鄰居,他們無疑會很高興。喬安娜和兩邊的鄰居都有房產糾紛。一邊是鄰居的狗在她的花園裡挖洞,在洞裡埋骨頭、取骨頭,它應該在自己家的花園里幹這些。另一邊是黑櫻桃樹問題,樹長在麥考利先生家的地上,但是結果的樹枝大多垂到了隔壁的院子裡。兩件事都是她小題大做,而且還贏了。鄰居的狗被拴了起來,另一邊的鄰居不再碰黑櫻桃。她站到梯子上,就能夠到鄰居家的院子,但是鄰居不再趕走落在樹枝上的鳥,由此影響了收成。 麥考利先生會讓鄰居摘櫻桃,也會讓狗在花園裡挖洞。他會讓別人佔他的便宜。部分原因是這些人是新來的,住在新房子裡,他寧願不去理會他們。當時展覽路上只有三四幢大房子。房子對面是露天市場,秋季集市在那裡舉辦(正式的名字是農業展覽,該路因此得名),市場和房屋之間是果樹和小草坪。大約十幾年前,土地被一塊塊批量賣掉,上面建起了房子——各種不同風格的小房子,有的帶樓梯,有的沒有。有些房子已經顯得破舊不堪了。 麥考利只認識幾間房子的主人,並且關係比較好——學校老師,胡德小姐和她媽媽,還有開修鞋店的舒爾茨家。舒爾茨家的女兒伊迪絲是,或者曾經是薩比莎的好朋友。這是自然而然的事,她們在學校是同一年級——至少去年是,薩比莎曾經留過級——又住得很近。麥考利先生對此不曾介意——也許他知道薩比莎不久會離開,去多倫多過另一種生活。喬安娜不會選擇伊迪絲,儘管這個女孩從不粗魯,來家裡玩時也不惹麻煩。而且她也不笨,也許這就是問題所在——她很聰明,而薩比莎則不那麼聰明。她會讓薩比莎變得狡猾一點。 現在一切都結束了。既然表姐羅克珊——胡貝爾太太——出現了,舒爾茨家的女兒成了薩比莎孩提時代的一部分。 我準備盡快安排把你所有的家具用火車托運給你,等他們告訴我費用我就預付錢給他們。我一直覺得你現在會需要它。我想這不是什麼奇怪的事,如果我過去給你幫幫忙,我想你不會介意。我希望我可以幫到你。 這是在去火車站安排事情之前,她去郵局寄走的信。這是她第一次直接給他寄信。其他的都塞進她讓薩比莎寫的信裡了。他給她的信也是同樣的方法,整齊地折好,她的名字喬安娜寫在信箋背面,這樣就不會弄錯了。郵局的人也不會懷疑,節省一張郵票也沒什麼壞處。當然,薩比莎會告訴外祖父,甚至會偷看寫給喬安娜的信。但是,薩比莎不像她那樣對和那個老男人在信里溝通感興趣——無論是寫信還是收信。 家具存在穀倉裡面,那隻是一個鎮上的倉庫,不是真正的牲畜棚和糧倉。一年多以前,第一次看到這些家具時,喬安娜發現它們臟兮兮的,佈滿灰塵和鴿子糞,一件件胡亂地堆放著,沒有任何遮蓋。她把拖得動的都拉到院子裡,留下足夠的空間放她搬不動的大件——沙發、茶几、瓷器櫥櫃和餐桌。她可以把床架拆卸開來。她用柔軟的抹布擦淨木頭,然後塗上檸檬油,收拾完畢,它們像蜜餞一樣光亮。楓樹蜜餞——是雀眼楓木的蜜餞。在她看來,這些家具像綢緞床罩和金發一樣光彩奪目。它們華麗又時髦,和屋子裡她要收拾的令人厭煩的黑檀木雕刻家具迥然相異。她把它們看作是“他的”家具,這個星期三她把它們拿出來的時候,她仍然這樣認為。她把舊被子墊在底下,保護堆在上面的家具,上面用床單罩上,防止落上鳥糞,所以只有薄薄的一層灰塵。但是她在把家具收起來前又做了同樣的保養,一一包裹好,刷了檸檬油,只等星期五卡車來。 麥考利先生沒有費力就查到了喬安娜買的票是去薩斯喀徹溫省格丁尼亞。他是給車站辦事員打電話問到的。他不知道怎樣描述喬安娜——她看上去是老還是年輕,瘦小還是不胖不瘦,她外衣究竟是什麼顏色? ——不過當他提到家具時,就無需其他描述了。 電話打過來的時候,火車站有幾個人在等晚車。起先辦事員盡量壓低聲音,但是當他聽到有關失竊家具的事情時就興奮起來(實際上麥考利先生說的是“我想她帶走了一些家具”)。他發誓說如果他知道她是誰,有什麼企圖,絕對不會讓她踏上火車的。在場的人聽見了他這番斷言,傳了開去,大家都信以為真,沒有人問他怎麼能阻止一個買了票的成年女子上車,除非他能立刻拿出證據說明她是盜賊。大多傳播他的話的人相信他能夠而且會去阻止她——他們相信車站工作人員的權威,也相信麥考利先生這種挺直身板走路、穿著三件套西裝的老人的權威。 燉牛肉的味道好極了,喬安娜的手藝一直不錯,但是麥考利先生卻吃不下去。他沒有理會蓋上鍋蓋的說明,爐子上留著開著蓋的鍋,甚至忘記了把爐火關掉,直到水燒乾了,一股金屬的糊味才讓他驚醒。 這是背叛的味道。 他告訴自己要心存感激,至少薩比莎有人照顧著,不用他擔心。他的侄女——實際上是他妻子的表妹,羅克珊——寫信告訴他說,她夏天去辛科湖的時候,從薩比莎的表現來看,這個女孩可以應付得來。 “坦率地說,我覺得你和你僱用的那個女人無法應付蜂擁而來的男孩子。” 她沒有進一步地問他是否想要找另一個瑪塞爾,不過那就是她的意思。她說會送薩比莎去好學校,至少在那裡能學會儀態和得體。 他打開電視想分散一下注意力,但是無濟於事。 家具的事讓他煩惱。還有肯·波德魯。 事實上就在三天前——即喬安娜買車票的那天——麥考利先生收到肯·波德魯的信,要求他:(1)為放在麥考利先生穀倉裡的家具預付一些錢,因為那是屬於他(肯·波德魯)和亡妻瑪塞爾的,或者(2)如果他沒有法子辦到的話,就賣掉家具,賣出多少錢算多少錢,盡快把錢匯到薩斯喀徹溫。他沒有提到岳父借給他這個女婿的錢,完全抵得上家具的價值,甚至超過賣家具的錢。肯·波德魯真的忘了那一切了嗎,還是他只是希望——更有可能是這樣——他的岳父忘記了? 表面上看,他現在擁有了一家旅店。但是他的信裡充滿對前店主的謾罵,說他在種種細節上誤導了他。 “如果我能渡過這個難關,”他說,“我確信我還能運作好它。”可難關是什麼?他急需錢,但是他沒有說明是欠前一個店主的還是銀行的,或者私人放貸什麼的。還是老一套——絕望、哀怨的語氣中夾雜著傲慢,一種整件事情有欠於他的感覺,因為瑪塞爾讓他遭受的傷害和恥辱。 帶著諸多的疑慮和擔憂,但是想起肯·波德魯畢竟是他的女婿,參加過戰爭,經歷了婚姻中鬼才知道的困難,麥考利先生還是坐下來寫了封信,說他不知道怎麼把家具賣個好價錢,也很難辦到,所以隨信附寄一張支票,作為純粹個人借款。他希望女婿心存感激,並記起以前借過他類似數額的借款——他相信已經遠遠超過家具的價錢。他附上日期和數量。除了大約兩年前歸還的五十美元(當時答應隨後定期歸還),他沒收到其他還款。他的女婿一定知道,由於這些沒有償還的無息貸款,麥考利先生的收入減少了,不然他可以把這些錢用於投資的。 他本想加上:“我不像你想得那麼愚蠢”,但是又決定不寫了,因為那會暴露他的憤怒,或許還有軟弱。 現在是怎樣呢。這個男人搶先一步,把喬安娜列入他的計劃——他總是能夠矇騙女人——既拿到家具又得到支票。她自己付了運費,是火車站工作人員說的。時尚的楓木家具已經在交易中被過高估價了,他們拿不到什麼錢了,尤其是算上鐵路運輸的花銷。如果再聰明一點兒的話,他們只會從房子裡拿走一個舊櫃櫥,或坐著很不舒服的客廳長靠椅,這些是上個世紀製造和購買的。當然,那就是純粹的偷竊了。但是他們的行為離偷竊也不遠了。 他躺在床上,下定決心要起訴他們。 他孤獨地醒來,廚房裡沒有飄出咖啡或早餐的味道——相反,空氣中還殘留著燒乾鍋的一絲味道。秋天的涼意已經滲入所有天花板很高的孤獨的房間。昨天以及前幾天的晚上還是那麼溫暖——爐子還沒有點上,等麥考利先生點好了爐子,溫暖的空氣中又瀰漫起地窖般的潮濕、黴菌、泥土和腐爛的氣味。他慢慢地洗漱穿衣,不時健忘地停頓片刻,往麵包片上抹花生醬當作早餐。他屬於那個據說男人連水都不會燒的時代,他就是其中之一。他從前窗望出去,看見跑道另一面的樹木被晨霧吞沒了,霧氣似乎正穿過跑道繼續漫延,而不是像往常那樣消散。他彷彿透過迷霧看見朦朧的舊展覽場——簡樸而寬敞的建築,就像巨大的穀倉一樣。它們立在那裡,很多年都沒有用過了——整個戰爭期間——他忘記它們後來發生了什麼事。是被拆掉了,還是自己坍塌了?他痛恨現在進行的比賽,人群、高音喇叭、非法飲酒以及夏季星期天時災難性的喧囂。想到這,他想起可憐的女兒瑪塞爾,坐在門廊的台階上,高聲呼喚著已經長大的同學們,他們正從停好的車上下來,匆匆趕去觀看比賽。她嘰嘰喳喳,返回鎮上時的歡欣鼓舞,和人們擁抱,一分鐘講一大籮筐的話,喋喋不休地說著小時候的事,說她多麼想念大家。她說過,生活中唯一不完美的就是想念丈夫肯,他因為工作而留在西部。 她出去時穿著絲綢睡衣,染成金色的頭髮沒有梳理,蓬散不堪。她的胳膊和腿都很細,但是臉卻浮腫著,她所謂的曬黑的皮膚似乎呈現出病態的棕色,而不是來自日曬。也許是黃疸病。 這孩子一直待在屋裡看電視——星期天的動畫片對她來說確實是太幼稚了。 他說不清出了什麼問題,任何事他都無法確定。瑪塞爾去倫敦做婦科手術,死在了醫院裡。當他打電話告訴她丈夫肯·波德魯時,他問:“她帶了什麼?” 如果瑪塞爾的母親還在世的話,情況會有所不同嗎?事實是,她母親活著的時候和他一樣不知所措。當鎖在房間裡的十幾歲的女兒爬出窗子,滑到陽台頂棚,被幾輛車的男孩子們接走時,她只能坐在廚房裡哭泣。 房子裡充滿被無情拋棄和欺騙的感覺。他和妻子當然都是善良的家長,卻被瑪塞爾逼到絕路。當她和一個飛行員私奔時,他們還希望她最終會沒事。他們對那兩人慷慨大方,就像對最體面的年輕夫婦一樣。但是一切都終成泡影了。他對喬安娜·帕里同樣慷慨,而她也這樣背叛了他。 他走到鎮上,去旅館吃早餐。女招待說:“您今天好早啊。” 她給他倒咖啡時,他告訴她說,管家沒有提前打招呼就無緣無故走掉了,非但不打招呼就撂挑子不干了,還帶走了屬於他女兒的一車家具。它們現在應該屬於女婿,但實際上不是,那是用女兒陪嫁的錢買的。他告訴她,女兒如何嫁給了一個飛行員——一個相貌堂堂、花言巧語的傢伙,一點兒也不可靠。 “對不起,”女招待說,“我想和您聊天,但人們還等著我上早餐呢,失陪了——” 他爬上樓梯來到辦公室,桌子上攤開的是昨天他研究的舊地圖,他努力找出鄉下第一處墓地(他認為在1839年已經荒廢了)。他打開電燈坐下,但是發現自己無法集中精力。經過女招待的責備——他認為是責備——他吃不下早餐,也不能享受他的咖啡了。他決定出去散散步,讓自己平靜下來。 平時他會一邊走,一邊和人們打招呼並隨便聊上幾句,今天他卻發現自己變得一發而不可收。一旦有人問他今天早上如何,他就開始以一種異常的,甚至丟臉的方式講述他的悲哀。就像女招待一樣,人們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他們點頭,搪塞推諉幾句,便找個藉口離開了。今天早晨也不像平常的秋天早晨那樣,等霧散去後天氣便會暖和起來;他的夾克不夠保暖,於是他走進商店裡去避寒。 認識他最久的人最沮喪。他從來都是含蓄的、彬彬有禮的紳士,他的思維屬於其他時代,他的禮節是對自己特權的委婉歉意(有點兒可笑,因為特權大多存在於他的回憶,別人不清楚)。他是最不可能申訴冤屈或請求同情的人——即使是妻子、女兒去世時也沒有這樣——可是現在,他拿出一些信,問這個傢伙三番五次從他這裡拿錢是不是可恥的事情,甚至在他再次對他表示了同情的現在,這個傢伙還和管家串通偷竊了家具。有些人以為他是在說自己的家具——他們以為老人的房子裡連床和椅子都沒有了。他們建議他去警察局報案。 “沒用的,沒用的。”他說,“你怎麼能從石頭里榨出血來呢?” 他走進修鞋店,和赫爾曼·舒爾茨打招呼。 “你還記得這雙幫我換了鞋底的鞋子嗎,我在英國買的?四五年前你重新上的鞋底?” 店鋪像個山洞,不同的工作場所都掛著帶燈罩的燈泡。通風很糟糕,但是這些男人的氣味——膠水、皮革、鞋油、新割下來粘好的鞋底和腐爛的舊鞋底——讓麥考利先生覺得很舒適。這是他的鄰居赫爾曼·舒爾茨,一個沒什麼文化,但技術熟練,戴眼鏡的工匠,弓著腰,一年到頭都在忙碌——釘牢鐵釘,敲彎釘頭,用靈巧的彎刀把皮革割出想要的形狀,用小型圓鋸似的工具割毛氈。緩衝墊發出刮傷的噪音,砂紙輪發出尖利刺耳的摩擦聲,工具刃上的金剛砂磨石則發出機械昆蟲一樣的鳴響,縫紉機極其賣力而有節奏地在皮革上打著孔。所有的聲音、氣味和準確的動作都是麥考利先生多年來所熟悉,但是以前從來沒有分辨過或思考過的。現在,赫爾曼穿著發黑的皮圍裙,手上拿著一隻靴子在整理著、微笑著、點著頭,麥考利先生目睹了這個人在這個洞裡的全部生活。他想表示同情、羨慕或某種他不太明白的情感。 “是的,我記得,”赫爾曼說,“它們是上好的靴子。” “好貨。你知道我是結婚蜜月旅行途中買的。在英國買的。我現在想不起來在哪兒了,不過不是在倫敦。” “我記得你告訴過我。” “你的手工真好。它們現在還很好。幹得好,赫爾曼。你的工作不錯。踏實誠懇。” “那就好。”赫爾曼迅速看了一眼手上的靴子。麥考利先生知道他要專心幹活了,但他不想讓他這樣做。 “我剛碰到一件讓人吃驚的事。一個打擊。” “是嗎?” 老人拿出信,開始大聲讀其中的部分內容,間或淒涼地笑一下。 “支氣管炎。他說他患了支氣管炎。不知道找誰幫忙好。我不知道要求助於誰。他當然一直都知道求助於誰。他遇到任何事情都是求助於我。從我身體復原後不下一百次了。一邊在乞求,對我裝窮,一邊又和我的管家串通。你知道嗎?她偷了一車的家具運到西部去了。他們是秘密勾結。這是我一次又一次拯救的人。從來沒見到一個便士還回來。不,不,誠實地說,他還過五十美元。幾百幾千中的五十美元。幾千。你知道的,打仗時他在空軍服役。那些矮個子的傢伙經常參加空軍。趾高氣揚地到處去炫耀,以為自己是戰鬥英雄。呵,我想我不應該這樣說,但是我認為戰爭寵壞了一些傢伙,他們再也無法適應後來的生活。但是這不足以作為藉口。對吧?我不能因為戰爭就永遠原諒他。” “是不能。” “我第一次見到他就知道他靠不住。那是非同一般的感覺。我知道,卻一直讓他欺騙我。有的人就是這樣。你可憐他們僅僅因為他們是騙子。我有些關係,幫他在那邊拿到工作保險。當然他把事情搞得一團糟。壞蛋。有些人就是這麼壞。” “你說得對。” 舒爾茨太太那天不在店裡。通常是她坐在櫃檯旁邊,收鞋子,把鞋子拿給丈夫看,再把他所說的話轉達給顧客,弄清楚問題,顧客來取修好的鞋時負責收款。麥考利先生記得她夏天做了某種手術。 “你太太今天沒來?她身體好了嗎?” “她今天想休息一下。我女兒來幫忙。” 赫爾曼·舒爾茨朝櫃檯右邊點點頭,修完的鞋擺在那邊的架子上。麥考利轉頭看見了伊迪絲,他進來時沒注意到。她是個孩子氣十足的瘦女孩,頭髮黑而直,背對著他在重新擺放鞋子。那正是她和薩比莎要好時悄悄出入他房子時的樣子。你從來無法看清她的臉。 “你現在打算給爸爸幫忙了?”麥考利先生說,“你畢業了嗎?” “今天星期六。”伊迪絲說,半轉過身子,淡淡地笑著。 “哦,是啊。能給爸爸幫忙是好事。你要照顧父母了。他們很辛苦,都是好人。”他帶著淡淡的歉意,好像知道自己在說教,“尊敬你的父母,你的日子還長著呢,在——” 伊迪絲說了句什麼他沒聽見。她說:“修鞋店。” “我耽擱你的時間了,我打擾你了,”麥考利先生說,“你有活要幹。” 老人離開後,伊迪絲的爸爸說:“你沒必要這樣刻薄。” 晚飯時,他把麥考利先生的事告訴了伊迪絲的媽媽。 “他不太對勁,”他說,“可能生病了。” “可能有點兒中風。”她說。自從做了膽結石手術,她說話很有見地,對別人的痛苦懷有一種平靜的滿足感。 現在既然薩比莎走了,消失在另一種似乎一直在等待她的生活裡,伊迪絲又是薩比莎來之前的樣子了。 “比她的實際年齡要成熟”,勤奮,苛刻。上高中三星期後,她知道她的新科目會很不錯——拉丁語,代數,英國文學。她相信她的聰明會得到認可和讚揚,重要的未來向她敞開了門。過去和薩比莎一起的愚蠢日子已經過去了。 但是當她想到喬安娜要到西部去,她感到一陣寒戰從她的過去傳來,一種被侵襲的警覺。她試圖用一個蓋子把它砰地壓住,但是它還是冒出來。 一洗完碗她就回到自己的房間,拿起文學課上指定要讀的書——。 她從來沒有受到父母嚴厲的責罵——年老的父母有她這麼小的孩子,據說是造成她性格的原因——不過她感覺大衛悲慘的處境和自己倒是很一致的。她覺得自己和他一樣,也可以是一個孤兒,因為等事實真相大白,她的過去關閉了她的未來,她很可能跑掉,躲起來,自己謀生。 一切都是從上學路上薩比莎說“我們要經過郵局。我得給爸爸寄封信”開始的。 她們每天一起走路上學放學。有時她們閉著眼睛走,或者倒著走。有時她們碰到人時喋喋不休,小聲地講著胡言亂語,人們感到很迷惑。大多數好主意都是伊迪絲的。薩比莎唯一引進的玩法是寫下一個男孩子和你自己的名字,把所有相同的字母畫掉,數出剩下的字母數。然後用手指頭將這個數數出來,一邊說著,恨,友誼,追求,戀愛,婚姻,以此來確定你和那個男孩之間會發生什麼樣的關係。 “那封信很厚。”伊迪絲說。她注意到了一切,也什麼都記得,她能以其他孩子感到怪異的方式迅速記住了課本上一頁頁的內容。 “你和爸爸有很多話要說嗎?”她奇怪地問,因為她不相信——至少不認為薩比莎會寫到紙上。 “我只寫了一頁。”薩比莎說著,摸著信。 “啊哈,”伊迪絲說,“啊哈。” “怎麼啦?” “我敢說她放了別的東西。喬安娜。” 結果她們沒有把信直接拿去郵局,而是留著,等放學後到伊迪絲家拆開。她們可以在伊迪絲家幹這種事情,因為她媽媽整天在修鞋店工作。 伊迪絲以乞求的語氣和苦惱不堪的表情大聲讀著喬安娜的信。 “我出生在格拉斯哥,母親看了我一眼就拋棄了我——” “別讀了,”薩比莎說,“我笑得都喘不過氣來了。” “她怎麼在你不知情的情況下把她的信加進去的?” “她只是拿過去放進信封,在外面寫地址姓名,因為她覺得我的字不夠好。” 伊迪絲用了透明膠帶才把信封的封蓋粘牢,因為那裡沒有什麼黏度了。 “她愛上他了。”她說。 “噢,呸呸,”薩比莎說,摸著肚子,“不可能。老喬安娜。” “他究竟說了她什麼啦?” “只是說我應該怎麼尊敬她,如果她離開就太糟糕了,因為我們有她照料是很幸運的,他沒有給我一個家,外祖父一個人也不能撫養一個女孩子之類的話。他說她是位淑女。他說他看得出來。” “所以她就愛上了。” 信被用透明膠帶封好,在伊迪絲那兒放了一夜,以免喬安娜發現信沒有寄出去。她們第二天早上才拿去郵局。 “現在我們看他回信會寫什麼。等著瞧。”伊迪絲說。 好久沒有回信。等信來了,又令人失望。她們在伊迪絲家把信拆開,裡面沒有給喬安娜的信。 “可憐的喬安娜,”伊迪絲說,“她會傷心的。” 薩比莎說:“誰在乎呢?” “除非我們來做。”伊迪絲說。 “什麼?” “給她回信。” 她們要打字,不然喬安娜會認出不是薩比莎爸爸的筆跡。打字不成問題。伊迪絲家有打字機,在前屋的牌桌上。她媽媽結婚前做文員,現在還有時幫人打印信件賺點錢,人們覺得這樣打出的信看起來正規一些。媽媽教過伊迪絲簡單的打字方法,希望將來有一天,伊迪絲也能做文員。 “親愛的喬安娜,”薩比莎說,“很抱歉我不能愛上你,因為你臉上全是醜陋的斑點。” “我是認真的。”伊迪絲說,“閉嘴。” 她打著字,“我很高興收到你的信——”大聲念著,停下來思考著,她的聲音變得非常嚴肅和溫柔。薩比莎趴在沙發上,咯咯地笑著。當她打開電視時,伊迪絲說:“拜——托,放那些狗屎我怎麼能集中我的感——情呢?” 薩比莎和伊迪絲單獨在一起時經常用“狗屎”、“婊子”和“老天爺”這樣的粗話。 信到了喬安娜手中。給薩比莎的信也是打字的,因為一封手寫一封打字是不合常理的。這次她們省了力氣,打開信封時非常小心,不會有暴露內情的透明膠帶了。 “我們為什麼不打印一個新的信封?如果信是打字的,信封不也應該打字嗎?”薩比莎自以為聰明地說。 “因為新的信封是沒有郵戳的。傻瓜。” “要是她回信了怎麼辦呢?” “我們會讀的。” “啊,如果她回信,直接寄給他呢?” 伊迪絲不想表現出她沒有想到這一點。 “她不會的。她很狡猾。你也立即給他回信,讓她覺得可以把信塞在你的信封裡。” “我討厭寫信。” “寫吧。這不會要你的命的。難道你不想看看她說些什麼嗎?” 當然,這封信不能直接放進信封。薩比莎的爸爸發現提到他沒有寫過的信會產生懷疑的。喬安娜的信被撕成碎片,衝下了伊迪絲家的馬桶。 當來信說到旅店的事已經是好幾個月之後了。那是夏天。薩比莎完全是憑運氣碰到了那封信,因為她已經離開這里三個星期了,她住在辛科湖畔,姨媽羅克珊和姨父克拉克的別墅裡。 薩比莎走進伊迪絲家的第一句話是:“哦喔哦喔,這裡真臭。” “哦喔哦喔”是她從表姐妹們那裡學來的。 伊迪絲嗅著空氣。 “我什麼都沒有聞到。” “跟你爸爸的店的氣味相同,只是沒那麼嚴重。一定是他們的衣服和東西帶回家來的。” 伊迪絲負責熏蒸汽和打開信封。從郵局回來的路上,薩比莎在麵包房買了兩塊法式巧克力點心。她躺在沙發上吃著自己那份。 “就一封信。為了你,”伊迪絲說,“可憐的老喬安娜。當然他從來沒有真正收到過她的信。” “讀我給聽聽,”薩比莎聽天由命地說,“我滿手都是黏糊糊的。” 伊迪絲一本正經地讀,幾乎都不停頓。 薩比莎問:“你有咖啡嗎?” “速溶的,”伊迪絲說,“幹嗎?” 薩比莎說,別墅里人人都喝冰咖啡,非常迷戀。她也很喜歡。她起身在廚房亂折騰了一通,燒開水,把牛奶和冰塊與咖啡攪拌在一起。 “我們真的應該吃香草冰淇淋。”她說,“哦,我的老天吶,那不是很妙嗎。你不想吃你的法式點心了?” 哦,老天吶。 “是的,想全部吃掉。”伊迪絲說。 薩比莎身上所有的改變僅發生在三個星期裡——這段時間,伊迪絲一直在店舖裡做工,因為她媽媽手術後在家裡休養。薩比莎的皮膚是誘人的金棕色,頭髮剪短了,鬆軟地圍繞著臉龐。是表姐剪的,還給她燙了發。她穿著運動裝,短褲剪成裙子的樣子,前面有鈕扣,肩膀上有藍色褶邊。她的身材豐滿了一些,當她傾身去拿放在地上的冰咖啡時,露出光滑奪目的乳溝。 乳房。它們一定在她離開前就開始發育了,但是伊迪絲沒有註意到。也許你有天早上醒來就有了這東西。或者不是。 不管它們是怎麼來的,似乎都表明一種不勞而獲而且絕對不公平的優勢。 薩比莎總是談論她的表姐妹們,還有別墅的生活。她會說:“聽著,我得告訴你,這是個讓人尖叫的——”接著她就慢慢講述羅克珊姨媽和克拉克姨父吵架時說的話,瑪麗·喬如何翻了車,以及沒有駕照卻開著斯坦的車(誰是斯坦?),把他們都帶到汽車旅館——讓人尖叫的地方或故事的要點不知怎麼從來都說不清楚。 不過,過了一陣兒,其他事情令人尖叫了。夏天的真正冒險。年齡大一些的女孩子們——包括薩比莎——睡在船屋的樓上。有時她們互相呵癢打鬧——她們會合夥攻擊一個人,搔她癢,直到她叫饒命,同意脫下睡衣讓大家看她長沒長陰毛。她們講寄宿學校女生的故事,她們用梳子把兒,牙刷把兒乾那事。哦喔哦喔。一次,幾個表姐上演了一場真人秀——一個女孩趴到另一個身上,假裝男孩,她們把腿纏在一起,呻吟,喘息,放肆胡鬧。 克拉克姨父的姐姐和丈夫度蜜月來看望他們,有人看見他把手伸進她的泳衣裡。 “他們真的彼此相愛,他們白天晚上都做愛。”薩比莎說,把墊子抱在胸前,“人們那樣愛著的時候會情不自禁。” 一個表姐已經和一個男孩做過了。他是夏天來度假區花園幫忙的。他駕船帶她出海,威脅說如果不答應他,就把她推到海裡。所以那不是她的錯。 “她不會游泳嗎?”伊迪絲問。 薩比莎把墊子夾在大腿間。 “噢噢,”她說,“感覺真好。” 伊迪絲了解薩比莎所感受到的所有令她快樂的痛苦,但是她震驚於有人會說出來。她自己被它們嚇到了。幾年前,她還不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她把毯子夾在腿間睡覺。媽媽發現了,告訴她說,她認識一個總是這麼做的女孩子,最後不得不通過手術解決問題。 “他們曾經朝她潑冷水,但是沒有治好,”她媽媽說,“所以要去動手術。” 不然她的器官會充血堵塞,她會死掉。 “停下來。”她對薩比莎說。但是薩比莎不顧一切地繼續呻吟著說:“這不算什麼。我們都這麼做。你沒有墊子嗎?” 伊迪絲起身去廚房,把空的冰咖啡杯裡倒滿冷水。等她回來時,薩比莎無力地癱在沙發上,笑著,墊子被甩到地上。 “你以為我在幹什麼?”她說,“難道你不知道我在開玩笑?” “我口渴了。”伊迪絲說。 “你剛喝了一大杯冰咖啡。” “我想喝水。” “不能和你開玩笑。”薩比莎坐起來,“如果你這麼口渴,為什麼不喝?” 她們悶悶不樂地坐著,直到薩比莎終於開口說話,以和解但有些失望的語氣。 “難道我們不給喬安娜再寫封信了嗎?我們給她寫封情意綿綿的信吧。” 伊迪絲已經對寫信失去了興趣,但是她慶幸薩比莎還沒有。儘管有辛科湖和乳房的事,想要控制薩比莎的感覺又回來了。她嘆息著,好像不情願地掀掉打字機的罩子。 “我最親愛的喬安娜——”薩比莎說。 “不行。那太噁心了。” “她不會這麼想。” “她會的。”伊迪絲說。 她想知道是否應該告訴薩比莎關於器官充血的危險。她決定不說。一方面,那種信息來自媽媽警告她的話,不知道可不可信。它還不至於那麼不可信,比如相信在房間裡穿橡膠腳墊會損害視力的程度,但是無法預知——將來也許會。 另一方面——薩比莎會笑她。她會嘲笑那些警告——即使你告訴她法國巧克力點心會讓她發胖,她都會笑。 “你上次的來信讓我很開心——” “你上次來信讓我欣喜——若狂——”薩比莎說。 “——想到我在這個世界上能有一個真正的朋友,我很開心,那就是你——” “我夜晚無法入睡,因為渴望擁抱你——”薩比莎用雙臂摟著自己來回搖晃著。 “不行。儘管過著群居的生活,我常常感到孤單,不知道求助於誰——” “那是什麼意思——'群居'?她不會懂這個詞的。” “她懂。” 聽了這句話,薩比莎不再作聲了,也許傷了她的感情。最後伊迪絲讀出結尾:“我要停筆了,我只能想像你讀信並且臉上泛紅的樣子——你還要加些什麼?” “穿著你的睡衣在床上讀信,”薩比莎說,她總是能很快恢復元氣,“想像我擁抱著你,吮吸你的乳頭——” 令人驚奇的是,居然沒有回信。薩比莎寫完她那半頁信,喬安娜把它放進信封,寫了地址,就沒有別的了。 喬安娜下了火車,沒有人接她。她不讓自己為這種事擔心——她一直在想,也許她的信還沒有到。 (事實上信已經到了,躺在郵局裡,沒有人取,因為肯·波德魯去年冬天病得很嚴重,現在真的患了支氣管炎,好幾天沒有來拿信了。今天又來了一封,是麥考利先生的支票。但是已經過了兌付期。) 讓她更擔心的是,這裡看起來不像是一個城鎮。車站是一個圍起來的棚子,沿牆擺了長凳,售票處的窗子拉著木頭窗板,還有一個貨棚——她想是放貨物的——但是推拉門推不動。她透過木板的縫隙朝里面打量,直到眼睛適應了黑暗。裡面是空的,一片泥地。沒有裝家具的貨箱。她叫了好幾聲:“有人嗎?裡面有人嗎?”但是沒有回應。 她站在站台上,試圖辨別方向。 大約半英里外有一座小山,上面長著樹,很容易看見。從火車上看到的沙土路,她以為是通向一塊田地的後巷——那應該就是路了。現在她看見樹叢間散落的低矮的房屋輪廓——還有一個水塔,從這個距離望去就像一個玩偶,一個長腿的錫兵。 她拎起箱子出發了——這不是太難;畢竟她已經把它從展覽路拎到另一個火車站了。 雖然有風,但仍是個熱天——天氣比她離開安大略時要熱——就連風也是熱的。她的新裙子外面穿著那件舊外套,不然放在箱子裡太佔地方了。她期待地望著前面鎮子的樹蔭,但是當她到達那裡時,她發現不是又密又窄沒有多少陰涼的雲杉,就是參差不齊的窄葉棉白楊,隨風擺動,太陽照樣透射下來。 這個地方令人洩氣,完全不正規,也沒有任何組織。沒有人行道或鋪路的街道,除了一座磚砌的穀倉一樣的大教堂之外,沒有任何高大的建築。門上有一幅畫,畫著面色如土、瞪著藍眼睛的聖家族。它得名於一位不知名的聖人——聖·凡泰克。 所有房屋從位置到設計都沒有什麼可圈可點之處。它們和馬路或街道都呈不同角度,大多數窗子都很小氣,位置也不統一,擋雪門廊像盒子一樣釘在門上。院子裡都沒有人,為什麼要有人呢?沒有什麼要照料的,只有棕色的草叢和一簇已經結籽的大黃。 主街,如果是主街的話,只在一側築起了木製的人行道,還有一些不結實的房子,其中只有一間雜貨店(包括郵局)和一家汽車修理鋪似乎在營業。她以為是旅館的一座兩層樓房,實際上是銀行,而且關著門。 雖然兩隻狗對著她叫,但她看見的第一個人是個男人,正在汽車修理舖前忙著把鍊子裝到卡車後部。 “旅店?”他說,“你走過了。” 他告訴她旅店在車站附近,朝鐵軌的另一方向走過去一點點就是。牆壁刷成藍色,很好找。 她把箱子放下,不是因為灰心喪氣而是需要休息一下。 他說如果她願意等一小會兒的話,他可以開車送她過去。雖然她是頭一回接受這樣的幫助,她還是很快坐進了卡車悶熱、油膩的駕駛室,顛簸著開下她剛走過的泥土路,鐵鍊在後面絕望地哐啷哐啷響著。 “那麼——你從哪裡帶來的熱浪?”他問。 她說從安大略,語氣平淡,顯然不想進一步深談。 “安大略。”他遺憾地說,“到了。你要找的旅店。”他的一隻手離開方向盤,對著她從火車上看見過的兩層樓的平頂建築揮了揮手,卡車同時傾斜了一下。她原來以為那是一大間無主的,也許是廢棄的住房。既然已經目睹過鎮上的房子,她知道不應該這麼輕易地排除這種可能性。房子上蓋著鐵板,壓成磚形,漆上了淡藍色。入口處的上方有一個霓虹燈管組成的“旅店”字樣,沒有點亮。 “我是個傻瓜。”她說著,給了那個人一美金做車費。 他笑了。 “收好你的錢吧。不知道什麼時候用得著呢。” 一輛體面的普利茅斯轎車停在旅店外。車很髒,但是這樣的泥土路怎麼能不髒呢? 門上是香煙和啤酒品牌的廣告。她等卡車掉了頭才敲門——敲門是因為這裡看起來不像是在開門營業。然後,她推了推門,看是不是開著。門開處是一個到處灰塵的小房間,有一架樓梯,從這裡上去是一間黑暗的大房間,裡面有桌球檯,地面沒有打掃,空氣中混合著走氣啤酒的味道。穿過大房間,在一間側屋裡,她可以看見鏡子的微光,空蕩的貨架和櫃檯。這些房間都拉著嚴實的窗簾。唯一可見的光是從兩個小圓窗透進來的,原來窗子安在雙向彈簧門上。她繼續走,進入一間廚房。光線好一點了,因為對面牆上有一排高高的——掛滿灰塵的——窗子,沒有窗簾。這裡第一次出現了生命的跡象——有人在桌子旁吃過東西,留下一個沾著幹番茄醬的盤子,還有半杯冷的黑咖啡。 廚房的一扇門通向外面——這扇門是鎖著的——一扇門通向食品儲藏室,裡面有幾罐食物,一扇門通向雜物間,一扇門通向內部樓梯。她爬上樓梯,她的箱子在前面一路磕磕碰碰,因為空間太窄了。二樓正對樓梯處是廁所,馬桶座圈立著。 走廊盡頭臥室的門是開著的,她在那裡找到了肯·波德魯。 看到人之前,她先看到了他的衣服。他的夾克掛在門角,褲子掛在門把手上,拖到了地上。她立刻想到不能這樣對待好衣服,於是她大膽地走進房間——把箱子留在走廊裡——想要把衣服掛好。 他躺在床上,身上只蓋著被單。毯子和襯衣散落在地上。他不安地呼吸著,彷彿要醒了。她說:“早上好。哦,是下午好。” 明亮的陽光照進窗子,幾乎直射在他的臉上。窗子關著,空氣污濁不堪——難聞的氣味部分來自用作床頭櫃的椅子上那滿滿的煙灰缸。 他習慣不好——在床上抽煙。 她的叫聲沒有喚醒他——或者他處於半睡半醒中。他開始咳嗽。 她發現他的咳嗽很嚴重,那是病人的咳嗽。他掙扎著抬起身,眼睛仍然閉著,她走到床邊扶住他。她想找塊手絹或一盒面巾紙,但是什麼都沒有,於是她伸手拿起地上的襯衫,遲些時候她可以再洗。她想要仔細看看他吐了什麼東西。 他折騰了一陣,嘟噥著,躺了下去,喘著氣,她記憶中那張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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